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煙花三月,正是揚州最美,春意最濃的時節。
柳絮輕飛,處處花香人沉醉。
臨街的包子鋪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對著蒸籠裡最後一個包子發呆。
青衫比柳絮濃豔,一張小臉還未看得出稜角,卻已見俏了。一雙眸子尤是靈動,斜飛的鳳眼彷彿正在算計著什麼至深至繁的……瑣事。
一雙筷子在小小的手中來回擺弄,青衣的孩子陷入了深深的苦惱。
這最後一個包子是怎麼吃好呢?用手抓顯得豪邁,用筷子顯得溫文,就算是用筷子,兩支筷子一起夾顯得秀氣,一隻筷子戳顯得可愛……
眼前白白的包子上忽然出現了一隻小黑手,六歲的黃衣孩童抓著那最後一個包子,大大的眸子盯住他:「你不吃了麼?」
青衣的孩子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冤家,眉梢眼角突突地跳了跳。想起今早,剛一起床,就瞧見爹眨巴著一雙眼趴在床邊,千叮嚀萬囑咐,說來了客人,讓他領著那客人的孩子出去玩一天。
攥了攥衣角,心裡湧起七分委屈八分怨憤九分無奈十分不快,面上卻是盪開一百分的文雅笑容,小手鬆了衣角移到肚子上,那裡十分配合地響起一陣悅耳的嘰咕聲。青衣的孩子紅了一張小臉,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
還不把包子給我放下……
黃衣孩童當真放下包子,一雙眸子卻仍是死死盯著他,語氣堅持堅定且堅決:「你真的不吃了麼?」
青衣孩子的臉頓時黑了一半,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小折扇搧了搧,「唉,誰道花能解語……」抬頭瞄了瞄站著的黃衣孩童,星目丹唇,還未脫了青稚,「原來是還沒到憐香惜玉的年紀……」
青衣孩子訕訕低頭,在瞅到包子上的小黑手印時,另一半臉也黑了下來。肚子還在咕咕地鬧騰,柳眉挑了挑,拿起包子遞給黃衣的孩童,順手悄悄地塞進一顆小石子,青衣的孩子笑得萬分慈祥。
「皇上視巡啦,眾人迴避!」
黃衣孩童剛剛把包子拿到手上,鑼鼓喧天,兩隊衛兵跑過長街,推搡著過路的百姓。這兒是揚州最繁華的街道,正值鬧市,黑壓壓的人群被推到道路兩邊,雞飛蛋打吵吵嚷嚷好一陣忙活,衛兵們齊刷刷地列隊擋在了人群前面。
青衣和黃衣的孩子擠在人群裡被按著跪下,他們個子小,在人群裡並不顯眼,黃衣孩童埋頭啃他的包子,青衣的孩子抬起頭來,正好看到那頂最大最華麗的明黃色轎子向這邊走來。
珠簾掀開,一個錦衣孩子探頭出來看了看,兩道長長的劍眉皺了皺,對著旁邊馬上紅袍的官員道:「國老,這不是鬧市區麼?朕看不像是往官衙的。」
官員一捋長鬚,笑道:「皇上說的是。老臣是聽說今兒菜市口正好有犯人行刑,想著讓皇上去看看熱鬧。至於那些個無趣的國家大事,臣身為輔政大臣,待會自會去替皇上和揚州知府好生說說。」
少年天子撐在膝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眸光往人群中一掃,回身是一副乖巧高興的模樣:「如此多謝國老。」
青衣的孩子卻在他看向人群之時,瞥見那晶亮眸中一閃而過的憤恨。
「哎喲」一聲,卻是旁邊黃衣孩童終於咬到被塞到包子裡的石頭,生生硌疼了一顆小虎牙。
皇轎兩邊一文一武的官員一起向這邊看來,連帶著少年的天子也轉過了臉。
那武官嘿嘿一笑:「這黃衣的小孩也是大膽,天子座前居然……」
錦衣的天子卻不吭聲,一雙眼轉了轉,落在那個直視著他的青衣孩子身上。
座轎漸漸遠去,衛兵小跑著跟了上去,百姓瞧著那隊人馬過去,畏畏縮縮地站起來。人群這才開始騷動,咋咋地議論紛紛。黃衣孩童扯著青衣的孩子起身,瞧著越行越遠的影子,憨然笑道:「好威風!我們以後也一文一武站在那個天子旁邊好不好?」
青衣的孩子低頭想了想,殷紅的唇角微微上揚,目光瀲灩生輝,精華流轉。
那一年,是景德二年,天子年十歲,巡江南。有誰想到,在十多年後,當這些孩子都不再記得這一次轉瞬即逝的相會,卻有一天,這一句戲言竟成了真……雖然刀劍相向,情潮暗湧,已經成年的青衣孩子斜挑一雙鳳眼對著少年登基的天子淡笑而語:
「景業,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幫臣子上指你君王亂乾坤,下罵我慕歸媚朝綱?」
第一章
天下富貴在皇城。
天子腳下,民安國泰,夜已深沉,卻仍有街巷人聲鼎沸、流光異彩,昭示著京城的繁華。
錦衣的男子打馬走過昭華巷的街頭,火紅的花燈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在他飛揚的眉眼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小販的叫賣、麗人與貴冑富賈的嬉戲調笑滿街迴盪,他的唇角含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這榮華,都是他所創造,都是屬於他的。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趙景業即將轉過街頭,忽然輕拉韁繩,停下馬來。
「遲遲花日上簾鉤,盡日無人獨倚樓。
蝶使蜂媒傳客恨,鶯梭柳線織春愁。」
歌聲穿過此間喧囂,似潺潺流水,洗滌盡凡塵俗事,空留幽谷梵音。趙景業靜靜地聽了一會,下了馬,隨意繫住,走進一座朱紅的小樓。
轉軸撥弦,紅衣的歌女懷抱琵琶朱唇輕啟,遠遠可見她姣好的容顏。厚重的脂粉遮蓋住了原有的膚色,長睫低垂,木然凝視著手中琵琶,唱著早已爛熟的曲詞。趙景業尋了一雅座,伸手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清水透綠。男子把玩一陣,卻不去飲,一句輕歎脫口而出:「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錠銀子拋到桌上,趙景業正想起身,琵琶聲卻忽然出現一絲輕顫,看去,歌女臉上不知何時有了淚痕。
