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得失到頭皆物理。得，他命裡；失，咱命裡

明朝弘治年間，湖北有位知縣每每見了來告狀的人，就告訴他：「明天來。」日子一久，人們都開始揶揄他，於是當地流傳「知縣要你明天來」的諺語。其實告狀的人往往是一時氣憤，過了一晚，怒氣平息；或受到親朋好友溫言相勸；或對方主動道歉而怒氣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帳面上紀錄輝煌的知縣，他更受朝廷重視。

「明天來」本名林天來，三十出頭，個性爽颯；神情嚴肅，不怒自威；辦案一絲不苟，抓人六親不認。

某日，林天來巡視公務畢，返回官府，看見一個小差役丁一睡著了，林天來輕拍他的肩，問道：「你家裡是否發生事情？」丁一當值睡覺被上司叫醒，不慌不忙，揉揉眼睛，答道：「家母重病。」林天來道：「你家中還有什麼人？」丁一回道：「我弟丁二奉命守邊，至今未回。」林天來點點頭。隨後立即命人暗中訪視，果如其言，於是隔日派人去丁一家協助。

眾人疑惑：林天來見手下當值睡覺，不但未責罰，還主動關心？

林天來向眾人解釋：「我公廳裡哪可能有人敢當值睡覺？這個人一定是心煩意憂，極度困倦，所以我憐憫他；查明原因，再幫助他。」眾人嘆服。

丁一比林天來小十歲，方頭大臉，厚脣細眼；身材短小，但結實精壯，孔武有力；單純憨直，全無心計。

這日林天來見丁一站在樹下，眉頭深鎖，林天來請他入內，問道：「看你悶悶不樂，是否有心事？」丁一道：「我弟丁二奉命守邊，臨行前把我家養的三頭母牛寄存在朋友張進家。他一去五年，母牛產下小牛共十七頭。日前我向張進要牛，他說母牛只剩一頭，至於小牛，並不是我弟的牛所生，當然不還。我與張進爭執再三，張進就是不肯讓步。」

林天來又問：「總值多少？」丁一道：「算起來要值八十兩以上。」林天來心想：「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張進這種地方惡霸，狡猾奸詐，無賴成性，丁一單純質樸，絕非對手。明天且看我的手段。」微一沉吟，已有計較。

翌日午後，林天來蒙住丁一的臉，來到張進家，大呼小叫，比手畫腳，說是追捕偷牛賊。喝道：「大瞻張進，竟敢於上月夥同盜賊，強行進入丁家，偷牛三十頭，窩藏自家，快快從實招來！」張進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鎮定，恭敬問道：「大人說哪裡話，小人規規矩矩，清清白白，又怎會犯下搶牛罪？」林天來踢翻身旁小椅，叫道：「大膽盜賊，竟敢頂撞本官？」張進更是愕然，但轉念一想，臉露輕蔑。林天來用力拍桌，大喝：「你是吃了豹子膽嗎？」聲若洪鐘，面紅耳赤。

張進見林天來如此聲威，知道此官不是好惹，但他確實未曾盜牛，叫他如何自認？

林天來笑道：「好，你把家裡的牛全部趕出來，本官要一一查看牛的來源。」

張進更是莫名其妙，牛的來源可以看得出？很無奈，領著林天來一行人到牛棚。林天來道：「既不招供，把他的同夥賊押上。」張進大驚，暗忖：「從未行搶，何來同夥？」

只見兩個差役押著一個人走出來，那人頭上罩著一件灰色布衫，兩手反綁，頭低低的，正是丁一。張進辨認不出那人，心想：「糟了，這賊不知從何而來，一定會誣賴我。」怕賊人栽贓，這才趕緊跪下求饒，承認剛才說的全是瞎話，願意老實交代，道：「這是丁家的牛，跟我無關。」林天來大聲呵叱道：「既是丁家的牛，為何在你住所？」張進道：「稟大爺，是小民一位朋友丁二，他寄養的母牛所生。」林天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張進越想越不妥，深怕被連累，脫口而出：「我沒還他。」

