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致我們終將失去的膠原蛋白」／徐聖淵

（* 本文原為參選北京衛視節目《我是演說家》講稿）

現場所有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小徐，徐聖淵，我是一名攝影師，偶爾也會兼差當個藝術家，我今天來到這個舞台上是想來跟大家分享一件我花了六年終於在今年剛完成的作品──《哭泣女孩》故事攝影集。

我在2010 年底從英國念完攝影碩士之後回台開始創作這件作品，除了台灣之外期間還曾經到了日本、香港、馬來西亞、北京、上海來拍攝，三年前我人生第一次踏上北京以及上海就是因為拍攝這個計畫，嗨，在北京的哭泣女孩們，如果妳有看到這一集，還記得我們在朝陽區竟園相處的時光嗎？我想跟妳們說，妳們的眼淚我都好好地收著了。真的很高興在這本書即將正式出版的時刻可以重新踏上這塊土地跟大家分享我這一路上嚐盡的苦澀眼淚。

《哭泣女孩》這個計畫是我在網路上邀請素昧平生的女孩們來到我的鏡頭前大哭一場，用眼淚正視自己最私密的悲傷，向過去的自己道別，然後堅強的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很像是一種另類的告解室，而我就化身為那位傾聽她們悲傷的閨密暖男。

一開始我是希望能夠拍攝到一百位哭泣女孩來完成這本書，沒想到拍著拍著就超過了五百位，這是我對作品質量的要求以及堅持，日本攝影大師森山大道也說過一個觀念就是「先有量才有質」。

很多人知道我在拍《哭泣女孩》之後，第一個會問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你要拍哭泣女孩呢？」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讓我來先分享一個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故事：

有一次，在台灣的時候，有位哭泣女孩跟他的兄弟姊妹三人一起到我家拍攝，簡單的寒暄了一下就準備要開始拍了。只是女孩才剛坐下來準備要醞釀情緒我連燈光都還沒調好時，女孩的妹妹就接到一通電話然後走進拍攝的房間轉交給她，突然間，我看到她神情緊張表情大變的說出：「什麼？弟弟出車禍了？好，好，我馬上過去。」我一聽就知道事情肯定嚴重了，她急急忙忙地掛了電話然後很不好意思的跟我說抱歉，事發突然，她們必須要先離開趕回彰化，我當然是說：「沒關係妳們趕快去吧！」就這樣，我們兩人見面不到十五分鐘，她就消失在我的人生之中，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我還記得她們離開一段時間後我在Facebook 上傳訊息給她說：「希望妳弟弟平安。」時間是十月二十號下午五點四十八分，直到隔天凌晨的兩點十七分我才收到她回覆我說：「謝謝你，但他過世了，今天很抱歉。」

我當下對著電腦螢幕看著那冷靜的淡淡的十三個字噤聲無語。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原來離我們那麼近，我跟她弟弟中間只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我永遠也忘不了她接到電話時的表情，那種恐懼、慌張的感覺，就在我眼前三十公分的距離真實上演，而上一秒的我們還在過著平淡無奇的人生時，有一條生命就在不遠處消失了，沒有了，停止了。

後來有一天，過了一個月左右，我收到女孩從Facebook傳來的訊息：「還記得我嗎？我是NINI，上個月要拍哭泣女孩，突然接到弟弟車禍過世而離開的女孩，弟弟的後事辦完了。」

「我搬到台北了，這段期間一直想著那天的一切，我不想忘記弟弟，想記念著那一天，那一刻，我失去弟弟的那一天，10/20 中午在你家接到弟弟的噩耗。」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個地方，拍下未完成的照片，弟弟生前知道我要去拍攝哭泣女孩，一直期待著照片，不僅完成未完成的照片，也想記念那一天那一刻那一個地方，我永遠不想忘記我是在那時候失去弟弟的，謝謝你。」

「但如果不方便，希望也不要造成你困擾，謝謝。」

怎麼會不方便呢？這是我莫大的榮幸啊！我在心裡這樣想著。

後來女孩跟我約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留下了眼淚給我收藏，當作是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用另外一種方式讓她的弟弟繼續活在我們的心中。而如今這位哭泣女孩更是已經辭掉原本工程師的工作成為一位創作歌手，她跟我說，想要用自己創作的音樂療傷並陪伴與她有同樣遭遇的朋友，我真的覺得替她感到開心，也希望自己面對創傷時能夠跟她一樣堅強、勇敢面對傷痛。