「碧雲信斷唯勞夢,紅葉成詩想到秋。
幾許離別多少淚,不堪重省不堪流。」
淚水順著消瘦的臉頰不斷滾落,脂粉淡開,她趕緊伸手去擦,繼續彈奏。長睫依舊低垂,目光卻似乎飄到什麼遙遠的虛空中,透出一股令人憐愛的哀戚無奈。
趙景業又重新坐回桌前,揚手喚來老鴇:「我想會一會這位唱歌的姑娘。」
「公子好眼力,這位可是我們當家的花魁……只是……」媽媽上下打量著他華貴的服飾,猶豫良久,終於低低說完,「只是就在剛才,她今夜已經有相公定下了……」
她揚手一指,「就是那邊的公子爺。」
人群影影幢幢,趙景業張目望去,只在人與人的縫隙裡瞥見一抹青色的人影,他不耐地扔出一張千兩銀票,冷道:「媽媽看著辦吧。」
「這……」
「這位兄台,依依小姐雖托身於青樓,但也通詩文有才情,兄台此舉未免唐突佳人。」
青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趙景業堪堪抬首,不覺一怔。
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含笑而來。
趙景業見過的美人不少,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這樣的笑容。
柳眉修長,鳳目含情,薄薄的唇微微上揚,似春風三月,冰雪消融,端方中帶媚色,溫良中藏銳利。
「兄台,歌女自然愛財,若論財力,憑兄台穿著打扮,小弟甘拜下風,只是這樣……豈不無趣?」
「那你的意思?」趙景業也來了興致。
「未若以文會友,在下與兄台各作七絕一首,送與依依小姐,由佳人憑詩挑選她今夜的入幕之賓,不知兄台以為如何?」
「正合我意。」
「兄台好氣魄。」青衣青年斟上一杯茶,朗聲道:「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兄台。無論勝負,兄台豪情,小弟記下了。」
趙景業也急忙舉杯,一飲而盡。
文房四寶已經擺在了桌上。
青衣的青年唇上還留著淡淡溼跡,他輕輕擦去,彷彿是在思考,纖長的食指落在杯上,順著杯沿滑過。琉璃杯映襯著白皙的指腹,殘留的茶水折射出妖冶的光彩,青年就著茶水在桌上劃了幾下,隨即拾筆,流麗筆跡蜿蜒而下。
那邊趙景業也已經寫好,兩幅七絕一個筆力雄勁,格調規整;一個酣暢淋漓,隨性適意。兩人相視一笑,趙景業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別樣感觸,自他出生以來,天生富貴,誰待他有如此平和,又有誰令他初見便生出如此相知相惜之感?
正想著,冷香飄來,待到回神,卻見青衣的公子靠過身來,緊挨著趙景業低頭去看他寫的七絕。青衣上帶著淡淡的清香,仔細去聞,卻又聞不到了。隔著那一層青衣,趙景業彷彿感覺得到衣下瘦削的身體,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青年卻完全不知趙景業的尷尬處,清聲念道:
「墜素翻紅兩添香,
流光落影忍相忘?
清歌婉轉珠遺淚,
已落猶成半面妝……兄台好文才。」
「哪裡。」趙景業隨口應道,也去念那青年寫的七絕:
「珠落千行吟玉盤,
玉質金聲流水寒。
昭陽留身意難斷,
凝眸笑看天下歡……」念完心上一喜,雖也是好句,只是跟自己的比起來,總算還差上幾分。
歌女已經一曲唱罷,回房等待。青年捲起兩首七絕交給媽媽,目送那豔裝婦人一溜小跑把詩送去。青年回身,依舊言笑晏晏,似乎並未覺得自己敗了。趙景業心中感佩,正想問他姓名,那老鴇卻已經回轉,笑瞇瞇地福了一福,道:「依依說了,請這位青衣的公子上樓一敘。」
趙景業一驚,青年笑著衝他禮道:「承蒙兄台相讓。」
雖心有不甘,到底沒顯在臉上,卻也再沒了問青年姓名的心思,隨便寒暄了兩聲,趙景業便急急地出了小樓。
門外,已有尋來的侍從等在馬前,見到趙景業皆齊齊跪下:「皇上,北疆來報,遼人近日又有蠢動。」
趙景業一擺手,翻身上馬,幾騎向著宮門加速駛去。
長夜將盡未盡,墨藍的天空遠處開始泛白,在這黎明將至的夜色裡,趙景業顧念著邊疆反反覆覆的戰情,思慮著他自己的天下的安定太平,這些思緒兜兜轉轉,清涼的夜風拂面,忽然就記起一個溫文如玉謙恭有禮的笑容,只是……只是這笑容裡,似乎有什麼地方被他看漏了、遺忘了……
「皇上回宮了--」
宮門次第打開,金碧輝煌的雕欄長廊在眼前一一晃過,侍衛宮女在身後低頭緊緊跟隨,趙景業風風火火踏進偏書房時,燈已經燃起來了……
宋遼之爭由來已久,至趙景業這一代,遼人咄咄逼人,邊疆戰事一觸即發,兩年前一場交鋒趙景業以和局勉強打退了遼人氣焰,只是近日遼邦新換主將,異動頻繁。
趙景業看了一陣邊關快報,細細審視,終於確定本次也只是遼人又一輪試探,斟酌一番批了文書,東方已經吐白了。
微茫的天色裡,朝陽吞吐雲霧,天盡頭處紅浪翻滾,而在這趙氏江山的盡頭,又暗藏著什麼樣的波濤洶湧……天圓地方,宇宙無窮,趙景業少年登基,勵精圖治,此刻,卻忽然生出幾分人世蒼茫的感觸。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這天地之中,皇城之下,會有一個含笑的青年,闖入他規整的世界……
即刻便將早朝,又是一夜未眠,趙景業卻沒有覺得多少困乏。料理好邊疆國事,卻有違和感纏繞在心裡揮之不去。趙景業的文才,在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得到過昔年第一才子太傅大人的誇獎,雖不至於驕傲自滿,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只是昨夜那兩首詩詞孰優孰劣卻還當看得出來,何至於遭到這樣的慘敗?趙景業一邊想一邊提筆重又把那青年的七絕寫了一遍。
珠落千行吟玉盤,
玉質金聲流水寒。
昭陽留身意難斷,
凝眸笑看天下歡。
趙景業看著看著,忽然一怔。
偏書房外宮女侍衛如平常一般準備著早朝的各種事宜,一切井井有條,洗漱的金盤都已經裝好了溫度適宜的水,太監總管一聲「皇上早朝了」還未出口,書房裡忽然傳來一聲暴喝:
