★ 精選廖玉蕙書寫人物的散文篇章,從父母、家人到老師、學生,更旁及其他生活上相逢的人物,篇篇精彩動人。
平路(作家)、石曉楓(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專文推薦
她文字可綺麗可平實,如果說的是周邊事,瑣細中又有餘情。無論文字或語言,玉蕙的特色是立即帶來臨場感,明明人不在其中,如同身歷其境。
──平路
從親人到朋友的相處、從長輩到晚輩的相待,玉蕙老師寫出了人際關係間各種揣測與誤解,各種溝通與艱難,她之所以有憾恨、有自省,全在於堅持以情理為度,減錯待之傷。
──石曉楓
散文是廖玉蕙的代稱,她的文字溫潤蘊藉,時帶幽默,並與時代同步。無論敘事、道情、寫人,無一不是世間風景與人情世故。在二○○二年《廖玉蕙精選集》中,展現她寫情的輾轉曲折、細膩的攝像能力,聲色逼真,道出許多人的前塵舊夢。二○二五年新編《希望能做一樣的夢》精選二十餘年寫人的文章,並增添新作,溫婉說出一則則光陰故事。
無論親情、友情、師生關係,或周遭的人物,她選取出生活片段、深刻事件,準確描繪人物個性、言談笑貌,躍然紙上,栩栩如生。從父執輩的一九五○年代,到手足故舊成長的一九七○年代,生養兒女的一九九○年代,到新世紀誕生的孫女們,為臺灣留下不同時代的人物縮影,看見社會風氣的轉變。
首篇〈繁華散盡〉從書寫父親起始,到〈純真遺落〉中童年故舊,人物由親而疏,從父母、伴侶、兒女、孫女到手足、師生、友人,旁及身邊的人物,勾勒浮世的一期一會。有膾炙人口〈取藥的小窗口〉寫母親的無私付出;與書名同篇〈希望能做一樣的夢〉則記錄孫女純真無邪的期望,同枕眠而夢相同;而引起讀者共鳴〈小哥的江湖〉道出手足間矛盾又複雜的情感;〈長廊裡的腳步聲〉則是寫下身為人師的她與學生之間的小故事;沒想到巧遇〈隔壁班的女孩〉居然補足自己陌生的童年往事,她只能對荒謬微笑。廖玉蕙將這些不同樣貌的身影集結,展現最動人精彩的志人散文。
作者簡介:
廖玉蕙
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臺北教育大學語創系退休教授,目前專事寫作、演講。多篇作品被選入各級學校課本及各種選集。創作有:《早安,窗邊上的玫瑰》、《彼年春天──廖玉蕙的臺語散文》、《穿一隻靴子的老虎》、《家人相互靠近的練習》、《愛的排行榜》、《讀出太陽的心情》、《大食人間煙火》、《當蝴蝶款款飛走以後》、《汽車冒煙之必要:廖玉蕙搭車尋趣散文集》、《送給妹妹的彩虹》、《後來》、《在碧綠的夏色裡》、《教授別急!──廖玉蕙幽默散文集》、《純真遺落》、《廖玉蕙精選集》、《像我這樣的老師》、《五十歲的公主》等五十餘冊。也曾編選《文學小事──廖玉蕙教你深度閱讀與快樂寫作》、《晨讀10分鐘──親情散文選》、《晨讀10分鐘──幽默散文選》等十幾種語文教材。
曾獲吳三連散文獎、吳魯芹散文獎、臺中文學貢獻獎、中山文藝獎等。
2025年3月1日起,開設並經營Youtube及Podcast頻道【廖玉蕙說故事】成為斜槓Youtuber歡迎訂閱與分享!
