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青春〉
常聽人說懷念自己的項鍊、手機、包包、盆栽之類的話，但很少有人突然說：我好懷念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的眼睛。理由大致簡單，如果不是意外或生病，這些可能都還存在你的臉上，不像袋子耳環那些東西，會不見、會壞掉、會被遺棄。但如果換一個說法：我好想念十年前敏感的耳朵啊，幹─二十年前我眼睛視力超好的……這些加了形容的似乎就說得過去。所以自己就像是個介詞，把時間和五感串起來，一切都合理化的像述說一個失去朋友的故事。
挖掘自己後才明白，原來痛苦會累積，到一定量滿了就會溢出來。有記憶認知這件事後，從小就沒有講心事的對象，已經很習慣的壓著也沒到愁惱，知道是要一個人去克服。這幾年突然覺得，可以的話，很想多活一點。以前總認為抽菸又不愛運動的我，不是活不久不然就是窮困潦倒之類的。五十歲之後，生活依舊沒有飛黃騰達，也沒同齡人的富裕無慮，沒房沒車沒成就可讓父母安心，但可能也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反而放開了一些束縛，雖然知道要完全改變我奇怪的性格好像很難，但每天做著沒什麼人看甚至覺得莫名的小事，我的心還是感受到比以前更多的生命力。
雕琢的永遠是最不顯眼的地方，看得到的都是自然的演化。
〈怪人〉
「……然而，他也時常流露出悲傷絕望的神情，有時還咬牙切齒，似乎對壓在自己心頭的憂愁痛苦忍無可忍了……他回答說：『我要追蹤一個從我身邊逃跑的人。』」
這段描述摘自《科學怪人》，西方文學第一部科幻小說，出版於一八一八年，作者是瑪麗雪萊，受到浪漫主義影響的哥德小說，Frankenstein正是以科學家為名所製造出來的怪物。我常說拼貼很像科學怪人，本身由各種物件組合實驗而成。由於是土法煉鋼的再製，怪誕的形式一下子不容易讓人親近，但卻渴望能被接納。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分身，這點和我私下的個性也很像！
網路社群看似寛廣無邊，一旦關機離線，終究還是自己一個人。發文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像在寫日記般，攤開來的私密雖然有一點尷尬，在乎的人也始終只有自己。即便如此，內心仍然相信遠端的某處，或許有人正試著進入我的領域，仍要保持陽光，內心深處的一些黑暗還是得留在洞裡。這種自我溝通都在清晨裡發生，起床後會從某個記憶點拉出想鋪陳的事情，有些事卻不能十足表現出來，限於畫面裸露或實在太過弔詭，所以會用隱喻方式來陳述。這也是我喜歡拼貼，甚至後來用畫圖的方式，把腦袋所想的畫在紙上。於是有了「轉化」！
太過直接、太過真實、太過夢幻、太過兒童不宜的通通進了分解室，像是穿過洗車隧道，從入口到出口，有沖─刷─抹─吹等等各種程序。有點像在寫劇本，把自己當作導演也是觀眾，畢竟都是些孤獨的故事。只證明我是怪人一個，每天想在做不完工作時，找尋生存的意義，如此而已。
雨樹（Rain Tree，學名Albizia Saman）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樹木。若遇到夜裡下了驟雨，翌日直到正午之前，會從所有葉子上把積存的水滴往下落個不停（靈感），像下雨似的。
〈空間〉
完全沒有花心思打扮家裡，總覺得可以過得舒服就好，房子裡的裝飾和傢俱品質也很少去努力讓它們變好。但我卻很喜歡看別人的家長怎樣。雜誌經常會去藝術家或設計師的房子裡做採訪報導，超喜歡看的，即使是外文沒辦法仔細閱讀的，也都會把所附的大小照片拉近拉遠一直看，想看透他們的喜好，和擺置了哪些小物？哪幾本書？感覺此刻翻閱的我，活生生是個拿放大鏡在偷窺別人家的小變態！