「好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說什麼唐突佳人不跟我比財力,居然敢用這種手段跟我玩暗的?難怪我覺得他笑得蹊蹺,什麼溫良如玉,分明長了一雙狐狸眼!」
接著叮鈴咚隆一陣響聲。
門外死寂,太監宮女面面相覷,這一向冷冰冰嚴整有度的主子今兒是怎麼了?不但上竄下跳的,還不說「朕」說起「我」來了?這當口誰敢觸犯龍顏,太監總管向後縮了縮,門卻忽然從內吱呀一聲打開了。
趙景業青著臉大步跨出房門,太監總管愣了愣,瞧著皇帝主子的背影,連忙把旁邊跪了一地的宮女轟起來:「趕緊的跟上去啊,皇上看樣子是要上朝!」
宮女們慌慌張張爬起來,妳擠我我擠妳亂作一團,一溜煙追了上去。太監總管提溜著拂塵瞄了兩眼,自個兒回身摸進偏書房,只見御桌上筆墨紙硯掃了一地,一張紙被扯成幾片揉成一團。太監總管哆哆嗦嗦地伸手展開那紙,拼起來,只見上面是一首七言絕句,硃筆在絕句中間重重劃了一條紅線。太監總管順著那線輕輕念出:「千金留笑……」
「千金留笑……難道……皇上思春了??」
「阿嚏--!」快要進殿的皇帝主子忽然大大打了個噴嚏,身後的宮女們方能追上來。宮女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為首的舉著水早就涼透了的小金盆跪倒在地:「皇……皇上,您……您不能這樣上朝,您還沒有洗漱!」
……皇帝主子只覺得這輩子也再沒遇到過這檔尷尬事,頭頂烏鴉怪叫著飛過……
趙景業登基以來,第一次晚到了半刻,誤了早朝。
自趙祖開朝以來,雖是黃袍加身,坐上天子寶座之後也兢兢業業恪盡職守,開闢了一代盛世。先皇早逝,趙景業少年登基,也一向秉承祖訓絲毫不曾懈怠,今兒裡栽在一首七絕上,委實憋了一肚子的氣。坐在龍椅上斂了怒意,做出一副認認真真的神情,心思裡千迴百轉卻都是報復的念頭,趙景業只後悔沒問那青年名姓,現今無從查起,又尋思他既然抱了美人歸,想必會再去昭陽樓,守株待兔未必逮不著,這才略略寬心。這一回神,恰巧聽到龍圖閣大學士柳懷生的半句上奏:「如今他們都等在殿外,請皇上舉行殿試,欽點狀元。」
趙景業脫口問道:「什麼?」
柳懷生一怔,只當自己沒說清楚,畢恭畢敬地一禮,重複道:「今秋科舉,賢才群集,臣等閱卷,不時有拍案叫絕之處。現集臣等愚才,選出頭十名的答卷,請皇上過目。」
旁邊已有太監把考卷接過來呈到案前。科舉乃國之大事,趙景業精神一振,正待翻閱,又聽柳懷生接著道:「放在最面上的是一名揚州考生,姓秦,名慕歸,此人驚才絕豔,有經世之能,所談國事無不切中要害,臣等感佩……這十名考生現都等在殿外,請皇上舉行殿試,分配官職。」
這位柳學士生得柔美,卻一向正直,絕不偏私。
趙景業笑道:「能得柳愛卿如此誇獎,真是難得。」伸手翻開考卷,卻忽然臉色一沉,拍案道:「讓他們進來。」
「宣今秋科舉前十名考生上殿--」
逐漸傳遠的宣聲中,趙景業慢慢捲起考卷,卷上肆意灑脫的字跡亦慢慢被遮蓋起來,待到最後一行字跡也消失在趙景業的眼前,這位天子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趙景業抬頭就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前弓著身子小碎步上殿,和其他九名考生一齊跪倒高呼萬歲,低垂著頭顯得如此謙恭有禮。趙景業想起他昨夜溫文爾雅的笑容,眉梢眼角狠狠地跳了兩下,一起身,走下殿來。緩緩踱了幾步,走到青衣的青年身邊。趙景業略彎了腰,在青年耳邊輕聲道:「好個『千金留笑』,秦慕歸,還記得朕麼?」
青年身子一顫,猛地抬起頭來,四目相對,他的一雙明眸裡閃過一絲錯愕。趙景業頓時心情大好,滿足地轉回龍座,朗聲道:「各位的考卷朕看過了,果然如大學士所言,俱是不可多得之才。國有棟樑若此,何愁不能興盛!只是,自開朝以來,各代帝王以德治天下,倘若臣子有才無德,便成了禍害。各位才學自不用多言,如今殿試,便考一考各位的德行,眾位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
山呼聲起,趙景業凝眸去看那青衣青年,見他仍是跪得筆直,未有一星半點動搖慌亂,心裡泛起一絲不快,接著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各位以德為題,賦詩一首……秦慕歸,你既是大學士力薦的榜首,就從你開始吧。」
青年站起身來,滿朝文武此時才看清他的面容,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滿殿的金碧輝煌映襯著他如玉肌膚,似水瞳仁裡卻流淌著隨性與傲然,交相輝映竟成一種媚色。他直視君王,毫無膽怯,此時忽然淡淡一笑。
趙景業的眉立刻就挑了起來。
經過昨日,他多少也懂了一點這青年的脾性。這秦慕歸越是心裡轉悠著不入流的心思,面上便越是一副老實誠懇童叟無欺的皮相。這一笑笑得又是淡然又是溫文,趙景業只覺得脊背陣陣發冷。
果然就聽秦慕歸張口吟道:「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吟罷,大臣們皆是面面相覷,就連大學士亦是一臉茫然,趙景業聽他用「昭陽」兩字影射昨夜之事,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道:「柳愛卿,你看這詩如何?」
柳懷生略一思索,道:「此乃王昌齡的〈長信秋詞〉,是說每天平明時分,得不到皇帝寵愛的宮女持帚清掃庭院,只能與團扇為伴消磨歲月。姣好的容顏還不如空中飛過的寒鴉幸運,因為牠們尚能從昭陽殿上飛過,君恩如日,牠們的翅膀尚有機會沐浴一點光澤。這是一首宮怨詩,秦慕歸以此詩作答,文不對題。」他此前雖力薦秦慕歸,卻又一說一毫不含糊。
「回聖上,」秦慕歸慢條斯理地道,「難道皇帝辜負女子深情,就不算無德?」
此言一出,朝堂嘩然,眾臣議論紛紛。退回隊列裡的柳懷生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兩眼。
趙景業氣得抓起御桌上的筆洗就想砸他,這姓秦的不但將昨夜欺君之事撇得一乾二淨、閉口不談,居然還倒打一耙,說他皇帝不該丟下三宮六苑上青樓?