章節試閱
繁華散盡
星月交輝,煙花競麗。
母親和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在笑啼喧闐的人潮中,親密地談笑。父親不時地稚氣地仰起頭,指著高處閃爍的燈花,興奮地東問西問。鑼鼓盈耳的街道上,扶老攜幼的,盡是怡然歡愜的天倫圖。涼薄的夜風也趕來助興,和雲集的小攤販上縷縷竄升的炭煙相互追逐嬉戲。許是為這滿路的巧笑新聲所牽引吧!父親突然忘形地自輪椅中立起身來,一不留神,竟仆倒在微雨過後猶自溼滑的泥地上,在迅速蟻聚的人群中,不知是我,還是母親,抑或其他的什麼人,驀地淒厲地狂喊了起來:
「流血了呀!流血了……」
暗紅的血,很快地在父親仆倒的地上,殷殷地蔓延了開來。母親彎下身,輕輕地扳過父親的臉,父親睜開眼,綻開笑靨,朝我說:
「實在有夠鬧熱!」
然後,徐徐閉上了雙眼。我驚懼地大叫:
「爸!」
冷汗涔涔下,我自驚怖的夢中醒來,黑暗裡,眼淚潸潸掉了一臉。不遠處的鄉間廟會,似是印證著我的夢境般,急管繁絃毫不稍歇地歡慶著元宵夜。
那夜,我身處預官考選命題的闈場內。節慶的歡愉在晚餐過後的猜謎遊戲裡達到最高潮。為了稍稍紓解久困闈場、不得返家團聚的遺憾,大夥兒特意布置了餐廳,搬來了卡拉OK。我隨著眾人歡唱談笑,刻意忘卻生命中那樁永遠無法踐履的約定。酒酣耳熱後,麥克風傳到了一位笑聲最響、飲酒最豪的上校軍官手上。他放下酒杯,步履顛狂地站在餐廳中央,朗聲說:
「我是革命軍人。」
大夥兒全笑彎了腰。是酒後的醉語吧!我們如是揣測,怕是喝了不少的。
「我必須服從命令,效忠國家。」
底下又是一陣雷動的歡聲。他低下頭,緊握麥克風的雙手竟微微顫動了起來,然後幾近喃喃自語地接著說:
「傍晚,我接到通知,我的母親在今天過世了。……」
石破天驚的宣布使全場陷入一片悚動的靜寂,微醺的酒意頓消。他紅了眼,顫聲說:
「我不能提前離開闈場,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到底。……前些年,我父親過世時,我也奉命遠在東京,無法及時趕回。我是個不孝子,但身為革命軍人,忠孝不能兩全,我只有……所以,今晚,我要唱一首很悲傷的歌。……」
數度哽咽後,一首痛徹心肺的悲愴旋律,斷斷續續流洩在燈火已闌的暗夜中,直到他掩面泣不成聲。啊!原來豪飲狂歡是另一種的至痛無言!而我,因著元宵燈會而刻意隱忍的傷痛亦早隨著止不住的淚水滂沱直下。去年燈會期間,適值父親北上就醫因跌斷而久不癒合的手腳,從窗口望去,中正紀念堂邊兒,人潮如織,香肩影動,笑語聲來,我四處商借一張輪椅不果後,曾和父親約定,次年必排除萬難,偕伊共賞如沸如撼的燈節盛會。而今,電視新聞中,中正紀念堂的燈籠高掛如列星,童玩技藝紛陳,觀賞的人潮簇擁如《東京夢華錄》中的太平盛世,而父親卻已乘鶴遠去,骨肉乖隔,寧非人生之至痛?
那晚,我和淚躺下,衾枕盡溼,朦朧中入夢,卻是個以星月、煙花的璀璨始,以鮮血、眼淚的心碎終的夢魘。難道父親不避黃泉路迢遙,千里來入夢,真為奔赴這場生前未了的紅塵盛筵?
