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晚上十點。

陳彥和老律師事先用電話跟華家的人連絡好，然後懷著哀痛的心情，與臺北法院公證處的莫書記官趕到碧潭來。記得今天一大早，他接了電話緊緊張張趕來的時候，華老太爺還是好好的，只顯得有點亢奮，沒有絲毫會突然惡化的跡象；因此，當他聽完老先生那奇特的―充滿濃厚戲劇性的提議，並未感到意外，只認為對方一時興之所至，想出一些怪主意來開開玩笑而已。

當時華之藩先生大概窺出他的心意，於是慎重其事地向他表示：

「你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兒的―這不是開玩笑！」

老律師緩和地笑笑，半認真地問：

「我就不相信，你早就安了這個心？」

「不錯，」老先生真誠地回答：「這是在天亮之前我才想到的。」

「在夢裏？」

「什麼話！我清醒得很！」他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我就是想證明這一點，才決定這樣做的！」

現在，為了履行這個特殊的託付，老律師再走進華家時，內心不免有點激動。

他們都在客廳裏，已經等得有點不大耐煩了。除了華家這幾位少爺小姐，大嫂和胡步雲也在場；何家和虞家的人為了避免參與人家的家務事，沒下樓來。老太爺的去世也太過突然，因此他們似乎仍然未能完全接受這個事實，陷入一種迷惘之中，要不是宋媽臨時用黑布縫起幾隻袖圈，讓他們戴起來，目前這個場面，只算得上是一次家庭聚會而已。

在他們之中，只有大小姐約雯和約倫是真正哭過來的，其餘的人，緊緊的抿著嘴，沉默著，儘量表現出哀痛逾恆的樣子；當其中有人用手帕輕輕的擤擤鼻子時，其他的人便瞟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來，心裏繼續在盤算到極樂殯儀館去守靈的事。

為了禮貌，現在他們站了起來。

老律師招呼他們坐下，然後隨著約謀到空著留給他們的大沙發前面。在沒有坐下來之前，他先替大家介紹。

「約希呢？他在哪兒？」老律師問。

沒有人願意回答這句問話。

「他不在？」

兩眼哭得腫腫的老處女向右邊偏了偏頭，用窒悶的聲音回答：

「在房間裏面。」

「怎麼不出來？」

「哼，」大少爺鄙夷地哼了哼，「他還有臉出來呀！」發現他們沒聽懂，於是補充道：「要不是他半夜把老太爺拖到外面去，他老人家好好的，怎麼會說去就去了。」

「啊……」老律師頓了頓，然後向站在長櫃那邊的老管家吩咐：「老黃，你去叫他出來。」

黃三豐向老太爺的房間走去。陳彥和律師用眼色向坐在他身邊的莫書記官示意，將皮包裏的文件和書記官進來時提在手上的一架電唱機那麼大小的錄音機打開……

從老律師替他們介紹開始，華約謀就一直對莫書記官的「身分」和他提著的那隻小箱子感到困惑，現在看見他們帶了鋼絲錄音機來，又是法院公證處的官員，表明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他一直以為，宣佈遺囑，只是拿出幾張紙來唸唸而已。