而這個故事，也只是我聽到的那麼多的真實故事之中其中的一個，還有許許多多的哭泣女孩都藉由拍攝這個計畫而得到療癒，身為作者，其實我自己也從女孩身上得到了許多勇氣。

在去英國念書之前，我的外公因為腦中風而得了阿茲海默症，也就是俗稱的老人失智症，所以從台中搬來跟我母親、也就是他的女兒一起住在台南，那是我人生當中唯一一次機會跟自己的外公長時間相處、生活在一起，但是他卻已經不再是我小時候每逢過年就去開開心心要紅包的那位外公了。

很多電影都用過阿茲海默症作為主題，但是在我看來往往都是過於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完全無法真實呈現這個疾病帶給身邊的人有多大的壓力，藥物的治療頂多是延緩程度加重的時間而非根治，這是一種不可逆而且是長期、永無止盡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為止的痛苦，尤其是對周遭至愛的親人們，你們知道嗎？重度的老人失智症是會產生被害妄想症、以及暴力傾向的行為，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要聽著外公在床上一直重複的哀叫，又或者是看著外公全身赤裸地在浴室對想要幫他洗澡的看護揮拳攻擊，眼神充滿著疑惑以及憤怒，一次又一次的大喊：「你幹嘛？你幹嘛？」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人類是可以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的。死亡是公平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死，或者我們真正應該要問的是：「死了之後我想要怎樣被人們記得呢？」

身為一位創作者，我就很想要留下一件代表作品是值得被記住的，即便我待會走出攝影棚就被車子撞死但是還有這件作品可以代替我繼續存在這個世界上持續的被討論，這些來拍攝過的哭泣女孩會記得我是誰，我也會記得她們是誰，女孩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是她們的眼淚。

而聽完這篇演講的你們，在今天過後或許也會幫我記住──「我是誰」。

如果我的生命因為我做的這件事情幫助了這些女孩而產生了意義，那我想我也應該可以理直氣壯的說：「好險，沒有白走這一遭」了吧？

這也是為什麼我這樣想要完成這件作品的原因之一，每次女孩拍攝完時對我說的那句「謝謝」，就足以支持我繼續走下去，也因為她們的分享，讓我學習到怎樣去勇敢的面對自己的人生。

所以，在這個地方我也想邀請各位朋友一起來思考一下，你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你想要怎樣在這個星球寫下一篇屬於你獨一無二的故事呢？

謝謝大家的聆聽，我們有緣再見。



*哭泣女孩故事摘錄：

【7號哭泣女孩】

他對我說：「你知道假如交往對象的臉書沒有超過三個共同好友，會比較適合在一起嗎？」我還很傻的以為他只是不希望一段感情有旁人干擾。後來才發現這個假設只是方便他在不同的領域亂搞。

雖然他絕對不是我最愛的那個人，但的確曾經是我想好好維持一段感情的對象。我們分手後的幾個月，他一直積極營造復合的可能，但後來我才輾轉發現，原來他早在半年前就劈腿了一個空姐，而對我忽冷忽熱的態度完全可以跟他新女友的班表對照。

【11號哭泣女孩】

感覺好像其實已經不在乎他了，但現在突然提到，就覺得這種感覺特奇怪。

小徐：喔，那妳會想要來拍《哭泣女孩》是什麼原因呢？

哭泣女孩：就是之前男朋友他也是攝影師嘛，他說有的時候我的眼神裡面會有不一樣的東西，我自己不知道是什麼，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看看。就這樣。

小徐：是2010 年那個？

哭泣女孩：嗯，但是在挺早之前、感情還沒有破裂的時候他說過。

小徐：嗯，這句話記了這麼久？

哭泣女孩：嗯。

小徐：好，那今天就拍給他看。他看得到嗎？

哭泣女孩：他已經結婚了。

【17號哭泣女孩】

笑容可以騙人，可是眼淚好像不可以。

【27號哭泣女孩】

今天本該是我肚裡的孩子滿十週大的日子，可是他卻被一根管子刮除，並抽離了我的身體。

上次看到他時，他有顆大大的頭，閃亮亮的小心跳，還有光絲般細細的脊椎扭啊扭，像在扭屁股，好搞笑。兩週後再見，竟只剩一些乾扁皮膜。不知何時他已離開我的懷抱。醫生說胚胎萎縮的可能原因有很多，但我一個都不想知道。沒有任何解釋能令我釋懷，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帶回我親愛的寶寶。