父親一生最喜熱鬧繁華。蒔花、養鳥、運動、旅行,把生活妝點得繽紛多彩。退休後,最喜歡拜訪朋友,最企盼兒女返家團聚。到後來,身體狀況已相當不佳時,還因扶杖掙扎著要去參加朋友的喪禮,而數度和母親反目。母親憐惜他身體孱弱,不願他奔波勞累,甚至見景傷情;他卻為不能親向朋友作最後的敬禮而懊惱。他憤恨地抱怨:
「死後才見交情。告別式上的熱鬧與否,可以看出這人做人有成功否。最後一面都不見,算什麼親戚朋友!」
他交代我們,把寄來的訃文一一登錄起來,他說:
「以後,我若是過身,你一定要記住寄一張白帖子倒轉去。」
迎著我們錯愕的眼光,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安捏卡鬧熱。告別式無人來,會給人恥笑,給人講我無人緣。我希望我的告別式可以鬧熱滾滾。像你屘叔的告別式,人山人海,看著極好哩,極讓人欣羨!免以為我的朋友死去,伊的後生就不會來,攏總給伊寄去,懂禮數的人就會來。」
我故意別過臉去,不理他。我雖偶爾亦在課堂上和學生高談莊子曠達的生死觀,但面對父親這般赤裸裸地安頓自己的身後事,才知王羲之「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真真道盡了世間兒女平凡的心事。高深豁達的哲理,只宜作學術的討論,小門深巷裡,椿萱康健才是真正的心願。
近年來,父親應是經常在思索著死生大事的。一回,他憂心忡忡地問我:
「人說死去以後,火葬比較卡清潔,你感覺安怎?未知會極痛否?」
我笑答:
「人死去,哪會還有感覺!」
從那以後,他便四處去看存放骨灰的骨塔,並自己相中了一處,好幾次拉著我去看,都被我拒絕了。我氣他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
前年舊曆年,兄弟姊妹全回家。父親因夜半在浴室跌了一跤,手上正打著石膏,精神原本很差。見兒女們都回來,非常高興,吵著要去理髮,要到照相館去照相。我拿出相機,為他和家人合拍了些照片,他顯得神清氣爽,一直對著鏡頭微笑,我們直取笑他愈老愈會搶鏡頭。照完了相,我正捲著底片,他仍糾纏著母親一起去照相館,母親說:
「不是剛才照過了嗎?去照相館做啥米?」
他靦腆地說:
「你嘸知啦!你跟我去,咱拍一張合照,以後,我若死去,禮堂上才有一張卡好看的相片掛。」
我們聽了全傻了眼。母親一楞,隨即玩笑般的打圓場:
「你要掛在告別式上面,我才不要跟你合照,那有人在喪禮上掛合照,笑死人咧!」
他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隔不了幾分鐘,又反反覆覆提起同樣的話頭,我耐下性子,像哄孩子似的說:
「你現在手上打著石膏,脖子上吊著繃帶,照起相來多難看,等你石膏拆下來,我再帶你去,好嗎?」
父親悵然若有所失,喃喃自語:
「再慢一下,就未赴啦!」
我佯裝嗔怪,質問:
「未赴做啥?不要亂講啦!」
他定定看著我,神情又恢復茫然,只不斷重複:
「你嘸知啦!正經會未赴啦……」
父親不幸而言中。直至過世以前,石膏一直未曾拆下,父親臨終前最後的影像終究未能如願留下。除此之外,一切都在父親掌握之中。
去年四月四日,父親在長期的病痛中解脫逝去。悲痛惶急,全家人手足無措,不知從何做起,慢慢尋思,才發現這些年來,在閒話家常中,父親早已循序漸進地對自己的後事一一做了安排,別說喪葬儀式,就連祭壇上的鮮花款式、擺設圖案,都已有了腹案。
他體貼我們工作忙碌,又不願孤獨地面對死亡,所以,選擇三月二十八日凌晨昏迷,直到去世,整整八天,全家大小因著國定假日及春假,得以晝夜不離地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清明過後,天氣一直陰雨連綿,父親出殯前一日,突然轉晴。那一夜,我至靈堂清理葬儀社布置靈堂所剪下的殘花敗葉,在慘白的燈光下,猛一抬頭,驀然發現懸掛高處、俯視塵寰的父親放大照片,似乎閃過了一絲詭譎的笑容,那樣子像是正為著私心裡一樁未為人識破的計謀得逞而竊竊歡喜著。我丟下掃把,抬頭認真端詳著,照片一如本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彷彿這一切的悲歡離合全由他一手策動。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父親打從我們小時候就一直喜歡重複說起的兩個耳熟能詳的諧音話及歇後語:
「老師搬過厝,冊(氣)都是冊(氣)。」
「牽狗犁田,可惡至極!」
我不知道,這兩句話是不是正說出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神經質地趁著四下無人,拿起一旁準備給花補充水分的風霧器,往父親的笑臉上噴,照片太高了,風霧器的水花搆不上,我使勁兒的壓,踮起腳尖費力的噴,父親居高臨下,一逕兒笑著,依然自信滿滿的樣子。我好恨他獨自開了這麼大個玩笑,居然沒事先偷偷向我──他一向最鍾愛的小女兒透露半分。那位同我一樣──喜歡吹牛,卻經常穿幫;喜歡說笑話,又常常說不好的爸爸,他怎麼可以無端的拋下了我,牽狗犁田!
