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時值深冬,連日的大雪雖已停歇,但在這已明顯偏北的淮陰之地,那逼人的冷意,卻仍隨著每一陣拂過身子的寒風滲入骨髓之中。
可即便來往行人無不因此而冷得瑟縮起身子,淮陰城一隅、緊鄰著某座龐大院落的暗巷之中,卻有一名男子動也不動地藏身其間,半點不受那陣陣吹拂著的寒風所擾。
男子的軀體為一襲貼身的黑衣所包覆著,雖完全襯托了其挺拔的身形,卻也同樣說明了衣料的單薄;他的容貌為同色的面巾包覆了住,唯一顯露於外的眸子卻始終緊閉著,一如那連分毫也不曾動過的身子,瞧不出一絲活人應有的氣息。
但卻又不同於全無生命的死物。
他靜靜佇立在小巷裡,不像是個外來的人,卻像是個這天地間本就存在著的事物,渾然天成地與這天、這地、甚至是那刺骨的寒風融合為一。那份靜寂看似全無生機,卻又像在隱蘊著、積蓄著什麼。
便似那始終緊閉著的雙眼。
驀地,僅只一牆之隔的大院裡,某種重物落地的鈍悶聲響傳來。陣陣喧囂與一聲長嘯繼之而起,如同某種訊息、某種暗號,刺激著讓男子原先猶自闔著的雙眸陡然睜了開。
那是一雙幽深沉靜的眼,卻又帶著某種過於堅定的冷意與決絕。也在男子雙眸張開的瞬間,原先始終靜止著的身軀亦於此時猛地離地而起、一個輕身電閃般提劍衝入了牆內的院落之中。
院內雖起了些許騷亂,可見著這突然竄入的黑衣人,負責戌衛警戒的子弟們卻還是在短暫的震驚後匆忙重整陣勢準備迎敵──無奈平時的訓練雖起了作用,對黑衣人而言卻仍不啻虛設。便在眾人猶自震驚著的短短一瞬裡,黑衣人已然覷準了方向朝騷亂的來源處直奔而去。前頭的人來不及應變;後頭的人雖是應變了,卻無一人是其一合之敵。眾人只覺那黑衣人手中的劍光快疾如電、配合著那飄飛如風的身法穿梭於人群之間。待到陣陣痛吟聲傳來之時,造成一切的黑影卻早已沒入了院子的深處。
敵人的來勢太過迅猛,不論是那毫不掩飾殺意的冰冷眼眸、亦或是那凌厲無匹、勢如破竹的劍,全都讓所有不幸對上的人無不為其威勢所懾,一時卻忽略了黑衣人行動的背後究竟暗藏了多少的算計與謀劃──能輕易便找到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攻入、甚至連片刻停駐都無便循著正確的路徑入府,所代表的涵義之重大自然不遜於其所展現的實力……或者說,即便男子的功夫本就驚人,可若沒有這麼番算計,他的實力也絕對達不到如今這番讓人光瞧便覺得心膽俱裂的震懾效果。可他辦到了,結果便是一眾「精銳」還沒對上敵便先弱了膽氣,最終兵敗如山倒,連片刻都沒能阻攔住黑衣人的腳步。
看似硬攻,實則卻是在重重謀算下刻意營造出的局面……便挾此銳勢,黑衣人穿過重重阻礙長驅直入,終在小半刻後到達了目的地所在的小園。
隨之映入眼簾的場景,悽惶紊亂一如預期。
──同樣深染冬意的小園內,一名作僕役打扮的纖秀男子正懷抱著一具口吐鮮血、似已失了生機的青年軀體,不住哭喊著的模樣形若瘋狂;小園一側、連接著外院的迴廊之畔,那早黑衣人一步趕到此地的俊美男子卻似為眼前的一切奪去了所有心神,竟無視於四近的眾目睽睽、帶著幾分踉蹌地倉皇提步便欲上前將那已然昏厥的青年奪回。
望著俊美男子深眸中湧現的錯愕、痛悔與絕望,黑衣人幽眸一暗,停滯了幾息的長劍終於再度出手。劍若流虹、人隨劍走,打從侵入院中之時便不住累積的氣勢與殺意終於完全併發,連同那避無可避的一劍在男子即將觸及青年的前一刻陡然橫亙入其間、硬生生地阻下了對方的動作。
面對這明顯的殺意和極具威脅性的一劍,俊美男子雖本能地迅速收住了腳步並暗提真氣準備出手,目光卻始終未曾自那蒼白而見不著分毫血色的清俊面容上移開,更別提拉開距離重整陣勢應敵了──此刻的他一心想著的全是該如何保住那個命懸一線的青年,一時竟忽略了黑衣人以自己為目標的可能性。
好在事情也的確未曾朝如此方向發展。
便在俊美男子滿心惦記著青年的當兒,先前聚集於此的院中精銳已然掣起兵器攻向了場中猶自佇立著的黑衣人。無奈黑衣人的實力本就極高,眾人又因他先前雷霆萬鈞的一劍而弱了膽氣,攻勢雖組織了起,卻始終沒能形成有力的威脅。但見那身影極其流暢的幾個走位、銀白長劍疾刺而出,幾名「精銳」甚至連黑衣人的身都沒能近便給那狠絕凌厲的快劍放倒了一片,心下駭然之情因而更甚。
因為黑衣人的實力,也因為那瞧來過分熟悉的劍招。
一個月前,正是此刻於那僕役懷中昏迷著的俊秀青年用相同的劍招大敗幾人,全仗著自家少谷主出手才得以扳回一城。而今,相同的劍招再現,卻不論速度、技巧甚或劍意都遠勝於前……一眾精銳終非愚人,憶及那俊秀青年的另一個身分,哪還聯想不出黑衣人的真正身分?
青年乃是黃泉劍聶揚之徒。這黑衣人所使的正是黃泉劍,功夫更是遠勝青年,卻不是黃泉劍又是誰?
