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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丹增‧多傑

西藏，正波寺（Zheng-po Monastery—Tibet）

一九五九年，三月

驚覺到大事不妙的那一刻，我正一個人，獨處於寺院神聖的靜謐之中，點亮佛像腳下的酥油燈。

「丹增‧多傑！」我嚇了一跳，回頭瞥見上師瘦削的身形，剪影快速地閃過遠處的門邊。「到我房裡來，馬上！」

有一瞬間我覺得進退兩難。能夠給佛陀供燈可是一份殊榮，身為一個十六歲的沙彌，我非常嚴肅看待這個任務。供燈的時候，酥油燈不只是得按照特定的順序點燃，每點亮一柱酥油蠟燭時，還必須同時觀想它們的火焰是奉獻給佛陀的珍貴禮物──像是香、音樂、或鮮花等等──藉此替所有的眾生祈福。

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任何外務打斷這個重要的儀式，可是，聽從我慈愛又尊貴的上師的命令，難道不是更重要的嗎？更何況，我想不起來上一回喇嘛慈林用上「馬上」這個字眼是什麼時候的事。我也想不出什麼時候在這座寺院裡，有任何人用喊叫的方式對人下過命令。這檔事尤其不曾發生在正波寺地位最高的喇嘛身上過。

儘管供燈的儀式只進行到了一半，我很快地滅了點燈用的火苗，簡短地對佛像作揖之後，急忙跑了出去。

薄暮之中，騷動在正波寺裡蔓延開來，像是一顆石子扔進了寧靜的湖面，掀起一陣漣漪。僧人們猛烈地敲響彼此的房門。眾人以一種不尋常的慌忙，倉促地跑過庭院。村民聚集在住持的辦公室門口，手指著山腳下，語氣充滿警戒。

把腳套進鞋子裡後，我提起褲管，一口氣拉到膝蓋上方，顧不得平常寺院裡的規矩，邁開腳步狂奔起來。

慈林喇嘛的房間位在寺院最深處的最後一棟建築裡，需要穿過中庭、經過幾乎所有比丘的房間才能抵達。儘管以他的地位來說，他大可以享有更加寬敞舒適、鳥瞰全院區的臥房，他仍然堅持住在自己的弟子隔壁，一個位於正波寺邊緣的狹小空間裡。

等我跑到他房門口時，他的房門大大地敞開著，平常擦得光潔的地板上，散落著一堆從來沒看過的繩索和包袱。油燈已經轉到最亮，把慈林喇嘛的影子大大地投射在牆面和天花板上，讓他的身形看起來高大得不成比例，更加重了不尋常的緊張感。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轉頭看見巴登‧旺波正朝著我急奔而來。我和他都是慈林喇嘛門下的沙彌，不過我們之間還有更深一層的緣份：巴登‧旺波是我的親哥哥，年紀比我大兩歲。

我們一起敲響了師父的房門。

慈林喇嘛點頭允我們進門，一邊吩咐把房門帶上。雖說整個正波寺正陷入一場混亂之中，他的神情不見一絲一毫慌張，不過肅穆的神態卻是難以遮掩的。

「打從藏曆金虎年開始，我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用嚴肅的表情分別注視了我和旺波的臉，這神態我們通常只有在非常重要的考試前夕才會看見，「信差剛剛抵達村子裡，通報說紅軍已經侵入了拉薩。尊者達賴喇嘛被迫走上了流亡之路。其中一支紅軍的隊伍正往羌塘省）我們的方向前進。現在他們距離正波寺只剩半天的路程了。」

巴登‧旺波和我忍不住對望了一眼。慈林喇嘛不過寥寥數語，已讓我們熟悉的世界天崩地裂。假如尊者達賴喇嘛都被迫從布達拉宮逃亡，那麼剩下的西藏還能有什麼指望呢？

「我們務必要假定紅軍正直接向正波寺推進，」慈林喇嘛迅速往下說，同時間我們聽見外頭傳來一位女性村民的哭喊，「如果他們連夜趕路，明天早晨就會到達這裡。他們肯定用不到一整天的時間。在我們國家的其他地區，紅軍正在四處摧毀寺院，搶奪寺廟裡的寶藏、燒毀經書、殺害和折磨僧人們。毫無疑問，他們也會這樣對待正波寺。正因為如此，住持要求我們儘快撤離。」

「撤離？」我難以自持，「為什麼我們不留下來抵抗他們？」

「丹增‧多傑，我給你看過中國的地圖，」他解釋，「每一個從中國派來的士兵，背後都還有上萬個其它的士兵，隨時準備取代他的位置。這不是一場我們能打贏的戰役。」

「可是──」

巴登‧旺波伸出手，摀住了我的嘴。

「所幸，住持和寺院裡資深的喇嘛們一直持續不斷地為今天這個可能性準備著。院裡的每個僧人都能自行選擇。你們可以回去家鄉，私下繼續修行佛法。或是跟隨資深喇嘛們一起流亡。」