在四濺的水花中,往事歷歷,掠上心頭。我想起小時候通學,上下學都得行經父親上班的鄉公所旁。常常下課後,筋疲力竭,便轉進爸爸的辦公室,等他下班,用腳踏車送我回去。父親的同事,不拘老小,見了我必高聲大喊:
「嗨!天送兄,你那撒嬌女兒來了。」
父親總是喜孜孜的迎上來,幫我提過沉重的書包。當時,我那身淺藍襯衫、深藍褶裙的臺中女中制服想是給父親帶來許多榮耀的,畢竟鄉下地方,能考上臺中一流的女中的,是鳳毛麟角。我每回去,他總是講話特別大聲,動作特別誇大,故意問我考試成績如何,而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總是故意不讓他的虛榮得逞。父親是極珍愛我們父女同騎腳踏車,輾過長長的歸途的那段時光的,而我,其實手攬著父親清瘦的腰身,也為著有這麼位玉樹臨風般的父親而感到無限快樂。然而,我卻緊緊抓住父親掩飾不住的弱點,當他熱切的問我:
「明天,還來辦公室等我嗎?」
我總是矯情地拿喬,故作猶豫地說:
「不一定啦!明天再看看!」
當年那種對擁有父親全然的寵愛的自信滿滿模樣,想來亦正是得自父親的遺傳吧!
等我大學畢業後,開始做事賺錢,父親一直走在前頭引領我前進。當我還是助教時,他已向外宣稱女兒擔任講師,研究所剛畢業任講師,他馬上主動幫我升等為副教授,我一路追趕不及,有時也不免停在路邊喘息埋怨。然而,小時候愛臉的我,不也曾因父親初中的學歷不夠光彩,而幾度向同學們宣稱父親是高級中學畢業嗎?有一回,甚至差一點偽造文書,在學校發下的表格上父親的「職務」欄內,主動為他升級為「課長」,只為嫌棄小小「課員」,在同學間擁有顯赫頭銜的爸爸群裡,實在太過寒磣。二十多年的歲月飛逝,昔日看不破虛名的小女兒在水深浪闊的十里紅塵中翻滾浮沉過後,已逐漸領悟素樸澹定的丰采,反倒踽步蹣跚的老父卻回首眺望繁華虛幻的海市蜃樓。
風霧器裡,終於再也擠壓不出任何水花。我頹然放下,跌坐在祭壇前的泥地上,和父親四目相視。人人都說兄弟姊妹中,我長得最像父親,長臉孔、挺鼻梁、薄嘴脣、尖下巴,他們看到的是容貌,我知道的卻是看不見的心思,自小我便是父親如影隨形的小跟班。如今,形之不存,影將安附?
次日,豔陽高照,親戚朋友一大早便陸續湧至,旅居日本的堂哥、堂嫂更從大阪匍匐奔回。我們沒有遵照政府革新的指示,我們發了好多訃文出去,邀請所有認識父親的親朋好友前來,父親要一一同他們告別,父親多年來一直期盼的「鬧熱滾滾」的告別式,果真實現了。
我們披麻帶孝,跪倒在祭壇前,模糊的淚眼中,是一雙雙前來拈香的朋友的雙足,穿晶亮皮鞋的、高跟鞋的、布鞋的、趿著拖鞋的,甚至還有拄杖踉蹌而來的,從不同的鞋樣上看出了行業和身分,也看出了父親廣闊的交遊。我不停地一一叩首答拜,打從心裡感謝他們的深情厚意成全了父親最後的心願,讓他無憾地在人生途程中打上一個圓滿的休止符。
屬於父親的繁華終於散盡。熊熊烈火中,父親的肉身漸次消蝕殆盡,從小小玻璃窗內看去,我不禁全身悚慄,淚下如雨,父親一直是那麼個忍不住疼痛的人,烈火焚身,對他而言,是何等酷烈的煎熬。骨灰從火葬爐內推出時,照管火葬的先生特別叮囑,勿將淚水滴進骨灰中,我擦乾了淚,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起一塊父親的頭蓋骨放進罈內,心疼地在心裡重複千百遍父親曾經問過我的:
「會極痛苦?爸爸。」
