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曲詩選》重現「北美洲詩人」亞卓安‧芮曲(Adrienne Rich)的一生傳奇。
芮曲經營情欲、病痛、飢餓、戰爭等意象,
將自我意志和父權文化之間的抗爭化為語言的角力場域。
她坦露深沉的自我,挪借「父親的語言」,書寫自己的肉身經驗,
在詩裡創造一個充滿「憤怒」的視界。
芮曲的詩是文學的,也是政治的。她探討男/女、女/女、個體/國家、自我/他者之間矛盾扞格的多重面向,
探索糾葛的自我認同,成就一則「北美洲詩人」的傳奇。
《芮曲詩選》為第一本質量俱佳的芮曲詩作中譯。譯文另加注解和評論,對於文意和歷史脈絡皆有詳細解說。全書共選譯芮曲詩作51首,多數選自《一扇門框的事實》(2001),其餘選自《廢墟中的學校》(2004)與《迷宮中響起的電話鈴聲》(2007)。
本書依主題分為五類:
1.「痛苦與昇華:娑婆世界的女性」呈現女性的真實經驗,詩中主角都有明確的指涉。
2.「她與他:男女之間」處理失衡的兩性關係。
3.「她與她:同志情與欲」描寫女性情誼和女同志情欲,充滿芮曲的自剖。
4.「語言與權力:人間詩學」主張語言可以成為女性詩人生存的工具,並且具備改變歷史的潛力。
5.「自我與他者:身體/族裔/國家/世界」經營身體/政治的病痛、飢餓、矛盾等意象,探索芮曲個人多重糾葛的自我認同,亦即她自稱的「分裂的根」。
芮曲自我定位為「北美洲詩人」。此一稱號概括她一生寫作的題材、主題和目的:她為所有被美國霸權宰制,而導致改變人生的女性而寫。
她曲的詩深具顛覆性:在反威權體制的同時,也呼喚女詩人逾越私領域,無畏地針砭父權與世局。
作者簡介:
亞卓安.芮曲(Adrienne Rich)
1929年生於巴爾的摩市,為美國當代知名的詩人、散文家和女權運動者,受推崇為美國20世紀後半葉以來最具影響力的詩人,讀者廣布全球。芮曲一生追求公義,寫詩為文旨在激發女(同志)權意識,批判父權文化與國家機器,進而催化改革。她結合理論與行動,建立與第三世界婦女的連結,協助她們對抗性別和經濟的雙重壓迫。芮曲至今已出版25本詩集、9冊散文論著,自1950年以來已獲詩獎超過20項。學者將她比擬惠特曼和狄瑾蓀,她則自我定位為「北美洲詩人」。
章節試閱
二十一首情詩(Twenty-One Love Poems)
I
這座城市到處見到螢幕上放映著
色情、科幻吸血鬼、
被錢驅使的奴才在皮鞭下低頭,
而我們還是得出門走路……即便是走路這件小事
我們得跨過腳旁浸著雨水的垃圾,小報上登載的慘事
就發生在鄰舍之間。
我們需要牢牢抓緊生命,即便糾纏著
那些已然酸臭的夢,那類的金屬射出的東西,那些不堪的事,
還有嫣紅的秋海棠,閃亮絢麗
在一戶六層樓高的窗台顛危危地搖曳,
還有長腿高佻的年輕女孩
在中學校園的操場打球。
我們不是想像杜撰出來的。我們想要活得像大樹,
像槭木昂首穿越硫化物污染的空氣,
樹身斑痕累累,依然茁壯冒出嫩芽,
我們的野性熱情扎根在這座城市
II
我在妳的床上醒來。知道自己一直做著夢。
天色尚早時,鬧鐘的聲音讓我倆分開。
妳已伏案工作數個小時。我清楚記得夢中情景:
我倆的詩人朋友進到我的房裡
我在裡面已經連續寫作幾天,
草稿紙、複寫紙、詩稿,散落四處,
我想拿一首詩給她看看,
那首關於我的生命的詩。但是我猶豫,
醒了。妳來親吻我的頭髮,
來喚醒我。「我夢見妳是一首詩,」
我說,「一首我想讓某一個人瞧瞧的詩……」
而我笑了,又回頭做夢
夢中想把妳展示給所有我愛的人,
想公開和妳一起行動
應付地心的引力,那可不簡單,
地心引力可會把長翅膀的青草從摒住氣息的高空拉回地面。
III
我們不再年輕,必需善用幾周的時光
彌補多年的兩地分隔。然而,這個不尋常的
時間的倒錯終究讓我明白,我們不再年輕。
二十歲時候的我們走在早晨的街頭
四肢百脈可曾流竄著如許純真的歡欣?
可曾倚偎在窗邊俯瞰這座城市
聆聽著未來的聲息
如同此刻此地的我全神契合你的聲響?
