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與我

在老家廈門的大同小學讀四年級的那一年，我十二歲。

學校附近的腳踏車店，有小型的兩輪小腳踏車出租。我跟母親要了錢，邀了一個同班同學，結伴去租了一輛來練習。

從小看慣父親騎腳踏車來來去去的我，以為騎車很容易；可惜的是，幫我在車後扶車的同學力氣太小，不但沒能力讓我的車子前進半步，反而害我摔了好幾跤。

車店老闆看我們兩個孩子守著一輛小腳踏車，折騰半天，結果人還在原地，忍不住直搖頭。

受到了這樣的挫折，我覺得很不光采，就下決心不再跟腳踏車打交道了。

上五年級的時候，父親開辦化妝品工廠，用了許多學徒。每天中午，我和弟妹們不再走遠路回家吃中飯；我們的中飯，都由學徒騎腳踏車送到學校來給我們吃。

吃過飯，離下午上課還有一段時間，我忽然又動念要跟學徒學騎車。學徒的名字叫「金水」，騎車的技術很好，力氣又大；我學會騎腳踏車，老師就是金水。

他人站在車後，那是他教車的位置。他雙手抓緊車後的小貨架，穩住車身，讓我自己爬上車，坐上坐墊，雙手握住車把，就像瘦小的騎士騎上高頭大馬。我的腳還搆不到腳踏板，只好懸在那裡。 他告訴我要控制把手，使前輪指向正前方。他的力氣，全用在車後的小貨架上，操控著車子能往前推進，又不向兩邊倒。

靠著兩個人的合作，我的車子果然在操場上走了一趟又一趟。有時候他還會悄悄撒手，讓我的車子繼續往前走去，彷彿我就在那兒自行騎車。

兩個星期以後，我對這輛大腳踏車已經熟悉得不得了。我掌握了平衡感，能利用身子的扭動和車把的掌控，在金水推著車子前進的時候，不讓車子歪倒；我還學會了轉彎。金水教到這裡，就不再往下教了，他說：「剩下的你自己練。」

我自己練出了兩項本事。第一樣是雙手握住車把，左腳踩住踏板，右腳在地上一蹬一蹬的使車子前進，彷彿是馬戲團裡「人在馬側」的騎術表演。

第二樣是雙手握住車把，左腳踩住踏板，右腳穿過車身的三角架，踩住另一邊的踏板，雙腳互相配合，每次只往前蹬一點點，「卡答、卡答」的使車子前進。我見過街上腿短的小孩不能騎大車，採用的就是這樣的騎法。

我成為我父親的「學徒的學徒」。我很高興的告訴自己：「我已經出師了！」

上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帶弟弟、妹妹去練車。

弟弟、妹妹租的是矮小的兒童雙輪腳踏車，我租的是高大的成人練習車。我們的目的地是中山公園南門外的虎園路─那是一條新闢的四線道路，坡度很大，安全島上種的是移植來的相思樹，一棵棵只有一人多高。那裡沒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車經過。

到了目的地，弟弟、妹妹就在路邊的人行道上練習起來。我把車子推到坡頂，掉轉車頭，飛身上車，有心讓車子沿著坡道向下滑行。

剛起頭，車子滑行很慢，後來越走越快，速度越來越高，開始令我感到不安。我想使用煞車，這才發覺練習用的車子根本沒有煞車裝置！

如果任憑它這樣奔馳下去，這輛沒有煞車裝置的腳踏車，就會衝進前方車水馬龍的公園南路，那後果真是誰也不敢說。看到安全島上的相思樹，靈機一動，我握緊車把，讓滑行的車子向安全島靠近，看準了其中的一棵，伸出雙臂，把它緊緊摟住─腳踏車飛出去沒多遠就歪倒在路面；緊抱著相思樹的我，總算逃過了一場粉身碎骨的災難。

在那場車禍的同一年，中日戰爭爆發了，我家開始四處逃難，到過香港、越南，最後的落腳處是福建的漳州。

也就是在漳州，經歷過種種人生變化的我，聽到了日本戰敗投降的消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戰亂中長成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這個青年記者，回到老家廈門，只待了一年，就離鄉來到台北，在國語推行委員會工作。

