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一
01
領登機牌時,左賢打開破舊的錢包拿身分證,看到了那張照片第一次。
時間還早,他準備去樓下吃早餐,便把身分證放進錢包,這時看到了那張照片第二次。
吃完早餐,他提著不多的行李過安檢,把身分證拿出來再放進去——這是第三次和第四次。
從工作地點的北京回家需要先坐飛機到南京,之後再轉一輛火車。早些年,左賢是直接坐一列火車,經過漫長的等待才能回到家中。而這條回家的路,不知不覺就走了九年。
從機場出來,坐車來到火車站,左賢從錢包中取出車票,第五次看到了那張照片。
當他上了火車找到座位坐下,把車票塞入錢包,則是今天第六次看到這張合照。
九年裡,每次回家和每次離開,都會看到這張照片很多次。
錢包裡的照片已經泛黃,但因為是和那個人唯一的一張合照,他便一直帶在身邊。從讀書到工作,從未讓這個錢包和這張照片離開身旁。
破舊的錢包與老舊的照片帶有熟悉卻複雜的時間感,左賢摩擦著錢包邊緣的線頭,放眼看窗外的樹木。陽光穿透窗,落到火車裡面。
初三左賢過生日時,嚴樊旬和葉若飛一起送了他這個錢包。大學後,左賢買了新錢包,這個舊的就用來放身分證等重要的票據。
左賢看著錢包裡的老照片,想起自己和嚴樊旬已經十年沒有見面了。他原以為讀了大學之後這份感情可以持續下去,但嚴樊旬似乎並不想再聯繫他。他以為他們的感情算深厚,但這似乎是他的一廂情願。
火車到站之後,左賢一個人打車離開火車站,回到城西的家裡。
家中沒有人,父母今天都去上班了,左賢自己弄了點東西吃,接著躺在沙發上,打開破舊的錢包,看著那張他與嚴樊旬的合影。
每次一有人問,這個人是誰,左賢都會回答:這是我最好的朋友。
由於帶著「最好」這個形容詞,旁人都會再詢問幾句,左賢不會說「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只會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住在一個巷子裡,讀一個小學,一個初中,一個高中」,而這個時候,問話者往往會說,「那肯定關係很好」,左賢則肯定地回答,「是的」,結束這場總是發生的對話。
即使嚴樊旬沒有再和他聯繫過,即使嚴樊旬可能不再認為左賢是他最好的朋友,即使他們有十年沒有見面,但左賢心中,「最好的朋友」這個位置,一直是留給嚴樊旬的。
十年中,左賢不止一次地想像和嚴樊旬再次相遇的場景。他不會設定具體場景,不會設定具體的對話,他單薄的想像像一個影子,被昏暗的太陽投在沙地上,並不清晰,沉默不語。
但時間已過了十年,嚴樊旬現在究竟長什麼樣子,左賢無從得知。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左賢走過去,拿起話筒。
「有快遞,現在送過來,在家嗎?」那邊說。
「行,我在家。」左賢回答。
那邊的人愣了一下,說:「好,我馬上過來。」
左賢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聽見了敲門聲。他走過去,打開門。
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人半跪在地上,從蛇皮袋中取出一個小包裹,小聲說:「簽個字。」
左賢看了一眼樓梯上方照下來的陽光,從男人的手中接過包裹。他草草地簽完字,把包裹還過去。戴帽子的男人扯下單子,放進隨身的包中,低頭對左賢說了一聲「謝謝」。
左賢正注意著包裹上的單子,聽到男人的這句話,隨口答了句「不用謝」。
男人拿起地上的口袋,轉身往樓下走。
左賢抬起頭,男人已經走到他看不見的拐角去了。
「麻煩等一下,我有個快遞要寄。」左賢突然想起有個東西要寄給朋友,他向前走了兩步,說。
男人又再次走了上來。
左賢把手裡的包裹放在身後的鞋架上,對男人說:「給我張快遞單。」
男人把快遞單遞過去,自己蹲下去整理包裹,說:「慢慢填。」
「收件人地址我只知道社區和單元號,不確定具體樓層。」
「把電話寫清楚就行了。」男人回答。
左賢填完了單子,進去拿了要寄的東西,伸手把單子和東西一起遞過去給帽子壓得低低的男人。
男人的手指關節很大,手背上有被快遞件劃到的擦傷。在他的小拇指上,有個舊的傷口,形狀像一片葉子。
