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圍籬內的妄想偏執（節錄）
二十世紀聲名狼藉的獨裁者希特勒、墨索里尼、史達林、希奧斯古及毛澤東，全都要權不擇手段、滅敵毫不留情。朋友，對獨裁者而言，是奢侈，千萬交不得。他們或許也結婚成家，但他們的自尊，主要是繫於無名萬眾的歡呼，不是來自密友的真情。難怪這類型領袖變得多疑猜忌，往往到了妄想偏執的地步。群眾無常，見風就轉舵。只依恃宣傳及群眾喝彩的獨裁者，若遇上政治人物都感棘手的不利情勢，就可能被趕下台。獨裁者若想在國家動盪中依然權力在握，就必須確保自己能全盤掌控，不容對手有取他而代之的機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建立獨裁政權特有的組織：佈置告密者、秘密警察、密探的網絡。歷來，不為別的，只因獨裁者認為可能威脅其權位而遭流放、監禁、刑求或處決的人，實在不勝其數。此外，在獨裁統治集團裡居高位者，最有可能被視為威脅。弔詭的是，一般領袖面臨危機而可能請益或尋求支持的「朋友」或盟友，往往被偏執的獨裁者當成最大的威脅。希特勒在一九三四年清算恩斯特．倫姆（Ernst Röhm）及其衝鋒隊官員，就是典型的一個例子。倫姆早些年在慕尼黑鼎力支持希特勒，但是當他變成威脅，就不免一死。史達林和毛澤東解決親信，也毫不眨眼。
我們在本書裡會看到，有些古魯是縮版的獨裁者。他們的言語思想表面上似屬宗教、非關政治，但他們的行為卻像獨裁者：因阿諛奉承而興起茁壯，沒有真正的朋友，設法集權於一身，而且同樣都多疑猜忌如妄想狂。我們且看看符合這種寫照的兩位古魯。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在圭亞那的瓊斯城，包括兩百六十名兒童在內的九百多個人，都喝下或被注射氰化物。「人民聖殿」教友此一自毀的行動是由創始人吉姆．瓊斯（Jim Jones）下令的，他本人則頭部中彈而亡。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九日，在德州韋科的「末日啟示農場」裡，包括二十二名兒童在內的八十六個人，死於熊熊烈火。這場自殺是宗派領袖大衛．科日許（David Koresh）唆使的，他也是頭部中彈死亡。
這兩位古魯還有其他明顯的相似之處。兩個人的童年都相當孤單，少有同齡的友伴。兩個人後來都成為能言善道、說話流利的佈道家，能一口氣對著聽者高談闊論數個小時，以連環珠砲似的言詞炮擊聽眾，迫使屈服。兩個人在性方面都毫無顧忌：吉姆．瓊斯是男女都來，大衛．科日許則大人小孩通吃。兩個人都殘暴：只要認為宗派成員觸犯了他們自立的教規，就施予惡毒的懲罰。兩個人都極盡所能，不讓信徒離開宗派：或逐漸破壞家庭親情，或以酷刑恐嚇，或派武裝警衛站崗，既防外人入侵，更防信徒出走，不過，實際上幾乎沒有人想離開。兩個人都顯現強迫性格及偏執的焦慮，以為會被攻擊而儲備武器。兩個人大半生都瀕臨精神錯亂，最後也都明顯地有精神疾病。
我確信歷史上一定還有像這兩位這麼起人反感的古魯，但很難想像還有更甚者。駭人聽聞的是，有這麼多人崇拜他們，崇拜到隨時聽命自殺的地步。他們的目的在絕對的權力，而對別人施展權力的終極表現，就是讓他們死。細察這兩個魔怪，或許能讓我們多瞭解古魯以及他們引發的狂熱崇拜。