林天來聽到張進親口承認，便拿掉丁一臉上的布，道：「可以還了吧！」接著又判道：「你為丁二養牛五年，操勞辛苦，也應有所補償，留下五頭，其餘全部歸還。」

張進唯唯，心想這個知縣雖然生氣，但還是很公正，無話可說，心服口服，只得將母牛牽出。

正當張進轉身打算繼續牽出其餘小牛時，那母牛或許是因為剛剛一陣紛擾，受到驚嚇，忽然向林天來猛衝。母牛體型極為壯碩，牛角約有手臂粗，嘶喘一聲，牛蹄飛奔，勢如瘋虎，眾人全嚇了一跳，萬萬想不到看似極為溫馴的母牛會突然發狂猛撞，眾人全都來不及反應，只能看著林天來。

忽然間那母牛完全定住，牛角與林天來鼻子不到一寸。眾人看著牛角，看著牛頭，看著牛身，看著牛尾。

牛尾被丁一單手抓住。

奇的是牛尾竟未被拉斷，這景象比起丁一在千鈞一髮出手，更加奇特。

眾人連喝采聲都來不及響起，林天來淡淡讚道：「好。」又道：「我們回去吧。」氣定神閒，竟似未發生任何事，眾人更加嘖嘖稱奇，不知該讚美丁一神力，反應奇快；還是林天來鎮靜若斯，如如不動。

回官府，至內堂，林天來自櫃中取出一紫帶，以帶束髮。又取出七把劍，四長三短，劍身烏沉，不露鋒芒。丁一負手而立，默默觀看，不發一語。



林天來道：「我有一手功夫，想演練一下。」

丁一尚未答話，但見林天來左弓右箭步，左手持短劍，右手握長劍；瞬間變換右弓左箭步，在院子裡舞了起來，騰挪跳躍，輕捷瀟灑，四長劍上拋迴旋，三短劍周身纏繞，四劍如一劍，三劍則劍光分明，嗤嗤有聲。丁一只覺劍風越來越強，劍光耀如閃電，橫削則嘯聲尖銳，旋舞則弧光成圓，直劈則劍影狂洩。此時七劍縱橫交錯，越來越快，無分長短，丁一只聽得耳邊嗡嗡之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舞了一頓飯的工夫，林天來擲劍在地，七把劍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林天來滿身大汗，回頭對丁一道：「你拉住牛，展現了力量，剛才我試了試你的膽氣。」劍氣蒸散，劍音繚繞，劍影迴旋。

將劍收回櫃中，林天來緩緩說道：「這少林絕學玄天十九劍，我每練一次，便覺其博大精深，深不可測。」

丁一自入室中，未發一語，他從未見過林天來使劍，亦不知他身懷絕技，更沒聽過玄天十九劍。林天來又道：「我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允嗎？」態度竟然極為謙卑。丁一微微一驚，忙道：「大人請說。」

林天來面色凝重，隨即說起玄天十九劍來歷。

少林武學淵遠流長，菩提達摩面壁九年，創玄天十九劍、天罡二十一掌，將兩套武功親自謄錄於三尺見方羊皮上，分藏東側太室山，西側少室山，為少林寺鎮寺之寶。其時少林有十八尊者，為天下第一高手，九人在東，九人於西，負責看管武功祕笈，並傳授弟子。但兩山各練劍掌，互不交流。每年九月初九重陽，東西兩山弟子在大雄寶殿舉行武藝較評，由十八位尊者每位指派一名得意門徒兩兩對打，九戰中先取得五勝之一方，才得以一窺對方武功祕笈。但僅能自練，不得傳於他人。比武前在大雄寶殿立下毒誓，絕不外傳。至於自練可達多深境界，那就全憑個人資質造化。

玄天十九劍每一式又分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路劍法，每路劍法又有十九變招，繁複絕倫。天罡二十一掌則完全相反，每一掌四句口訣，每句四字，至簡無比。然其剛猛足以裂石斷木，陰柔則惑人心神，隔空傷人於無形。唯兩套武功均須循序漸進，玄天十九劍自第一劍練起，其後進展越慢，但威力越強。天罡二十一掌亦然，第一掌乃入門之功，若此關不過，終生無望練成。

兩山眾僧恪守達摩師祖遺規，各練劍掌，少林絕學深不可測，若精通其一，天下無敵。

百年前，河南發生大瘟疫，嵩山少林寺多人染病而亡，眼看一僧傳一僧，越來越多僧人不治，住持無奈，只得公告：欲還俗者自便，待瘟疫過後，再作道理。但僧人修行之心堅定無比，無一人還俗離寺。