如果來的人是白颯予、柳方宇之流的年輕一輩高手,幾人就算明知不敵,也終還有上前一搏的血性和勇氣。可黃泉劍乃是數十年前便已成名的宗師級人物,更絕非心慈手軟之輩,再添上對方周身那凌厲迫人的殺意,幾名精銳連要保持個防守的態勢都極為勉強,更何況主動上前進攻?雙方的對峙雖仍舊延續,原先激烈的交戰卻已轉為靜止。
見幾人再無勇氣上前,黑衣人冷眸環掃全場、再次迫得那些精銳本能地後退少許後,一個上前推開猶自瘋狂哭喊著的僕役,單手便將其懷中的青年一把奪了下。如此舉動讓先前始終未曾出手的俊美男子微微一震便待將人搶回,可還沒來得及出手,那雙震懾了無數人的冷眸,卻迫使他再一次止住了動作。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熟悉。
那樣迫人的幽沉眸光,他已不是第一次對上。
見俊美男子似已明白什麼,黑衣人不再停留,單手抱著昏厥的青年、輕功運起便自掠出了牆外、就此揚長而去。
從先前翻牆而入再到成功將人帶出,整個行動不過一刻鐘時間,甚至直到他抱著人沿著暗巷一路逃遁,才隱約聽得遠方傳來「有刺客」的呼聲,更遑論追兵了……只是黑衣人如此心計,自不至於因此便疏忽大意。藉著越漸強烈的風雪掩護,待到此人再次現身於城郊的隱蔽樹林之時,一身黑衣早已褪下,身畔依然昏迷著的青年亦已罩上了一襲厚厚的蓑衣,在其「扶持」下進了樹林,而後就此失了蹤跡──
第一章
延續多日的大雪,終在蘊釀成災前適時地停了下。暌違多時的燦暖冬陽將積雪所覆蓋著淮陰城映得一片銀白。地面雪融後導致的潮溼泥濘雖不免給百姓們帶來些許困擾,可屋外明朗的天候卻讓人很快便給滌去了心頭的煩悶,盡情地沉浸在這闊別許久的晴空之下。
只除了雄踞淮陰城一角的流影谷淮陰分舵。
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闖入劫囚,就算對方是大宗師,對一向自詡正道頭領的的流影谷而言也依舊是件極不光彩的事。只是先前的騷動太大,隨之造成的傷員亦多得無從粉飾太平,儘管流影谷成員都已被下了封口令對此避而不談,相關的消息卻依然在半天內便傳遍了整個淮陰城。
這些年來,流影谷和擎雲山莊的對峙一直是淮陰城居民乃至於過往江湖人士關注的重心,前些天西門曄押著凌冱羽入城的事才引起了一番騷動,如今傳聞有人闖入襲擊,又如何能不讓人多做聯想?在流影谷一方依舊保持沉默的情況下,自然引發了各式各樣的謠言。與事實相近者有之、大大悖離真相者亦有之。可即便整個淮陰城都已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作為現今流影谷淮陰分舵最高主事者的西門曄卻始終未曾出面對此有所澄清或指示。
在他看來,比起對外闢謠,如何找出個合理的解釋避免讓他在遭遇此事時的被動與不作為變成叔伯們的箭靶才是最為優先的事──先前親手傷了冱羽甚至將其擒下,不就是為了確保自身的地位?若因此而功虧一簣,那他之前的犧牲和隱忍豈不都就此白費?
只是如此念頭才剛浮現,凌冱羽面色蒼白嘔血昏迷的模樣,便旋即占據了他整個腦海……西門曄只覺吐息一窒、內息亦隨之一亂,若非刻下正孤身處在自個兒臥室中,那瞬間變得慘白的面色只怕立時便要引得下屬一陣驚慌。
可幾個深呼吸平穩氣息之後,繼之襲上面容的,卻是深深的自嘲與諷刺。
犧牲?
他犧牲了什麼?
與冱羽之間的友誼?還是對方的性命?他自以為付出了很多,可實際上為了他的前程一再受傷遭罪的,卻一直都是錯信他的冱羽……如今冱羽都已生死未卜,他還談什麼犧牲、談什麼白費與否?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西門曄。每一次為了那個「少谷主」之名的穩固而傷害冱羽,心頭的痛楚便一再侵蝕著以往奉若圭臬的一切。他曾經不擇手段,曾經冷酷無情,承繼父親的地位壯大流影谷一直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標,可現在,本只曉得排除一切障礙前行的他,卻已有了無論如何都想把握的事物。理智一次次逼著他前行,他卻無法不回首顧盼、萬般掛念,而結果,便是現下冱羽命懸一線,自身卻也露出了足以為敵手利用的破綻。
他什麼都想保住,卻祇怕什麼也沒能保住。
望著身側那把從黑衣人闖入到離去都未曾真正由懷中取出的鐵扇,以及上頭曾短暫屬於另一人的羊脂白珮,西門曄雙拳微緊,那日的種種經過,卻已不受控制地再度於腦中閃現。
他本以為自個兒已將冱羽的影響力估得夠高了,卻直至見著冱羽面色蒼白口吐鮮血,才又一次體認到了自身的天真……換作以往,不論那黑衣人的聲勢如何驚人,他都絕對有能力在第一時間找出符合他身分的對應方式才對。可那時的他卻一心只掛記著冱羽的生死,直到黑衣人仗劍阻下了他由雲景懷中奪回冱羽的動作,才終於讓他留心到了四下的混亂。
但他卻依舊沒能做出「合理」的反應。
因為冱羽中毒的事實,也因為來人仍未完全清晰的目的……他心底對於押送冱羽回京本就存著極深的矛盾,如今冱羽身陷危機,若黑衣人的目的是打算救走冱羽,他又如何能下手阻攔?在狀況猶未明朗的情況下,每拖上一分,都只是更將冱羽推往絕地而已。
所以他遲疑了,而終導致黑衣人大殺四方、並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奪走了冱羽。
見著冱羽落入那人懷中的瞬間,可悲的獨占慾和心痛讓他差點便要再次矛盾地出手相阻,可黑衣人那雙似曾相識的眸卻壓下了他最後一絲衝動──因為,那個「似曾相識」的對象,擁有一手高超的醫術。
那天,是他頭一次真正無視於家族、前程而將「凌冱羽」三字擺在了首位。直到那牽繫了他全副心神的身影再難瞧見,他才強逼著自己定下心處理起一應善後事宜。
西門曄終非等閒,即便依舊心亂如麻,卻仍很快地由下屬們支離破碎的證詞中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儘管目睹甚至參與一切的下屬們全都認定了來人必是黃泉劍聶揚,西門曄卻很清楚:「黃泉劍聶揚前來相救弟子」不過是個太過高明的障眼法。來人沒有大宗師的實力,有的,只是足稱一流的劍術與過人的心機謀算。
前者或者還可稱作疑問;可後者,卻無疑證實了他對那黑衣人身分的判斷。過於精準的時機和行動路線,再加上那樣善於利用形勢的心戰手法,若非在其所使劍術之上猶有疑處,他幾乎可以肯定那人便是長年來與他敵對的歸雲鞭李列。
的確……以凌冱羽的身分來說,有那個實力和理由出手相救的,不外乎擎雲山莊和其師黃泉劍。只是凌冱羽身上已因行雲寨之故而給打下了一個「賊人」的標記,擎雲山莊就是再怎麼惦記其安危,也是絕無可能明著出手的。而李列多年來明與擎雲山莊對立,暗中卻為之謀劃出力許多,由他來安排救人之事,倒也稱得上是合情合理。
可李列又為何要刻意營造出「黃泉劍出手」的假象?
如果只是為了徹底摘除擎雲山莊的嫌疑,以他的聰明才智,多得是將此事變成無頭公案的方法,又何必硬要將黃泉劍牽扯入此事?不錯,假扮成一位大宗師確實讓李列的救援行動順利不少,可若讓真正的黃泉劍知道自己莫名奇妙就多了這麼個黑鍋,又會如何作想?
被救雖是黃泉劍傳人,可以李列的性子,想來斷不會做出這等連自個兒都沒把握的事──更何況解決的方法遠不止此?如此推想而下,莫非李列與黃泉劍同樣極有淵源,甚至足以把握住那位大宗師的想法?
思及那日同樣讓己有所震懾的、黑衣人那一手凌厲的黃泉劍法,饒是西門曄依舊心亂如麻,微微瞇起的深眸卻已透出了幾分銳色。
這李列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謎團?
八年前傲天堡初遇之時,李列對他而言不過是個順手用之、順手棄之的棋子,可隨著這八年來的種種經歷,曾幾何時,「棋子」早已成了他不得不竭力防備的對手,更因先前敵暗我明的態勢而吃了不少的虧……可如今這李列卻在營救凌冱羽之事上暴露了自身隱藏多時的另一個祕密,自然讓西門曄不免對此多加思量了。
彼此交鋒數回,他不認為李列會在此事上有所失策。而既非有所失策……自然便是對方有意為之了。
可,為什麼?