未曾見面的寶寶是個全然意外的驚喜，是我沈悶又忙碌的生活中最令人振奮的期待，是對於未來嶄新責任的美好想望。我想像著他的樣貌個性，並要求自己更該獨立堅強，把孩子們養得健健康康，做個公正公平的母親。可一切到今日軋然而止，我的心痛無能言說，身旁空氣被無聲抽乾，淚水一滴滴落下，似乎永不乾涸。

【29號哭泣女孩】

我在正式分手前的派對裡，遇見了一個男生。那天在派對裡我很安靜，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他也只是湊巧坐過來，我們沒什麼談話。之後我們變成了朋友，他對我說：「妳知道為什麼我想要拯救妳嗎？因為我在當兵時看過一個學弟被霸凌，他在跳樓自殺之前的眼神我永遠記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和他說幾句話，是否能改變他的決定？」我聽完這番話，當然會覺得怎麼會有人如此自大，覺得能拯救別人，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沒有死去。

其實派對的隔天我本來是想要燒炭自殺的。

【59號哭泣女孩】

我記得爸爸在那場生死攸關的開刀前一晚，他選擇了受洗成為基督教徒。爸爸曾經是很虔誠的佛教徒。他說：「我成為基督徒，是為了讓媽媽知道，如果有什麼萬一，我會在天堂等著她。」

爸爸說他怕身為佛教徒會輪迴到下一世，而錯失了和媽媽相遇的機會。

【73號哭泣女孩】

有次我陪著阿嬤去安養院找失智症的阿公，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哭了。他說：「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帶我回家好不好？」那個畫面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心痛到極致，他們倆個抱在一起哭，我在旁邊看了眼淚沒停過。

【77號哭泣女孩】

她就這樣一直吐一直吐，從嘔吐到吐水，從吐水到嘔血。衛生紙換成了塑膠袋，塑膠袋換成了黑色垃圾袋，到我手拿的袋子跟換袋子的速度來不及給她吐的時候，就眼睜睜的看著她傾身吐得走道全部都是噴出來的黑血。「媽，我們去醫院好不好？我們去醫院好不好？」這竟然是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80號哭泣女孩】

聽到這個消息是我媽媽打電話給我，我聽到她說「弟弟走了」，然後我不曉得她說的「走了」是什麼意思？

後來我一直回撥，但因為在山上、收訊就很不好，等到我趕快下山打電話的時候聽到一個留言，是他學校的教官打來說「弟弟出車禍了請趕快跟媽媽聯絡」，那時候我完全沒有辦法相信，就是，跟我感情最好的弟弟走了！

我記得我是當天搭車、我男朋友陪著我，我們從新竹趕回來高雄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然後進到殯儀館去看他。可是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只是睡著了，就⋯⋯沒有什麼很大的外傷。可是後來，警察做完筆錄了，我大舅跟我男朋友有去看。我男朋友說，他雖然沒有兄弟姊妹，但是他看到照片的時候，他真的很想揍那個司機，因為他說：「妳知不知道妳弟弟在現場流了多少的血？」

然後我心裡面一直覺得，如果當時我知道他是騎摩托車去上學，有跟我爸媽講，是不是他今天就不會不見了？

是不是他今天就會還在？

【86號哭泣女孩】

媽媽，我想跟妳說，我真的很愛妳，我想跟妳說，雖然有的時候我不能一直陪妳，但其實我心裡面真的很愛很愛妳，現在妳生病，我真的覺得有很多後悔。我想要從現在開始來做一個好女兒，我想要讓妳活著的每一天都可以很開心很快樂。妳是我生命裡面最重要的人，是沒有辦法取代的人。有的時候我真的可以感受到妳對我的愛，雖然，妳不像其他的媽媽，可能很有錢，或者是很時髦很漂亮，但是我不需要那些，我就喜歡原來的妳，我很有榮幸這一生可以當妳的女兒，妳是我的榜樣，妳是我很尊敬的人，我希望妳可以一直陪我到很久很久，可以看我交男朋友，看我結婚看我有小孩，我愛妳。

【92號哭泣女孩】

自尊吶！自尊吶！在想什麼完全是可以自己奮鬥的呀？妳讀書讀上來可以找一份自己的工作，沒必要為了包、車啊，為了一些微博上的照片，為了顯富來犧牲自己這些啊！妳在想什麼啊？