筆洗抓在手裡涼涼的,趙景業冷不防就想起這筆洗是越窯貢品價值不菲,心裡猶豫了下,畢竟天子以大局為重,想了想放下筆洗,張口罵道:「大膽!好你個秦慕歸,居然敢非議皇家?」
「慕歸並非非議皇家。」青年朗聲作答,目光卻在炯炯有神之中帶上了那麼點揶揄,只一點點,卻剛好夠正面的皇帝主子瞧出來,「皇家乃萬民之主,皇家風範乃天下之榜樣,皇家之德乃天下之德!誠如聖上所言,以德治國,萬邦咸服,若論德行,怎能不從皇家談起?自女媧造人以來,男女各司其職,相親和睦,方天下太平。先人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之言,夫妻相敬相愛、相廝相守,方能家和,家和方能萬事興。此詩乃唐人所作,借漢指唐,引漢成帝時班婕妤、趙飛燕故事慨歎時政。一代明君,焉能以一己私願肆意妄為以治天下?此乃君王無德,以此得窺李氏衰敗之象。慕歸以此詩答聖上德行之題,還請聖上明鑒!」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朝堂上議論的也不吭聲了,你望我我望你一陣,都拿眼瞧著皇座上的那一位。
趙景業卻聽得出他話外有話,先還有些坐不住,漸漸地臉愈來愈冷,道:「慕歸好口才。天下治世之德,被你代之以男女之愛,好一個『家和萬事興』!」一伸手,命人送上昨夜的邊關文書,稍稍翻閱,道:「近日遼人又擾我邊境,永清縣知府張秋同舉措不利,致使損失慘重、流民成災。現命秦慕歸為永清縣知府,將張秋同降為掌書,隨侍左右,知府衙門其餘人等同降一級……秦慕歸,邊陲重地,你可要好生掌管。」
青年微微一怔,仰頭迎上趙景業玩味的目光,以玩味還玩味,兩個人互相瞪了半晌,連最細微的表情也未曾放過。
滿朝寂靜,只見秦慕歸昂首挺立,終於緩緩拜倒:
「謝主隆恩!」
秦慕歸下朝以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只是這行李收拾得不怎麼順暢。
秦慕歸是揚州人氏,好不容易來次京城,來了總該要知道知道這京城是個什麼樣的民風人情,到了邊疆也好得空便回味回味。於是,新封的秦大人這邊收拾著行李,那邊有空沒空就往開封的酒樓茶館裡坐坐,吃兩顆瓜子聽個小曲,忽然就歎一口氣。他相貌好,總有人往這邊打量,一聽這麼個妙人歎氣,正好逮著機會去搭個訕什麼的。剛一問怎麼了,秦大人就極目遠眺,目光蒼茫,口中喃喃自語:
「唉,罷了罷了,就算他手掌生殺予奪的大權,心上之人又豈能相讓……」
一句話又不指名又不道姓,他這麼一坐二坐,京裡卻忽然都知道了,走街串巷就能聽見三五成群地議論:
「這次秋試的秦大人本來是狀元之才,結果皇帝主子欲奪人愛,爭不過就一腳把秦大人踢到了邊疆做一芝麻小官……」
趙景業聽到了以後恨得牙癢癢,後悔不迭當初怎麼就沒直接把這傢伙扔出去。
等到趙景業忍無可忍,派出微服的侍衛去趕人時,秦慕歸忽然又不喜歡逛茶館酒樓了,改成整日裡往煙花巷裡跑,跟那些相好過的鶯鶯燕燕挨個道別,今兒是醉紅樓的小翠,明兒是宜春院的牡丹,昭陽樓的依依更是別了一次又一次,鬧得全京城都知道這位秦大人乃是個痴情又多情的風流才子。
等秦慕歸磨磨蹭蹭地收拾完行李,時已經是深秋了。
收拾了幾個月的行李最後裝起來連一個馬車都沒有滿,秦慕歸坐上去左右看了看,又加了兩個坐墊,三個暖爐,最後把從揚州帶來的蠶絲被也鋪到了座位上。
馬車走過鬧市區的時候,這位大人把頭探出窗口,目光深深淺淺波光流轉,又是壯志難酬的惆悵,又是依依不捨的哀傷,看得路人紛紛駐足觀望,公子哥們英雄歎英雄夾道相送,柔情女子痴情換痴情追車追馬。
趕車的小丫頭小舞往簾子裡探頭探腦,咋舌道:「爺,好多人吶。」
秦慕歸以手托腮,洋洋得意:「像皇上出巡是吧?」
小舞歪著頭想了想:「像菜市口砍人頭。」
秦慕歸心情一落千丈,訕訕地縮回脖子,乖乖地坐回車內。
拉車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高抬著前蹄停下,小舞一個不穩,咕嚕咕嚕地滾進車裡,一主一僕狼狽地滾在一起,只聽到簾外有人道:「秦大人安好麼?在下唐突了。」
秦慕歸掙扎著爬起來,一掀車簾,見一白衣青年駕馬停在車前,卻是只在數月前朝堂之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龍圖閣大學士柳懷生。
深秋,草木枯黃。開封城外,一輛馬車停在郊外長亭。青衣的青年站在亭上,對著旁邊的白衣青年躬身道:「前幾日殿上,還未謝柳大人知遇之恩,今日又特來相送,在下怎麼擔當得起。」
柳懷生執著他手扶他起身,道:「秦大人何必這麼客氣,我只是比你早一屆入仕,為官不過三載。你我年歲相近,如不嫌棄,就以兄弟相稱吧。此去邊關,知府又不必回京述職,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見……你的文才在我之上,切莫灰心喪氣,埋沒在那苦寒之地才好。」
雖相交日淺,一番話卻情真意切,金秋夕陽,殷紅色暈上柳懷生玉白面頰,柔美的眉眼此時流露出深深的憂慮關懷,真如璧人一般。