在雙方依然敵對的此刻,李列為何要刻意同他洩露自身的根底?是示威、挑釁,藉此宣示黃泉劍與擎雲山莊本在同一陣線?亦或是……
洩露祕密只是「結果」。真正的關鍵,還在於那個讓他深覺弔詭的「黃泉劍出手相救」之事上頭?
心下如此疑問方起,西門曄腦中靈光乍現,一個看似荒謬、卻又再合理不過的答案已然浮上了心頭。
──截至此時,察覺此間異樣的仍只有他一人。其餘在場的流影谷子弟都仍將那名黑衣人當成了真正的「黃泉劍」。大宗師出手,他們就是力有不逮也是尋常之事,谷中自然不好對此多加懲處……同樣的情形也可以用在他身上。
正因為面對的是足以威脅流影谷的大宗師,他的「無所作為」才是最合適不過的反應。
弟子與流影谷為敵,不代表師傅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黃泉劍真正現身表態之前,他仍須得將對方的立場視為中立,就算無法得其相助,也決計不能將這份力量推向敵方。他擒下凌冱羽本就是形勢所逼,如今「黃泉劍」親身前來救人,利弊權衡之下,順勢讓人離開自然是最好的決定──為了一個不見得能帶來多少利益的俘虜得罪一位大宗師,怎麼說都是極為愚蠢的──事實上,在他想明白李列的用意之前,也一直是本能地順著這個方向去解釋他的「失職」的。可如今細想下來,莫非李列刻意玩了這一齣,目的便是為了替他「圓謊」?
以雙方一直以來的敵對態勢,這個答案怎麼想都有些難以置信……可若真是如此,他就不得不繼續深思李列如此「善舉」背後所潛藏著的深意了。
他們之間雖稱不上你死我活,卻也不是那種輕易便可有所轉圜、握手言和的態勢。尤其前不久他才在行雲寨之事上陰了擎雲山莊一回,冱羽又因他而……在此情況下,李列突來的示好自然不外乎兩個可能:一是示敵以弱、實則背後另有謀算;二則是其間尚有隱情,這才迫使李列不得不暫時放下成見與己化干戈為玉帛。
如果是前者,他只要不為這份「好意」所影響,繼續加以戒備也就罷了;但若是後者……李列自然不是那種會為求一時平安而暴露出弱點的人。既然那個「隱情」迫使他做出了這等示好卻也同樣是示弱的舉動,就必然有流影谷──或者說他西門曄──不會落井下石的把握。
最可能的解釋,自然是這個「隱情」同樣對己存在著威脅。
東莊北谷雖互為敵手,卻畢竟同屬正道,若真面臨了相同的外敵,自也不乏暫時放下成見攜手合作的可能……問題便在於這「外敵」是否真的存在了。
外敵……麼?
伴隨著如此念頭浮現的,是打從剿滅行雲寨伊始、種種過於不順的進程──先是理當給調虎離山的冱羽意外歸來從而目睹一切;再來是和柳林山莊結盟前那場詭異的大火;最後則是那日讓自己心痛欲絕的……他早在這趟押送的過程中便已隱有所覺,如今細細回想而下,更不由得冷汗涔涔。
如果真有那麼個潛伏於暗、且能同時威脅到東莊與北谷的敵人,那麼其處心積慮陷冱羽於險境的目的自然顯而易見──一旦冱羽身死,以擎雲山莊對冱羽所顯露出的重視,只怕雙方立時便會因這份仇而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哪還有攜手對敵的可能?
思及此,西門曄容色一沉,當下已是再難按捺,將鐵扇連同玉珮往懷中一收、提步便往大牢的方向行去──
那日事發後,除了整頓、安撫人心之外,他最先下的命令,便是將雲景押入牢中並讓人徹查此事。只是凌冱羽生死不明的事實讓他心神大亂,甚至連做做樣子全城搜索的勇氣都沒能提起──一日沒見著屍體,他就仍能存著一線希望──向京裡回報的事兒又讓他焦頭爛額,卻是直到現在都還沒機會去關心一下問訊的進展。
只是想起那個曾在自個兒身畔效勞了好一陣的纖秀青年,最先浮現於西門曄心底的,卻是連分毫矛盾都不存的濃烈殺意。
這天下間畢竟只有一個凌冱羽。
事實上,如非憂心冱羽所中的毒是否能順利化解,他甚至是想直接殺了雲景的……可仔細一想,若他真這麼做了,冱羽不僅不會感激自己,只怕還會因此又重重給他記上一筆吧?
雖說……就算少了這一筆,他們之間,也不見得有多少轉圜的餘地便是。
足下腳步未停,心思數轉間,西門曄已然行至大牢,並於下屬的引領下來到了關押雲景的牢房前。
堅實的鐵閘後,一抹身影癱靠於角落之中,周身衣衫襤褸、十指隱見幾許血汙,略有些骯髒的纖秀面容之上神情迷亂,雙眼空洞無神,若非那雙同樣帶著血汙的唇仍不住張闔著低喃些什麼,說這是具死屍都不會有人懷疑。
微一凝神聽出對方喃喃喊著的乃是「小冱」二字,西門曄雙眉一擰,本已多少克制了的殺意再次盈滿心頭。
但他畢竟是極為自制之人。即便心下十分厭惡雲景,脫口的卻仍只是淡淡一句提問:「用刑了?」
「是,可沒敢用得太重。高管──高城的體質極弱,屬下怕他禁受不住。」
「可曾問出什麼?」
「這……高城早在收押前便已形同瘋狂,不論屬下如何逼問,都只會如眼下這般喃喃自語……」
「所以什麼都沒得到?」
「屬下無能。」
聽出主子那音調中藏著的冷意,牢頭心下一緊連忙下跪請罪。好在西門曄雖心亂不已,卻絕非胡亂遷怒之人。雲景當日的狂態他也是親眼見著的,是以此刻雖難免不豫,卻還是在沉吟片刻後、啟唇道:
「也罷……你暫且退下吧。」
「是。」
那牢頭也是機敏之人,知道主子多半另有手段,一應之後當即識趣地出了牢房、掩上石門當起了門衛。
──作為西門曄的嫡系人馬,他對這個少谷主的能耐一直是極有信心的。
隨著石門關閉的音聲響起,偌大的石牢,一時便僅餘下了這「主僕」二人。細碎的低喃迴盪在寂靜的石牢之中,竟莫名地添了幾分悲涼淒清之感。
冷冷凝視著那張憔悴不已的纖秀面龐,西門曄抬掌拉開鐵閘緩步進到牢房之中,而在確認那雙眼眸充斥著的茫然並非作戲後,無視於裡頭的髒亂逕直於雲景身前坐了下。
刑訊、搜神之流的手段,主要是針對神智清明、意志堅定之人,目的在於化解其精神上的防備以求得真相。可一個早已因打擊過大而失了心神的人,精神上又有什麼防備好化解的?在此情況下,要從他口中得到線索,自然得先想辦法讓他恢復神智。
也正因為清楚這點,即便胸口的殺意與恨意不住翻騰著,西門曄還是逼著自己將那些個情緒盡數藏下,以一種平靜中略帶冷意的音調淡淡喚出了聲:
「高城。」
如此口吻,便與雙方主僕關係未生裂痕前全無二致。
他不知道雲景內心究竟有多少糾結和思量,卻清楚自己身為救命恩人多少存著的分量,故刻意如此相喚以求喚回其神智。
只是他喚是喚了,對眼前的人卻似沒有太大的作用……見那雙眼視線依舊茫然,那雙唇也依舊不住喃喃低喊著「小冱」,西門曄眉頭一皺,卻在煩惡之外、某種苦澀,亦隨之溢滿於心。
因為那份過於可笑、卻切實存著的羨慕之情。
他羨慕雲景,羨慕對方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喚著那個名、堂而皇之地讓自身沉淪在痛苦之中逃避一切,可他卻只能逼著自己清醒地面對傷害所愛的痛苦,連那撕裂心肺的聲聲呼喊都只能逼著自己嚥了下。他更羨慕雲景能得著冱羽那般無條件的信任,羨慕著……那份讓冱羽即便中毒昏厥、卻依舊殘存著微笑的寬容。
可,憑什麼?