父親逝世,至今已屆週年。這些日子來,我回想起他逝世前半年那段跌斷手腳的日子,總是深自責備沒能為父親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寬容。父親一向極畏疼痛,稍有病痛,常極盡呻吟之能事,以致後來真正病痛難忍,我們都懷疑他只是裝腔作勢。他夜半如廁,摔倒於洗手間內,我們一直為他延請骨科大夫診治,孰知,慢性腦溢血才是癥結所在。從臨終前所照X光片看來,醫生斷定他體內出血已非一朝半日。因為腦部神經為逐漸滲出且凝結的血塊所擠壓,因此,在那半年內,他的神智時而清醒一如常人,時而迷糊健忘得教人吃驚,然而,因為他平日喜歡開玩笑,我們一直以為他在裝瘋賣傻。一日黃昏,他居然坐在沙發上指著在陽臺修剪花木的外子,悄聲問母親:
「那人是誰?」
母親初始不以為意,答:
「是我們女婿啊!」
他似乎有些納悶,搔著頭說:
「那我們的女兒又是誰啊?」
母親不悅地說: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免嚇驚我。」
我一點也沒拿他這番話當真的,我趨向前,傍著他坐下,推擠他,笑說:
「好會假仙哦!假得還真像!好!那你說,如果我不是你女兒,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他習慣性的聳聳肩,似乎被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件事就這般真假莫辨地過去。
除了迷糊健忘外,其後,他還逐漸變得脾氣古怪不馴。那段時間內,母親自然是吃盡了苦頭的。白天情況尚不難應付,每到夜晚,便頻頻框喝,一下子要人攙扶他上洗手間,一會兒又要人倒水,再不就繞室徘徊,彷彿床上藏了什麼妖魔鬼怪,硬是不肯躺下安歇,母親被折騰得幾乎崩潰,父親偏又不肯讓兒女代勞。
元宵節他北上就醫,住我處,一連七天,夜半不眠,每隔三分鐘,便要母親攙扶起床,我在隔室,聽見他呼天搶地,心裡大慟。一夜,我實在忍不住了,強迫母親至他房歇息,由我全權照料,父親以頭撞牆,誓死反對,口裡直喊:
「我會死啊,我會死啊……你們實在可惡至極啊……」
闃寂的暗夜中,一聲比一聲淒厲,然後,開始一反常態地破口大罵母親無情,母親聞言,淚潸然直下,我忍不住厲聲責備他:
「你再罵,小心媽媽從此不理會你。你把媽媽整垮了,以後,看誰有她那樣的耐性來照顧你!」
他似是豁出去的態勢,狠話拚命出籠:
「我才無稀罕,才不用你們來照顧。……」
我軟硬兼施,滿頭大汗;他負嵎頑抗,像負傷的野獸,直到天濛濛亮,才倦極睡去。我見他蜷曲酣睡如稚子的容顏,真是欲哭無淚。
那日中午,他悠悠醒來,我攙扶他至客廳坐下,他笑語如常,我婉陳他昨日之非,他茫昧不復記省,只頻頻否認:
「那有這款代誌!我哪會安捏無良心!騙肖仔!……」
經眾人舉證歷歷後,他似乎也被自己異常的行為所震懾。沉默不語良久後,他背著母親,低聲附耳和我說:
「敢真有安捏?如果真有這款代誌,實在太不是款咧。……拜託你給你老母會失禮一下,好嗎?要不,伊會不肯理我……」
那時,我是如此地無知,錯以為他返老還童,故意虛張聲勢以博取憐惜。事後追憶起來,也許,父親視平躺如畏途,正是腦血四溢,痛苦不堪的生理反應也未可知,然而,做為女兒的我,是以何等的不耐來照看父親無法言宣的痛楚呢?這世界何其荒謬,何以最深沉的反省,常只能在無法彌補的悔恨之後?
這些天,我一直翻閱著昔時的照片,在一本本的相簿中,父親一逕地以他招牌的笑容光燦地面對鏡頭。從年輕到年老,從紅顏到白髮,從山巔到海隅,從打球到下棋,從加州的水綠沙暄,到北海道的冰雪滿地,從人子到人父,甚至人祖……他總是那般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生命中的繁華,原不論高堂華筵或淺斟低酌的,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小市民知足強韌的迤邐華彩,繽紛熱鬧。我有幸與他結下四十餘年的父女緣,陪他在人生舞臺上賣力淋漓地演出一場,如今,曲終人散,留在心底的,豈只是止不住的悲傷!