從雜誌訪談不同人的家裡，可以感覺空間是有生命力的，會和主人一起成長或是墮落，雖然不至於要用經營的想法去營造，但要創造出讓你感到安全的溫暖，是不是就得多和房子裡的牆壁們還有地板說說話啊！每天即使都在家，還是有最常待的地方，那是一片生產想法的天地，一個放鬆作怪的角落。有看過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廚房》嗎，女主角在家人都過世後最愛窩的地方就是廚房，只有那個角落可以讓她安心睡著，不會胡思亂想。
一九八九年森田芳光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印象中當時曾看過一次很喜歡，但後來想回憶再看一次時卻怎麼都搜尋不到，於是在二○二三年的高雄電影節終於看到了。電影場景雖然大都在家裡卻不會覺得無聊，還多了一份日常的自在，各種情緒也都隱藏在空間裡。不過，早期電影節奏還是非常緩慢的，在我有點悶得快要看不下去的時候，導演的鏡頭似乎很懂我的心，轉去拍了大家開心的吃飯、睡覺然後又是新的一天。於是我也繼續跟著他們生活呼吸著，看著螢幕裡的人和時間、空間的相處。電影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訊息想傳達，就是故事裡各種的「接納」，我想就是這些溫暖創造出心裡有幸福的感覺！
如果我們的身體都是一個星球，在與世界溝通的軌道上，會有不熟悉的碰撞摩擦，會變得小心翼翼，會消化排便不正常。一旦回歸到常態的運行後，腸胃又正常蠕動了，家裡地上的凹洞也可以輕易地避過不會撞到。一直覺得外出戴著帽子是我想像把一塊石頭戴在頭上，心裡會感覺安心一點。就像回歸日常也好像是很平凡的小事，卻也是落下大石的好事。
出國回家後，總是有欸─怎麼家裡變小了的感覺，明明住的旅館也不大，但就是有這種奇妙的視差產生。但行李收著收著，很快家裡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沒錯─是我住的又亂又小的狗窩，但在我心裡很大很熟悉很溫暖。
〈測量〉
小時候讀過黃凡先生的《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小說以民眾（或作者本身）住屋底下的水溝為主角，做了精神層面的探討，貫穿時空差異、自由、虛構、自我中心、跳脫文獻和歷史任性等意想不到的後設發展，來述講嚴肅的都巿文學。我對內容已經完全沒印象了，但這書名倒是偶爾會在心裡念起，譬如在沒有靈感時又要靈感來的時候，這書名很像繞口令似的可以幫助我活化腦袋的運轉。另外，這也是我第一次讀到關於後設的短篇小說（Metafiction），或者說更像一則寓言。一些無法交代的事情，於是用一個譬喻轉換成潛意識，用來揉合文學的創作與想像的衝突。可能也像一則評介說著：書名給了小說一個形式，但《如何測量靈魂的寬度》才是小說家想給讀者的真實內容。
書裡抄錄一段話寫著：「我們藉感官認識外在世界，當我們感覺到某些現象時，由於感官的運作方式，以及人腦整理解釋外來刺激的方式，使我們賦予這些現象一些特徵。這種整理過程，有一個極重要的特點，就是我們把周遭的時空連續體切割成片段，因此，我們才會把環境看作由許多屬於不同名類的事物所組成，也把時間之流看成一連串分離的事件。」
測量也讓我想到一位畫家陳敬元的作品，他在《PAGES（二○二一──二○）》那次展覽中，畫了很多忙碌的腳和放鬆的腳，顏色是古典vintage色調的褐黃、淡咖和橄欖綠，讓實景和幻境有些混淆，還好畫裡還有很多的測量、器具和台座支架，看著看著都感覺到空氣的重量了！
雷強（Jon Renzella）又是另一位酷酷的外國漫畫家，在他《碎形級聯Fractal Cascade》的展覽上讀到他寫的段話：「想像一下位於陸海交界蜿蜒曲折的海岸線。如果你用一公尺長的尺沿著海岸線走，邊走邊測量它曲折的形狀，你就會測到海岸線的長度。現在，換成用公分的尺再來測量一次。同樣的地形，測量出的數值突然變得更長了。這個悖論（測量單位越小、測量值卻越大）是此漫畫中所使用之『碎形』定義裡的一個重要面向。」
拼貼時我喜歡用眼睛當作測量基台，覺得你看作品的眼睛時，作品裡的眼睛也正在看著你。同樣，也有一些創作者收集聲音，用耳朵來測量看到的事物，像個建築結構師，最後再去剖解和分析。又是美好的一天了！