華約希終於被老管家拖出來了。大哥對於他沒有將「孝」戴起來極為不滿。

「我不戴在袖子上，」約希生硬地說：「我戴在這裏！」他指指自己的左胸：「戴在這個裏面―不是給別人看的！」

於是，大家鬧起來，最後將一切罪惡和責任都歸結到約希的頭上。

約希低下頭。

「是的，」他悔恨地自責道：「是我害死他的！我不知道他病得那麼重……」

「少說這些廢話！」大哥直指著他，厲聲斥責：「怎麼不說你巴不得早點把他氣死，回來好分家產！」

華約希定定的瞪著他的大哥，搖搖頭，真誠地說：

「我不是為了這個回來的！」

「漂亮的話誰不會說！」

「你們不會相信，我只是要聽―他說的笑話！」

「哈！笑話！」約謀乖戾地獰笑道：「這才是真正的笑話吶―你回來不是為了錢？」

約希不想再說話，頓了頓，他轉身向廳門走去……

「約希！」陳彥和律師連忙叫住他。

約希並不理會……

「至少，你也要聽完你父親說的話，你再走！」

律師這句話發生了作用，華約希終於停下腳步。

「你就站在那邊聽好了。」律師回過頭來，望著約謀他們。「我們現在就開始好了！」

在陳彥和律師翻開那份打字的文件時，始終沒有說過半句話的莫書記官撳下錄音機的按鈕。

老律師拿起文件慎重地說：

「這份東西，就是令尊在今天早上更改過的遺囑。我們根據當時的錄音抄錄下來的。我希望你們要仔細聽清楚，他生前所說的話！」

華約希並沒有聽見這些話，他下意識地在樓梯的梯級上坐下來。

老律師的聲音很清晰的開始唸下去：

「我是華之藩，出身貧寒……」

「您不是要告訴我一個笑話嗎？」

「這五十年來，克勤克儉，努力奮鬥……」

「是什麼笑話？」

「但對於兒女的教養，總覺得沒盡到責任……」

「為什麼您不說呢？」

「現在，我走了。我決定將我的遺產，這樣分配―」

華約謀他們隨即緊張起來。

「首先，」老律師唸道：「我要將全部遺產的四分之一，捐獻給慈善機關，救助那些孤苦無依和需要幫助的人；其餘的四分之三，平均分為六份。」

「六份？」老大不以為然地重複道。他們跟著回頭去望樓梯那邊的約希。

華約希仍然在想：

「為什麼不說了笑話再走呢？」

老律師清了清喉嚨，繼續唸：

「其中一份，我要分送給所有曾經跟隨我，和在事業上幫助過我的人。」

黃三豐驟然一陣心酸，熱淚奪眶而出。

「至於名單和分配的方法，依照前一份遺囑辦理。其餘的五份，給老大約謀、老二約倫、老三約雯、老四約翰和老六約姿。」律師頓了頓。「至於我的第五個孩子：約希！」

華約希驟然回過頭來―

「由於他在我生前，沒有得到過我的愛，所以，我要將我所遺留下來的﹃愛﹄，全部給他一個人，作為對他的補償。」

雖然約謀和約翰他們直想笑，但華約希的感受卻不一樣。他猛然醒悟，父親是愛他的，是真真正正愛他的。比誰都愛他。

「謝謝您，爸爸！」他感動得渾身顫抖，深摯地重複著：「謝謝您，謝謝您………」

陳彥和律師抬起頭，正色地問：

「你們還有什麼意見？」

既然約希得不到半分錢，他們剛才那一點不滿已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那種報復的滿足，和幸災樂禍的暢適。

沒有人說話。

老律師遲疑片刻，低頭望望那份文件，又開始說：

「我想問問你們―約希得不到半分錢遺產，對他來說，也許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

「那是他自己找的！」約謀批評道。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你們的兄弟！」

「人家可不那麼想！」約翰接著律師的話：「剛才您也聽到了，他不是為了這個回來的！他哪兒在乎這些！」

老律師接著說：

「如果，我提議，」他望著文件，「為了讓他將來進入社會的時候，有點經濟基礎，你們願不願意，在你們的份內，抽出一小部份出來，幫助幫助他？」

沒有人說話，而且他們極力避免接觸老律師的目光。莫書記官冷漠地望著他們，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在那顯得過高的額角下面霎動著，帶有幾分憎厭。

「你們不願意？」

沉默，只有矮几上這架已經陳舊的錄音機發出乾澀的運轉聲……

陳彥和律師沉重的吐出一口氣，審慎地跟莫書記官交換一個眼色，然後略為將身體俯向前面一點。

「好吧，」他說：「我再問你們一次，但是你們一定要回答：願意還是不願意―約謀，你怎麼樣？」

現在，華約希已經介入這事件之中了。但，他所關心的，並不是他們的回答，而是他很敏感的觸及一點點關於父親要說的那個沒說出來的「笑話」的線索。他望著他的大哥，他只能看見側面，旁邊的大嫂一直低著頭；然後，大哥向他斜聣著，滿臉輕蔑。

「我寧可去施捨給那些叫化子！」

「偽君子，你幾時看見臺灣有叫化子來著！」

老律師點點頭，開始露出一絲笑意；他順著他們坐的位置問約雯，但約翰已經搶先表示自己的意見：

「我呀，寧可把錢換成銅板，一個一個的向河裏丟―至少我還聽得見銅板掉到水裏的聲音！」

「給他？門兒也沒有！」約姿緊接著他四哥的話，尖著嗓子強調：「我就是不給！」

「約雯妳呢？」

胡步雲開始後悔自己最近所做的每一件事，尤其是那天竟然向老處女攤牌，說是不惜離開東亞，要到外面去闖的！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之內，他想到好多種可以跟這個沒有半點女人溫柔味兒的老處女妥協的方法，只怪自己太過衝動―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沒預料到老太爺會撒手得那麼快。現在，他了解約雯所猶豫的，可能不是為了捨不得金錢，而是對約希「害死了父親」的怨恨。