吉姆．瓊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三日出生於印地安那州的林恩。年幼時因父親有局部殘疾，母親必須外出工作，所以他有些孤單。他說自己總是一個人，於是漸漸閱讀成癡。一位鄰居肯尼迪太太權代母職，從小就一再對他灌輸宗教思想。他的中學成績不錯，智商在一一五到一一八之間。他逐漸顯現出色流利的口才。他在相當年少時，就放棄衛理公會，加入五旬節教會。這或許是古魯特有的那種信仰危機所致，但似乎也很可能是因為他認為在五旬節教會，會有較多的機會展現他佈道及「心靈治療」的才能。吉姆．瓊斯年紀輕輕就被准予向聚會裡的會眾演講。他長得俊美又鼓舌如簧，很快就發現自己能吸引聽眾。據述，他看起來極有自信，舉止之間顯得有權威、很堅定。他還只是十歲的學童時，就宣稱自己有特異功能。他在印地安那波利斯漸漸因佈道而馳名，一般認為他散發奇力斯馬，即神祕的人格魅力，專門捍衛貧困階層的權利。他在一九五三年曾說：「我已經認識聖靈。」但他的信念恰與正統相違<1>。雖然瓊斯聲稱能感應神靈，又是個辯才無礙的佈道者，但他真正的中心思想其實不在宗教，倒比較偏向政治，特別關注種族融合及他所謂的社會主義。他的確應許追隨者，要為他們開拓新境，但他的根據並不是宗教啟示，而是馬克斯主義的原始願景。事實上他抨擊聖經是極不友善的文本，旨在鼓勵資本主義、奴隸制度及種族歧視。他也大肆嘲弄傳統基督教裡那一位「天空的神」，聲稱追隨他的人不需要這樣一位神，因為他本人就是「以社會主義工人現身的神」。「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帶來理想的自由、正義、平等，以及完美、至聖的愛。」<2>他因為能帶給追隨者真貨而深感自豪，那是「天空那一位神」未能做到的事。
瓊斯的演說能力確實使他比較不孤僻，但是他還是一直都有病態的焦慮，先是擔心他交到的朋友會離開他，後來則擔心信徒會棄他而去。年輕時，他曾邀請一位相識吃飯，稍後，這位少年朋友說他得走了，瓊斯卻還不想讓他走，於是對少年開了一槍，險些兒射中他。
瓊斯總是衣著整潔，有強迫性的潔癖，也避免流汗。如同許多具有強迫性格的人，他總想掌控一切，包括他身邊的人。他在一九四九年結婚，但妻子瑪瑟琳不久就發覺他跋扈、霸道，真是悔不當初。
一九五六年，瓊斯在印地安那波利斯建立「人民聖殿」教，強調種族平等。瓊斯和妻子是第一對收養黑人小孩的白人夫婦。種族混合的宗教聚會在當時很罕見，許多黑人會眾都覺得瓊斯的反歧視提高了他們的社會地位。在他早期的佈道會裡，主要是召喚幾名會眾，並「以主之名觸摸他們」，有些人會在那個時刻陷入一種恍惚似的狀態。瓊斯在「人民聖殿」初創時期的確做了一些善事：他為窮人設立施食所，也供應煤炭和衣物。他在一九六五年把「聖殿」遷到加州的紅杉谷之後，為精神有障礙的男童開辦一座農場，設立老人安養院、兒童收容所及日間托兒中心。這些事業明顯造福不少人。瓊斯善於結交名士要人，演員珍芳達、致力黑人運動的戴維絲、國防部戰略顧問艾爾斯柏格及後來的總統夫人羅莎琳．卡特都慕名而來，他還曾經與羅莎琳同台演講。
瓊斯聲稱能通靈，面對被他召喚到眼前的人，他只要乞靈，就會得知這些人的來歷和秘密。實際上，他派密探向本人打聽、擅闖私宅，甚至在垃圾桶裡翻找，把收集到的資料拿給他。