瘟疫持續了半年，屋漏偏逢連夜雨，天降暴雨，連下十七天，第十八天大雨甫歇，一道閃電擊中太室山古木，迅速引發大火，熊熊烈火又蔓延至少室山，園林植被，亭臺殿宇，無一倖存。連燒七天七夜後，瘟疫也停了。但達摩親撰之少林絕學，再也無人見過。

僅僅一年之後，江湖流傳有人立幫收徒，傳授少林這兩套武功，大賺一筆；有人看見兩派惡鬥，其中一派首領使出天罡二十一掌；也有聽說只會玄天十九劍入門式，繪聲繪影，眾說紛紜。又過了一年，竟有人看過達摩親撰祕笈，並宣稱早在大火之前，祕笈已被盜。

藏於兩山的祕笈，雖說不上戒備森嚴，但在十八尊者保護下，無異銅牆鐵壁，誰又能盜？只可惜瘟疫肆虐，先是太室山三尊者病死，其後少室山五尊者圓寂；僅月餘後，太室山又有四位尊者不敵瘟疫，而少室山二尊者也病逝。

雖經瘟疫與大火，少林寺幾全毀，總算太室山與少室山各有二尊者倖存，少林絕學不至湮滅，但達摩親撰祕笈已不復見。

百年前的往事，林天來娓娓道來，丁一亦覺歷歷在目，驚心動魄，但仍不知林天來為何會少林不外傳之玄天十九劍。林天來既不說，丁一自然也不會主動問，只是奇道：「達摩祖師既然創出武功，何不全部傳授？卻要分藏少林二山？」林天來道：「想是為了互相考較。競爭之下，更能激出勇猛威武，精進武藝。」丁一點頭稱是。

林天來道：「你拉住牛尾，這是力道的表現。隨後我演示玄天十九劍，雖然只是第一式，但你不動聲色，這是你的膽量。力道、膽量均備，我真高興我眼光精準。」

丁一謙謝，他話極少，不管是被人冤枉或讚美，都是一樣。

林天來道：「我想託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允。」丁一尚未答覆，林天來道：「我必須先跟你說，我所使玄天十九劍第一式，只是劍招，沒有心法配合，也是枉然。所以耍起來很好看，卻無法防身，更不能傷人。至於我如何學會，此劍法是我曾祖父傳予祖父，但據我祖父說，我曾祖父也只會這一式。玄天十九劍素為少林不外傳之武學，為何我曾祖父會其中一式？我祖父當年死得太突然，我來不及細問。但我總想：這意味少林祕笈已外流，後果極嚴重。眼下，我最大的心願便是要查明此事。」

丁一默然。林天來又道：「現今少林住持是八無大師，他是我最景仰的人。我也立願：找到至寶，歸還少林。」頓了一頓，又道：「我想，玄天十九劍雖由太室山九尊者口傳，說不定其中有尊者重新錄寫，妥善收藏，以防萬一；但是，如果尊者自錄副本，那就有可能被盜，我實在很擔心少林絕學落入奸徒手中，貽禍武林。」眼望遠方，若有所思。良久之後，又道：「一個月前，我接到訊息，城東的田老闆，有名的大善人，他手上可能握有玄天十九劍達摩劍譜與心法。」

林天來面色越來越凝重，丁一奇道：「大善人田老闆？」林天來道：「正是，想必你識得。」丁一道：「田老闆樂善好施，無人不知。如遇農作歉收，他都叫家僕煮兩大斗米，燒一大鍋魚羹，供大家任意取用，從達官貴人到村野乞丐皆可自取，不限身分。是他？他怎麼會有達摩祖師的劍譜？」

第二回花落水流深院宇。閒，天定許；忙，人自取

林天來道：「嗯，這也是我要查明之處。先說上個月，城西的金老闆家裡遭竊……」

丁一微微一怔，隨即道：「金老闆？田老闆金老闆，他們一住城東，一住城西，一個樂善好施，一個慳吝聞名。」

林天來道：「正是。那天夜裡，金老闆正在清點他的金元寶，忽然一個又臭又髒的乞丐翻牆而入，直接走進內堂。金宅圍牆高聳，那乞丐竟能一翻而過，可見也是個練家子。金老闆雖然捨不得金元寶，但更不願被傷害，只好任那乞丐拿了幾錠，第二天清早隨即報官。但一到正午，有人通報乞丐在城裡賭錢，我帶了二名差役，迅速逮捕歸案。我十分不解：乞丐既然搶了金元寶，又直接跑去賭錢，不但不逃，好像故意被我逮到。」

