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轉眼間，便是兩年倏忽而過，到了宣和二十九年，施嫿已經十六歲了，她跟著林家父子學醫，仔細數數，已有七載，時日漸久，施嫿和林寒水也都能獨當一面，不少人都認得他們兩人了。

出診時不再需要跟隨林不泊，施嫿和林寒水也能外出看診，除非碰到棘手的疑難雜症，一般來說，都沒有什麼大問題。

城北懸壺堂裡，此時正是八月初，桂樹飄香，施嫿坐在窗下替一個婦人把脈，細聲問道：「嬸嬸年歲幾何？」

婦人面色蠟黃，病容憔悴，答道：「今年三十有二了。大夫，我這是得了什麼病？」

施嫿安撫道：「這得診治之後才能確定，嬸嬸除了精神不濟、渾身痠痛之外，這幾日可有腹瀉之症？」

婦人連連答道：「是，有，已半月有餘了！起先只以為吃壞了東西，不曾在意。大夫，這和我的病有關嗎？」

施嫿聞言輕輕一笑，鬆開把脈的手，示意她換右手，一邊診脈，一邊道：「嬸嬸莫急，此症是因為脾胃濕寒，不能健運，以至於氣化不升。」

婦人一迭連聲問道：「嚴不嚴重？能治嗎？」

聞言，施嫿不覺莞爾淺笑，道：「自然能治，我先給嬸嬸開一個方子。」

婦人忙道：「好、好，煩勞大夫了。」

施嫿提起筆，在紙箋上寫起來。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語帶崇敬地道：「我什麼時候能像嫿兒姊一樣厲害，給病人看診？」

從後堂走出一個青年，調侃道：「那你怕是要再學個十幾載，才能比得上嫿兒的一半了。」說話的青年正是林寒水。

少年聽罷，十分不服氣。「可是嫿兒姊看起來年紀不比我大多少，為何我就要學十幾載？」

林寒水失笑，指了指他。「你十二歲。」然後又指了指自己。「你姊夫我如今十歲有九。」

少年莫名其妙，不知他這話何意。

林寒水繼續笑道：「我六歲識字，七歲開始看醫書，十歲已認得大半藥材，十一歲隨同爺爺出診，這樣下來，我的醫術卻還稍遜嫿兒一籌。你仔細算算，你得學上多少年，才能與嫿兒一般厲害？」

聽了這話，許衛撇了撇嘴，連忙岔開話題，轉向施嫿道：「嫿兒姊，翎哥是不是要參加秋闈了？」

如今謝翎十五歲了，他跟著董夫子學了三年，八月一到，包括謝翎在內，大乾朝所有應試的學子都要前往省城布政司駐地，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

施嫿笑著頷首。「是，過幾日就要考試了。」

許衛信心滿滿地道：「翎哥讀書那樣厲害，此次肯定能中榜首，解元非他莫屬！嫿兒姊，我先走了，我姊若問起我來，妳就說我回家看書去了。」他說完，吐吐舌頭，一溜煙地跑了。

林寒水沒好氣地笑道：「看什麼書？估計又跑到哪兒玩去了，也就騙騙他姊姊！」

林寒水一年前成親，妻子名叫許靈慧，是個秀才先生的女兒，很是賢慧勤快，夫妻兩人頗為恩愛。

林家娘子雖然對於施嫿不能成為自己的兒媳十分遺憾，但是遺憾一陣子，也就看開了。

許衛是許靈慧的幼弟，經常來懸壺堂玩，對學醫很有興趣，沒奈何他的秀才爹一心一意想要他考個功名回來，許衛小孩子心性，尚未開竅，只一味想玩。

林不泊出診了，懸壺堂只有施嫿和林寒水坐診。

今日病人不是很多，等到了上燈時分，天色暗下來，施嫿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紙箋，道：「寒水哥，我先回去了。」

林寒水正捏著一把藥材嗅聞，聽了才回過神來。「現在嗎？謝翎下學了？」

「應該快了。」施嫿才說完，外面便走進來一個人。

那人身形清瘦，挺拔如青竹，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雨水順著傘滴落下來，在地上暈開點點痕跡。進了門後，昏黃的燭光爬上他的衣角，落在淺青色的棉布衣袍上，襯得他整個人顯得很是斯文清俊。

林寒水笑著招呼道：「謝翎來了。」

謝翎應了一聲，道：「寒水哥，我來接阿九。」

「想想你也該來了，過幾天就要參加秋闈了吧？」

「是。」謝翎輕笑著點頭，問道：「伯父出診還未回來？」

「他下午去羅村，大概在路上了。」

兩人寒暄一陣後，施嫿已收拾好桌面，她提起一盞燈籠，見謝翎衣角濕了，道：「下雨了？」

「下了。」謝翎低頭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雨不大。」

「走吧！」

施嫿兩人向林寒水道別，這才離開懸壺堂，往城西走去。細密的秋雨如絲一般，輕柔地落在油紙傘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音，彷彿春蠶食桑一般，窸窸窣窣。

