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鳥。
久住加壽夫不經意地仰望天空。
無端一陣惆悵，視線投向遠方，他在山的另一頭看見一樣碩大的事物畫出弧線飛向天空彼端。
既然會飛，那應該是鳥，但久住覺得不是鳶、伯勞、松鴉那些。沒見過那麼大的鳥。一定是東京周邊沒有生息的鳥。
城市裡會看到的鳥類當中，最大的應該就數烏鴉吧。
剛才看到的鳥比烏鴉大多了。
陌生的地方，還有許多未知的事物。
不過，久住並不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他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懂得更多，也不是特別專精某些領域，但自認為擁有符合一般水準的知識。出於職業關係，久住必須廣泛學習，也不排斥學習。
不必不懂裝懂，不知道的事就說不知道，若是能向專家討教，就更好不過了。日常生活不曾因此遇到問題。
但是到頭來，人或許只能知道伸手所及之處的事物。
更正確地說，也許知識這玩意兒，並沒有想像中的管用。
——實際上一點用都沒有啊。
在色彩單調過頭的景色裡，久住縮起了身子。
就像出門前飯店門房說的，很冷。
氣溫應該非常低。
每回深呼吸，鼻子前方就冒出一團白濁，就好像積累在肚腹裡的疙瘩漏了出來。
——不，這樣想不對。
久住轉念。
知識不可能無用。
只是自己無法活用知識罷了吧？
八成如此。
久住知道不少植物的名稱與形貌。但即使看到路邊的花草，也不會去想：啊，這是某某植物、那是某某花草。花的話，顏色形狀皆不相同，還認得出來，但草就都是草了。看到草叢，也只覺得有一叢茂密的草。遇到樹木，那就更模糊了。只看樹幹，完全無法區分。
這一帶的杉林極為壯麗。
綿延無際。
肯定有成千上萬棵。
即使這些杉林當中摻雜了一棵別的樹，久住應該也看不出來。即使察覺是別的樹種，也無法判別是什麼樹吧。
其他人如何他不知道，但久住自己，眼前的現實和腦中的知識很少立即對應在一起。
柏樹、楓樹、橡樹、朴樹，他知道數不清的樹名，但眼前的樹木是什麼，卻完全認不出來。
沒有意義。
即使不知道名稱，住在山上的人也都知道那是什麼。只有生存必要的事物，人才能確實地去認知。人就是這樣的。
久住不禁想，照這樣看，也許樹木和鳥對自己的人生，都是不怎麼必要的東西。這麼一想，實在有些失落。
不，與其說是失落，久住是心有不甘。他也覺得，自己會像這樣外出走動，是為了排遣這份不甘吧。
——還是不是？
昨天以前姑且不論，但今天不同。
久住會在這種地方遛達，不是出於那樣的理由。他就只是想要離開飯店而已。
而且是盡快離開。在碰上她之前。
——只是逃避罷了嗎？
久住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巨大的疙瘩化成了白色的霧靄。
遠方再次看到大鳥飛翔。
放下視線。可能是一直仰頭望天，脖子根都痠了。
水潭的水清澈無比。
空氣冷到曝露在外的皮膚都痛了起來。腳下的地面也凍結了。群山、岩石和森林都鋪上了一層雪。
久住覺得很美。
昨晚下了場大雪。
但是看在雪國長大的久住眼中，這算不上雪景。因為山上露出了樹木、岩石和地面。
久住是北國出生的。只要過了特定時期，所有的一切都會被白色覆蓋，再無其他色彩。迎接雪融時，地面就會漸漸露出，但也就只是一片污濁。
但這裡不是如此。看起來就好像灑上了糖粉的高級西洋糕點。
美不勝收。名符其實的銀裝素裹。
久住並非初次造訪此地——日光。他第一次來，是去年初夏，當時新綠鮮嫩奪目。
當時他也在這裡盤桓了一個星期，但只是瞄了眼東照宮的入口，遠遠地望了望華嚴瀑布，並未飽覽當地名勝。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並非來遊山玩水的。
這次久住也不是來觀光的。
只是接下來完全沒有安排，因此時間多得是。所以他才能每天像這樣外出遊蕩。雖然已經待了十天了，但依然百看不厭。
不過，久住沒有深入山林。
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沒有裝備。即使不到正式登山，只是隨意晃晃，他也不會往山上走。
他就是忍不住卻步。
日光的群山絕對稱不上宏偉。若要形容，日光的山是莊嚴的。在為它的豐饒、巨大感動之前，會先感受到肅穆與強悍。雖然沒有高聳入雲的險峻，也沒有拒絕侵入的凌厲，但它深不可測的胸懷讓人不寒而慄。
久住想了。
日光的山應該不會拒絕他。一定會接納他，並讓他見識到山的嚴酷。
——就是因為這樣嗎？
這就是他感到卻步的理由。他不想直視那份嚴酷。他是個沒出息的人。
所以才無法拓展見識嗎？才會找不到知識的用武之地嗎？就是這麼回事嗎？久住想。
他想稍事休息，東張西望尋找可坐之處，卻沒看到合適的地方。道路的一側是山，另一邊是河。而且每一處都因融雪而一片濕漉漉。
只得繼續走。
久住眺望著對岸的岩壁，漫不經心地走著。
儘管定睛細望，但什麼都沒發現。