由於丁一並未參與那次緝捕乞丐，所以不知詳情。但對於乞丐大膽搶寶，卻大意被捕，似是故意，也像挑釁，又是訝異，又是疑惑。

林天來續道：「沒想到我還沒問案，那乞丐一口承認，也願意歸還元寶。我速審速決，命人在他背脊上打了二十棍。但差役打下去卻好像打在繃緊的皮鼓上。打完後，乞丐神色自若，渾不覺痛，大搖大擺，走出衙府。這使我更加疑心，他是不簡單的人，便暗中跟著他。乞丐出了衙門，往前走了一百多步，我才忽然想到：他公然偷盜，故意被捕，擺明了瞧不起本府。於是就用彈弓打他，正中他的後腦勺。我連打五發都打中了，乞丐好像沒有察覺；我又打了三發，乞丐這才摸摸被打中的地方，不疾不徐道：『這位大人，別再開玩笑了！』我知道奈何不了他，也就不打，垂頭喪氣，直接回府。」

丁一除了疑惑，又多了一分新奇。他心想，這位乞丐跟林天來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林天來表情卻轉為嚴肅，道：「沒想到第二天，乞丐竟然來府，要求私下見我。我請他進來，他告訴我，搶元寶前一天，先去探查，翻牆入內，聽到屋內竟有另一人在說話，偷偷一看，正是田老闆。兩人說話聲音極低，但他還是聽到了：『田老闆手中有達摩祖傳少林祕笈。』我又問了當時對話和情形，乞丐述說清楚，宛在目前，非常確定，一再保證。」

丁一眉頭深鎖，奇道：「乞丐為何來官府告知大人此事？」林天來道：「他說，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大祕密，目的就是希望我保護田老闆；但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透，他愛金元寶，難道不愛武功？我很擔心乞丐會向田老闆下手，以他的詭異身手，確實令人難以防範。」丁一道：「這的確是。不過，他若自己想偷寶，根本不會來跟大人說這個祕密，因為這樣一來，不是增加自己偷寶的難度嗎？」

林天來又道：「正是。這乞丐特地被我抓，是為了引起我注意，藉我之手保護田老闆。他的心機，實在深不可測。」

丁一「嗯」了一聲，林天來又道：「我一直有個心願，想找回少林的鎮寺之寶，一方面，這是我先人遺訓，查明少林之寶是否已外流，我自當完成；另一方面，下個月就是少林寺開山一千年，我想找回此寶，獻給少林寺住持八無大師。」

丁一道：「也可防止武功祕笈落入奸人之手，貽禍武林。」林天來道：「正是。我既然得知行事怪異、身懷武功的乞丐與此事有關，更不能不管。再說，田老闆善名遠播，我保護他，也等於是保護那些他要救濟的貧苦人。但是，這也是我的為難處：我既不方便直接去找他問清楚，不能讓他有被我興師問罪的不好感受，這樣會壞了他的名聲；也不能四處打聽，如此一來反而會惹出風風雨雨，畢竟身懷少林寺鎮寺之寶，那非同小可；更不可召他到衙門內就審，這樣與他在地方上的聲望和地位太不相稱了。」丁一立刻道：「我進田老闆家，暗中調查！」

林天來喜道：「我也曾考慮過私下問他少林寶物之事，但他必會奇怪我是怎麼知道，說不定直接否認身懷異寶，那就更加複雜。你個性質樸，從不多話，反應又快，且力道、膽量、見識均備，真是我的最佳人選。」丁一道：「就是不知要如何進入田老闆家，當個家僕。」林天來笑道：「我已有安排，請勿掛心。」