繁華散盡
星月交輝,煙花競麗。
母親和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在笑啼喧闐的人潮中,親密地談笑。父親不時地稚氣地仰起頭,指著高處閃爍的燈花,興奮地東問西問。鑼鼓盈耳的街道上,扶老攜幼的,盡是怡然歡愜的天倫圖。涼薄的夜風也趕來助興,和雲集的小攤販上縷縷竄升的炭煙相互追逐嬉戲。許是為這滿路的巧笑新聲所牽引吧!父親突然忘形地自輪椅中立起身來,一不留神,竟仆倒在微雨過後猶自溼滑的泥地上,在迅速蟻聚的人群中,不知是我,還是母親,抑或其他的什麼人,驀地淒厲地狂喊了起來:
「流血了呀!流血了……」
暗紅的血...
作者序
光陰的故事
一晃眼,人生忽忽已過七十餘。有時夜半醒來,不禁悚慄。在暗黑的室內,俛首沉吟:還有幾年的光陰,能夠恣意揮灑呢?
自一九八四年寫下〈閒情〉一文,算是正式踏入文壇,至今四十年有餘,我寫了約四十五本散文、小說專書,外加現代文學創作論述及古典文學論文集、古典普及書……約三十餘冊,以年出兩本書的速度,持續且穩定地筆耕。仔細想來,這大約是除了婚姻之外,我最為持久的堅持與經營。
這些年來,年輕的創作人才輩出,每每在各式競賽的評審中,驚豔於他們聰慧、靈動的書寫,總是嘆服。江山代有才人出,多少英才在不景氣的出版環境中,無視於艱難,仍鍥而不捨地力求突破,真是令人無限感動;而對自己這麼多年來,依然維持初心,不敢言老的一步一腳印記錄光陰的故事,也不由得要給自己拍拍手。
二○○二年,九歌曾為我出版一本《廖玉蕙精選集》,由詩人陳義芝悉心主編。經過了二十多年,許多朋友都敲碗鼓勵我該整理出第二、甚至第三本。自行編輯精選集其實是個艱難的工作,畢竟寫作是經年累月的凝視、抉擇、思考、爬梳與書寫的歷程,每篇雖都交揉著情感與理智的斟酌與平衡;但寫過就過了,要回頭整理、揀選,理出千頭萬緒,就好比為人母的,要公開為自己生出來的孩子們評定高下,情感上是挺掙扎的。
於是,想起我一向對人充滿興味。曾花甚多筆墨,為親友故舊描容寫真。如果對我文章熟悉的讀者,必然觀察到近些年來,我的寫作大多傾注在所有的人際上,親情、友情、師生關係、對周遭人物的觀察,這也許跟年紀有關,但或者跟個人情性關係更大。喜歡觀察人,和人互動,並反省互動中的眉眉角角,一直是我從小到大持續關切的事。於是,我決定乾脆就從人物的書寫開始整理,先編一本志人的散文集。
志人的散文傳統,雖落後於神話、仙鄉、狐妖鬼怪等的小說,但也可以上溯及於史傳體的《史記》、《漢書》和魏晉六朝專門記載人物言行、傳聞軼事的《世說新語》、《語林》。前者以往被列入史傳,後者被歸為小說,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都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選取生活片斷來表現人物,和現今的志人散文算是相當接近的。只是過往書寫的對象大多鎖定檯面上留下名號的菁英、大人物;後來才開始關注平民百姓,捕捉日常生活的細節,展現不同時代的市井風貌與人情世故。譬如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張岱的作品〈柳敬亭說書〉,兩者都走小市民風,逸出上流社會的文人雅士或政治圈,直搗市井達人,前者直指綠化專業,後者勾勒瓦舍說書人。筆下多聚焦專業素養、高超技藝,固然開闊了寫作的廣度,相形之下,對人物性情深度的內在挖掘,則稍嫌不足。
如今,時代開放,家族書寫蔚為風尚,它通常比較近似盤點私密記憶,加以拼貼、反芻、重組並產生新意的歷程。譬如:隱地《漲潮日》、陳文玲《多桑與紅玫瑰》、陳俊志《臺北爸爸,紐約媽媽》……一出版,一向「為生者諱為死者隱」的潛規全被徹底顛覆。志人不止於掠影個人行誼,記錄時代的聲音;甚至袒露真實互動以止痛療傷。作者秉筆直書,往往直指創傷,不辭酷烈或怨毒,散文於是呈現前所未有的淋漓盡致。