「他們都不給，」她瘖啞地回答：「我憑什麼要給！」

只剩下約倫一個人了。

宋媽他們站在通向後屋的甬道上，約倫是背對著這邊坐的，她幾次要想跑出去替他拿點主意。反正這個家已經分了，他還能倚靠誰？但，她的身體是完全不聽使喚似的，僵在那兒。

而約希所期待的，也正是這句話；只要二哥不答應，他就無需再費口舌去婉謝這種「施捨」了！

「約倫，你說呢？」

約倫在心裏跟自己鬥爭過，從他們給多少我就給多少開始……他真的有點憎恨他們，因為這種情勢，就造成了如果他要是給的話，就要跟他們對立起來；這是一種可怕的經驗，而且已經刻不容緩，無可避免！

就在約希憋得要站起來舒一口氣的時候，華約倫終於拿定了主意：以後再給約希，也是一樣的。

「我也不給！」他含糊地說。

老律師和書記官同時挪動了一下身體，再坐坐好。然後，老律師非常謹慎地問書記官：

「這樣的話，第二部分，就要開始生效了？」

「那當然，」書記官點了點頭，回答：「您繼續唸下去吧！」

約謀一怔，習慣地摸了摸眼鏡。

老律師用手將那張文件抹抹平，俯下身體，用非常清晰的聲音讀下去―而且極力要模仿華之藩先生當時的語氣：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我發現，把金錢遺留給你們，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啊……」他們隨即端坐起來。

「所以我要改變剛才的遺囑！」

「什麼？」

老律師沒理會，繼續宣讀：

「首先，我要留下這棵樹―不許砍掉！」

這棵樹就像一個醜惡的魔鬼一樣，在黑暗的園子裏以它那千百萬隻貪婪的眼睛偵伺著屋子裏進行著的，跟它直接發生關連的事。

「父親沒忘記這棵樹！」華約希欣喜地告訴自己。

陳彥和律師蹙著眉頭，掃了他們一眼。

「同時，我決定把剛才給你們的錢，全部收回―給約希一個人！」

客廳頓時騷亂起來，他們紛紛離開他們的座位，衝向大沙發的前面。

「騙局！」華約謀伸出他那細長，因激動而在顫抖的手指指著那份文件：「絕對是騙局！」

「什麼話，遺囑也作興說改就改的呀！」

「一定是他們事先串通好的！」

「反正我們不承認！」

唯一沒說話的，是手足失措的華約倫。

「你們不要鬧！」陳律師向他們伸出手，鎮定地說：「坐下，先坐下！」

「怎麼說我們也不承認這份遺囑！」老大向其他的人表示。

始終沒說過什麼話的莫書記官現在站起來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嚴：

「你們要先弄明白，令尊這份遺囑，是經過法律程序證明的。在宣讀之前，陳律師就提醒過你們，要你們仔細聽聽清楚你們父親所說的話，陳律師只是替他唸出來而已―我們有全部的錄音！」

華約謀忿懣地嚷道：

「我們懷疑這份遺囑的真實性―誰可以證明它是真的？」

「當然有證人！」老律師平靜地說：「周大夫和那位護士小姐陳秀玉當時就在場。這上面就有他們的簽名和指模。如果有疑問，將來你們可以好好的核對！」

「……」

「你們先坐下，遺囑還沒有唸完呢！」

僵持一陣，他們無可奈何地返回原來的座位上。已經站了起來的華約希一點都不快活―甚至還含有慍怒，因為父親這樣做，跟他所想的正好背道而馳，使他頗為失望。

陳律師再繼續唸完這份遺囑：

「為了讓你們了解什麼叫做﹃愛﹄，我要把剛才贈給約希的愛全部收回，再分成五份，給你們每個人一份。」

華約希現在總算驟然明白父親要說的笑話了。他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怪笑，張著臂，跳動著腳步，左左右右地旋轉著，向這幾個分到五分之一的「愛」的少爺小姐搖晃著過來，像個小丑一樣……

「爸爸說的笑話真是棒呀！棒呀！」他像個醉漢似的斜著身體，輕蔑地指著他們：「你們沒想到，你們也會有今天吧―現在你們一個個統統變成窮光蛋了！」

「……」

「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他的臉忽然被內心一種驟起的痛苦扭曲了，他萎縮下來，終於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呌：「―我不要錢！我不要！」