天色已晚，林天來要丁一先返家休息。

隔日午後，林天來在內堂看訴狀，開米店的魏力求見，林天來歡喜迎入。魏力拱手道：「大人，田老闆託我代為幫他找長工，不知可有好的人選？」

林天來道：「田老闆急公好義，人所共知，他家缺長工，我自然要幫的。尋覓多日，人選已有，是我手下。」魏力喜道：「既然是大人所熟識之人，那真是太好了。不過，不知這位差役，家裡是否同意他從公職轉為長工？」林天來道：「他叫丁一，母親擔心差役工作太危險，一直希望他另謀出路。我也跟他母親提及，田老闆願意給的錢比他現在每月的俸餉多五成，母親欣然同意。」魏力道：「好。就照當初所言，下月初一開始，告退了。」快步離去。

林天來隨即召丁一前來，道：「剛剛那位麵店老闆魏力，跟我算舊識，他已經跟田家做了二十年生意。田老闆的長工由於年歲已大，體力不堪負荷，已經告老還鄉。田老闆委託魏力代為尋找可靠的人，我已經和魏力談好，你下月初一就過去。」

丁一既不開口發問，臉上也毫無表情。

林天來往前一步，輕拍丁一的肩，溫言道：「你從不多話，個性逆來順受，質樸剛毅，實在是助我低調查案最佳人選。你的力量、膽識、判斷，都是我親自考驗過的，我很放心。田老闆身懷稀世珍寶，勢必引發覬覦。但他善名遠播，我實不能直接問他；再說，我想低調行事，不願招搖；最重要的是，我想完成先人遺願，把少林寺鎮寺之寶找到，並在下個月建寺千年大典前歸還。」

丁一點點頭。林天來又囑咐道：「你安心去吧，小心翼翼，態度謙和，說話謹慎，做事勤快，每十天回來找我一次即可。」

幾天後丁一就準備好，他職位低，也談不上交接，一切從簡，在初一那日，進入田老闆家。

第一個月前十天平靜無事，到了月中，某日下午一名差役忽然急忙來報：「田老闆家的糧倉起大火！」

林天來命兩名差役同行，火速趕往田老闆大宅，其糧倉為獨立建築，未和大院相連。林天來自大宅後門入，大火已被撲熄，圍觀民眾手中皆有水桶，全身濕透，顯然齊心協力，奮力滅火。林天來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辛苦了。」邊說邊快步進入，見磚牆全黑，屋頂橫梁落地，原先堆放要發給窮人的白米，全部付之一炬。林天來往前跨一步，忽覺踢到硬物，低頭一看，是一塊門板，半邊已毀，但門版下似乎有東西。他移開門後，赫然看到丁一，全身焦黑，已被燒死。

林天來又是驚訝，又是慟惜，雖極度哀傷，還是細心把丁一焦黑的衣服打開，發現丁一肋骨盡斷，顯然是被人重手震死。見他雙眼直瞪，死不瞑目，將他雙眼闔上。尋思：「丁一才到田老闆家沒多久，為何會如此？以他個性，不可能和人結怨，更不用說短時間內結這麼深的仇，要用這種方法致他於死；若是意外，大火雖烈，以他力氣，絕不會來不及逃跑。我若不查出真凶，誓不為人。」命差役先將遺體運回官府，妥善後事。

丁一雖是他下屬，但林天來與他私交甚好，一方面是因為丁一個性單純，再則是因為林天來於公務閒暇本來就喜好與下屬交遊，活絡感情，慰問辛勞，因此頗得下屬信賴，上司誠摯交心，下屬查案當然奮不顧身，個個爭先。

林天來悲不可抑，淚流滿面，對空發誓：「好兄弟，我一定會為你報仇。」正要向身旁田家婢女請田老闆一見，一長工慌慌張張奔到面前，道：「大人……不……不好了，出事了……我家老爺，他……他死了。」林天來大驚，大聲問：「田老闆死了？怎麼可能？什麼時候？怎麼死的？」暗想：「好狠毒！趁大火眾人慌亂，聲東擊西，殺死田老闆！太狠了！」

長工引林天來進入大廳，但見陳設極為簡單，角落兩盆蘭花，桌上一水晶魚缸。林天來首次來到田府，心想：「田老闆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樂善好施，人所共知，沒想到竟然儉樸如此。」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男子走進大廳。那人清瘦，約略三十，留著山羊鬍，胸前掛著算盤，他一見林天來即說：「大人安好，我是帳房廖動，請隨我來。」