他舉手作了個手勢，阻止我們答腔。「在你們出口說想要加入流亡隊伍之前，一定要先明白，這不是什麼偉大的冒險。前往邊界的旅途十分危險──紅軍會射殺所有想要穿越邊界的僧人。大約三週的時間，我們需要走非常遠的距離，只能徒步，倚靠我們帶得上的食物，需要忍受非常多的艱辛和痛苦。而且就算我們走到了印度，也不能確定印度政府是否會讓我們留下，還是會把我們遣送回邊界。」

「可是，假如我們回到家鄉的村子裡，要是還繼續穿著僧袍的話，」巴登‧旺波插嘴，「中國人還是會找上門來，收留我們的家人也會受到懲罰。」

慈林喇嘛簡短地點了點頭。

「可若是我們脫下了僧袍，那就違反了當初立下的誓言。」巴登‧旺波向來是個口齒伶俐的人，「無論我們選哪一邊，我們都會失去您這個上師。」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慈林喇嘛同意他的說法，「即使對一個喇嘛來說，這也是一個艱難的抉擇，而你們還不過是沙彌而已。然而，做出你們自己的選擇依然是重要的，而且要儘快下決定。無論你們最後的決定是什麼，」他輪流端詳了我們倆，「你們都會得到我的祝福。」

屋外傳來人們倉皇跑過的腳步聲。危難當頭的氛圍是不容置疑的。

「我老了，」慈林喇嘛說道，一邊蹲下來繼續往地上一個皮革袋子裡打包東西。「如果今天我只需要考慮我自己一個人，也許我會去找個地方藏起來，試試看能不能躲過中國人──」

「不！喇嘛！」我大叫。

一旁的巴登‧旺波顯得有點難為情。他時常被我魯莽的反應弄得很尷尬。

「只不過住持希望我在這一波撤離的行動中，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

「我要跟您一起走！」我再也忍不住了，顧不得巴登‧旺波怎麼想。

「也許你們喜歡我當你們的上師，」慈林喇嘛正色說道：「但是，作為一起逃難的人，情況就很不同了。你們還年輕力壯，我反倒可能變成你們的包袱。假如我跌倒受傷了，該怎麼辦？」

「那我們就揹著你爬過山頂，」我大聲宣告。

巴登‧旺波在我身邊點點頭。

慈林喇嘛抬起頭凝視我們，炯然的目光只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出現過。

「很好。」最後他這麼說，「你們可以一起來。不過有個重要的條件，我得先告訴你們。」

•••

一會兒之後，我和旺波答應喇嘛會盡快返回之後，各自離開了喇嘛的房間。我在長廊上的騷亂裡穿梭著，心中對喇嘛提出的條件感到震驚。毫無疑問地，這一天是正波寺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天，但矛盾的是，今天卻是我找到自己真正使命的一天。我的天職。我受到佛法吸引的真正原因。

打開房門，環顧這個屬於我自己的小天地。我在這個房間裡，度過了過去十年的生命，這裡面有三乘三尺寬、坐禪專用的木箱，睡覺的草蓆鋪在烤過的泥土地上，還有一套替換用的僧袍，和裝著盥洗用品的包袱，這兩樣東西，是正波寺裡的僧人，唯二可以擁有的私人物品。

實在很難相信，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在這個木箱上打坐、再也不會睡在這張床上了。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我，丹增‧多傑，一個來自林村、不起眼的小沙彌，竟然被授與了一項正波寺和它所屬宗派之中，最罕見的殊榮。我和巴登‧旺波，將在我們尊貴又仁慈的上師帶領下，在這次撤離行動中，一起執行一項最高等、最神聖的任務。這也意味著，我們的逃亡之旅，將會比其他人更加重要，也更加危險。

然而，有生以來第一次，十六歲的我打從心底深處感覺到，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一個專屬的角色。

屬於我的時刻來臨了。

序曲

丹增‧多傑

西藏，正波寺（Zheng-po Monastery—Tibet）

一九五九年，三月

驚覺到大事不妙的那一刻，我正一個人，獨處於寺院神聖的靜謐之中，點亮佛像腳下的酥油燈。

「丹增‧多傑！」我嚇了一跳，回頭瞥見上師瘦削的身形，剪影快速地閃過遠處的門邊。「到我房裡來，馬上！」

有一瞬間我覺得進退兩難。能夠給佛陀供燈可是一份殊榮，身為一個十六歲的沙彌，我非常嚴肅看待這個任務。供燈的時候，酥油燈不只是得按照特定的順序點燃，每點亮一柱酥油蠟燭時，還必須同時觀想它們的火焰是奉獻給佛陀的珍貴禮物──像是香、音樂、或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