左賢抬起頭,想看男人的臉,但男人把帽子壓得低低的,接過包裹就轉身往下走。
左賢站在那裡看著男人的背影,試探著叫了一聲。
「嚴樊旬。」
男人把蛇皮袋放下,拿下帽子,尷尬地揉了一下頭髮,他愣了一會兒,回過頭,衝左賢拘謹地笑了一下。
陽光灑在他的肩頭,他就像個陌生人那樣笑著說。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左賢站在樓梯上,看著臺階下的男人。
傍晚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嚴樊旬的肩頭。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左賢沒有再出聲。他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相差十幾個臺階的嚴樊旬,他想走下去和他說點什麼,卻不知為何沒有邁開腳步。
突然,左賢想起了什麼,他眼睛看著嚴樊旬腳邊的地上,連脖子都僵硬起來:「快遞費……還沒給。」
嚴樊旬笑了一下,把東西放在那裡,走上來:「我忘了,一共七元。」
左賢慌張地從口袋中掏零錢,把錢拿出來時,破舊的錢包掉在地上。左賢彎腰去撿,想把錢包塞回口袋,但錢包卻又一次掉在地上。他第二次撿起錢包,將它握在手上,用另一隻手把錢遞給嚴樊旬。趁嚴樊旬接過錢往包裡放時,左賢把錢包裝回口袋。
雖然錢包掉了兩次,但嚴樊旬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就是他十幾年前和葉若飛一起送給左賢的生日禮物。
「我還有工作,先走了。」嚴樊旬把帽子往下壓了壓。
「再見。」等嚴樊旬轉身下樓之後,左賢才說了這句話。
嚴樊旬停下腳步,抬起頭:「再見。」
左賢站在那裡看著嚴樊旬的背影。
十年沒有見面也可以通過長相辨認出他的樣子,雖然和想像中有些出入,但他依舊是當年的那個年輕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特徵不會改變,這也就構成了再次相逢的可能。這客觀的可能,必須配上相遇本身才得以實現。然而即使前兩個客觀的條件滿足了,也不一定會有期待的結局和相逢。
如果不認識的話,他只是個普通的路人,長得並不出色,眼睛下面有傷痕,左腳稍微有些不方便。
一直到高中,都有人說他們長得很像,但如今應該沒有人會再說這句話。
變得更多的那個人是嚴樊旬。
他眼睛下的傷痕被變黑的膚色掩飾了,手指的關節變得粗大。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左腿比以前好了很多,能夠看出他的跛腳,但看上去並不影響他的正常生活。
沒有見面的十年中,左賢有九年的時間在讀書,嚴樊旬應該一直在工作。左賢小時候就知道彼此家庭的差異,他一直盡量避免這種區別,而如今,一切都如同剛開始就安排好了那樣。很久以前,他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和他說,不要和嚴樊旬一起玩,他們肯定地教育他,你們的人生軌道最終不會有任何交集。
左賢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是高二下學期嚴樊旬輟學時。那件事很突然,他都沒有來得及說再見。那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
高中畢業了很久之後,左賢問父母,嚴樊旬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幹什麼,然而,他從沒收穫過回答。
嚴樊旬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僅存留在久遠的記憶中。
如今看來,嚴樊旬就在那兒,他知道左賢的存在,只是一年只回兩次家的左賢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或許嚴樊旬能從誰的口中打聽到左賢的近況,但對於嚴樊旬的現在,左賢找不到任何可以詢問的人。除了左賢和葉若飛,嚴樊旬的朋友沒幾個,而左賢也早已在十幾年前就和葉若飛失去了聯繫。