秦慕歸不禁莞爾一笑,道:「柳兄為官已經三載,竟然還有如此氣韻,小弟歎服。看來京師傳言,龍圖閣大學士柳懷生貌比潘安、心憂天下,果然不假。」
柳懷生聽他調笑,面上浮上一層淡淡赧色,道:「慕歸,你是江南人氏,到了北域,要好生照顧自己……」目光掃過馬車上睏得頭一點一點的少女,道,「只有這一個丫頭,當真成麼?」
「這一個都不想帶去。只是她自小就跟著我,吵吵鬧鬧地沒有法子。」秦慕歸笑道:「天色不早,小弟該啟程了。承蒙柳兄掛懷。」
一青一白兩個身影在暮色中相互一拜,秦慕歸走回車邊,拍醒了丫頭趕車,回頭又望了一眼。
長亭裡柳懷生輕輕搖手為他送行,秦慕歸正待拜別,忽然瞥見長亭盡頭一個錦衣的身影。
唇角不自覺地上揚,秦慕歸的胸口忽然激盪起些別樣的情緒,衝口道:「柳兄,最多三年,小弟自當回京拜會。」
柳懷生不禁一怔。
夕陽在青衣的青年身後落下,火紅的光灼燒著人的視線,那般灼灼發亮的眼眸,似是驕傲,似是愉悅,似是挑釁,顧盼之間仙人之姿。
望著馬車逐漸遠去,柳懷生才回過神來,臉上泛起一個苦笑,喃喃自語:「說我貌比潘安,卻不知道自己才是絕代風姿……」
三年?
三年!
長亭盡頭,趙景業轉回身上馬回宮,簌簌風聲在他耳邊作響。
巨大的火紅天幕籠罩在京郊蒼黃的土地之上,天地盡頭,兩個人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第二章
北方的冬天來得特別的早,冬至以後下了幾場大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金色的身影騎著駿馬在雪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秦慕歸抱著馬脖子,攏了攏狐皮大衣,柳眉死死地蹙著,不停地顫抖,終於一仰頭大大打了個噴嚏:
「阿嚏--」
馬只感到後頸一陣風颳過,抖抖鬃毛打了個哆嗦。
秦慕歸哀哀地瑟縮了兩下,重新趴回馬背上。
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永清知府衙門,靠著火爐睡得正香的小舞忽然驚醒。睜開眼四下裡一望,發現少了那個一身青衣的大人。
小舞一個激靈,爬起來衝出廚房,冷不防地和個男子撞了個滿懷。揉了揉額頭,抬頭望見一張鐵青的臉,卻是剛被貶為掌書的前知府大人張秋同。小舞當即苦了一張小臉。
來了這永清縣,才知道所謂掌書何止是掌掌文書,一主一僕吃喝拉撒睡全捏在這個幹了十幾年知府的張秋同手裡,雖說是官有大小,強龍哪壓得過地頭蛇?偏生張秋同丟了知府的帽子,把一肚子火都撒在秦慕歸身上,連帶著小舞頗受連累,整日裡清湯蘿蔔的吃,吃皺了小丫頭一張白嫩嫩的臉。
此時撞到衣食父母身上,小舞心裡頗忐忑,生怕一句話說不好晚餐就飛了,還好張秋同今兒心情似乎不錯,主動說道:「找妳們家主子?秦大人出去巡城了。」
小舞愣了一愣,張大了嘴半信半疑。
永清縣南與霸縣、雄縣接壤,西與新城縣、涿縣搭界,北隔永定河與大興縣相望。前些時候遼人奪了大興,順帶著掘了永興渠的水道,淹了小半個永清縣。秦慕歸抱著馬脖子漫無目的地走走,居然就走到了永定河。
讓馬停下來,秦慕歸牽著韁繩信步走到河邊,永定河已經結上了冰,陽光一照頗為炫目,映照得秦慕歸的臉也是一閃一閃。
兩年前宋遼一戰,趙景業御駕親征,便是在永定河上攔河造堤,水淹遼軍。一將功成萬骨枯,雖是擋住遼人南下,又有多少忠魂義士他鄉埋骨。宋遼相爭以來,永定河多少次血染,思及此,秦慕歸也不禁神色黯黯。
對岸忽然響起一聲尖哨,乖乖在身側的馬兒一聲長嘶呼應,撒開四隻腿衝向了遼營,秦慕歸手上還攥著韁繩,被突然這麼一拉一個踉蹌栽進了河裡。冰還未積厚,被他一踩立刻碎成了幾塊,秦慕歸還沒反應過來冰涼的河水就一股腦從口鼻灌進來,五臟六腑涼到了底,手腳剛一撲騰便冷得刺骨的疼。他在江南長大卻不會水,這一下兩眼一黑,險些嘔得暈了過去。
想他秦慕歸好歹也是一縣知府,若是就這樣兩腿一蹬命喪黃泉了,往後永清府志難道要寫上:知府秦氏,巡城之時突遭意外,被坐騎拉扯,淹死在永定河裡,壯烈為國捐軀,英年早逝麼?
然後永清府裡上上下下化悲痛為力量,把這匹馬分屍了陪葬?
想到以後身邊躺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匹碎馬,秦慕歸身體一陣抽搐,拚命掙扎著一划水,身子忽然被人攥著後領拎了起來。口鼻的壓力瞬間消失,一時間竟有些難以適應,耳朵嗡嗡的響聲漸漸停了,被水模糊了的眼睛費力的眨了眨,就看見了拎著自己的男子。
兩個人四隻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一時間靜默無聲。
救命的恩人坐在罪魁禍首的馬兒身上,看著這個溼透了的青年。薄薄的青衫貼在他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體,後領捏在自己手上,使得衣服的前襟跟著大大敞開,露出的一段雪白鎖骨。束髮早被水沖開,散下的烏絲慵懶地垂在肩上。那副姿態,猶如一隻剛剛睡醒的貓。青年的臉因為冷略略發白,一雙水霧眸子正迷茫地與他對視,殷紅的唇一張一合,彷彿正低聲要求著……
「凍死我了……」
什麼?