瓊斯最得心應手的是醫病療傷，他自稱有天賜的本事。有人坐著輪椅來，結果病好了、可以走路了。其實這都是人民聖殿裡受過訓練的成員假扮偽裝的。瓊斯堅稱能治癌。譬如，有人會被告知得了腸癌，依指示到盥洗室，接著，一團血淋淋的動物腸子被拿來證明這個癌已經神奇地被清除。串通好的醫療騙術是瓊斯掌控其宗派成員的一個手法。性方面的供認是另一手法。有些人被逼供，招認未犯的罪行。聖殿的成員都必須放棄具有個人意義的一切：財產、兒女、配偶及身體的自主權。任何事物都得公有共享。瓊斯和其他許多古魯一樣，籌錢很有一套。到一九七五年止，聖殿的資產估計有一千萬美元。
比起其他許多古魯，瓊斯招搖撞騙的行徑甚為彰顯，但是，加州一位加入聖殿的律師柴金（Eugene Chaikin）仍免不了說瓊斯是他見過最慈愛、最像基督的人。另一位法律學士史頓（Tim Stoen）稱瓊斯是「世間最富同情心、最正直、最有勇氣的人」。史頓在一九七二年簽署一份文件，請求瓊斯和他的妻子生一個孩子，因為他自己不能生。律師通常不特別容易受騙，所以，這兩個人的看法很能顯示瓊斯服眾的能力。瓊斯答應史頓的請求，但後來卻也因為這個小孩的監護權有法律的紛爭，才使瓊斯城曝光、垮台。由於瓊斯不肯依舊金山一名法官之令，放棄約翰．維多．史頓，這個孩子最後與其他人一起死在瓊斯城。
瓊斯在一九七二年再度遷移聖殿，這一次是到舊金山。不過，他自稱能治病又能起死回生的謠言始終不斷，再加上他被控侵佔專款，因此不久後，他就認為最好離開加州。瓊斯曾在圭亞那以農業開發的名義，向當地政府買下一塊叢林地；到了一九七四年，已經有一先遣小組在那裡開林闢地。一九七七年五月，聖殿的成員大舉離開舊金山及洛杉磯，最後安頓在瓊斯城。這個小村落距海邊的首都喬治城很遠，搭乘輪船、內河船要三十六個小時才能到達。選擇圭亞那是因為此地曾是各種難民避居之地，包括許多罪犯及黑人領袖邁可Ｘ（Michael X，註釋）都曾在此落腳。瓊斯本人在一九七七年七月成為這裡的永久居民。跟隨瓊斯到圭亞那的人，約有百分之七十是黑人，約有三分之二是女性。如芭克兒指出，人民聖殿的成員與大部分現代教派的成員不同。瓊斯城最初被稱為農業社區，而且，人民聖殿在成員大量死亡之前，都不被歸類為新宗教運動。<3>
瓊斯建立的社區被宣揚為理想的境地：因瓊斯的神蹟治療而幾乎百病不侵的一個地方；是種族平等、經濟平等、眾人皆有福的一處樂園。實際上，如某些人的報導，這裡更像是一座集中營，完全聽命於一名殘忍冷酷的司令。瓊斯想要掌控一切事物的慾求，幾乎都在這天涯海角滿足了。
黛柏拉．布萊基（Deborah Blakey）曾是聖殿的財務秘書，她設法在一九七八年四月逃離。據她說，整個社區活在恐怖的統治之下。她告訴千里達的作家記者奈波爾（Shiva Naipaul，一九四五—一九八五），大多數人每天都要飢渴交迫地在田裡工作十一個小時。<4>醫療服務幾近零。一個曾在商船當水手的中年人被迫不停地工作，肩膀因一再扛運木材而磨破皮，終於崩潰啜泣。他被狠揍了一頓，被迫爬到瓊斯面前乞求原諒。社區一直都有武裝警衛巡邏。瓊斯揚言要殺死企圖脫逃的人，禁止對外通電話，審查郵件、沒收護照、金錢。他還跟他們說，社區有傭兵或圭亞那的軍隊團團圍住，叛逃者會被逮捕、被拷打，企圖逃跑的男人會被閹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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