而妳,也以相同的步伐向我走來。
妳那永恆的雙眸,綠色的亮采
猶如初夏有雙藍眼的青草,
那任由湧泉漂洗的青藍色的水芹。
二十歲的時候,確實:我們以為天地長久人不老。
四十五歲了,我想要知道如妳如我之輩的極限。
我觸摸著妳,了然於明日無多,
無論什麼方式,我倆都會白頭相依,
無論天涯海角,我倆都要護持對方到最後一刻。
IV
春天的某個清晨我離開妳回到家
晨光在尋常平凡的牆上晃漾,「金魚」,
「廉價商店」,鞋店……我手上拎著沉重的
裝滿食品雜貨的紙袋,快步衝向電梯
裡面一名男子,繃著臉,上了年紀,正經八百的
就讓電梯門在我眼前關上。──「天啊,按住!」
我嘎啞地對他叫著。──「神經病,」──他衝著我小聲地說。
我跌跌撞撞進了廚房,卸下大包、小包,
泡了咖啡,開了窗,放著妮娜•西蒙的歌
她唱著「太陽出來了」……我拆著郵件,
喝著好喝的咖啡,聽著好聽的音樂,
我的身體依然因為妳的緣故既飄然又厚實。郵件中
掉出一張影印的紙,一個男子寫的東西。
二十七歲,一名人質,在監獄中遭刑求:
「我的生殖器不斷被凌虐示眾
一刻不停的痛楚讓我無法闔眼……」
「一息尚存就要掙扎活下去。
唉,我想男人就喜歡戰爭……」
我一貫的憤怒,難癒的傷口
因為流淚而撕裂得更大,我無助地痛哭,
男人仍舊控制世界,而妳不在我的懷抱裡。
V
這間公寓房子裝滿了書,隨時可能裂開如
怪獸張大的嘴,暴凸的眼球
很容易地:你一旦打開了書,你就得面對
妳一直喜愛的事事物物的陰暗面──
拉曳四肢的刑架和鉗子已就位,塞口物
會讓最洪亮的聲音悶聲失語,
沉默中埋葬了不被接受的孩童──
婦女、異議分子、證人──長埋在沙漠塵土底下。
肯尼告訴我,他正重新排列他的書
讓自己在打字的時候可以瞧見布雷克和卡夫卡;
沒錯;而我們和史威夫特還有帳要算
為了他憎惡女人的肉體而讚美她的心靈,
歌德懼怕「母親」,葛羅岱污蔑紀德,
還有許多藝術家的鬼魂──她們的雙手被捆綁了千百年──
死於難產的,聰慧的女人綁在木柱燒成焦炭的,
千百年間沒有寫成的書堆在這些書架的背後;
而我們今日仍須睜眼直視那虛境
裡面是不願開口的男子,和無法開口的女子
他/她們沒有為我們的生命發言─為這個尚待挖掘的深洞
稱為「文明」,又名「翻譯的行為」,又名「半數人的世界」。
VI
妳那雙小手,和我的大小完全一樣──
唯有拇指稍粗,較長─在這雙手中
在許多像這樣的雙手中,我可以託付整個世界
這樣的雙手握著電動工具或者方向盤
或者撫摸一張臉……這樣的雙手可以轉動
產道中的胎兒順利出生
或者駕駛極地探險的救難船
繞行於冰山之間,或者拼黏
一支巨大酒杯碎成針狀的瓷片
杯身環飾著
一群狂喜的女子跨步邁向
西碧兒的洞穴或稱伊洛西斯的巖穴──
這樣的雙手也可能執行必要的暴力
但是極為克制,準確拿捏
暴力的範圍和限度
使得爾今爾後暴力終將滅絕。
@
VII
那一種獸類會將自己的生命化做文字?
這究竟是何種捨命贖罪的行為?
──但是,像我寫出這般的文字,我也還是活著。
是否它近似狼人嘶吼的信號,
是那種屬於荒野的精心調控的大合唱?
再者,不在妳身邊時,我嘗試用文字塑造一個妳,
這時,我只是利用妳,像利用一條河流或一場戰爭?
而,我曾經利用河流,曾經利用戰爭
去逃避描寫最最不堪的一件事──這件事
並不是別人犯下的罪行,也不是我們自身的死亡,
而是我們怯懦於以熾情追求我們的自由
以致利用萎病的榆樹、污染的河流、戰爭中的屠殺
來權充圖像,褻瀆了妳我自己?