來到田老闆陳屍處，該房只有一頂布帳、一條布被、一張席子，還有一個竹匣當枕頭。桌上擺著筆墨硯臺，還有一塊翡翠鎮石。沒有打鬥痕跡，屍身俯臥大開。

林天來道：「仵作與四位差役已火速前來，不時便到。請借一步說話。」



他不願在書房詢問，妨礙仵作，與廖動來到隔壁小房。林天來道：「田老闆最近是否曾因財務糾紛而與人結怨？」

廖動道：「老爺樂善好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沒有和人起衝突；至於財物，老爺更是沒放在眼裡。」林天來道：「就你所知，最近這段期間，有無可疑或不尋常人等進出田家？」廖動想了一下，道：「老爺很喜歡交朋友，來的都是朋友；不是朋友的，來了也算朋友。」

林天來又問：「你身為田家帳房，近日可有異常交易？可疑的鉅額入帳？或相反，最近是否有財物短少？或是，田老闆忽然大量用錢？」廖動道：「老爺對錢財數目總是沒概念，也不在乎。有廟裡和尚，庵堂尼姑來化緣的，老爺一概大方給錢。甚至有同行做生意賠了錢的，他也常幫助周轉。」林天來道：「跟田老闆借錢的人很多，這些人都有還嗎？」廖動道：「有的有，有的沒有。老爺常常外出做生意，別人還他錢，他隨手收下。晚上住客棧，銀子放床頭，有人拿走，他也不問。反而是別人問他：『你的銀子是不是少了？』老爺會笑著說：『銀子是活的，大概自己長腳走了。』對於財物豁達大度，率皆類此。」廖動說完，頻頻搖頭，不知是可惜了銀子，還是對田老闆的闊氣頗不贊同；更透露出不捨的傷感與遺憾：田老闆因出手闊氣而惹來殺機。

仵作與四位差役來到，林天來命仵作仔細驗屍，之後還需至後院勘查被燒毀的糧倉，越詳盡越好。

林天來又問：「是誰發現田老闆遇害？」廖動道：「是廚子萬刀一。」林天來道：「立刻請他來。」語氣有一股威嚴，急迫而有力道。

不久，萬刀一匆匆來到，四十多歲，舉止俐落，向林天來拱手。林天來微一點頭，心中卻忽然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槌了一下：「眼前之人怎麼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見過他的！」但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道：「你把發現田老闆遇害經過說一下。」萬刀一道：「是。老爺生活規律，每日午後均要在書房看書，或是一些帳冊，主要是村裡有哪些人需要白米。老爺有食用點心的習慣，我今天為老爺準備的是包子，一進書房，就看到老爺躺在地上。我很震驚，趕忙過去，但怎麼叫就是叫不醒，一探鼻息，全無呼吸。我以為老爺太過勞累，暫時昏厥，但仔細一摸，老爺面部、全身都是涼的，我還是不死心，抓了老爺的手，又大叫幾聲，再一搭脈，連脈搏也沒了。」

這時仵作驗屍完畢，急忙面見林天來，道：「稟大人，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林天來急道：「竟有此事？」仵作道：「完全查不出死因，目前只能推斷，也許是自然死亡。」林天來道：「好。辛苦了，你先派人將田老闆屍身運回，待我確定沒有其他問題，再通知田家領回。」仵作告退。

第三回炎涼本來一寸心。親，也自恁；疏，也自恁

林天來轉而問萬刀一道：「你是田家廚子，田老闆最近食量可有異常？身體狀況如何？是否有宿疾？」連經驗最豐富的仵作也勘不出死因，他已經有點心急，連問三個問題。

萬刀一道：「老爺胃口向來不錯，從不忌口，身體也很好。我進田家以來，還沒幫老爺煎過草藥，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宿疾。」林天來尋思：「如果被人下毒，仵作一定看得出。難道是吃了什麼造成暴斃？」問道：「你幫老爺準備的最後一餐是什麼？」萬刀一道：「是老爺生前最愛的鮮魚粥。」一想到不能再為老爺做飯，不禁哽咽。林天來亦覺憮然，輕拍萬刀一的肩，道：「今日最後和田老闆談話的是哪位？」萬刀一道：「是本宅管家韓業，他極為能幹，反應特快，應可說是老爺最信賴的人了。」林天來道：「請他速來一見。」萬刀一應聲而去。

