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推薦：「歷史上被遺忘的那幾縷暗夜中微弱的光，瞬息即滅的風中之燭，燈影覆蓋的青春，自由的幻影，被沉靜潔淨的文字復甦成一道流星，劃過記憶的天際，於是我們記起了黑潮的起源，記起了我們原是黑色青年的末裔，於是我們接下他們的夢，繼續追尋那個反權力的，互助的、友愛的、自律的，因而是真正自由的共同體。」——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叡人

4

回來台灣不久，小澤開始在淡水的長崎先生身邊當助手。
長崎先生是小澤父親昔日熟識的同僚，也是一位資深獸醫，專門防治牛、豬、馬等畜牧動物的疫病。小澤在台北中學校讀書時，曾寄宿在長崎先生家一段時間。長崎先生對獸疫的了解、醫治動物的才能，讓他心生崇拜。
在中學校的那段日子，小澤經歷母親病逝，他與父親的關係也更加惡化，他決定離開台灣，前往嚮往的東京獨自生活。在姊夫的介紹下，他到工場從事機械技工的工作，也在東京的獸醫學校進修學習。
他在獸醫學校認識了來自各地，背景不同，卻相處得和諧的同學們，他們大多懷抱學習一技之長，回到家鄉經營牧場、開設家畜病院的志向。在工場，前輩田中除了教導他操作機器的技巧之外，也和他分享許多勞動者運動和罷工的經驗。小澤因此接觸到東京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勞動運動社。
東京之於他，是個如異國般的地方，有時他仍會想起溫暖的、充滿水氣的台灣島。但那不是懷念家鄉的情感，他在那裡並沒有留戀的人或地方。隻身逃離了島嶼，逃離破碎而充滿紛爭的原生家庭，隱遁在陌生的、陰霾的東京街道，令他感覺自在，與自由。
「無論是朝鮮人還是台灣人，與東京這些日本人並沒有不同。民族的優越和自大，從來就只是強權支配社會的傲慢。人類應該自由且平等地互助。」在一個祕密的安那其講演會裡，小澤聽一位金子女士這樣說過。
小澤只見過她這麼一次，記得她正直堅毅的神情。後來再次得知她的消息，竟是大地震之後，政府以預謀暗殺皇太子的罪名將她逮捕入獄，金子拒絕政府的判刑，也拒絕了天皇的特赦；聽說她在獄中自殺身亡，結束了短暫的生命。
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讓整座城市的一切崩塌，劇烈改變。
小澤的生活因而停擺、陷入困境。東京滿目瘡痍，失控的大火延燒了兩、三日。小澤寄宿處的屋頂坍塌毀壞，行李全被埋在瓦礫堆裡。
地震發生後工場失火，他和前輩在午休時倉皇逃出，卻遇見老闆著急地趕來，命令朝鮮工人們跑回火場搬出貴重機械。小澤為此感到不平，立刻上前阻止，也和工場上司發生爭執，一群人大打出手。
在關東大地震的混亂中，小澤失去工作，獸醫學校也停課了。他轉而投入東京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在這無望的、迷失的日子裡，他讀起克魯泡特金、大杉榮。那些拒絕中央集權、拒絕國家與政黨，追求自由與自律的安那其思想，讓小澤感覺自己找到了容身之處，感覺世界有新生的可能。
因為無力繼續負擔學費，他從獸醫學校退學，也因此無法取得獸醫執照。但小澤並不在意，嚴重的震災讓他的精神與意志斷裂、重生，他已無意當一個由國家賦予權力的獸醫。不能說話，被人類豢養的畜牧動物，牠們的健康或疾病，也不是牠們自己的，而是人類生產與買賣的利益工具。