志人散文難寫,若不痛不癢,粉飾太平,不如不寫。如果寫得太酣暢淋漓,又常牽涉寫作倫理,作者既要描摹輪廓,又要適度點染上色;既想維持適度的距離,又希望能作深入的細部挖掘。下筆時,要斟酌的地方甚多,一不小心,就會逾越界線,引起非議。散文作家因文肇禍或傷了和氣的所在多有。最難之處在拿捏摹寫對象的接受底線。
平生接觸過的人何止百計,芸芸眾生中,之所以取以為筆下的資材,必有其特殊緣由。志人散文得寫出其特殊性,行文時,不但要顧及刻畫的準確性與深刻度,還得兼顧人情世故、拿捏下筆輕重,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社會氛圍與個人年齡、經歷會讓人逐漸放鬆禁忌,在吞吐之間,日趨自在悠遊。
常常被問及描摹人物時,如何斟酌輕重?難道不怕得罪人?我當然對「得罪人」心懷忐忑,但也相信,寫作時只要不是心懷惡意,而志在傾吐真誠的心意,為當事人尋找一個說法,最終都會得到諒解。事實也證明,秉承這個準則,讓我寫作多年,大部分都還能輕騎過關。
既然說是大部分,當然還是難逃少數案例。譬如:我寫兒女不難,因為兒子從不看母親的文章,也不在乎形象,女兒對母親盲目崇拜,也沒有問題。但寫孫女時,已來到絕對自主並大力揭櫫尊重人權的年代,我得追隨時潮,在刻畫稚齡孫女後,都會先將草稿念給孫女聽,經過她們核可後才寄出。小傢伙態度嚴謹,內容得極寫實不說,連對白的用語都相當講究,她們對自己的言行,務求存真,不希望阿嬤潤飾,這是孩子的堅持,我尊重。
除此之外,我早期刻畫母親教養嚴厲,經常鞭影不斷,母親就曾在來客盛讚她的女兒在母親節特刊裡把她寫得很生動時,當客人面前吐槽我:「作家攏嘛烏白寫,根本袂當相信!」客人走了,我問她:「妳怎麼這樣說,我哪裡說謊了?」她回說:「像我遮爾仔溫柔的人,妳是按怎逐擺攏佮我寫甲遐爾仔刺!」(像我這麼溫柔的人,為什麼你每次都把我寫得這麼凶!)全家人聽了都笑了,但母親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人記憶揀選的不同而已,非干誰對或誰記憶有誤的問題。而這本書第一輯裡的〈第五十四頁〉,我就悲傷地揭曉了母親從那之後,為何再也不抱怨我的原因。
當然,摹寫對象的底線在哪裡,是需要花時間探究的,你得對當事人有深度理解才不致觸其逆麟。我寫行走江湖的小哥的性格:手頭闊綽時極慷慨,請吃高檔牛排或高價購買現場演唱會招待都是稀鬆小事;當然,手頭不便,借錢時也極自在,賭輸錢,就出示我家地址,讓黑道來家裡討賭債。他得知我得了文學獎獎金時,幫我呼朋引伴請他們吃昂貴的魚翅餐,也不必跟我事先商量(見〈小哥的江湖〉)。小哥無賴、嗜賭、砍殺、浪遊,我寫完後心情忐忑,登載後,有些擔心。但他事後一句結論:「妳寫得很對,我就是這款人。」我覺得天空為之一亮;接下來的續集〈水深浪闊的江湖〉,行文就毫無窒礙,廣闊無邊了。
書中最後一篇〈有什麼新進展嗎?Rosa?〉可以道出志人小說可能面臨的艱難。文章寫一位極為優秀的同期校友,如何為「傑出校友」的榮銜計較、費心。當文章刊出後,聽說許多昔日同期同學的群組裡,開始為其中直白的情節竊竊私語。因為文章分上下兩天刊登,看了上篇,同學開始替我擔心次日的下篇該如何善後,才能照應人情,不致流於尖刻。下篇登出後,據朋友在email轉述,有人鬆了一口氣,說:「還好,文章後半對主人翁有翻轉的描述,感覺廖玉蕙還是很溫暖厚道。」有人認為後半雖然有圓回來,但仍擔心公開發表,當事人也許感到難堪,甚至批評說:「如果是我,會選擇不寫。」我回覆這位轉述的好友說:「請代我向那位稱讚我『溫暖厚道』的朋友轉達謝意,她看出了我的用心。我期待除了寫競爭的動機外,還能提供另類思考,而且為稀釋站高處批判的道德魔人潔癖,還以自身虛榮為例將心比心。因為散文多半寫實,但世間乏完人,如何避重就輕,或為當事人作更深入的剖析是周到的作者會念茲在茲的。當然我也可以不寫,照應了傳統的溫柔敦厚。但作者與非作者的不同處,就在於對所見所聞不吐不快的動機;無論善惡,寫出世相,探索人心幽微處,提供讀者多元視角中之一角。所以,我強調那位持相反意見的人也沒錯,如果我不是寫作者,確實跟她一樣也不會寫,即使心裡嘟囔著。」