憑什麼雲景如此傷害冱羽性命卻仍能得到原諒,而他連一絲微笑都難以求得?就因為那不知多少年前短暫的相處後萌生的「親情」?還是那薄弱得可笑的血緣牽絆?雲景甚至都沒認出冱羽便是當年的「小冱」啊!可憑什麼?憑什麼像這樣一個下賤的男娼,卻能輕易得到他心心念念苦求而不可得的物事?
但不論心下如何不甘、殺意如何強烈,他刻下所能做的,也依舊只有繼續想辦法讓雲景恢復神智而已……俊容之上幾分自嘲升起,卻終還是化作了過於難測的深沉。
一個抬掌覆上雲景掌心緩緩送入真氣助其平穩氣血和脈息,小半刻後,見情況差不多了,他刻意柔和了音聲、啟唇輕輕一喚:
「雲景……景哥……」
如此喚法,自是有意模仿凌冱羽了──二人的音聲雖頗有差距,可興許是那「景哥」二字的影響力過鉅、又或者是那番真氣調理奏了效,西門曄音聲初落,便感覺到雲景的身子猛地一顫,原先迷茫的雙眸竟逐漸匯聚了視線!
知道目的已然達成,他當即抽回了手,容色微冷靜待其恢復……隨著那雙眼眸逐漸轉為清明,原僅是不住低喚著「小冱」的雙唇輕顫,而終化作了這些天來第一聲有意義的呼喚:
「爺……」
「清醒了?」
見他已認出自己,西門曄音聲略沉,先前刻意壓抑下的冰冷殺意至此已是再無掩飾:「可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會這麼問,自是打算以此為引,讓雲景將事情的經過好生交代一番。只是這一問才剛脫口,便見雲景原已清明的眼眸轉瞬又已是幾分瘋狂之色襲上……瞧著如此,西門曄心下慍怒一聲冷哼、抬掌便是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儘管因有所顧忌而未曾於動作中帶上絲毫真氣,可這一巴掌所挾帶的力道卻依舊讓受著的雲景失衡地跌趴上地面……感覺著頰上傳來的陣陣熱辣痛感,青年原有些迷亂的神智再次恢復,可那份無從逃避的自責與懊悔,卻讓他終忍不住掩面痛哭失聲。
但此刻的西門曄卻沒那份任其發洩的閒情逸致。他站起身子冷冷睨視著伏地痛哭的青年,脫口的音調森寒一如心底難以平息的殺意:
「不要以為沉浸在自責中失心狂亂便能對得起冱羽的信任和寬容……你若真對冱羽感到愧疚,就別再放縱自己如此逃避。」頓了頓,「是誰指使你的?」
「是……霍爺……」
「霍景?」
「霍爺說……只要凌冱羽死,爺就再無需為此……痛苦掙扎……所以……」
哽咽著音聲道出的,是那個讓雲景決意下毒殺人的理由。
他雖經歷坎坷,卻畢竟仍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非刀頭舔血的江湖中人,對於奪人性命之事自也有所抗拒。可見著西門曄為凌冱羽如此的痛苦掙扎,又有「霍景」在旁教唆撩撥,讓他終還是下定了動手的決心──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這輩子第一次雙手染血,害的,卻正是他自個兒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與希冀。
這番話,說的人自責痛悔,聽的人卻也是如遭雷亟──西門曄曾推斷過無數個促使雲景聽令下手的理由,卻唯獨沒想到原因竟是出在自個兒身上──他費盡心思只盼護得冱羽周全,卻不想那個迫使冱羽命在旦夕的罪魁禍首,終究還是自己。
不……他不該驚訝的,不是麼?若不是他,冱羽又怎會給牽扯進這些、甚至面臨到這種種危險?若不是他利用了冱羽、欺騙了冱羽,那個如陽光般明朗的少年,如今也必然能率性恣意地徜徉於山林間,而非嘔血昏厥、生死不知……
意識到這一點,西門曄頓時只覺一股腥甜衝上喉頭,雖勉強將之壓抑了下,伴之而生的氣血紊亂卻仍讓他有了短暫的暈眩。好在眼下牢房之中僅只二人,雲景也依然伏首痛哭,這份異樣才不至於為任何人所覺察。
稍退了步穩住了有些搖搖欲墜的身子,閉目調息片刻後,西門曄抬手扶額、一聲低嘆。
「你將藥下在飯菜裡?」
「是……」
「知道是什麼藥麼?」
「不知……霍爺只說……毒發後一刻鐘內未得解藥,便會……毒入臟腑,無藥可解……就是醫仙復生,也無力……可回天……」
音聲依舊哽咽,可那終得串聯成句的言詞,卻讓本自強撐著的西門曄在理解過來的同時終是難以自持地一個踉蹌、重重跌靠上了身後的鐵閘。
一刻鐘?
單從那日菜餚殘留的狀況來看,光冱羽用飯的時間便有一刻鐘了,更何況從後頭那場騷亂開始到李列出手救人之間所耗去的……就算李列醫術通神,從離開分舵到覓地救治也必然得耗上好一段工夫,如此,不論毒性的發作是否有所延遲,這連串動作下來,也必定大大超過了雲景口中的一刻鐘……
一刻鐘內未得解藥,便……毒入臟腑麼?
在此之前,即便已親眼見著瀕死的冱羽,他心底也仍舊是存著一線希望的,因為李列的「醫術」,也因為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意。即使欺瞞、即使背叛,他也從未想過冱羽會因此而有什麼萬一──事實上,直到那一天前,他甚至是沒想過冱羽會因此事而危及性命的。
可如今,便連那一線希望,也似因著雲景所道出的一切而破滅殆盡。
無力……可回天?
簡簡單單的五字,卻單是想著,便教他渾身如臨冰窖,向來清明的思緒更是一片空白。掩飾什麼的此刻全給拋在了腦後,他幾乎是靠著身後的鐵柵欄才不至於當場癱倒,吐息亦已是一陣紊亂。
死……?冱羽……會……
不……
不會的。
他不能、也不會相信的。
且不說這僅是霍景的片面之言,是真是假猶未可知,單從李列能在那麼恰到好處的時機出手相救來看,就知道這位老敵手對那場騷動可說是早有預期。而既然是早有預期,以其能耐,又豈有可能對此全無防範?
