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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湘繡被面──寄細毛妹
四隻蹁躚的紫燕
兩叢吐蕊的花枝
就這樣淡淡的幾筆
便把妳要對大哥說的話
密密繡在這塊薄薄的綢幅上了
好耐讀的一封家書呀
不著一字
摺起來不過盈尺
一接就把一顆浮起的心沉了下去
一接就把四十年睽違的歲月捧住
遲疑久久，要不把封紙拆開
一拆，就怕滴血的心跳了出來
最是展開觀看的剎那
一牀寬大亮麗的綢質被面
一展就開放成一條花鳥夾道的路
彷彿一走上去就可回家
能這樣很快回家就好
海隅雖美，終究是失土的浮根
久已呆滯的雙目
真需放縱在家鄉無垠的長空
只是，這綢幅上起伏的摺紋
不正是世途的多舛
路的盡頭仍然是海
海的面目，也仍
猙獰
後記：日前細毛二妹自湖南老家輾轉托人帶來親繡被面一幅，未附隻字說明，因有感而草作此詩寄之。
一九八七年八月十八日《聯副》
眾生合十
一
腰桿直不起來時
就彎下去吧
像麥穗一樣
勇敢地
向成熟低頭
二
踹我一腳吧！
或者
賞我一刀
要重，要狠
總之
沒有痛
木魚
就不會吭聲
三
悠遊卡
新世紀的濫好人
切記出門要忘在家裡
不然
兩隻腳
永遠缺乏
勞動
四
耳根
被噪音的洪流堵塞了
那裡去找關閉的閘門
因之
再也不要隨身聽什麼的
饒舌歌了
除了母親的叮嚀
五
水蛭自信的說：
「我也算是蟑螂一族。」
看牠到處趴趴走
確實有點可以矇混
斷垣殘壁中
赫見保麗龍填充
呀！上等建材
牠也敢冒充
六
青苔
對著岩石發飆
「請准我在你厚實的身上
永久居留。」
已被糾纏得渾身疙瘩
岩石仍然裝聾作啞
像說
只此一身
你看著辦吧
七
橫掃過眼前的天空以後
所有的窗玻璃
都被風擦得晶亮晶亮
都在讚嘆
好個人間四月天
樹梢仰著頭想了半天
終於悟出
藉風使力，真還不賴
八
酒糟鼻
大紅點布袋裝
那人白痴樣
逗著，聰明的我們
笑彎了腰
站在高處的天使說
究竟你們
誰才是
真正的小丑？
九
總是想聽
張著大大的耳朵
最好是八卦或緋聞
可大象耳朵灌進的
是非洲咚咚戰鼓
兔子的耳朵很長
居然沒察覺
烏龜路過的腳步聲
我總奇怪自己
活到八十還不會重聽
十
把自己做大
很容易呀
軟趴趴的氣球
只要吹一口氣下去
就會把自己做大
只有小學畢業的阿良
發財發福當上了名人
每當接受訪問，總說：
「當年我在北大唸書時……」
他把自己
一樣做得
好大，好大
（按：「把自己做大」原文為「Be Big」，係一本教人怎樣理財，壯大自己的大書，也是股市術語）
二○○九年三月五日－二十九日
一塊銀元
幾十年沒有回過家，千里跋涉，飄洋過海那年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認不出那塊曾經是我生命最初十多年成長喜樂過的所在。後面山上原來象徵風水鼎盛的幾百株的合抱粗的大樅樹全都不見了，幾十間堂的百年老屋，如今只剩角落裡的一口老水井在翹首問天。看來比我還老的幼弟，就在這塊祖先發跡過的廢墟上，搭了一座草寮在勉度苦寒的日子。
兄弟兩人和從各地趕來和我相聚的五個妹妹，吃過一頓難得豐盛的團年飯後，幼弟在昏黃的油燈下，不知從哪個角落裡摸出一個只有半個巴掌大的小布包，他說這是媽媽臨終前千叮萬囑一定要留交給我的一樣東西，現在總算親手交給我了。他嗚咽地哭了起來，卻又像完成一件大事地顯出自在輕鬆。
四十多年沒有接觸過母親的體溫，沒有聽過母親的叮嚀，此時，還有什麼比能接近母親要給我的遺物更令人心動？我像親自見到她老人家一樣恭敬地接過幼弟遞交的小布包，一股打從心底湧出的暖意直沖腦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布包一層層地揭開。
裡面露出的竟是一塊已經生了綠鏽的銀元，和一張發黃的小紙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母親的手跡。
仲元：這是你在九歲時連說夢話也在吵著要的一塊錢，媽媽一直替你留著，也算是我們董家留給你的唯一的一點家產。
媽媽留字。
看完字條，搓摸著那圓圓澀澀的發綠金屬塊，我不知所措的愣在那兒。這是怎樣的一種罪孽呢？童稚時一個不經意的小小心願，竟勞母親一生如此沉重地記掛著，眼看時間已不容許她親手償我宿願時，她該是多麼不捨而瞑目的吧？
九歲那年為什麼做夢還會嚷著要一塊錢，委實已無法從陳舊龐雜的記憶中翻找出端倪了。我問圍坐在旁邊的弟妹，他們更是一臉茫然，說那是他們尚未出生，或還在襁褓中的事，母親從未提起。只是母親一直都在記掛著我這失散的長子，而且她深信她的這個「崽」一定還在，只是不知究在何方。想來，當時九歲的我，在那種被日本人侵略，人們普遍都生活得難以為繼的國難時期，我那夢囈中的一句話頂多只是現實中難以獲得的心理願望。然而母親聽到總是當真的，在那種艱苦的日子，即使一塊錢也是母親沉重的負擔。
遠方傳來了稀疏的爆竹聲，猛然我想起了什麼似的對幼弟說，「過完年，我們找人來蓋新房子，媽媽的意思是要我們董家『一元復始』哩！」我把手中的銀元在空中揮動著，弟妹們發出的笑聲比遠方的爆竹聲更響亮。
今年過年，我特別把母親給我的這塊銀元，傳家之寶，拿給我的兒孫看，也順便告訴他們這是多麼沉重的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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