左賢站在門口回憶起這些事,回過神來時,突然意識到沒有問嚴樊旬要現在的電話和地址。左賢立刻跑下樓,但那裡已經沒有了嚴樊旬的身影。
雖然他可以採取叫快遞的方式和嚴樊旬再見一次面,但左賢不想採取這種讓嚴樊旬尷尬的方式。他沿著主幹道往社區門口奔跑,一路跑到門口,也沒有再看到嚴樊旬。
左賢站在那兒,望向遠方。
被落日染紅了的天空像浸在紫色墨水裡的橙紅宣紙,最終,藍紫色染透了整張畫紙。
黑夜到來了。
「你今天收了快遞?」晚飯的飯桌上,在和左賢聊了一下最近的工作之後,媽媽問。
「收了。」左賢裝做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
佯裝沒有遇到嚴樊旬或者根本認不出這個人,是一種令父母放心的方法。左賢被教育過很多次,生活軌跡不同的人無法走到一起,不要和酒鬼家的兒子玩。
那時候不論父母如何反對,左賢依舊為了去看左腿受傷的嚴樊旬而整天蹺課,依舊為了嚴樊旬和別人打架。
年少之時萌發的感情應該可以用美好一言蔽之,但實際上,與那些美的、幸福的事情同樣深刻的是其中的殘酷。正因為深刻地感受到現實是這樣殘忍,那些並肩在江邊夕陽下行走的日子,才會在記憶中變得愈加溫暖。
少年時並不知道感情到底是什麼,到底會以怎樣的形式出現,在成年以後,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接觸到更多的人,遇到了更多的事,才知道他對嚴樊旬的情感,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愛也說不定。
吃完飯後,左賢想起嚴樊旬今天撥過電話來,他走到電話機前查了來電顯示,記下了那個電話號碼。他揣著手機走下樓,在社區最後一棟樓旁的草地上坐下,撥下那個電話。
「我是左賢。」聽到那邊的人接了電話,左賢說。
嚴樊旬急忙說了一聲「你好」,不再作聲。
「你明天有空嗎?」左賢問。
「……明天要上班。」
「明天是法定假日。」
「……我忘了。」嚴樊旬拙劣地解釋。
「明天我們見個面吧。」左賢說。
沉默了一會兒,那邊回答「好」。左賢定了時間和地點,兩人互道了再見,掛了電話。
將電話放在手邊,左賢躺在黑暗中的草坪上,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這麼躺在江邊的,那會兒有溫暖的夕陽照在他的臉上和手上,有能被稱為「最好的朋友」的人坐在他的身邊,他能夠記得他的身體盡情接納了那些來自夕陽溫度,這最初也最徹底的溫暖陪伴他走過了這些年。
記憶中遙遠到顏色不再清晰的時間裡,他、嚴樊旬,還有葉若飛,總是待在一起,在江邊對著過往的船隻討論未來和夢想。
到底所謂的夢想有沒有實現,他不得而知。
02
左賢從草坪上爬起來,走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下。
他拉開左手櫥子的門,取出幾個包得好好的塑膠袋,靠著床,在地板上坐下。他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一點一點攤在膝蓋上,從最上面的紙片和本子開始翻閱。
整齊的週記,用彩色鉛筆塗抹的美術課作業,批閱過的試卷,藏在底下的畢業照……
初中畢業照上嚴樊旬就站在他的身邊,左賢看著他們彼此都稚嫩的臉,十幾年的時光在他的眼前浮現。
小巷裡住著很多人家,一家一戶,一層或兩層,屋子是用木頭和磚建起來的。走進這些老房子,一年四季都沒有什麼陽光,一踏出家門,刺眼的陽光就會立馬晃住人的眼睛。
就是在那兒,他和嚴樊旬一起長大了。從蹲在一起打彈子、拍畫片的孩童時代,到奔跑、追逐的小學,從懵懵懂懂的初中,到充滿痛苦的高中……他們慢慢地、慢慢地朝著未來邁步。
隨著年紀增長起來的還有恐懼和差異,恐懼是藏在黑夜裡的野獸,吞噬著尚且年少的彼此。
嚴樊旬的爸爸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會動手打人,嚴樊旬為此挨過不少巴掌,但他既不抱怨,也不哭鬧,就算臉上留著指印去上課,也沒有太多人會在意他。
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嚴樊旬的爸爸媽媽離了婚。他的媽媽從此離開了家,嚴樊旬則跟著爸爸過。後來,那個男人在酗酒之外又染上了賭博的毛病,嚴樊旬成了他唯一的發洩工具。