地點沒有錯。
那麼，一定有什麼才對。
今天一早，他聽櫃台的人說這裡有弘法 投筆的古蹟。
說是岩壁上有文字。
弘法應該是指弘法大師空海吧。確實，說到空海，就像是書法大家的代名詞。傳說空海在這裡飛擲毛筆，在岩壁留下了文字。
久住不太理解。首先飛擲毛筆這種狀況，他就不懂。把毛筆丟出去，就不可能寫字了。撇開這一點，用毛筆有辦法在岩壁上寫字嗎？只要蘸上墨汁，確實可以在任何地方塗寫，但應該很快就會消失了。難道岩石也跟紙張或木頭一樣，會吸收墨汁？
久住覺得不可能。
只要下雨，兩三下就會被沖掉，就算沒下雨，也撐不了幾個月。更何況這裡是水邊，不消數日，墨字就會消失無蹤吧。空海是幾年前的人，他不知道確切的數字，但應該是超過千年前的古人了。他寫的字實在不可能留到現在。
他想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樣子。不，其實只是拿它當藉口離開飯店罷了。
櫃台告訴他，是一個叫憾滿淵的地方。
以前好像有寺院或涼亭，但聽說在明治末年被洪水沖走了，現在已空無一物。櫃台提醒外頭很冷，但久住說沒關係。
真的什麼都沒有，也冷得要命。
他從持續散發寒氣的清流別過頭去。
視線轉向溪流邊的道路前方。
路邊有戴雪的石佛一字排開。數量相當多。之前注意力都放在對岸，完全沒注意到。
這景象也頗有可觀之處。
有多少尊？不下十幾二十尊。
多到讓人興不起細數的念頭。
五、六十尊嗎？還是更多？久住移動視線，發現前方站著一個人。
他看過那個男人。
雖然看不出表情，但那人穿著舊兮兮的褐色大衣，客套也稱不上風姿瀟灑。那個人。
——記得是……
下榻同一間飯店的男子。
有些駝背的男子沒發現久住，一心一意端詳著石佛。不，還是該說一尊又一尊拚命地觀察？男子伸手指著佛像，或是按按佛像的頭。
看上去無所事事。
要論無所事事，久住自己也是在蹉跎光陰，而且既然沒有其他人影，裝沒看見似乎也說不過去，因此久住朝對方走去。
對方眉頭深鎖，神情嚴肅，但兩頰鬆弛，一臉疲態。儘管他的模樣教人難以開口攀談，但都走到這麼近的距離了，也只好硬著頭皮搭訕了。
「不好意思。」
久住一出聲，男子便驚嚇地肩膀一聳，瞪大眼睛轉向久住。
似乎也不是不高興。
「早安。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同一家飯店的住客嗎？我好像在大廳見過您幾次——」
男子發出介於「啊」與「嗚」之間的應聲，含糊不清地說了什麼，身體稍稍傾斜。一瞬間久住以為認錯人了，但似乎沒錯，男子的反應是在表達肯定。
「呃……」
久住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又不能丟下一句「再見」走人。
「我——敝姓久住，十天前住進日光榎木津飯店……」
男子聽了，不知為何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那模樣與其說是訝異，更像是痛苦。
久住打住了話，靜觀其變。他真心擔心起對方是否身體不適了。
「我……」
男子兩片沉重的嘴唇要張不張。
接著垂下了目光。他的相貌讓人覺得很不穩定。應該是因為身形矮小、姿勢邋塌之故，但他有著一張算是粗獷的面容，脻毛卻又濃又長，扞格不入。
「我叫關口，關口巽。」
男子——關口總算擠出話來。
關口巽——久住知道這個名字。
只聽到音就浮現字，表示是在書面上看到得知的。而且是最近——不，也許只是同名同姓，但——
久住立刻想起來了：
「難道……啊，若是我誤會，先向您道個歉，請問您是小說家關口老師嗎？」
假設眼前這個人就是久住知道的關口巽，那麼他應該就是去年夏季震驚社會的新娘連環命案的主角——由良伯爵的友人。關口巽因此而引發世人關注。久住也在好奇心驅使下，在入秋時買了他的著作閱讀。他的小說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神祕感受。

有鳥。
久住加壽夫不經意地仰望天空。
無端一陣惆悵，視線投向遠方，他在山的另一頭看見一樣碩大的事物畫出弧線飛向天空彼端。
既然會飛，那應該是鳥，但久住覺得不是鳶、伯勞、松鴉那些。沒見過那麼大的鳥。一定是東京周邊沒有生息的鳥。
城市裡會看到的鳥類當中，最大的應該就數烏鴉吧。
剛才看到的鳥比烏鴉大多了。
陌生的地方，還有許多未知的事物。
不過，久住並不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他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懂得更多，也不是特別專精某些領域，但自認為擁有符合一般水準的知識。出於職業關係，久住必須廣泛學習，也不排斥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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