那時候，職員出門辦公事都有公務車可用，而公務車就是腳踏車。我童年學車的經歷並不完整，但是一看到腳踏車，跨上去就騎，好像騎兵騎上熟悉的戰馬。

那些年，我騎車在台北跑來跑去，總是車子不離身，人和車成為一體。那些年，我的成長都記錄在腳踏車上：在腳踏車上，我由一個青年變成一個中年的父親；我存了錢，繳還公務車，買了自己的新車；我繼續學習童年「父親的學徒」教我而沒教完的功課，我學會了單手操控車把，一手擎傘；在沒人的僻靜馬路上，我還能雙手都撒開，只靠兩條腿操控車子前進，走一小段路。

儘管是這樣，我的車禍紀錄也因為我的粗心又增添了兩筆。一次是為了避免撞上一位因為心慌而左躲右閃的老太太，自己卻滾落在泉州街底大排水溝的斜坡；另外一次是大雨中撞到了一個喜歡走路靠左邊的賣豆腐的中年婦人的豆腐擔子，我除了認錯以外，還掏錢賠償她一整盤的豆腐。她為了也表示歉意，執意要把撞爛了的豆腐送給我吃，我沒有要。

歲月使車上的我長出了白髮，正如李白的詩句所描寫的，我的一頭黑髮一下子「朝如青絲暮成雪」。車上的中年父親變成了心平氣和的爺爺。因為住家和我服務的報社距離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鐘，我決心把陪我度過中年的腳踏車送人，開始每天從容的走路去上班。將軍老了，馬還健壯，應該讓牠去為需要奔波的人服務。

幾年前，有一天，女兒要買一輛機車接送兒女上下學。我和太太陪她去車行選車，女兒因為要試車，我答應把她的腳踏車騎回家。我一上車，車頭就亂晃，害我差點兒摔跤；雖然最後還是騎穩了，但是我覺得好笑，告訴自己說：「你已經七十多歲了，這個對你不適宜。」

一種技術，一旦放棄，再相近都會覺得生疏。我雖然不再騎車，不再有興致拍一張倚「馬」而立的照片，但是對腳踏車依然念念不忘，覺得它很可愛，而且能給我珍貴的人生啟示。

發明腳踏車前身的是一個法國人，時間是一七九○年，可見「腳踏車」這個概念已經有兩百多歲。兩百多年來，人力車不見了，三輪車不見了，只有單純的腳踏車能跟新發明的汽車共存，受人喜愛，不斷研發新車種，不成為老骨董；這是因為腳踏車很能代表一種「歲月歸歲月，自己是自己」的精神。

它給我的啟示是：一個人只要好好珍惜自己，跟你分道揚鑣的歲月，又能拿什麼來奈何你？

腳踏車與我

在老家廈門的大同小學讀四年級的那一年，我十二歲。

學校附近的腳踏車店，有小型的兩輪小腳踏車出租。我跟母親要了錢，邀了一個同班同學，結伴去租了一輛來練習。

從小看慣父親騎腳踏車來來去去的我，以為騎車很容易；可惜的是，幫我在車後扶車的同學力氣太小，不但沒能力讓我的車子前進半步，反而害我摔了好幾跤。

車店老闆看我們兩個孩子守著一輛小腳踏車，折騰半天，結果人還在原地，忍不住直搖頭。

受到了這樣的挫折，我覺得很不光采，就下決心不再跟腳踏車打交道了。

上五年級的時候，父親開辦化妝品工廠，用了許多...

【自序】

這本書的誕生

這本書的書名《林良爺爺你請說》，會令人感到很特殊嗎？一定會。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值得說明一下。「林良爺爺」是讀者對我的親切稱呼。這個稱呼我喜歡，因為它比「林老先生」好聽得多，而且讓我有「被接受」的美好感覺。至於「你請說」三個字，也有一個來源：

有一次參加一個座談會，腦子裡忽然湧出一些好意見，就坐直身子，準備發言，卻發現坐在對面的一位「與談者」也坐直身子，準備發言。我發現他，他也發現我。我想讓他，他也想讓我。結果是他搶了先，把手向前一伸，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嘴裡說：「你請說！」他的禮讓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讓我不知不覺的說了許多話，超過了自己的預期。

從此以後，「你請說」三個字，對我來說，等於是一把打開話匣子的鑰匙。一向話不多的我，只要一聽到「你請說」，就會引發說話的熱情。

幼獅文化公司的《幼獅少年》雜誌，每期都有一個專題。感謝編者常常拿那個專題給我看，問我那個專題對我合適不合適。如果我讚美那個專題很不錯，那就表示我有材料可以寫。於是，「你請說」就來了。