VIII
我回首多年前在蘇尼翁的光景
一隻腳發炎作痛,菲洛克替帝士的
女性版,跛足跋涉長路,
棲身在暗黑海水上的一畦陸岬,
從紅褐色的岩石望下去,無聲的捲浪
泛起白邊,才知道有一陣浪頭襲過,
在那樣的高度心中想像海水吸力的威猛,
確知自殺並不是自己做得來的行當,
但是在那個時刻卻也一直呵護端詳腳上的傷口。
就這樣,這件事已成過往。那個珍惜不捨
不願拋棄傷痛的女子已死。我是她的後裔。
我愛護她遺留給我的傷疤,
但是我想從今而後與妳同行
抗拒那股誘惑,不讓痛苦變成一生的志業。
IX
妳今天的沉默像一泓池水,養著溺水的物事
我想看到它們被撈起滴著水攤開在陽光下。
我在水裡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臉,而是別人的臉,
其中也有另一個年歲的妳的臉。
丟落在水中的一切我倆都不能拋棄──
一支老金錶,一張沾了水墨汁漾開的體溫記錄表,
一把鑰匙……即便是池底的淤泥和小石子
也應該擁有一絲肯定的閃光。妳的沉默叫我害怕
這般含糊不清的人生。我正等著
一陣清風,柔柔地掀開這張如紙的水面
瞬間剎那即可,指點我可以做些什麼
為妳而做,妳一貫善於化不可說
為可說,恩澤別人,甚至也及於我。
XI
每一座山巔都是一個火山口。這是火山的律法,
要火山看起來永遠都像女性的身體。
所有的高度都有深度,都有一個燃燒的核心,
但我們的草鞋走在硬化的熔漿上卻裂為碎片。
我要與妳同行走過每一座神聖的山巔
山的內心氤氲不息就像西碧兒彎腰端詳她的三腳祭壇,
我們沿徑攀爬而上之際我想牽住妳的手,
我想感受到妳的脈管在我的掌中閃著光,
不錯過途中路旁每一朵小巧、寶石般的
珍奇不知名的花,留待我們為她取名,
那花緊緊吸附在緩慢改變的岩石上──
那件能讓我們轉念回神的身外小事,
就在當下我們的眼前,知道我們會來,也清楚看見我們的未來。
XII
睡夢中,像星球般輪流翻身
依序運轉在午夜的草原之上:
輕輕的碰觸我倆就知道
我們在宇宙中並不孤獨,在睡夢中亦然:
睡和醒的兩個世界裡的幽靈
行走在它們的鬼域裡,幾乎要相互打招呼。
我被妳的喃喃言語喚醒
聲音彷彿來自多少光年──或者說──暗年之外
聽起來卻像是從我自己的口中說出。
但是我們各自有不同的聲音,即便在睡夢中,
而我們的肉體,如此相似,卻又是如此地相異
而,在我們的血流中迴響著我們的過去
正載送著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意義──
雖然含括在我倆所共享的世界的歷史中
我們各自的過去卻可以被賦予嶄新的意義,
我們曾經是同一性別的兩個戀人,
我們曾經是同一世代的兩個女人。
XVII
相愛既非緣訂前生,也不是在劫難逃。
因意外而發生,我們不是英雌人物,
這類意外猶如日常的兩車相撞,
書本改變我們的想法,我們成為鄰居
進而相愛。
《崔士坦和艾索德》和我們的故事相差甚遠,
女人至少要能區別
愛情和死亡。沒有裝毒酒的酒杯,
沒有懺悔自責。只想著應該有具錄音機
錄下些許我們的魂魄:這個錄音機
不僅播放我們的聲音,也該聽聽我們的心聲,
用以指引繼我們而起的後人:
這是妳和我的過去,妳我如何努力相愛,
一些外面的力量群起攻訐我們,
而我們內在又有一些力量守住不退,
防禦和攻擊,攻擊和防禦。
XX
我們之間那段談話,總是到了唇邊
又嚥了回去,如今在我腦海進行,
夜晚的哈德遜河在紐澤西州的灯光中戰慄
汙濁的河水卻偶或映照出
月亮
而我在水中看到一名女子
我愛過的,沉溺在秘密中,恐懼纏繞她的頸項
如髪束,令她氣閉。這名女子──
我試著與她說話,她的頭顯露傷痛和愁緒
因為痛楚而轉開──越發沒入水中
終致聽不見我的話聲,
而我不久就會知道,我之前是對著自己的靈魂說話。
XXI
門上的黑色的過樑,藍色的外地來的石頭材質
用切石工具將大塊圓石雕刻成波紋形狀
仲夏夜的光緩緩升起
自地平線上升──我說的「一道劈開的光」
就是這個。這個並不是巨石陣
也不是隨便任何地方,而是內心迴照自身的孤寂,
若有伴侶分享,便可以是自願的孤單而不是寂寞,
若要勇敢賭它一個圓滿宏光。
難上加苦:光愈圓,黑影愈深。
我選擇站在如劈開裂縫的細光裡,
一半隱罩在黑暗中,似有若無地移動
穿越那個空間,石頭的顏色
迎來了月亮,石頭變得不僅是石頭:
是一名女子。我選擇漫步於此境。然後在此地畫出一個滿圓。
1974-1976
二十一首情詩(Twenty-One Love Poems)I這座城市到處見到螢幕上放映著色情、科幻吸血鬼、被錢驅使的奴才在皮鞭下低頭,而我們還是得出門走路……即便是走路這件小事我們得跨過腳旁浸著雨水的垃圾,小報上登載的慘事就發生在鄰舍之間。我們需要牢牢抓緊生命,即便糾纏著那些已然酸臭的夢,那類的金屬射出的東西,那些不堪的事,還有嫣紅的秋海棠,閃亮絢麗在一戶六層樓高的窗台顛危危地搖曳,還有長腿高佻的年輕女孩在中學校園的操場打球。我們不是想像杜撰出來的。我們想要活得像大樹,像槭木昂首穿越硫化物污染的空氣,樹身斑痕累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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