他知道這世界有無數人類也像動物一樣，遭受奴役，痛苦地活著。
所以，當他接觸到安那其主義時，深受觸動。他難以言喻、無法描述那是什麼，就像打開世界的核心，發現裡頭什麼都沒有，沒有規則可以依循，威權的語言與秩序都是精心打造的枷鎖。而世上有一群人相信著人類追求自由與自律的本能，主張社會並不需要任何掌握權力的組織，呼籲人們以直接行動推翻當前壓迫群眾的政府、資本家。
罷工、革命、暗殺等行動與暴力，成為安那其奪回自由的強硬手段。
小澤雖然對暴力的手段不全然認同，卻也理解這是最有力、最有效的途徑。面對在大地震混亂中趁機殺害大杉前輩的憲兵與政府，要以溫和理性的方式，對抗橫暴的強權，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中斷了獸醫學校的學業，小澤仍想繼續學習醫治動物的能力，也想知道如何解救像動物一樣受到支配、奴役的人類。他答應了長崎先生的邀請，畢竟是他中學生時期真正喜歡也信任的，讓他對獸醫萌生興趣的長崎先生。
「近年，那些獸醫講習生都畢業、自行開業了，我正苦惱沒有助手幫忙，小澤君剛好在這時回來，真是太好了。」長崎先生一邊說，一邊忙著查看豬隻的口鼻與身軀，檢查豬瘟的症狀。
小澤在一旁負責記錄，填上獸疫調查表。他這次回台灣，原本只是短暫停留，為即將到來的兵役做準備，沒想到遇到長崎先生請他當助手。時隔近兩年，他重拾在獸醫學校習得的知識，跟著長崎先生奔走在北部各地的尋常農家、牧場。
一頭生病的水牛被綁在一棵茂盛的芒果樹下，和其他水牛隔離。病牛的身體發熱，口腔和牙齦有些潰爛，活動力也降低許多。長崎先生向牧牛的主人說明牛的病況，以及照顧的方法。小澤在一旁聽著，遠遠望向那隻灰黑的獸。
牠銀灰的牛角像月牙，耳朵前後靈巧地擺動。牛在樹下踱步，半邊的身軀鋪蓋著泥灰，頸下與胸前有著兩條白色條紋，深灰的毛皮黯淡無光。
老邁的農人不懂國語，朝河邊喊來一個瘦小的牧童。那孩子聽了農人的話，飛奔向熱鬧的鎮上，不久便帶著在鎮上從商的叔叔回來。年輕商人一身體面整齊的洋服，耐心地幫忙來回傳達農人的問題和獸醫的建議，就匆忙趕回鎮上做生意了。
小澤和長崎先生沒再聽說牛隻的病況，心想大概是康復了。
後來偶然在文化協會蔣先生家的聚會中，小澤又遇見了那位年輕商人。
吳松谷認出小澤，主動上前打招呼，順道向他道謝。小澤也藉此問起農人和牛隻的近況。吳松谷說那是他的舅公，家裡生病的耕牛已經沒事了。
「下週土曜日在新舞台，我們有新的文化劇上演，小澤君有空也一起來看戲吧！」吳松谷熱情地邀請小澤。
「好的，預祝你們演出順利。」小澤真誠地說道。
小澤除了忙碌於獸醫助手的工作，也積極參與本島青年的文化活動。這些知識分子先進的思想和行動，十分吸引他。每次多認識一個對文化與社會充滿熱情的朋友，就像是在幽暗的夜空裡發現一顆星星般，令人驚喜。

5

涼爽宜人的秋天來臨，是適合旅行與移動的季節。假日，石川老師帶著幾個學生，一起到新竹與苗栗寫生。鐵路往南奔馳，遠方逐漸長出山脈，鄉間的房屋低矮稀疏，橘黃的枝葉在風中飄動。
他們在田野小路旁停下腳步，放下畫架，決定在樹蔭下寫生。農家屋外有許多茂密的樹林，枝葉開散，在涼爽的風中搖曳。
「這些樹真好。屋子前還是要種些健壯的樹木才好。東京發生大地震那天，我家立刻被摧毀了，幸好門口一棵樹撐住坍塌的屋頂，才讓我及時逃出，沒有受傷。」石川老師坐在樹下，望著前方的屋舍與樹叢，對身旁寫生的學生說。