思及此,雖知這樣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原先大亂的心神卻已多少穩定了些。西門曄扶著身後的鐵閘讓自個兒重新立穩身子,冷然睨視著雲景的目光卻在厭煩之外同樣添了幾分憐憫。
──因為那句「無力可回天」之後、本就不斷哀泣著的青年無視於手指的傷十指緊握成拳、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的模樣。
不論過去做過些什麼,至少此刻,雲景對冱羽的關心懊悔之情都是實實在在的……知道再這麼下去對方就算不瘋也可能會自尋短見,念及凌冱羽對這個遠親的關注,讓西門曄終還是壓抑下讓其自生自滅的打算,於離去前淡淡落了句:
「你或許不記得了……不過事發不久,黃泉劍便孤身闖入分舵劫走了冱羽,至今仍未見其蹤影。」
言下之意,便是凌冱羽的生死猶未可知了……如此一句罷,也不管雲景聽完會有什麼反應,西門曄已自提步出了鐵閘、就此離開了牢房。
這番問訊看似簡單,可除了讓他幾度心神大亂之外,也同樣讓他確定了幾個事實:其一,理當仍留在流影谷中的霍景居然出現在淮陰,而他卻全無預警,不是內部出現了問題,就是這所謂的「霍景」另有玄機;其二,不論那個霍景是真是假,其身分都絕不止「北地第一富商」這個名頭那般單純──若真只是個普通的商人,他又何必指使雲景謀害冱羽、摻和進這對他不一定有益處的江湖鬥爭之中?
如果真有那麼個對東莊、對北谷都虎視耽耽的一個「外敵」存在,那麼這個霍景乃至於海青商肆就必然與其牽繫甚深,甚至當年他救了雲景的那個「意外」……都很有可能是這個外敵蓄意設下的陷阱。
若沒有那個意外,他不會想到用海青商肆為掩飾,不會定下計畫前往嶺南接近冱羽,從而牽扯出這諸般糾葛。可如果沒有這一切,他和冱羽或許終會相識,卻不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不會因為他的隱瞞、他的欺騙而意外演變成傾心相交。他更不會因此而動心、因此而陷入兩難,然後為著冱羽眸中的恨意而心如刀割、為著冱羽蒼白的面容而……
若沒有那兩年間的種種,他依然會是往日的那個西門曄,而那些個形同折磨、卻又讓他忍不住深深珍藏於心的記憶,也必將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麼?
思及這個可能性,即便正對這「外敵」的謀算深感忌憚,西門曄心底卻仍矛盾地起了幾分慶幸。
即便痛苦、即便掙扎,他也無法想像和冱羽之間形同陌路的日子。所以,至少在心底仍存著一線希望的此刻……他,不會後悔自己選擇了這樣艱難的道路。
「毒入臟腑……無藥可解麼?」
回想起先前那番讓他幾近絕望的言詞,西門曄強自壓抑胸口翻騰的氣血,眸中卻已帶上了幾分苦澀。
彼此為敵時,他總盼著李列能有失誤漏算之處。但此刻,他卻恨不得這個敵手能夠算無遺策,能順利化解那據稱連「醫仙復生」都無力可回天的毒性──
第二章
有了關鍵的證詞,再加上西門曄心下本就存著的推斷,自然讓整件事的調查很快就轉往了正確的方向。
而他首先命人追查的,是那日自個兒外出赴宴後雲景具體的動向和行蹤。
儘管在面對「黃泉劍」時吃了大虧,可作為淮陰兩大勢力之一,流影谷的能耐依舊不容小覷。不過半日光景,雲景當日的行蹤便已給製成路線圖呈於西門曄案前。其中以硃砂重點標註的,便是作為其外出的目的地與折返點的茶肆。
據下屬情報人員分析,該茶肆的背景清白,並未與特定江湖勢力有所牽扯,近日亦不曾有過什麼外力介入的跡象,應只是碰巧被選作了會面的地點。
可即便身家清白,單單是那「碰巧」二字,卻已足夠讓那間茶肆陷入了不小的麻煩之中──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流影谷要想按圖索驥繼續追查此事,自然只能把注意放在當日雙方碰頭的情形上。而可能的證人,便也非茶肆中的夥計們莫屬了。
出於對此事的重視,得到消息當日,西門曄便已親自帶隊,同下屬幾名問訊、追蹤上的好手前往茶肆加以問訊。以流影谷的半官方身分,這間無辜倒了大楣的茶肆自然不能也無力拒絕,遂主動空了間寬敞靜僻的包間出來,提供這些「大爺」充作問案的處所。
茶肆大體可分為大堂雅座與獨立包間兩個部分。流影谷以人像分別針對負責兩處的夥計加以問訊。大堂夥計因人多事忙,並未特別留意來往出入的人員;負責包間帶位的夥計則僅見過雲景一人,對理當與其會面的霍景──或者說崔京雲──全無分毫印象。
據該夥計所言,之所以會對雲景有所留心,是因為此人從進入茶肆包間到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可來時心神不寧、去時驚惶失措,還險些與一名上茶的夥計撞個正著,這才讓他記了住。這番說詞無疑證實了西門曄認定二人在此會面、甚至雲景便是由此取得毒藥的推斷。可問題是:若雲景真是來見霍景的,以霍景其人的丰姿氣度,又如何能不引起夥計們的注意?
除非……那個所謂的「霍景」並不是用「霍景」或是「崔京雲」的容貌前來茶肆,而是進了包廂之後才改換容貌與雲景相見?
既然牽扯到易容,不論雲景所見著的「霍景」是真是假,拿著霍景的畫像探問都無濟於事。明白這點後,西門曄遂讓人轉而問起當日茶肆內有無身材與霍景相近,或是氣度不凡、只比雲景晚些離開茶肆之人。
這一回,問題有了肯定的答案,卻也讓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據夥計所言,當日確實有一名英偉不凡、行止間頗具才子風儀的男子前來。這茶肆夥計也算見多識廣之人,其描述自有其可信之處。問題在於以此人的風華氣度,就算行走於鬧街之中,也必然會引來他人的稍加注目留心才是。可他遣人沿街探問的結果,卻竟無一人能把握其行蹤!
如此儀表出色之人,行蹤卻比外表遠較其平庸的雲景更難以把握,這代表了什麼?代表此人多半會武,且行事謹慎、精於潛跡匿蹤……姑且不論此人和真正動手算計自個兒的會否是同一人,單是具備這些個能力,其棘手程度便可想見一斑,更何況他如今連此人──或者說這組織──的身分都還沒個頭緒?
若在以往,他有所疑心,直接讓手下調查一番也就是了。可回想起這半年多來的連串事件與手下接二連三淪為對方棋子的事實,卻不免讓西門曄對看似理所當然的處理方式有了遲疑。
──若流影谷內部確實已遭敵方滲透,以如今敵暗我明的態勢,下令調查便不啻於打草驚蛇,對本就處於劣勢的他而言自然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更別提家族內部還有一群叔伯、兄弟正等著他犯錯出岔了。在此情況下,要想了解一切從而逆轉情勢,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直接找個「知情人」問清楚了。
──原來如此。
回想起那日李列的「示好」與似想傳遞什麼般地四目相接,思緒數轉間,答案已了然於心。
那天的一場戲,不光是為了救出冱羽,不光是為了替他圓謊,更不光是為了示好或提點……在這重重目的之下,其實還潛藏著更深一層的涵義。
邀約。
一個藏得十分隱密,卻絕不懼他發覺不到、更不容他逃避的邀約。
李列會主動示好、會籌劃出那麼一番戲碼,自然對那神祕外敵的手段及勢力有著相當的了解……也就是說,他要想弄清一切,直接和李列面對面談上一番便是最好的選擇。
和那個……本已被他視作最大敵手的人。
不論以往勝負如何,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立場是一致的。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暫時放下成見為共同目標攜手合作自然不是什麼大問題──相比於立場什麼的,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個一旦赴了約,便再無從逃避的事實。
冱羽的生……或死。
若一無所知,他還可以強迫自己相信冱羽依然活著。可若去了、見了,得到的卻不是他所希冀著的結果,他又該如何是好?