不多時即見韓業到來，林天來見他如此秀氣，要不是方才萬刀一說管家是位少年，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看似「少女」模樣的十多歲男孩是田老闆最信賴的左右手。不等他開口問安，即問：「你是最後和田老闆說話的人，他跟你說了什麼？言辭是否有異常？表情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韓業微一躬身，道：「老爺要我先到海山鏢局，跟總鏢頭包海山約定時間，因為老爺要親自託海山鏢局送一件禮物到少林寺。」

林天來輕噫一聲，暗想：「進入重點了。」一想到自己最關切的少林寺鎮寺之寶果真重現江湖，連平日穩重鎮定的他都不禁微微一震，顫聲道：「快說！

第一回 得失到頭皆物理。得，他命裡；失，咱命裡

明朝弘治年間，湖北有位知縣每每見了來告狀的人，就告訴他：「明天來。」日子一久，人們都開始揶揄他，於是當地流傳「知縣要你明天來」的諺語。其實告狀的人往往是一時氣憤，過了一晚，怒氣平息；或受到親朋好友溫言相勸；或對方主動道歉而怒氣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帳面上紀錄輝煌的知縣，他更受朝廷重視。

「明天來」本名林天來，三十出頭，個性爽颯；神情嚴肅，不怒自威；辦案一絲不苟，抓人六親不認。

某日，林天來巡視公務畢，返回官府，看見一個小差役丁一睡著了，林天來輕拍他的...

比誰都清醒地發著瘋：王竹語的一人出版社

尼采說：「愛情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們斷然看到那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我認為把愛情兩字換成出版，一樣說得通。但我並不想把成立一人出版社的過程說得多麼可歌可泣，事實上我在尋求經銷商的過程中，寫的出版計畫只有一頁A4而已。

於是你問：「這是笑話嗎？只有一頁A4的出版計畫、而且是一人出版社的出版計畫，找得到經銷商？」

更好笑的還在後面：我的一人出版社登記的資本額只夠我出一本書而已。

把閱讀當興趣，那還可以；讀不夠，乾脆自己寫，那倒也說得過去；但是，看著看著，寫著寫著，自己一人開一家出版社，那就讓人懷疑。

「你瘋了？這種景氣你開出版社？有必要賭這麼大嗎？」好多朋友問。帶著同情、關懷和憐憫（請注意：就是沒有鼓勵！）。

首先，請聽我說：出版不是賭博，出版是傳承文化，是撥動讀者心弦，恰似春風拂面，是軟實力的展現，是傳統文人責無旁貸的神聖使命……夠了！再寫下去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了。

我愛看書，愛到自己寫書；我愛寫書，愛到自己出書。

我是瘋了，但我比誰都清醒地發著瘋。我當然沒有王陽明「不信人間耳盡聾」的豪情壯志，也不會淪於杜甫「文章憎命達」的窘境，更不可能像豁堂和尚「無人賞，自家拍掌」一樣灑脫。我每天早上起床，還沒看稿做書，固定成本就已經一直在走，所以我的原則很簡單：有多少資源就做多少事，出一本是一本，能多一位讀者算一位。

集中資源，只做一件事：出好書。

讀者說：「出好書？那太籠統了，給我明確一點的。」

出好看的書，出讓你覺得買得下手、也值得買的、好看的、看得很過癮的書。

我學姐是一家出版社總編輯，她總是說：「我出的是好書，但讀者就是不

買。」

親愛的學姐，妳比我清楚，讀者要的是好書，不過他只買他想看的書，但很多時候他想看的書，偏偏就是出版社不願意出的書。梁實秋說徐志摩文章「雖然才情橫溢，究非文章正格。」這話真逗，文章哪有什麼正格反格？喜歡梁實秋的讀者固然不少，但醉心徐志摩的文青也很多呢！反正，對出版社來說，書只有好書壞書之分，但就讀者而言，書只有想看和不想看這兩種。出版社出再好的書，讀者不想看，也是白白可惜了樹。2005年6月12日Steve Jobs對史丹佛大學畢業生演講說：「你得找出你愛的。(You've got to find what you love.)」讀者買他愛的、看他愛的，出版社出出版社愛的，各愛其所愛，互不相礙。但人生太短，爛書太多，開發潛在讀者，找到市場缺口，做出版不能少一個我。