左賢至今仍舊記得嚴樊旬初一時有幾天沒來上課,他去他家找他,一進門就看見嚴樊旬的眼睛上包著繃帶,半邊臉腫著,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
天井中透下來的光照在嚴樊旬的臉上,他轉過頭來,看了左賢一眼。
「你快走吧,我爸爸要回來了」。
左賢在嚴樊旬的身邊蹲下,看著他:「我們一起走吧。」
「去哪兒?」嚴樊旬問。
「去我家。」左賢回答。
至今,左賢依舊能夠記得,他小時候的第一個夢想就是長大以後,帶著嚴樊旬一起離開家。
初三時,左賢跟著父母搬家去了新建的社區,而嚴樊旬還在那個黑色的屋子裡面坐著。
左賢站在搬家卡車上往後看,他看著熟悉的房子和街道越變越少,越來越慌張。他至今依舊能記得那時的不安定感,像是搬家了就再也不會和以前的朋友見面。他恐懼又難過,一直向後看,希望能永遠記得回去的路。
左賢把畢業照和其他東西都收起來,出去梳洗,之後又回到房間。他關了燈,躺在床上,把破舊的錢包放在床頭。他回想起今天見到的彷彿陌生人一般的嚴樊旬,無法入睡。
或許嚴樊旬已經忘了以前的事,但左賢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那些一起度過的日子。不管是童年還是學生時代,嚴樊旬都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就像玻璃上的暗紋,看上去並不清晰,但只要用手觸摸,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紋路。
左賢在過去的記憶中睡睡醒醒,夢見了很多事。第二天一大早,他早早起床,挑了件簡單的T恤和外套出門去了。
十一的街道上到處是結伴而行的路人,左賢坐了一輛公車,來到和嚴樊旬約定的地點,他看了看手錶,離見面時間還有三十分鐘。他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瓶水,站在路口等嚴樊旬。沒過十分鐘,便遠遠看見嚴樊旬往這邊走來。
嚴樊旬看見左賢已經到了,小跑過來,問:「等多長時間了?」
「就一會兒。」左賢回答。
嚴樊旬穿著一件廣告衫,腳上是一雙老牌子的球鞋:「現在我們去哪兒?」
「去江邊。」
聽了左賢這樣的回答,嚴樊旬看著左賢。
左賢笑了一下:「我很久沒回來了,所以想去看看。」
嚴樊旬應了聲「好」,他和左賢往同一方向走,不再說話。
「水你要嗎?」左賢問,他是幫嚴樊旬買的。
「不用。」嚴樊旬回答。
左賢把那瓶沒有開蓋的礦泉水拿在手上,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的鞋帶鬆了,左賢懶得管,由著它去,繼續向前走。
「你的鞋帶散了。」嚴樊旬放慢腳步。
左賢點了一下頭,把手上的礦泉水交給嚴樊旬,嚴樊旬伸手接。
左賢蹲下去,把鬆散的鞋帶解開來,重新繫。從這個角度,他正好可以看到嚴樊旬的手。
嚴樊旬手掌的外圈和手指的最後一個指節都長了黃色的繭,他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紋非常深,是常常幹活造成的皮膚角質化,除此之外,手指中間的關節變得比上下都粗,仔細看,皮膚上還有一些輕微的劃痕,月牙狀的舊傷口依舊停留在小指上。
左賢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他繫好鞋帶,站起來。
「走吧。」他對嚴樊旬說。
「走吧。」男人把手上的水還給他,跟上他的腳步。
沿著公路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了骯髒的鐵道。順著鐵路走,再經過一段寬敞的公路,就可以到達江邊。
小時候,左賢和嚴樊旬常常在這條鐵路上行走,他們時不時看看後方,如果有火車開過來,就迅速地跑下去。據說隔壁學校有因為沒來得及跑而被火車輾死的孩子,不過因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邊,大家就都沒有什麼概念,繼續肆無忌憚地在鐵道上行走、奔跑。