但不論如何恐懼掙扎,如何徬徨迷惘……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始至終都只有那麼一個。
見下屬們仍在進一步追問關於那名神祕男子的消息,西門曄也不打斷,只是一個抬手招來了一旁等著傳令聯繫的淮陰分舵管事。
「我出去一趟。讓他們照這個方向繼續查下去,明天我要看到整理好的情報。」
「是。」
「另外準備一則對外的聲明,就說當日黃泉劍上門討人,由於其徒凌冱羽罪行不重,我方敬重其實力名聲,遂同意將人交還。措詞口吻務須不卑不亢,同時隱約透露出我方在此事上的主導性……明白麼?」
「是,最遲今晚屬下便會擬好聲明敬呈少谷主批閱。」
「嗯……這趟姚峰成躁進誤事,我身邊也缺了個能辦事的人。你在追查雲景行蹤的部分做得不錯,希望接下來的表現不會辜負我的期待。」
「屬下定不負少谷主賞識。」
這分舵管事也是聰明人,哪會聽不出西門曄口中的提拔之意?一方之主雖然自在,可若真謀求上進,自然還是圖個天子近臣的地位好。他如今年近不惑,正是大有可為之時,眼見機會將臨,便已竭力自制,應承的音調卻仍不可免地透露出了一絲狂熱。
見目的已然達到,西門曄自也不再多留,提步逕直出了廂房、離開了茶肆。
眼下正是晌午時分,天邊冬陽燦暖,大街上的人行自也格外熙攘熱絡。拒絕了同行人馬隨同護衛的要求,他獨自一人漫步於熱鬧的街市中,浮現於心底的,卻是如今已顯得無比遙遠的南城往事。
他是堂堂流影谷少谷主,哪次出外沒有隨從在前後幫忙開道打點?像這般同來往人行摩肩擦踵,還是化身成「霍景」同冱羽識得後才得以經歷的事兒……看著街道兩旁不住吆喝叫賣的各式攤販,心神微亂間,彷彿於耳畔響起的,卻是那早已再無可能成真的親暱喚聲──
***變字型『霍大哥!快來瞧瞧!這玩意兒當真十分有趣呢!』
即便清楚一切不過是自個兒可笑的白日幻夢,可那過於讓人懷念而又奢望的一切,卻仍讓向來冷靜自持的流影谷少谷主有了片刻的失神。直到後方的路人有些不耐於他的停佇硬擠著擦身而過,才讓他帶著滿心的苦澀回過了神,接續著邁開步伐朝目的地前行。
之所以提前離開,還不帶任何一名隨從,自然是為了赴李列那個無言的邀約──當時二人雖未曾交談,可既然對方會在隻言片語都未曾留下的狀況遞出如此邀約,合理的會面地點自然也只有那麼一個了。
淮陰城郊,南安寺。
以如今的情況,不論李列在擎雲山莊是何身分,雙方的接觸都不可能明著進行,那麼在這淮陰一地,能存乎雙方默契之中而又不至於打草驚蛇引人疑竇的,便只有南安寺了。
六年前,其父西門暮雲與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決戰於南安寺,殺手組織漠血意圖刺殺二人,最終為李列和柳方宇所阻;三年前,他為天方之事找上李列,也是藉著白樺傳信要求與其會面於南安寺。不論是以東莊北谷的立場,亦或西門曄和李列之間來往歷程,南安寺都有其作為碰面地點的意義存在。也因此,當他弄清楚李列的那個「邀約」後,這個地點便自然而然地作為答案浮現於心。
南安寺是淮陰名勝,雖不到遊人如織的地步,卻也足以讓西門曄的到來不顯得太過扎眼。只是他畢竟不同於尋常人物,就算沒有下屬前呼後擁隨侍在側,那出色的儀表和不凡的氣度卻仍引起了相當的注目。也因此,還不等他請人通報,一名小沙彌便已主動迎上了前。
「少谷主。」
來人脫口便是這麼一句稱呼,顯然早已認出了他的身分──西門曄對此倒也不訝異。他曾來過南安寺數次,興許這小沙彌曾在旁窺見過,這才輕易將他認了出來。
可這樣的想法,卻隨著對方接續著入耳的話語而煙消雲散──
「上窮碧落下黃泉,少谷主可來得遲了些……請隨貧僧來吧。」
看似前言不著後語的言詞,所傳遞出的暗示卻讓西門曄登時為之一震,一股寒意亦隨之於心底蔓延了開。
「上窮碧落下黃泉」,暗示的自然是冱羽。可說他來得遲了又是為何?難道……
隨著那理所當然的思路,那張清俊卻蒼白異常的面容浮現於腦海,而令西門曄氣血當下便是一陣翻騰、內息更是一陣躁亂。若在平時,他或許還能找些理由自我安慰,從而勉強靜心運氣以平撫內息。但此時、此刻,那小沙彌意有所指的言詞與自個兒即將面對真相的事實卻已讓他無從逃避、無從再自欺欺人下去,而僅能逼迫自己凍結一切思緒,就這般近乎木然地跟隨在小沙彌身後往南安寺深處行去。
因為他已不敢再想。
小沙彌穿的是尋常僧袍,遇著寺內其他僧侶時也是似模似樣地闔十行禮。可隨著四周人行漸稀,穿過重重院落後,這小沙彌竟是領著西門曄循小徑離開南安寺直入後方的山林之中,足下腳步更漸趨飛馳……南安寺並非武寺,自也不可能隨便一個僧人都能使得一身好輕功。西門曄毫不費力地緊綴其後,心下卻已不免暗暗揣測起這小沙彌的真實身分。
以擎雲山莊一方而言,要說易容功夫,自然屬四莊主白塹予最為出名。而眼前的「小沙彌」單以輕功而論便已搆得上一流,又能在南安寺內來去穿梭而不引起寺內僧侶疑心……莫非便是白塹予所扮?
若真是白塹予……以其莊主之尊尚只是做個引路的動作,那麼主導了整個行動的,自然只會是擎雲山莊的幾個高層人物。
只是如此猜測才剛浮現,心底便已是幾分自嘲之情升起,因為自個兒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那等心思謀畫籌算的事實……望著四周蕭索的山林風景,自嘲之外、恐懼、悲傷、懊悔等種種情緒一湧而上,卻終仍是因著那份難以拋下的防備而全給掩藏在了表面的平靜之下。
如此前行了好一陣,隨著足下所踏由單純的林地轉為蜿蜒小徑,一座清幽的林間別莊亦隨之映入眼簾。幾名瞧不出具體來歷的護衛拱衛四周,占據的方位地勢無不切中要害,護衛本身的修為更絕非尋常江湖人物所能比擬,這別莊──或者說別莊內的人──的重要性自然可見一斑。
只是據西門曄了解,擎雲山莊在淮陰雖有別業,卻不是在這個方向……既然如此,這座別莊又是何方勢力所擁有?又因何會與擎雲山莊扯上了關係?