她從大一到大四被包養，攢了一百多萬──一百多萬啊！在想什麼啊？還要去整容、去打針、去隆胸，那以後能得到什麼呢？能得到那個男人的愛嗎？

我該勸嗎？為了Cartier，為了Van Cleef，為了Birkin，沒錯，她可以從這裡隨便獲得一個富二代青睞，給她十萬塊錢，像丟廁所糙紙一樣扔到她臉上，沒錯，她可以得到這些，但那些用什麼換來的？自尊心哪！妳爸媽受得了妳這樣嗎？那裡的男人根本不把女人當女人，那就是玩物啊！可以隨便玩！網上也可以看到啊，「深水炸彈」⋯⋯深你妹！

這群女生的名字叫「外圍」，是有錢人的後花園，塞保齡球在陰道裡妳知道是什麼感覺嗎？取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嗎？男人把錢砸到妳臉上又是什麼感覺？她跟我說得都很輕描淡寫：「我沒關係，這是我選擇的，我沒有路。」

她跟我說過，她只是發洩物，說難聽點，像大便一樣，髒的東西，發洩而已。她爸媽一定不知道她經歷是什麼，我的擁抱又有什麼用？妳告訴我又有什麼用？我可以去報警嗎？我可以說她們的不好嗎？

她跟我說他那天沙發上滿處都是她的血，她沒有地方躲，男人都說她「婊子，妳裝什麼純情？沒錢就不要來！妳以為妳是什麼東西？婊子！」

你他媽你才是婊子你在做什麼事你才是婊子！為什麼這個社會就對有錢的人屈服呢？

【91號哭泣女孩】

現在還是在痛啊，不管怎麼做都沒有辦法排解這個心痛耶，超悶的，感受你的心到底想要跟你說什麼，然後我的心就跟我說我好想回去唷。

其實我好想原諒他，但我知道不可以。我好想好想原諒他，我好想回去找你唷，但是我不能。

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就在那邊哭說從來沒有人像我一樣對他那麼好，他很後悔什麼的。我聽了只覺得很困惑：既然你也知道從來沒有人對你那麼好，那你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做這些事？這讓我覺得充滿了困惑，所以還是不要去想好了。

小徐：他就是精蟲衝腦。

哭泣女孩：還是在我們的房間耶。那時候就想說，在我們房間門口是我的鞋子，衣櫃是我的衣服，到處都有我們的合照，你們竟然也做得下去？好扯喔，好奇怪喔！這樣會比較刺激是不是？超怪的，我不懂耶，呵呵，好想吐喔，我不明白。更讓我嘔的是床單都沒換，超髒喔！

最後他其實還是有騙我，是他朋友看不下去才告訴我的。因為我那天一直哭，他朋友才告訴我說「有！還不只一次，這樣妳可以死心了嗎？」我聽到當下，心是完全沉下去、沉到肚子，好涼，涼颼颼，然後失控在那邊大哭，呵呵呵。

【94號哭泣女孩】

然後⋯⋯我就說，那我們還要不要當朋友？他說如果妳不想也沒有關係，反正只要能夠分手、不用在一起就好，我聽了就真的很難過。就一直求他一直求他，我說，如果你今天要我當狗在地上爬我也會爬，結果他就說：「好啊那妳現在在地上爬，在那兩個人走過去之前跪下去，我就跟妳復合。」然後我就真的跪下去了，跪的時候覺得我怎麼那麼卑微？他已經不像我以前愛的那個人了。

小徐：所以他真的叫妳在大街上跪？

哭泣女孩：嗯，我就跪下去了，旁邊兩個遛狗的人帶著一隻黃金獵犬經過，狗狗就來舔我的臉，我就笑出來。

【自序】

「致我們終將失去的膠原蛋白」／徐聖淵

（* 本文原為參選北京衛視節目《我是演說家》講稿）

現場所有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小徐，徐聖淵，我是一名攝影師，偶爾也會兼差當個藝術家，我今天來到這個舞台上是想來跟大家分享一件我花了六年終於在今年剛完成的作品──《哭泣女孩》故事攝影集。

我在2010 年底從英國念完攝影碩士之後回台開始創作這件作品，除了台灣之外期間還曾經到了日本、香港、馬來西亞、北京、上海來拍攝，三年前我人生第一次踏上北京以及上海就是因為拍攝這個計畫，嗨，在北京的哭泣女孩們，如果妳有看到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