青年抬眼恨恨地飄來一記無奈的白眼,耶律莫才一愣,眼睜睜地見他凌空伸出兩隻手扯開自己的衣服,把身子埋了進去!
突如其來的冰涼觸感倒在其次,懷裡的身軀微微地顫抖著,細細的喘息吹到紋理均勻的肌膚上,耶律莫才的身體猛地一僵。
秦慕歸張眼在耶律莫才陰晴不定的臉和永定河上一塊一塊的冰之間徘徊了一下,更緊地貼進恩人的懷裡……笑話,自己的狐皮大衣早就不知道沖到哪裡去了,就這樣溼答答地被丟進冷風裡,打死也不要!他尷尬就讓他尷尬去,反正……又不是我尷尬……秦慕歸打定了主意,一門心思地如八爪章魚一般扒在耶律莫才身上,暖暖的熱量一波一波的傳來,秦慕歸的長睫顫慄了一下,又顫慄了一下,慢慢的合上了。
耶律莫才鐵青著臉看著秦慕歸,手上用力想把他再扔回水裡,青年狠狠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呢喃一聲,在他胸口蹭了蹭,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睡姿……
瀕臨在暴走邊緣的耶律莫才低下頭深吸氣正準備獅子吼一聲,卻猛然瞧見秦慕歸一副我信任你的無害睡顏。額上的青筋跳了跳,耶律莫才黑了一張臉,伸手合上了自己的衣服,「一不小心順便」也包住了懷裡的青年。
「爺!」
「爺──」
遠處一個小小的紅衣女孩慢慢地挪過來,東張西望,口裡喃喃自語,不時張嘴喚幾聲。
是在找他麼?
耶律莫才看了看懷裡絲毫沒有醒來意思的青年,剛毅的眉向下垮了垮,小心翼翼的把他安頓在馬上。
離開了溫暖源,青年俊俏的柳眉輕輕一顫,耶律莫才慌了手腳,急急脫下衣服蓋到他身上去。
「你在做什麼?」
身後聲音驀然響起,耶律莫才條件反射的按住腰間的劍,一回身卻是那個紅衣的小丫頭。
這女孩子年紀小,看起來又迷糊,腳程卻好快。
女孩子抬頭看了看耶律莫才,又繞過他的身子好奇地瞅著自家的主子,小聲又問了一遍:「你在做什麼?」
耶律莫才的臉忽然有些發燙,好像偷香竊玉被當場逮到,下意識的摸了摸臉,正要含糊過去,小丫頭卻拍著手跳起來:「我知道了!你見我家爺長得好看,喜歡他是不是?」
「胡說!」
耶律莫才吼得大聲,女孩子卻不怕他,反倒嘻嘻笑起來,自得地道:「你當我看不出來?知府衙門裡那些小姑娘也在爺面前脫過衣服,就是沒蓋到爺身上,都丟到地上去了……」
耶律莫才只氣得眼冒金星,一轉身,足尖在岸上一點,踏著永定河上的碎冰輕飄飄的飄過岸去,姿勢再優美,也都是一個名字,是曰:落荒而逃。
奔過了河,耶律莫才停下腳步,遠遠地回頭望了一眼。冰裂開之後,永定河的水氣瀰漫,朦朧中,對岸紅色的小點正費力的拉馬,馬背上那一抹青色淡得彷彿要化開似的。
知府衙門……
那個人……莫非……就是永清縣新上任的知府?
耶律莫才的胃被冷風一吹,莫名其妙的抽搐起來。
秦慕歸回來就發燒了。
確切的說,是還沒有回來就開始發燒了。等小舞氣喘吁吁的把馬拉進知府衙門,剛剛在門口一停,秦慕歸就從馬上滾了下來。
小舞茫茫然愣了一下,「哇」的一聲哭出來,知府衙門烏拉拉衝出一大票人,張秋同急火火跑在前頭,見到這副情景,眉頭死死地皺著,勉勉強強去拉地上的知府大人。
秦慕歸這一跤摔得結實,迷糊中卻沒忘記保護好自己的知府形象,衝著張掌書半是寬慰半是感激的微微一笑,努力撐起了自己的半邊身子。
他那一張臉因為發熱染上一層薄薄的紅,一笑之下傾倒眾生,張秋同發了一下傻,本來好端端拉著秦慕歸的手不知不覺就鬆了,可憐知府大人沒提防,這回是老老實實跌進了知府衙門門口的灰塵堆裡。
秦慕歸這病來得著實凶猛,請了大夫瞧了幾次,燒是慢慢退下來些,只是仍然不見好,整日裡咳得像得了肺癆,衙門上下從他房門口過都要繞道走。張秋同剛開始還心懷鬼胎的在門口張望了小半個時辰,後來就再也沒見影。還好大夫開的藥都買回來了,廚房每晚上煎好了放著,讓小舞端到房裡去伺候。
耶律莫才某天心血來潮逛一逛知府衙門,正巧就趕上小舞小心翼翼地端著那一碗黑漆漆的藥往秦慕歸房裡走。耶律莫才認得這小丫頭,見她進了房,猶豫了一下,悄悄捅破了窗戶紙,幹起趴牆角的勾當。
「爺,喝藥啦。」
秦慕歸趴在軟榻上抬起一雙水汪汪朦朦朧朧的眼,懶洋洋地揮手:「不要,小舞喝吧。」
小舞很嚴肅地看著他,捧著碗坐下來準備開始同樣嚴肅的教導:「爺,掌書大人說良藥苦口,你嫌苦也要喝。」
她這句話說得甚熟練,儼然背過許多次。
誰知秦慕歸努力睜圓了眼道:「苦?誰說這藥苦?」