可這番思量終沒能延續下去。
既已到了地頭,那小沙彌自也不再維持先前的僧人作派,同門前的護衛打了招呼後便即一個拱手,按足江湖套路將西門曄請入了莊院裡頭。
別莊的造景建築十分典雅,庭院內的花草樹木仍可見得幾許綠意,絲毫不因眼下的季節而顯得蕭索淒清。可對此刻的西門曄而言,這些自然不是他所關心的。他甚至無暇留心對方是否暗中有所布置,因為當前方的小沙彌一路領著他進到別莊深處的某間廂房前時,先前曾一度給他刻意忽略了的一切,便再次占滿了心頭。
小沙彌沒有再說明什麼,一個拱手後便自旋身離去,而就這麼將他一個人留在了房門前。
但西門曄沒有問。
他不必問。
對他而言,現在所面臨的問題並非對方的目的,而是是否要親手推開眼前的門、親眼去面對那個可能讓他悲痛欲絕的真相……明明是那樣渴望見著的面容,卻在僅止一門之隔時有了遲疑。他近乎怔然地凝望著眼前的門扉,卻連功聚雙耳、傾聽屋內是否有所吐息的勇氣都無法提起。
體內的氣血依舊翻騰,內息也依舊躁亂。他幾度抬手卻也幾度放下,向來冷沉無波的俊美面容竟也罕有地染上了幾分怯色。
可不論如何畏懼,那份在乎、那份情意終還是勝過了一切。他終還是進到了房門裡,也終還是在房間深處的床榻上望見了那個牽繫了他所有心神的身影。
卻只一望,便讓他吐息順時為之停滯。
他的眼力太好,好到單只那麼一個遙望,便清楚見著了榻上青年異常蒼白的容色與雙唇,以及緊緊闔著的雙眸。
眼前所見的一切,無不敘述著青年生機杳然的事實,敘述著……他所有的希冀,終究仍是些太過可悲的奢望。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怎麼有勇氣走到那張床榻之前的。
隨著距離漸近,那張清俊的容顏越顯清晰,那樣懾人的蒼白,亦同。他就這麼定定地站在榻前凝望著那個早已刻畫入骨、愛戀入骨的身影,卻連胸口的疼痛與翻騰都已無了留心的餘裕。
「冱……羽……」
伴隨著喃喃低喚,陌生的熱氣盈滿眼眶,熟悉的腥甜亦跟著湧上喉頭。他雙膝一軟陡然跪落於榻前,眸中的淚與唇畔的血,亦隨之再難壓抑地流了下。
冱羽的神色十分安詳,安詳得像是沉浸於甜美的睡夢之中,而非冰冷的死亡深淵。在一切爆發之前,他也曾無數次這般靜靜凝望著冱羽的睡容,可不論以往曾有過如何的掙扎痛苦,卻都遠遠不及於此刻心頭瀰漫開來的絕望。
本就紊亂的內息至此已是完全走岔,平時賴以護體健身的真氣化作利刃摧殘著經脈臟腑……不覺間,跪立著的軀體已是搖搖欲墜,可那痴痴凝視著的目光,卻仍一瞬都未曾由青年面上移開。
他不曾留意自身的異樣,自也更不曾留意後方房門的二度開闔與隨之近前的身影。他只是那般怔怔地望著那個他深深愛著,卻也因他之故而失了生機的青年,直到某個似曾相識的音聲陡然於身後響起──
「我有懲戒戲弄之心,卻無意藉此置你於死地……冱羽沒事,只是睡著了而已。我這便替你運功療傷,莫要提氣相抗。」
這番話傳達的信息不少,可對此刻的西門曄而言,真正聽得進耳裡的,卻也只有「冱羽沒事」那四個字。也因此,當身後的人以雙掌抵上他背心緩緩送入寒涼真氣之時,他幾乎是本能地便欲提氣阻攔……好在原先停擺的理智和思路也已隨著那四個字恢復了正常,這才讓他及時壓抑下了本能,任由那股寒涼的真氣進入體內開始梳理、導正自身紊亂的內息。
隨著寒意自周身緩緩流淌而過,紊亂的內息逐漸收束聚攏,受創的經脈也彷彿受了滋潤般逐漸復原如初……待到幾個周天循過,當身後的雙掌終於自背心撤下之時,他不僅已將內息收歸如常,更連內傷都已盡數痊癒。若非唇畔仍殘留著一縷鮮血,先前的那番走火入魔甚至就像是未曾發生過一般、半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而原因,自然在於身後人那身頗有奇效、性質特異的寒涼真氣了。
可他卻沒有馬上回頭面對來人。
他只是一如先前地怔怔凝視著榻上容色蒼白的凌冱羽,而後戰戰兢兢地抬起了手、萬般憐惜地撫上了那安詳卻也脆弱的睡容。
觸手的肌膚微溫,不似往昔那般溫暖,卻也不是全無生機的冰冷。他輕輕拂開了凌冱羽額前散落的瀏海,以指細細描繪著那醉人的清俊輪廓……及至指尖近唇,感覺到自上方鼻間流瀉的微弱氣息,西門曄才放心似地一陣長吁,依依不捨地抽回了留連於青年頰側的掌。
而後,他雙膝離地長身而起、一個回眸望向了那個設計讓他內傷嘔血、卻也同樣將他由絕望中「拯救」出的來人。
入眼的,是如今已算在意料之內的無雙容姿。
昔日初見時,一身的病弱之態讓那張容顏總脫不去幾分悽楚的色彩,倒與江湖上傳聞的「美人」之稱十分相符;可現下一見,那容顏依舊,充盈於其間的卻是絕對的淡定靜穩,又豈有分毫柔弱之色?如此模樣,比起「美人」二字,倒是「翩翩公子」更適於形容其人了。
擎雲山莊二莊主,白冽予。
他早就疑心過白冽予和李列本為一人,只是上回嶺南一見,白冽予不知如何隱藏了一身功力,這才暫時將他瞞了過。可如今再度相見,那聲音、真氣無不與他所熟知的李列相同,自然將那最後一分疑慮也完全抹了去。
李列既是白冽予,那麼這個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像江湖上所傳言的一般、只是空有個二莊主的名頭而無任何實權──以其能耐,就是獨掌擎雲山莊都沒什麼問題。考慮到白樺的存在與李列一直「效力」於白樺的事實,答案自然清楚明白。
並非李列「效力」於白樺,而是白樺本就為李列所掌……那看似憑空冒出的白樺根本就是擎雲山莊的情報力量所構成。而看似碌碌無為的白冽予,便是一手掌控了這情報部門的人。
打從確認凌冱羽平安無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徹底恢復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精於算計的流影谷少谷主,諸般思量也只在一瞬之間。下一刻,他已然抬袖拭去了唇角殘餘的血絲,容色微冷:
「這就是白二莊主和人談『合作』的方式?」
「若非少谷主方才吐的那口血,你以為我會如此輕易便善罷甘休?」
儘管方才才以心戰之術激得對方走火入魔,白冽予容顏之上卻見不著分毫足以稱作「愧意」的色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了冱羽的信任,卻連押解他上京都沒能將他護得周全……若非我早有防備使計換下了雲景手中的藥,你以為自己眼前的冱羽還能像現在這般僅僅是陷入半龜息狀態而已?」
脫口的音調淡定,可那言詞間所蘊含的一切,卻遠比任何瘋狂憤怒的質問更來得撼動心防──幾乎是在他提起「冱羽」二字的同時,西門曄便已再次回眸望向了榻上沉睡的青年。那末了的一句反問更是讓從不示弱的流影谷少谷主身子為之劇震。足過了好半晌,才聽得西門曄音聲微顫,問:
