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世界從旁邊飛逝。泰絲拚命踩著腳踏車，我感覺得到她的肚子上下起伏，因為我怕掉下來，於是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腰，另一隻手臂則抱著一大把黃色的鬱金香。

　　我們騎過沙丘，經過一段很寬、沒有坑洞的腳踏車道。上坡時速度變慢，但下坡時我們比光速還快。沿路長著樹幹彎著腰的老松樹，還有滿是綠色嫩葉的橡樹。

　　這是我第一次來特塞爾，而我現在就已經喜歡上這個小島了。在咖啡店可能會覺得觀光客很煩，可是這裡完全沒有人，只有泰絲在我眼前，她邊喘氣邊踩著腳踏車。

　　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我哥，可憐的傑瑞，跌斷了腳踝，一整個星期都不能騎腳踏車了。不過我隨即想起來他變得有多討人厭，我已經沒有好哥哥了，他現在開口閉口都是六年級的音樂劇。他就是因為不想和我們踢足球才會掉進坑裡的。

　　「到了！」泰絲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腳踏車飛快的衝到咖啡色小屋的門前。那是一棟平頂的小屋，窗戶拉上了有大花圖案的窗帘。泰絲跑上木梯，打開門，像一陣旋風吹進屋子，接著打開窗戶、把鬱金香插進花瓶、紙張放在桌上，然後回到前廊，站在我旁邊。

　　她的額頭冒著汗珠。

　　她站在原地，可是雙腳一直抖。儘管我才認識她半天，但我知道這很不尋常。對其他女生來說也許算正常，可是泰絲不一樣。

　　「我快昏倒了。」她說，而且她真的突然臉色發白。「真的，我要昏倒了。」

　　「不會吧，法貝爾先生沒那麼可怕吧？」

　　「你根本不懂。」

　　「妳們不是常常把屋子租給人家嗎？」

　　「可是這次是我爸爸！」她大喊，但是立刻又捂住了嘴巴。

　　這時候我們聽到汽車從遠處開過來的聲音。

　　「他到了。」她低聲說。

　　「妳爸爸？可是妳不是說妳不認識妳爸爸嗎？」我驚訝的問

　　「我是不認識他呀！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看過他。可是幾個月之前我發現了他的名字。」她抓住我的肩膀說：「聽好，閉上你的嘴！他什麼也不知情，他不知道我是誰——他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也許他以後也不用知道，我——」

　　一輛藍色的汽車開近小屋，泰絲放開我。她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我看到她的手在發抖。一瞬間我以為我聽到了她的心跳聲，不，原來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車子最後停在小屋旁邊。沉重的引擎聲轟的停了下來，突然間變成一種奇妙的安靜。我不敢再眨眼睛，我連一秒都不想錯過。

　　終於，車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下車。他撥了一下頭髮，然後看看四周。他看起來比爸爸年輕，不過可能是衣服的關係。他穿了一件有破洞的牛仔褲，T恤上面印著笑臉符號。

　　接著前座的另一扇門也開了，一個紅髮女人下車。我屏住呼吸。那是誰？泰絲知道她也會來嗎？我很快的瞄了泰絲一眼，但看不出什麼異狀，她看起來並不驚訝，可以說是面無表情。

　　那個高大的男人走到前廊，他先和泰絲握手，然後才輪到我。

　　「我是雨果‧法貝爾。」他很親切的說。

　　他看著我，就在這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珠也有斑點。

　　除此之外他和泰絲長得不像，這個男人的髮色比較深，臉也比較消瘦。可是看到那雙棕色的眼睛，我馬上確定：這是她爸爸。這是真的，他存在這個世界上，就在眼前。

　　這時那個紅髮的小姐開口：「嗨，我是艾麗絲。」

　　「您好！」我含糊的說，同時伸出手和她握手。

　　泰絲什麼話也沒說。她只是站在那裡盯著雨果‧法貝爾看。

　　我握著拳頭，試圖想像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麼。我想像我從來沒有看過爸爸，不知道他說話的樣子，也沒看過他走路和生氣的樣子，然後他第一次站在我眼前，那是什麼感覺？

　　我會非常高興嗎？還是只能確定一件事：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們沒有一起去過公園。他不知道我五歲的生日蛋糕是什麼樣子。我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他不在旁邊。