小舞理直氣壯自信滿滿地大聲道:「不苦你不會要我喝的。」
秦慕歸凝視了她良久,垂下頭哀哀歎了一聲,慢慢道:「妳怎麼就不懂我的心意呢……小舞,爺說個故事給妳聽……」抬頭偷偷看了看丫頭的反應,見小舞一雙眼直瞅過來,慌忙望天作沉思狀,接著道:「從前,有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住在海邊,他們相依為命了很多年。每天吃打上來的魚,老公公都會說魚頭不好吃把它給老婆婆,但其實魚頭最好吃了,他最喜歡吃魚頭了。」秦慕歸一雙眸子裡含著脈脈溫情,把藥往小舞懷裡推了推,寵溺地看著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丫頭:「這才叫愛之深……懂麼?」
小舞怔了怔,猶豫地低頭看手上的藥,努力琢磨秦慕歸的故事,試探地問:「真的不苦?」
「不苦!」秦慕歸答得斬釘截鐵正氣凜然。
「哦……」小舞艱難地徘徊了一下,終於把碗往自己嘴邊送了送,卻被一隻手攔路截住了。
耶律莫才額上青筋一片,瞪著秦慕歸怒道:「病成這樣了還不吃藥,你不想好了麼?」
平白無故多出來個人,小舞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悟叫道:「啊,你就是上次那個給爺披衣服的……」
耶律莫才趕緊伸手捂了她的嘴,一回頭,看見秦慕歸笑得十分陰惻惻、一派了然。
耶律莫才禁不住面上紅了紅,拿過小舞手上的藥,正要開口,秦慕歸卻搖了搖頭,慢吞吞地撐起身子,道:「還是免了。那藥對我是沒用,對小舞或許還有點好處……雖然那也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秦慕歸展顏回眸一笑:「你那件衣裳,在下吩咐了舞兒好生洗了疊好,現在正好……」搖搖晃晃地走到衣櫃前頭打開,秦慕歸往裡瞧了一眼,本來潮紅的臉色刷的白了一白,「啪」一聲迅速關了櫃門,轉身擋在衣櫃前面,堪堪補完後半句話,「送給在下,當作紀念……」
耶律莫才心裡湧過一瞬間的可疑之感,嘴裡已經先一步回道:「無防,我本來也不是為了這個來的。」
「哦?」秦慕歸心裡鬆了一口氣,面上浮出更加和藹可親的微笑,「那耶律將軍這次來……是來向在下要謝禮麼?」
耶律莫才神色一肅:「你剛剛喚我什麼?」
秦慕歸豎起一根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角邪邪上揚,輕聲道:「將軍回遼營時那一招絕妙輕功,可是耶律將軍成名的燕子飛?」
耶律莫才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道:「既然看得到我回去的輕功身法……你……那個時候……根本就沒有睡著!」
秦慕歸慌慌張張地奔過去試圖捂他的嘴,在他耳邊淒淒地說道:「莫給小舞聽著了,她拖那匹倔馬回知府衙門險些累趴下……」
一股淡淡的暖香飄過來,秦慕歸搆著身子在他耳邊說話,露出一大段細長的脖頸,雪白肌膚透著病態的殷紅,絲絲細小的青色血管若隱若現,耶律莫才只恨不得伸手捏死這隻妖孽,瞪著那一段脖頸看了半晌,心裡一動,頭稍稍前傾去搆那脖頸,眼前的秀色忽然一晃,秦慕歸笑盈盈地瞧著他。
耶律莫才耳朵裡「轟隆」一聲響,猛地退開幾步,一翻身從窗口衝了出去!
遠遠還能聽到秦慕歸在身後嗤嗤的笑聲,耶律莫才耳根微微發燙,一路狂奔,回了遼營自己的大帳。來回踱了幾次步,只覺得自從遇見那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彷彿逃跑這種不光彩的事做得多了些,眼觀鼻鼻觀心反省了一會,眼望下一瞟,才發現手上還拿著秦慕歸的藥碗。那些黑漆漆的藥被灑的只剩下一點藥渣子,耶律莫才想想沒法,招來軍醫讓他原樣配一服好給秦慕歸還去。
老軍醫細細看了看,聞了聞,狐疑地看了耶律莫才一眼:「將軍要這種藥?」
「怎麼了?」耶律莫才被他看得脊背有點發冷。
老軍醫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將軍私事老夫不過問。」皺巴巴的臉忽然露出興奮的笑,「不過……這個……不知道將軍的哪位……需要用到這安胎藥?」
耶律莫才瞬間石化,愣了許久,忽然回過神來。
知府衙門那幫東西,給他們大人的藥居然是安胎藥!怪不得秦慕歸的病左拖右拖都不見好!