晚風夾著雨絲吹過，帶來幾分沁骨的涼意，謝翎把油紙傘往施嫿的方向偏了偏，好為她遮住大部分的雨絲。

空氣中飽含濕潤的水氣，施嫿輕輕吸了一口氣，問道：「什麼時候考？」

謝翎答道：「再過幾日就是八月初八，貢院就在城南，我和師兄他們一同進場。」

施嫿叮囑道：「你到時候要謹慎仔細，若有不知道的、應付不來的，可以先問問你的師兄們。」

謝翎一一答應下來，兩人小聲說著話。身形挺拔的少年一手撐著雨傘，一手虛虛扶在少女身後，唯恐風雨吹著了她半分。

他們一路穿行過燈火通明的街市，那一方小小的雨傘，將兩人籠罩在其中，就像是獨立隔開了一個世界，再沒有人能夠插足其中。

待進了清水巷，雨勢驟然急促起來，好似一把豆子撒在傘面上，啪啪作響，斜風挾裹著細密的雨絲撲過來，帶來初秋的涼意。

施嫿衣裳單薄，乍被這夾著雨水的冷風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謝翎立即察覺了，他沒猶豫，伸手攬住了施嫿的肩，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寬大的袍袖打開，將施嫿纖弱的身子遮住了大半。

溫熱的暖意自少年的掌心傳來，透過薄薄的衣衫布料，溫暖了施嫿的手臂，油紙傘打得很低，所以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她的鼻尖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經年累月浸潤的墨香，在空氣中瀰漫，十分好聞。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安，但是她一時還找不到這不安的來源。

天色漸晚，寂靜的巷子裡，只能聽見雨水落地時濺起的聲音，還有輕微的腳步聲。

謝翎略略側頭，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烏黑的青絲如雲一般，鬢邊的幾縷髮絲被風吹起來，輕輕軟軟地擦過他的下頷，帶來一絲輕微的癢意，那癢意像是一隻細小的螞蟻，順著皮膚一路迅速爬到了心底，令謝翎的眸光漸漸變得深沈。

他像是著了魔般，盯著施嫿看著。因為高了她一頭的緣故，從謝翎這個角度，能看清楚少女烏黑的鬢髮，還有她飽滿雪白的額頭，線條流暢地往下，小巧秀氣的鼻梁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的眉若遠山翠黛，睫毛若蝶翼，微微顫動著，似乎伸手一碰，就要翩然飛去。

此時此刻，心愛之人半攬在懷，謝翎心底的情意彷彿要滿溢出來似的，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放在施嫿肩上的手，試探著輕輕靠近那蝶，他想……想碰一碰。就在此時，一滴碩大的雨點打在旁邊的牆瓦上，激起無數細碎的小水珠，滴落在謝翎的手指上。

他突然從那一份癡迷中猛地清醒過來，略微發熱的頭腦迅速冷卻下去。

恰在此時，施嫿抬起頭來，道：「鎖匙給我。」

謝翎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剎那間收拾好面上的表情，恢復如初。他眨了一下眼，點點頭，將鑰匙交給施嫿，然後接過她手中的燈籠，聽著那鎖被轉動，啪的一聲，打開了。

就像是他心底的聲音，克制而隱忍。

一場秋雨一場寒，接連下了兩日雨，這一日施嫿起來便覺得頭有些發暈，額頭上的青筋直跳，隱隱作痛。

她作為大夫，自然知道自己這是受寒了。連連陰雨，屋裡開始泛潮，加上天氣驟然變涼，寒氣入心肺，一時不慎，便得了風寒。

施嫿揉了揉眉心，臉色有些發白。

謝翎一眼就看出來了。「阿九，妳生病了。」

他幾步上前，連手中的書都來不及放下，溫暖的手便貼上了施嫿的額頭。

淡淡的墨香瀰漫在空氣中，莫名安撫了施嫿隱約的頭痛。施嫿緊緊蹙起的眉心漸漸鬆開，她下意識地在謝翎的掌心蹭了一下，在發覺自己這種幼稚的舉動之後，她連忙停下來，微微閉著眼，道：「我沒事，只是頭有些痛。」

謝翎的手沒有拿開，凝神感受了片刻。「有些發熱，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施嫿睜開雙眼，答道：「無妨，我是大夫，自然知道，不大礙事。」

謝翎不贊同地看著她，濃黑的劍眉微微皺起。「醫者不自醫，妳今日不要去醫館了，就在家裡休息吧，我去跟伯父他們打一聲招呼。」

施嫿想拒絕，張口打出一個小小的噴嚏，腦門上那一點隱痛便越發劇烈起來。

這讓謝翎的眉心皺得更緊了，語氣裡難得地帶上幾分強硬。「去休息，阿九，聽話。」

少年的話不容置疑，施嫿知道他的性格，若是硬著來，肯定拗不過他的，遂只能順著他，躺到床上。

謝翎替她將被子蓋好，拉到下巴處，蓋得嚴嚴實實，一絲風也不透，這才道：「我去熬些粥來，妳先睡。」

施嫿抬頭看他，張著的眼睛在略暗的床帳裡彷彿星子一般，亮亮的，問道：「你不去學塾嗎？」

謝翎搖搖頭。「夫子這幾日不在書齋，去與不去，都是一樣的，我在家裡還能照看妳。」

話裡的意思，簡直把施嫿當成了一個小孩，施嫿哭笑不得，張口欲言。

謝翎又細心地掖了掖被子，不準備聽她的話了，道：「我去熬粥。」說完便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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