客廳裏的空氣突然被凝固起來。

華約希扭轉身，厲聲宣示：

「我不要錢！我要愛！我要我爸爸給我的愛―全部的！一點都不能少！」

靜默。

他走到大沙發的前面。

「陳伯伯，」他問律師：「是不是錢都是我的？」

「當然是你的。」

「那麼，我可以隨便用了？」

「是的。」

「那就好了！」說著，華約希回轉身來，面對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們。

他們受了驚嚇似的竦然注視著他。

這樣楞了半響，華約希驀地雙膝一彎跪倒在地上，低著頭，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

情勢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是他們絕對意想不到的，他們惶惑地望著愈哭愈傷心的約希，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才好。而約希，開始用哽咽的聲音說話了。

「爸爸生前，就沒有愛過我！」他悲慟地抬起頭，「可是他的愛，對你們來說，並沒有什麼重要―我需要他的愛！」他軟弱地向他們哀求：「我求求你們，將他的愛還給我！請你們可憐可憐我！把愛還給我―」

他就那樣不斷的重複著最後這兩句話，哭喊著，劇烈地抽搐著，揑著拳，捶打著地面……

華約雯是第一個忍不住的，她愧疚地哭了，接著是本來就已經將頭低垂到胸口上的華約倫，華約姿咬著嘴唇，當大哥慚愧地將眼鏡拿下來的時候，只聽到那邊的黃三豐發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哀號……

於是約希振作地再抬起頭來。

「我不要錢！錢還是你們的！」他真摯地說：「我要買回那些愛―全部的愛！」

程曼君抬起眼來睨望自己的丈夫，約謀的手停止抹拭眼鏡。

為了要儘快完成這筆交易，華約希急切地提議：

「你們不要說話，不要回答―就是表示你們已經答應！」

沒有人說話。

約希依然非常認真地依次一個一個地問，最後，他露出滿足而感激的笑意。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他虔誠地說，跟著站起來，轉身向老律師和莫書記官點點頭。

「謝謝你們！」

然後，約希大步邁出客廳，然後走入車間，將那把已經生銹的長柄大斧頭拿起來，向園子那棵大樹走去……

他含著熱淚，一斧一斧的用力向大樹的樹身砍去，他感受得到這棵醜陋的老樹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感受得到父親所感受到的痛苦，因為父親是要留下這棵大樹的；父親也曾經訓誡過他，和人類一樣，樹也有生命。一切生命，都是值得尊敬的！

他一斧一斧的砍下去……

那沉悶而單調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傳進這死寂的客廳裡；律師和公證人已經走了，他們仍然默默的坐在原來的地方，沒有移動過。

華約希不知道流下的是汗？還是淚？他渾身透濕，他撕破身上的衣服，將淌血的手掌包起來，再繼續咬緊牙根用力砍這棵樹……

天透亮的時候，他們聽到大樹倒下的隆然巨響，地面亦為之震動。

大樹倒了！

華約希丟下手上的斧頭，勉力挺直腰，深深的吸入一口氣，然後悲痛地望著天。他不是在懇求父親的饒恕，而是要讓父親知道，這是他所做的最後一件忤逆他的事―他必須要這樣做！沒有理由！不需要解釋！

這個魔鬼死掉了！

薇薇向約希走過來，將一件外衣披到他的身上。

他回頭望她，沒說什麼，只將手搭到她的肩頭上，連望都不望那屋子一眼，困乏地和黃薇走出這個不再屬於他的家……

第四十五章

晚上十點。

陳彥和老律師事先用電話跟華家的人連絡好，然後懷著哀痛的心情，與臺北法院公證處的莫書記官趕到碧潭來。記得今天一大早，他接了電話緊緊張張趕來的時候，華老太爺還是好好的，只顯得有點亢奮，沒有絲毫會突然惡化的跡象；因此，當他聽完老先生那奇特的―充滿濃厚戲劇性的提議，並未感到意外，只認為對方一時興之所至，想出一些怪主意來開開玩笑而已。

當時華之藩先生大概窺出他的心意，於是慎重其事地向他表示：

「你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兒的―這不是開玩笑！」

老律師緩和地笑笑，半認真地問：...

總序　無擾為靜，單純最美

宋政坤

記得三十年前大二那年暑假，我一個人待在陽明山，窩在學校附近的宿舍裏―避暑、看書、打球，日子過得好不愜意。那時候我瘋狂的迷上讀小說，其中最喜歡且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潘壘寫的《魔鬼樹──孽子三部曲》、《靜靜的紅河》（以上皆聯經出版）。那年暑假我糾結在潘壘筆下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裏，山與海彷彿都充滿著熱與火，劇情結構好像電影，有鏡頭、有風景，愛恨糾纏，直叫人熱血澎湃。那是我年輕時代裏最美好的一個暑假，此後就再也沒有過。總覺得那年暑假帶走我少年時最後一個夏季！那段山上讀書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我記憶裏總是如此深刻。