用《林良爺爺你請說》作為本書的書名，既可以說明本書誕生的經過，又可以對幼獅不斷鼓勵我寫作的美意，表達我真誠的感激。我就用這幾句話，作為本書的序好了。

【給家長和老師的話】

生活書寫樂趣多

存在於我周遭的事物，每一樣都藏有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故事只要是跟我們有關的，就會成為我們自己的故事。書寫這樣的故事，就等於書寫我們的生活，成為我們的生活史。

書寫自己的生活，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但可以幫我們尋回許多快被遺忘的往事，並且可以把我們帶回過去的年代，探索社會發展的軌跡。

在這本書裡，我提到的周遭事物，包括電視、電影、腳踏車、學校制服，還有我的作家崇拜。

這些事物，對現代孩子來說都是很平常的。但是這些平凡的事物裡卻藏有不平凡的東西，是孩子們渴望知道的：

在爺爺年輕時，台灣有沒有電視？在爺爺小的時候，小孩子幾歲才被大人允許獨自到電影院？爺爺小時候也練過騎腳踏車嗎？爺爺小時候摺過紙船、紙飛機嗎？爺爺的那個時代，小孩子也崇拜作家嗎？他們都是作家的「粉絲」就像我們現在都是歌星的「粉絲」嗎？

孩子渴望知道這一切，原因是他們渴望能夠了解大人多一些。希望關心孩子成長的家長和老師，在了解這本書的性質之後，能把它推薦給喜愛閱讀的孩子，對他們熱切的探索提供一些幫助。



【給小朋友的話】

六個生活故事

小朋友，你手裡拿的這本書，是我為你們寫的，書名就叫《林良爺爺你請說》。這個書名，很像是有一個人在跟我說話。先是他要我講故事，我答應了。然後他坐下來準備好好的聽。所以他說：「林良爺爺你請說。」這個書名給你的就是這樣的印象，對吧？

沒錯，正是這樣。我是在這本書裡講故事。這本書裡有六篇我寫的散文，每一篇講一個故事，六篇正好講了六個故事，這六個故事，我都叫它「生活故事」。

拿第一個故事〈看電視〉來說，我講的是我跟電視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斷的發生變化，變化的原因是我的生活也不斷的發生變化。我的生活一改變，我跟電視的關係也跟著改變。這樣一來，我好像是在寫電視，其實卻是在寫生活，也就是寫我的成長歷程。

書中的六個故事，所寫的事物雖然不一樣，但是都從我的童年說起。我相信你一定很喜歡我這樣的寫法，因為這樣的寫法使你有機會拿你的童年跟我的童年作比較。不同時代的童年一定會有一些不同。

讀完這六個故事，你一定會發現生活中值得我們去寫、去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生活，提供了我們寫不完的寫作題材。開始閱讀吧，希望你會喜歡這本書。

【自序】

這本書的誕生

這本書的書名《林良爺爺你請說》，會令人感到很特殊嗎？一定會。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值得說明一下。「林良爺爺」是讀者對我的親切稱呼。這個稱呼我喜歡，因為它比「林老先生」好聽得多，而且讓我有「被接受」的美好感覺。至於「你請說」三個字，也有一個來源：

有一次參加一個座談會，腦子裡忽然湧出一些好意見，就坐直身子，準備發言，卻發現坐在對面的一位「與談者」也坐直身子，準備發言。我發現他，他也發現我。我想讓他，他也想讓我。結果是他搶了先，把手向前一伸，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嘴裡說：「你請...

【目錄】
（自序）這本書的誕生◎林良
（給家長老師的話）生活書寫樂趣多◎林良
（給小朋友的話）六個生活故事◎林良
（繪者的話）◎曹俊彥（缺稿）
1看電視
2電影與我
3腳踏車與我
4制服與我
5紙和我
6我的作家崇拜

【目錄】
（自序）這本書的誕生◎林良
（給家長老師的話）生活書寫樂趣多◎林良
（給小朋友的話）六個生活故事◎林良
（繪者的話）◎曹俊彥（缺稿）
1看電視
2電影與我
3腳踏車與我
4制服與我
5紙和我
6我的作家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