這是黃哲濱第一次來到新竹、苗栗，帶路的李澤藩學長是新竹人，熱心地向他們介紹家鄉的特色和地景。城隍廟、新竹第一公學校，還有不遠處連綿的丘陵與山景。石川老師難得見到畢業的學生，特別關心他回到家鄉、在公學校教書的感受。
寫生會另一位同行的李石樵學長，是個性格穩重的人，雖然沉默寡言，繪畫的才能與態度卻讓黃哲濱十分欽佩。
他們靜靜地，在鄉間的黃土小徑旁專注作畫。
歪斜、反覆的線條構成屋舍和樹木。黃哲濱抬頭看見樹梢的枝葉往上生長，指向天際。天空的雲影被風吹散，露出大片藍天。遠方小小的屋舍，被深色的群山簇擁著。他用鉛筆勾勒眼前景物，樹影被風吹動。
樹叢下的塊狀陰影，破碎地分裂又聚攏。
金色的陽光被苦楝樹細密的枝葉與果實篩過，褐黃的葉子飄落在黃哲濱的速寫簿上。葉的邊緣有淺淺的鋸齒。他伸手拾起落葉，摩娑葉脈的紋路。
在他小時候，母親做裁縫，除了製作、修改衣物之外，也時常幫布莊畫一些植物或花鳥圖樣。他看母親畫過不同的葉形，纏繞的藤蔓、淡雅的梅花、重瓣的大菊，或是充滿夏日氣息的牽牛花。
母親曾經教他在洋裁簿上畫一些簡單圖形，以及餐桌上的靜物或蔬果。記憶中母親在餐桌旁就著窗邊光線，仔細描繪、著色的專注景象，是黃哲濱對畫圖最初始的印象。
他用沾了水的彩筆將顏料暈開，帶著土色的鮮黃混入一點藍，調成深淺不一的，灰撲撲的綠。樹木有了顏色以後，再將黯淡的藍灰色堆疊在根部，輕輕刷成樹蔭。日光的溫度逐漸變弱，遠方有牛車緩慢駛來，黃昏也隨之籠罩。
他們幾乎都完成了寫生，細心收尾、調整細節，然後開始收拾畫具。
少年們圍著優雅的石川老師，步行在黃土的丘陵小徑上，踏上歸途。
李澤藩學長送他們到新竹驛，一路上談笑著，流露愉快的氣氛。
「老師在東京的家後來還好嗎？」那天寫生結束之後，石樵學長沉靜地問。
「花了許多時間才重建完成。大地震發生不久，正好遇上校長邀請我到台灣任教，我便答應了。也暫時離開因為震災而一片混亂的東京。」石川老師神情輕鬆地回答。
石川跟他們提起自己在關東大地震時的見聞，像是鎌倉大佛因地震而向前滑動之類的事。
黃哲濱暗自想像，如果沒有發生那場大地震，石川老師還會再回到台灣嗎？還會來到師範學校，成為他們圖畫課的老師嗎？
如果沒有那場大地震，今日的他們會在哪裡呢？也會來到這個多風的村落寫生嗎？地殼擠壓、錯動的瞬間，改變了一個時代或城市發展。殖民地的台灣與島嶼上的人們，或許也因遠方的大地震，看見了因地震而開闢的，如同裂縫一樣，鮮少人穿越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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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台灣不久，小澤開始在淡水的長崎先生身邊當助手。
長崎先生是小澤父親昔日熟識的同僚，也是一位資深獸醫，專門防治牛、豬、馬等畜牧動物的疫病。小澤在台北中學校讀書時，曾寄宿在長崎先生家一段時間。長崎先生對獸疫的了解、醫治動物的才能，讓他心生崇拜。
在中學校的那段日子，小澤經歷母親病逝，他與父親的關係也更加惡化，他決定離開台灣，前往嚮往的東京獨自生活。在姊夫的介紹下，他到工場從事機械技工的工作，也在東京的獸醫學校進修學習。
他在獸醫學校認識了來自各地，背景不同，卻相處得和諧的同學們，他們大多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