冷不防地想起秦慕歸從軟榻上慢慢坐起,平淡、冷靜地說:「那藥對我是沒用,對小舞或許還有點好處……雖然那也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耶律莫才的心裡,忽然湧起一種更深、更無奈的憤怒。
送走了耶律莫才,秦慕歸心裡舒坦,七哄八哄騙走了小舞,繼續輾轉病榻,一直睡到半夜被凍得幽幽醒轉,才想起今日剛巧是小寒。俗話說「冷氣積久而寒」,再過幾日便是三九天,一年最冷的時候。他這屋子裡一個火炕都沒有,秦慕歸抽抽鼻子,第二天一早掙扎著爬起來趴在馬背上出了知府衙門,體察民情去了。
他這一路,一不鳴鑼二不敲鼓,只不過走幾步歇一歇,去問問老人家牲畜有沒有凍傷,糧食長得怎麼樣,末了不忘加上一句:「過三九天的冬衣冬被可齊全了?若有什麼,便去我知府衙門領,本官縱是自己沒有火炕厚被,也斷不能苦了百姓。」
半個永清縣還沒逛下來,就瞧見張秋同底下最親密的程知會滿頭大汗地尋他來了。秦慕歸睜著一雙不怎麼清醒的眼仔細瞅瞅,抓了袖子去給他擦汗:「這不是程知會麼?什麼事急成這個樣子?」
「衙門口來了好些百姓要領冬衣火炕,知府衙門哪有那麼多?」程知會瞅了秦慕歸一眼,「那些個百姓就罵張掌書,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勤政愛民的知府大人,穿著個單衣在街上私訪,張掌書卻……」嚥了一口口水,左右瞧瞧張秋同確實不在,程知會硬著頭皮說完,「卻陽奉陰違,活該那個……什麼什麼……張掌書被圍起來出不來,讓我趕緊尋了大人回去,請大人千萬別再私訪下去了……」
「哦?」秦慕歸呵呵呵呵地笑了兩下,興奮地猜想那「什麼什麼」是什麼,面上乖乖地跟著程知會從後門繞回了知府衙門。
外面鬧哄哄了一陣,等安靜下來,整個知府衙門每個房間都沒了過冬用具,張秋同鐵青著臉吩咐人去買,秦慕歸瞧著,忽然「噗哧」一笑:「張掌書的臉看著真親切,和我揚州老家屋子後面池塘子裡養的青蛙一樣……」
張秋同被那幫子「刁民」拉扯了半天,差點給大卸八塊,此時氣得一伸手去揪秦慕歸的衣領,一抓得手,秦慕歸卻順著他的力道柔柔地靠過來……暈在了張掌書的懷裡。
一天折騰,秦慕歸的體溫噌噌地往上升,燒得一張臉豔若桃花,張秋同在氣頭上,哪裡去管他,連大夫都懶得請,直接把秦慕歸扔回了他的屋子。
秦慕歸迷迷糊糊之間,只覺得頭上彷彿綁著大石頭,渾身燙得難受,想要張口要水,嘴唇動了動也沒發出聲音。後來隱隱約約聽到小舞在床邊哭,吵得想要睜開眼看看,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來。
額上忽然什麼涼涼的東西一觸,秦慕歸本能地伸手抓住,那東西僵了一下,也就乖乖地任他抓著。這一刺激,秦慕歸狠命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慢慢對焦,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昨天才見過的男子。咧嘴一笑,對方眉頭一皺,一碗藥就灌了下來,又苦又辛,嗆得秦慕歸一陣猛咳,胡亂去推那藥碗。兩隻手被對方一隻手抓住鎖在上方,一碗藥吐出來不少可也終於見了底。耶律莫才滿意地收回藥碗,放開了秦慕歸,扯了被子給他蓋上。
他這灌的藥是跟老軍醫詳細地述了秦慕歸的症狀給開來的,一碗藥下去,秦慕歸又開始昏睡,小半個時辰以後出了一層密密的細汗,慢慢清醒過來。
小舞哭叫著就撲上去,耶律莫才攔住了,道:「妳爺今日禁不起這一壓,他有我看著,妳去睡吧。」
秦慕歸扭頭瞧了瞧窗外,他暈過去是晌午時分,而如今外面天已經黑沉了,便也讓小舞回房睡去。小舞抽泣了兩聲,戀戀不捨地轉回去了。
屋裡只剩下秦慕歸和耶律莫才兩個人,驟然有些沉悶,秦慕歸輕輕一笑,道:「短短一月就被耶律將軍搭救了兩次,恩深義重,叫在下怎麼償還才好?」
耶律莫才冷哼一聲:「你現在就可以還。」他凝眸看了秦慕歸一眼,「我只要你一個答案。」
秦慕歸一雙眸子似水似霧,眸光瀲灩,輕啟朱唇:「知無不言。」
耶律莫才長身而起。
「你我第一次見面之時,你騎的那匹馬分明是我遼營所有,該是前次渡河時跑散的。老馬識途,那匹馬一聽到我營哨聲自然會回營,莫非你會不知道?」耶律莫才眸光炯炯,接著道:「你重病在床,知府衙門下人給你煎的卻是毫無用處的安胎藥,分明要你這病拖死了才好。」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堂堂一屆知府,卻住在偏廳,沒有撥一個下人調用,房子裡冷得像冰窖,飯菜簡陋……這知府衙門到底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怨?」
秦慕歸長睫動了動,扶住床沿慢慢坐起來,笑道:「原知府張秋同被貶成了掌書,其他人等跟著同降一級,不怨才怪了。」
「你們那個皇帝就這樣放任?」
秦慕歸「噗哧」一聲笑出來:「他哪裡是放任,這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耶律莫才顯然有些猜到了,此時並不顯得驚訝,只是愈發疑惑道:「我聽聞那個趙景業甚為惜才,當朝龍圖學士聽說為人正直不屈,全靠他明裡偏袒暗裡保護才未遭人挾私報復,又為什麼會對你這般?」
秦慕歸帶著笑,抬起胳膊,用纖長白皙的手指理了理烏髮,眼前浮出昭陽樓那晚,當聽聞依依要見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時,趙景業又驚、又挫敗、又不甘的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卻那麼鮮活有趣,讓人忍不住捉弄到底。
在朝堂上再見到他,驚訝裡,是懊悔,還是驚喜?
秦慕歸抬起臉,衝著耶律莫才笑道:「在下怎麼能和柳學士相比。」
這一句話說得似是而非,秦慕歸言笑晏晏,讓人追問不下去。耶律莫才只得作罷,轉而道:「你就讓他們這麼下去?」
「自然不會。」秦慕歸一揚眉,「時候還未到。」他剛剛醒轉,身子還不好,說了這許多話便有些累,微微喘了口氣,還是繼續說道:「就像是一群孩子掏鳥窩,他們正在興頭上,你上去制止,不但難有成效,反而引得他們變本加厲。非得等那鳥窩掉下來,蛋碎在地上,再去責難,方才有用。」
耶律莫才知道他說得有理,心裡卻有一把無名火燒得憋悶,道:「所以你就隨便折騰自己,這裡晃晃那裡逛逛?只怕等你所謂的時候到了,你也隨了那蛋碎得徹底!」
「不急。也快了。」秦慕歸唇角勾勒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線,「而且,這段期間,我也不會讓他們討了好去!」
楔子
煙花三月,正是揚州最美,春意最濃的時節。
柳絮輕飛,處處花香人沉醉。
臨街的包子鋪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對著蒸籠裡最後一個包子發呆。
青衫比柳絮濃豔,一張小臉還未看得出稜角,卻已見俏了。一雙眸子尤是靈動,斜飛的鳳眼彷彿正在算計著什麼至深至繁的……瑣事。
一雙筷子在小小的手中來回擺弄,青衣的孩子陷入了深深的苦惱。
這最後一個包子是怎麼吃好呢?用手抓顯得豪邁,用筷子顯得溫文,就算是用筷子,兩支筷子一起夾顯得秀氣,一隻筷子戳顯得可愛……
眼前白白的包子上忽然出現了一隻小黑手,六歲的黃衣孩童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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