之後幾年，我一直很納悶，像潘壘這樣一位優秀的小說家，怎麼會突然就銷聲匿跡似的，再也不見蹤影？難道他已經江郎才盡？或者他早已「棄文從影」？又或者是重返故鄉，至此消逝於天涯？我抱持這樣的疑惑，直到真正遇見他本人。

那是十年前（二○○四年）某天下午，《野風雜誌》創辦人師範先生，很意外地帶著一位看起來精神矍鑠的長輩造訪秀威公司。當他們突然出現在辦公室時，我一時還真有點手無足措，當時我正和幾位同仁開會，小小的辦公室擠不下更多的人，開會的同仁們見狀一哄而散。我一得知坐在師範身旁的就是作家潘壘時，當下真是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不是矯情，真正是恍然如夢。因為有太多年了，我幾乎再也沒有聽過潘壘的消息；就像已經有太多年了，我幾乎忘掉那一個青春的盛夏！

我們好像連客套的問候都還沒開始，潘壘先生就急著問我是否有可能重新出版他的作品，而且如果能夠的話，他想出版一整套完整的作品全集。我當時才確認，潘壘八○年代以後再也沒有新作問世。他突然丟出這個難題，我一時竟答不出話來，想到這套作品至少有上百萬字，全部需要重新打字、編校、排版、設計，這無疑將會是一筆龐大的支出，以當時公司草創初期的困窘，我實在沒有太多勇氣敢答應。對於這麼一位曾經在我年輕時十分推崇而著迷的作家，竟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下碰面，我實在感到十分難堪。在無力承諾完成託付的當下，我偷偷地瞥他一眼，見他流露出一抹失落的眼神，老實說，我心情非常難過，甚至於有一種羞愧的感覺。這件事、這種遺憾，我很少跟別人說，卻始終一直放在心上，直到去年。

去年，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裏，我得知國家電影資料館即將出版《不枉此生―潘壘回憶錄》（左桂芳編著），秀威公司很榮幸能夠從中協助，在過程中我告訴編輯，希望能夠主動告知潘壘先生，秀威願意替他完成當年未竟的夢想，這次一定會克服困難，不計代價，全力完成《潘壘全集》的重新出版。對我來說，多年的遺憾終能放下，心中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喜悅。作為一個曾經熱愛文藝的青年，已屆中年後卻仍有機會為自己敬愛的作家做一些事，這真是一種榮耀，我衷心感謝這樣的機會，這就像是年輕時聽過的優美歌曲，讓它重新有機會在另一個年輕的山谷中幽幽響起，那不正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傳承與愛嗎？

最後，我要感謝《潘壘全集》的催生者師範先生，感謝他不斷給予我這後生晚輩的鼓勵與提攜；同時也要感謝《文訊雜誌》社長封德屏女士，感謝她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記憶保存許多珍貴的資料；當然，本全集的執行編輯林泰宏先生，在潘壘生活的安養院裏花了許多時間跟他老人家面對面訪談，多次往返奔波，詳細紀錄溝通，在此一併致謝。

無擾為靜，單純最美。當繁華落盡，我們要珍惜那個沒有虛華、沒有吹捧，最純粹也最靜美的心靈角落。當潘壘的生命來到一個不再被庸俗干擾的安靜之境，當他的作品只緩緩沉澱在讀者單純閱讀的喜悅中，我想，一個不會被忘記的靈魂，無論他的身分是「作家」，或是「導演」，都將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謹以此再次向潘壘先生致敬！

二○一四年八月一日

總序　無擾為靜，單純最美

宋政坤

記得三十年前大二那年暑假，我一個人待在陽明山，窩在學校附近的宿舍裏―避暑、看書、打球，日子過得好不愜意。那時候我瘋狂的迷上讀小說，其中最喜歡且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潘壘寫的《魔鬼樹──孽子三部曲》、《靜靜的紅河》（以上皆聯經出版）。那年暑假我糾結在潘壘筆下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裏，山與海彷彿都充滿著熱與火，劇情結構好像電影，有鏡頭、有風景，愛恨糾纏，直叫人熱血澎湃。那是我年輕時代裏最美好的一個暑假，此後就再也沒有過。總覺得那年暑假帶走我少年時最後一個夏季！那段山上讀書無憂無慮...

總序　無擾為靜，單純最美／宋政坤
導讀　潘壘筆下的孽子之逆／李瑞騰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115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總序　無擾為靜，單純最美／宋政坤
導讀　潘壘筆下的孽子之逆／李瑞騰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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