「這條鐵路廢棄多長時間了?」看著四散的垃圾和生鏽的軌道,左賢問。
「快五年了。」嚴樊旬回答。
左賢看著腳下的路,無法把目光從那些垃圾上移走。與當時的印象不同,鐵路不再是如金屬般冰冷的存在,它變得骯髒不堪——四周布滿了死去的低矮的樹,生活垃圾隨時可見,它們發出難聞的氣味,彷彿在向侵入者示威。
往遠處看,半弧的鐵軌劃出了和以前一樣完美的曲線,但卻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只能感到衰敗與骯髒。
兩人沉默著,走在兒時常常行走的道路上。他們的個子都長高了,腳步邁不開,跨一格嫌小,跨兩格又嫌大。
左賢沉默地看著腳下的路,以往的記憶細碎而緩慢地灌入他的胸膛,他轉過頭看了嚴樊旬一眼,嚴樊旬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左賢回過頭面對前方,任憑記憶在心中緩慢地流淌。
就算嚴樊旬不記得,但那些事都曾經發生過。小時候他們的確在這條路上一同行走和奔跑,的確一起背對西沉的太陽回家,的確有時候走到不認識的地方也渾然不知,的確這麼並肩說著話。
成年的他們走完了鐵路,又步行了二十分鐘,這才看到了開闊的江。
秋季的江水不算清,卻也沒有渾濁到哪裡去。雖然天氣尚可,但不知為何能見度不高,江面上霧濛濛的,對岸也隱在一片渾濁的灰土色中。
長條型的船隻載著沙和石子在江上行駛,遠處的是船,近處的也是船,這麼多年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這些船隻。
以前從很多地方都能輕鬆走到江邊,但現在能接近江的地方越來越少。
嚴樊旬和左賢從輪渡入口那裡溜進去,踩著沙灘往北走。
採沙場裡傳來了機器的聲音,左賢看著堆成山丘的沙,想起曾經有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他看著黃沙隨機器往下落,突然感覺時間好像從來沒有流逝過。
「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嚴樊旬說,打斷了左賢的幻想。他往上走,在水泥牆上坐下。
左賢走過去,在嚴樊旬的身邊坐下,他看看身邊高高低低的蘆葦,又把視線轉向灰土色的江面。
過了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最終,嚴樊旬客套般地開了口:「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北京,以前在那裡讀書,現在在那裡工作。」左賢回答。
「當醫生?」
「是的。」
「你以前就說想當醫生。」
左賢點點頭,他想起初三的某一天,他、嚴樊旬、葉若飛一起坐在這個堤壩牆上,那時太陽西沉,溫暖的黃色陽光斜射在身上。夕陽的餘暉中,他們聊到未來想幹什麼。
左賢是第一個開的口:「我想當醫生。」
葉若飛是第二個,他看著沉下去的太陽,說:「我想讀大學時學吉他,組個樂隊。」
嚴樊旬直到太陽快落山也沒有說話,左賢問他,嚴樊旬才開了口:「我想和喜歡的人結婚。」
這些願望聽起來都有些怪怪的,但卻是每個人最想做的事情。
三人看著太陽,直到它完全陷入那邊的地平線,這之後,他們站起來往回走。葉若飛和左賢、嚴樊旬不同路,沒多久就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嚴樊旬和左賢同葉若飛說了再見,肩並肩一起往家走。
那之後沒到一個月,左賢便搬了家,便再也沒有機會和嚴樊旬一起回家了。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左賢扯了一根蘆葦下來,在手上拿著。他裝做不經意地晃動蘆葦,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嚴樊旬回答。
「有女朋友嗎?」
「沒有。」
一般在回答完這個問題之後,回答者都會反問「你呢」,但嚴樊旬說完這一句就沉默了。
為了表明什麼似的,左賢自言自語地說:「我也沒有女朋友。」
嚴樊旬沒有理睬他的這句回答。
江邊的風吹起來,白色的蘆葦擺著頭,因頭重腳輕而歪歪倒倒。
「你現在住哪裡?」打破了沒有意義的沉默,左賢問。