「那他……冱羽的身子……」
「好得很。如此狀態只是為了方便你我談話而為之──冱羽還需要休養,不適合太大的刺激。況且他若真醒著……少谷主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吧?」
「……你倒似什麼都看穿了。」
「如今你我是友非敵,看穿了又如何?若非看穿了少谷主心思,能否下定決心與少谷主合作還屬未知。」
說著,白冽予已自提步行至榻邊、一個側身挨著昏睡的凌冱羽就此歇坐了下……瑩潤如玉的指掌輕撫上青年睡容,親暱得讓人生厭的的姿態讓在旁瞧著的西門曄差點沒大步上前將人遠遠推開,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將那份嫉妒僅化作言詞道出了口。
「我本以為擎雲山莊對冱羽的關注,不過是源自於白熾予和他的交情……現下看來倒是遠不止此了。」
意有所指的話語,說穿了卻也不過是為了打聽白冽予之所以同冱羽間親暱若此的理由。可白冽予對他知根知柢,又豈會不清楚他真正的用心?唇畔帶著戲謔的笑意因而勾起,原先單純輕撫著師弟面頰的指尖卻已化作了無比曖昧的勾畫撩撥,甚至沿著下顎一路滑進了青年微敞的領口……
如果凌冱羽刻下依然清醒,就算明知是演戲,也必然會因師兄如此舉動而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可眼下他早因藥性而睡得死沉,又哪會知道自家師兄趁火打劫的舉動?自然是隨白冽予愛怎麼演就怎麼演了……光潔無瑕的長指便那般滿載調情意味地留連於青年裸露於外的側頸,直到見著西門曄目中幾欲冒火,白冽予才一個抬頭、語帶挑釁地開了口:
「少谷主若是想問我與冱羽的關係,直接詢問就是了,又何須如此拐彎抹角?」
「……既然如此,白二莊主直言回答便是,又何須再回上這麼一句?」
「少谷主膽量不大,火氣卻是不小……若我說冱羽和我本是一對,不知少谷主信是不信?」
淡然如舊的音調,所道出的,卻是足以讓聽著的人心神為之震懾的言詞──饒是西門曄已對此防備再三,也無數次告訴自己莫要著了對方的道兒,卻還是忍不住給那入耳的言詞激得神色大變。
好在他今日迭經打擊,承受能力比之先前要好上許多,短暫的震驚之後當即穩住了心神,沉聲道:
「你胡說什麼?且不說冱羽並無龍陽之好,以你的情況,和那柳方宇不清不楚尚有可能,又哪裡會牽扯到冱羽身上?莫要以為誰都有那等骯髒的心思。」
「骯髒?」
聽他用上如此言詞,白冽予不怒反笑,直望向西門曄的目光卻已帶上了幾分銳色:「可少谷主懷著的,不就是這等『骯髒』的心思麼?」
簡簡單單的一句反問,卻已是再明白不過地揭穿了西門曄一直苦苦隱藏、壓抑著的深重情思。
早從意識到這份情感之初,西門曄便一直竭力抗拒著,不光是因為雙方的身分,更是因為彼此同為男子的事實……即使後來已認命地由著這份情意發展茁壯,他也一直刻意隱藏著,僅在面對凌冱羽時會不由自主地化做關懷流露少許。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自個兒掩藏得這麼深的一切,卻在幾個照面後便給白冽予盡數揭了開。
說得也對……若非早就給對方把握到了這個「弱點」,本應和其勢均力敵的自己,又豈會像眼前這般處處落於下風?
好在白冽予無意繼續在此事上玩弄他的感受。原先曖昧地留連於凌冱羽頸側的指不知何時已然抽回,無雙容顏之上神色一整,而終是從善如流地同西門曄道出了真正的答案──
「我們是師兄弟……打從冱羽九歲上山到我藝成出山之前,他的起居多是我一手照料,劍術上有所疑難也是我一手解答。我二人雖無血緣,卻親若手足──事實上,相比於有血緣關係的兩個弟弟,我和冱羽只怕還更親近一些。」
相比於先前的那一個,眼下的回答自然更為可信和讓人接受一些……可就算確認了對方並非「情敵」而是「大舅子」,心思全被人揭開的西門曄卻還是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維持住平靜的神色,以著近乎漠然的音調開了口:
「你既已看穿一切,方才又為何讓我那般……親近、碰觸冱羽?」
「你是情意深重,而非恨意滔天。既然清楚你對冱羽只有愛護憐惜,我又有什麼理由阻攔?當然,若你打算無視於冱羽意願強求於他,自然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我想以少谷主的自制力,這種事想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發生的。」
說到這,白冽予語氣一轉:「誠如先前所言……若非清楚少谷主對冱羽在乎至深,白某也不會大膽定下如此計畫邀請少谷主前來相商──以少谷主之能,在經歷了由嶺南到淮陰的連串事件後,想來也對那股潛於暗中的勢力有所覺察了吧!」
「不錯。」
見對方已將話轉入正題,西門曄自也不會任由自個兒的心思繼續在那樣的兒女情長上打轉。於對方默許的目光中拉了張凳子於榻旁歇坐後,多少恢復本色的流影谷少谷主神色微凝,啟唇道:
「先前我還有些不解於這股勢力因何執意衝著冱羽下手,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冱羽和二莊主情同兄弟,一旦真於流影谷手中有了什麼萬一,即便你我同為正道,也同是懂得權衡優先利弊之人,卻也必將因這生死之仇而勢難兩立。」
頓了頓,「卻不知這股勢力究竟該如何稱呼得當?二莊主既主動相約合作,又能料敵機先救下冱羽,必然已對此有了相當的了解才是。」
「……少谷主若對昔年江湖舊事有所了解,想來也會聽過這個名字。」
「喔?」
「對方的勢力究竟潛伏得多深,我至今仍無法完全摸清。但光就那個勢力本身而論,答案只有三個字──『海天門』。」
伴隨著略顯凝重的語氣,自白冽予唇間逸出的,是往年曾一度撼動了整個江湖的三個字──
時值深冬,連日的大雪雖已停歇,但在這已明顯偏北的淮陰之地,那逼人的冷意,卻仍隨著每一陣拂過身子的寒風滲入骨髓之中。
可即便來往行人無不因此而冷得瑟縮起身子,淮陰城一隅、緊鄰著某座龐大院落的暗巷之中,卻有一名男子動也不動地藏身其間,半點不受那陣陣吹拂著的寒風所擾。
男子的軀體為一襲貼身的黑衣所包覆著,雖完全襯托了其挺拔的身形,卻也同樣說明了衣料的單薄;他的容貌為同色的面巾包覆了住,唯一顯露於外的眸子卻始終緊閉著,一如那連分毫也不曾動過的身子,瞧不出一絲活人應有的氣息。
但卻又不同於全無生命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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