這本自選集的取材,基本上是承繼前一本《廖玉蕙精選集》而來,而以寫父親的〈繁華散盡〉一文為橋梁,成為連結兩本的線索。必須特別提出的是其中的臺語書寫,在我出版臺語有聲書《彼年春天》前後,臺文部分呈現出不同的風貌,我沒有加以修改或訂正,仍維持原先臺、華語交雜的面貌,是有意讓寫作的經歷存真,不以今非昔,也許細心的讀者可以從中看出臺灣臺文書寫的趨勢。
書名:《希望能做一樣的夢》是小孫女一次睡前天真的期許,充滿了美好的願景,我聽到時,感覺猶如天籟,就將之視為往後最纏綿的願望。書分五輯。首輯題為「繁華散盡」,書寫最親愛的父母,充滿數不盡的懷念;次輯「希望能做一樣的夢」,描摹丈夫、兒女與孫女,如今依然相互倚賴甚深的三代;三輯是「下著微雨的日子」,懷念已然仙逝的手足,願他們和父母在天上快樂團聚;四輯「在碧綠的夏色裡」,追憶師生同窗共度的時光;五輯「純真遺落」,勾勒浮世的一期一會。關係由親至疏,大抵囊括曾經交會的各種關係,當然只能擇取代表,無法一一細數。
總之,期待這本選集,你會喜歡。
光陰的故事
一晃眼,人生忽忽已過七十餘。有時夜半醒來,不禁悚慄。在暗黑的室內,俛首沉吟:還有幾年的光陰,能夠恣意揮灑呢?
自一九八四年寫下〈閒情〉一文,算是正式踏入文壇,至今四十年有餘,我寫了約四十五本散文、小說專書,外加現代文學創作論述及古典文學論文集、古典普及書……約三十餘冊,以年出兩本書的速度,持續且穩定地筆耕。仔細想來,這大約是除了婚姻之外,我最為持久的堅持與經營。
這些年來,年輕的創作人才輩出,每每在各式競賽的評審中,驚豔於他們聰慧、靈動的書寫,總是嘆服。江山代有才人出,多少英才在不景...
目錄
推薦序
玉蕙的完美日常 平路
「深知身在情長在」 石曉楓
自序 光陰的故事
輯一 繁華散盡
繁華散盡
取藥的小窗口
在暗夜中狂奔
第五十四頁
遠方
輯二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
如果不是你
一只名牌包
租書店、包子、和總經理
叛逆冒險原來都是愛
陪你一起找羅馬
常民美學的濡染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
慶幸困頓總是容易被遺忘
成長之痛
輯三 下著微雨的日子
下著微雨的日子
今生有幸做了姊妹
人生城門守太深
小哥的江湖
水深浪闊的江湖
輯四 在碧綠的夏色裡
敢於質疑批判──恩師潘重規教會我的事
人生不相見
長廊的腳步聲
穿一隻靴子的老虎
輯五 純真遺落
純真遺落
隔壁班的女孩
有關清掃的問題
洗頭與豬舌頭的關係
有什麼新進展?Rosa?
推薦序
玉蕙的完美日常 平路
「深知身在情長在」 石曉楓
自序 光陰的故事
輯一 繁華散盡
繁華散盡
取藥的小窗口
在暗夜中狂奔
第五十四頁
遠方
輯二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
如果不是你
一只名牌包
租書店、包子、和總經理
叛逆冒險原來都是愛
陪你一起找羅馬
常民美學的濡染
希望能做一樣的夢
慶幸困頓總是容易被遺忘
成長之痛
輯三 下著微雨的日子
下著微雨的日子
今生有幸做了姊妹
人生城門守太深
小哥的江湖
水深浪闊的江湖
輯四 在碧綠的夏色裡
敢於質疑批判──恩師潘重規教會我的事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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