「還是以前的地方。」
初三,左賢從狹窄的房子裡搬走之後,頭兩年還去過嚴樊旬的家,高二之後,因為種種原因,他再也沒有去過那裡。在嚴樊旬高二下學期輟學之後,左賢去那裡找過他,但屋子裡空無一人。當時左賢反覆地去,卻反覆地失望,最終只好放棄尋找嚴樊旬。就這樣,他過了沒有嚴樊旬的十年。
「我能回去看看嘛,好久沒去了。」
「沒什麼好看的。」嚴樊旬看著江,回答。
對話進行到這一步,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左賢看著並不清亮的江面,感到風從江面上吹過來。他一動不動地凝視江水,想起以前的巷子和天井,想起嚴樊旬被毆打之後來找他的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用手抹去嚴樊旬的眼淚,一次次地想要帶他離開家,但想像永遠只是想像,孩子的力量過於渺小,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任何一處。於是那些並沒有上升成夢想的願望,全被那個落了日就變得昏暗的巷子私自保留了。
坐了很久,左賢也沒聽到身邊的人開口,他自己同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左賢轉過頭,嚴樊旬正看著江面,彷彿雕像一樣一言不發。
風漸漸吹得讓人睜不開眼,嚴樊旬動了動嘴唇:「走吧。」
左賢站起身,他向下看到了江邊的淤泥,很想問嚴樊旬還記不記得陷在裡面的事情,但他並沒有開口。
離開渡口後,在第一個三叉路口,嚴樊旬停下腳步:「我要先走了。」
左賢連忙說:「你要是回家,我們還有一段可以同路。」
「我有其他的事情,不好意思。」嚴樊旬衝左賢點一下頭,「再見。」
說完這句,他便走了和左賢完全相反的方向。
左賢站在三叉路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嚴樊旬往遠方走去。穿著各色衣服的喧鬧人群中,嚴樊旬的身影並沒有太多存在感,他是個瘦瘦的年輕人,腿有點跛,頭髮剪得短短的,混入人群便會很快消失不見。
左賢站在原地,直到嚴樊旬的身影完全不見。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突然覺得這個熟悉的城市是如此得陌生。
過了很久,左賢才往回走。他再次選擇了走鐵道而不是正常的公路,破敗的鐵道就像他們如今的友誼。在鐵道的一個轉彎處,左賢停下腳步,把口袋中的錢包拿出來,打開,他看著他和嚴樊旬唯一的那張合照。
那是高中一年級的一天中午,他們一起路過市中心幫人拍照的攤子。左賢說,我們沒拍過照片,今天拍一張吧。於是兩人就這樣站在那裡,用搭著肩膀的方式來掩飾面對鏡頭的拘謹。
左賢對這段事記得很清楚。如此之前的記憶也能如此容易地被翻找出來,是不斷地回憶的結果。
那些和嚴樊旬一起度過的童年、小學、初中、高中,是左賢一生無法替代的重要部分。雖然二十七歲的人說「一生」未免為時過早,但之後會出現比嚴樊旬更重要的人嗎,左賢很懷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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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登機牌時,左賢打開破舊的錢包拿身分證,看到了那張照片第一次。
時間還早,他準備去樓下吃早餐,便把身分證放進錢包,這時看到了那張照片第二次。
吃完早餐,他提著不多的行李過安檢,把身分證拿出來再放進去——這是第三次和第四次。
從工作地點的北京回家需要先坐飛機到南京,之後再轉一輛火車。早些年,左賢是直接坐一列火車,經過漫長的等待才能回到家中。而這條回家的路,不知不覺就走了九年。
從機場出來,坐車來到火車站,左賢從錢包中取出車票,第五次看到了那張照片。
當他上了火車找到座位坐下,把車票塞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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