美麗的總編學姐還說，出爛書的作者下輩子會當樹：被人砍。為了下輩子不被人砍，我的一人出版社出的書一定要有流暢的敘事筆調，明快的故事節奏，鮮明的人物個性，生動的對白，深厚的故事寓意，掀起新一波全民閱讀熱潮。

佛陀夜間說法，座前一燈，微微弱弱，忽明忽暗，將滅不滅。弟子阿難說：「這燈快要熄了。」佛陀要阿難上前，把燈點燃了阿難手上的燈，隨後阿難轉身，又把手上的燈點燃身旁弟子的燈，又再擴充，不斷增廣，燈燈相傳，照室通明，宛如白晝。

年輕時在書上讀到這故事，心中感動得不得了！二千年前，司馬遷說他寫《史記》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二千年過去了，儘管各種載具使知識的傳播與保存比以前快千萬倍；但是，觸動人心的內容，精心設計的版型，舒爽的版面，溫暖的文字造成有溫度的紙本書，暖著人手暖著心，觸動靈魂觸動情，閱讀後的喜悅，不斷擴散不斷流傳，我相信是一樣的。這是我的選擇，我就要對得起它，對得起我千千萬萬的讀者。

喔，對了！因為我用的是讀者口袋裡的錢，所以當然要賭大一點。



王竹語

戊戌狗年正月十五

收到市府核准公文後於臺北

比誰都清醒地發著瘋：王竹語的一人出版社

尼采說：「愛情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們斷然看到那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我認為把愛情兩字換成出版，一樣說得通。但我並不想把成立一人出版社的過程說得多麼可歌可泣，事實上我在尋求經銷商的過程中，寫的出版計畫只有一頁A4而已。

於是你問：「這是笑話嗎？只有一頁A4的出版計畫、而且是一人出版社的出版計畫，找得到經銷商？」

更好笑的還在後面：我的一人出版社登記的資本額只夠我出一本書而已。

把閱讀當興趣，那還可以；讀不夠，乾脆自己寫，那倒也說得過去；但是，看著看著，寫著...

01 - 得失到頭皆物理。得，他命裡；失，咱命裡
02 - 花落水流深院宇。閒，天定許；忙，人自取
03 - 炎涼本來一寸心。親，也自恁；疏，也自恁
04 - 行歹暗中天照臨。疾，也報應；遲，也報應
05 - 人世是非將就我。金，也換主；銀，也換主
06 - 投至有魚來上鉤。風，吹破頭；霜，皴破手
07 - 今日世途非向日。賢，誰問你？愚，誰問你
08 - 一片悲心天地間。梅，也綻開；鶴，也到來
09 - 談笑醫病寬又闊。東，也在我；西，也在我
10 - 福禍倘來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11 - 千古奇冤難轉心。成，也是他；敗，也是他
12 - 浮生大都空自忙。功，也是謊；名，也是謊
13 - 啼鳥一聲驚覺起。悲，也未知；喜，也未知
14 - 花退落紅人皓首。花，也自羞；人，也自羞
15 - 老未得閒心更苦。杯，誰共舉？花，誰共主
16 - 人世枉將花月寵。春，也是空；秋，也是空
17 - 浮世落花空過眼。官，也夢間；私，也夢間
18 - 回首少年如夢殘。鶯，曾過眼；花，曾過眼
19 - 昨夜夢魂歸到家。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20 - 花正發時風又惡。身，已至此；心，猶未死
21 - 心待足時情便足。高，高處苦；低，低處苦
22 - 但留深情在佛門。心，也得安；身，也得安
23 - 萬事莫教差半米。天，成就你；人，欽敬你
24 - 看遍洛陽花似錦。榮，也在恁；枯，也在恁

01 - 得失到頭皆物理。得，他命裡；失，咱命裡
02 - 花落水流深院宇。閒，天定許；忙，人自取
03 - 炎涼本來一寸心。親，也自恁；疏，也自恁
04 - 行歹暗中天照臨。疾，也報應；遲，也報應
05 - 人世是非將就我。金，也換主；銀，也換主
06 - 投至有魚來上鉤。風，吹破頭；霜，皴破手
07 - 今日世途非向日。賢，誰問你？愚，誰問你
08 - 一片悲心天地間。梅，也綻開；鶴，也到來
09 - 談笑醫病寬又闊。東，也在我；西，也在我
10 - 福禍倘來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11 - 千古奇冤難轉心。成，也是他；敗，也是他
1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