〈暗示〉
魔幻寫實（Magic Realism）是一種拉丁美洲敘事文學的技巧，這種風格的故事中，因果關係通常不合乎現實狀況，往往會把現實描述成一種「流動」的狀態，諷刺的是角色對於這種「流動」視為理所當然的現實！而繪畫上的魔幻寫實主義，開始於「德國後表現主義」，這時期的繪畫特質大多是疏離的場景、冷漠的人性這類的風格，算是排除任何幻想堅守寫實元素的派別。二戰之後，因為拉丁文學突然造成一股流行，於是「魔幻寫實」變得可以包容大量的幻想元素，尤其對一些在一九四○年代就以另類風格為主的寫實畫家們，更是如虎添翼般有源源不斷的創意作品呈現出來。
他們將現實加工重建，在畫面中創造離奇和困惑的情緒還有情境，同時也反對使用過多的超現實幻想，回歸現實與人性的主題，符號往往以「人的形象」進行創作，重視傳統繪畫技能，回歸秩序的永恆，最後改造與轉換自然現實，成為具有個人風格的一種心靈畫境。保羅凱德馬斯（Paul Cadmus）和喬治圖克（George Tooker）還有傑瑞法蘭奇（Jared French），三位都是魔幻寫實主義有名的美國畫家，隨著抽象表現（Abstract Expressionism）主義的式微，他們回歸古典風格下的象徵寫實（Symbolic Realism）主義表現，尤其他們還會結合傳統和超現實幻想，融合一起在作品裡。
從一九三七年開始直到一九五○年代初的夏季，藝術家Paul Cadmus、Jared French和他的妻子Margaret Hoening French都會一同去海邊的小屋，共同生活和創作度過了很多次的夏天，他們為自己的團體取名叫「PaJaMa」，由三人名字的第一個音節（前兩個字母）組合。事情從這裡開始變得複雜：保羅和傑瑞本是戀人——這種關係在傑瑞和瑪格麗特結婚期間一直還持續著，而後，一九四六年藝術家喬治和保羅成為新的情侶，成為該團體的第四位成員。PaJaMa團員會為彼此拍照，通常是裸體或穿著簡單的寬鬆飄逸的服裝。他們也會使用物體作為道具，創造出赤裸又超現實的情色照片。雖然大膽，但拍攝的照片從未打算用於展覽或出售，而是私下流傳，他們會分發這些小照片，就像一組撲克牌一樣。其中一些照片被用作他們正在創作中的繪畫模特參考，事情漸漸傳開了，年輕藝術家們慕名而來，他們的海邊小屋成為了酷兒間的文化交流，成為不受社會規範的天堂，這裡不會被強制接受以家庭為核心的性欲約束。
之後，更多來自紐約社交界的朋友和戀人、表演者和文學界人士紛紛在不同時間拜訪貨參觀了海島上的PaJaMa團體，像是攝影師喬治．普拉特．萊恩斯（George Platt Lynes），也是當時參訪的藝術家之一，甚至之後出版了以PaJaMa為背景的報導作品。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幾乎都是具有吸引力的年輕男同性戀，他們是藝術家的模特和繆斯，於是有更多年輕俊美的年輕藝術家們來到這座島，像是桑迪．坎貝爾（Sandy Campbell）和唐納德．溫德姆（Donald Windham），一開始都在保羅凱德馬斯畫作裡當模特，相處久了他們彼此陷入愛河，畫家保羅甚至為了他們談戀愛而嫉妒吃醋。後來他們兩的情誼也從此一路從百老匯和好萊塢再延伸到歐洲最後返回，他們收藏五十多年來收集的照片、紀念品以及與當時這些藝術家們的通信，驗證了當時一段詭奇美妙的酷兒歷史。
想到九○年代我在誠品書店還在台北仁愛圓環中的地下室時，完全不懂也不認識的狀況下，買了Paul Cadmus的畫冊，完全是因為翻到裡頭的《Finistère》（一九五二年的蛋彩畫）這幅畫作。於是二十出頭的我，開始了自身的同志感情和探索，如今用致敬畫的方式再仔細看他這幅作品時，仍是著迷他這種暗示性如此強烈的風格。保羅先生畫面裡存在很多細節的這個特色，對我工作時的構圖和思考，無意間產生了很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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