　　泰絲還是沒吭聲，表情也沒有變化。艾麗絲再次露出微笑，雨果看看我後又看看泰絲。隨著時間過去，沉默讓人愈來愈難受。

　　「歡迎到特塞爾來。」最後是我打破沉默。

　　我原本答應什麼話也不說的，可是現在情況特殊。泰絲的爸爸不能突然覺得泰絲很奇怪。

　　「來的路上沒有迷路吧？」我問，口吻聽起來接近正常。我聽不到雨果‧法貝爾和那個紅髮的艾麗絲說了什麼。我看著他們的嘴巴在動，可是他們的回答沒有進入我的腦袋。我靠近泰絲一步，抓緊她的手，捏了下去，剛開始輕輕的，後來用力一些，再更用力。

　　「喔！」她終於發出聲音，打斷了艾麗絲的話。「我來解釋一下怎麼使用微波爐和電視，你們的行程也排好了。請進！」

　　我們跟在他們後面進了客廳。窗帘被風微微吹動，桌子上插了一束黃色的鬱金香。

　　「遙控器在這裡。先按這個按鈕，接著就可以選臺了……」泰絲向他們說明。

　　雨果點點頭。

　　「暖氣呢？五月初的晚上有可能很冷。」他問

　　「沒問題。」泰絲走到走道。她爸爸跟在後面，渾然不知自己的女兒就在眼前。

10.

　　泰絲很快就把屋子介紹完了。雨果和艾麗絲向我們道謝，然後很高興的去把車子裡的行李搬進來。

　　我和泰絲一起走去牽腳踏車。雨果跟我們揮了揮手後就進屋了。

　　「妳覺得他怎麼樣？」我立刻小聲的問。現在他們已經看不到我們了，我好想又叫又跳。我好奇得不得了。泰絲是怎麼發現她爸爸的名字？以及他怎麼會到這裡來？

　　泰絲一言不發的牽著腳踏車，我才剛跳上後座，她就飛快的騎出去了。

　　「妳有沒有看到他的眼睛？」由於迎著風，我不得不大聲喊：「他的眼珠子也有跟妳一樣的斑點！而且比妳媽媽還高，他以前一定不怕妳媽媽。」我大笑。

　　松樹的味道隨著暖風飄進我的鼻子，而橡樹看起來似乎比我們剛才來的時候還綠。我感到熱血沸騰。

　　「妳一眼就看出他是妳爸爸了嗎？跟他握手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很怪？我的意思是——」

　　突然間傳來尖銳的緊急煞車聲，幸好我及時跳車，否則我們就翻車了。

　　泰絲冷不防轉身對著我。「你這個白痴！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會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我爸爸？我又不認識他，今天才第一次見到面。我看著他，卻沒有感覺。完全沒有感覺。」

　　我往後退一步，因為她邊大叫還邊噴口水。

　　「完全沒有感覺？沒有顫抖，或是一點點、一絲絲的驚喜？」

　　她搖了搖頭，慢慢閉上眼睛。

　　我看著她，同時有很多感覺。

　　「我現在知道了。」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大人都在騙我們，他們假裝家庭很特別，可是其實根本沒什麼。」

　　她撥開臉上的一撮頭髮。

　　「你知道那個電視節目嗎？被領養了四十年的人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然後在中國或玻利維亞的某個地方和家人大團圓，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我點頭，那是我媽愛看的節目。

　　「我總是想，多幸福！」泰絲說：「所以他們有辦法知道。他們感覺得到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是他們的爸爸。可是事實不是這樣！那是裝出來的，因為他們其實什麼感覺也沒有……」

　　遠方有一對爸媽帶著四個小孩騎著腳踏車朝我們過來。他們靠近時，六張嘴賣力的唱著歌。我看著他們，兩手握拳。我不要那是騙人的，我不要大人假裝。

　　等那一家人消失在沙丘後面，泰絲才接著說：「雨果‧法貝爾不是我爸爸。他只是一個穿著破牛仔褲和幼稚T恤的男人。」她鼻尖抬高。「不過就是碰巧和我媽在一起過而已。」

　　「噁心。」我說，然後又補了一句：「事情才不是這樣。」

　　她故意裝出家庭一點也不重要的樣子。那爸爸為什麼要請假帶我們到特塞爾來？為什麼傑瑞和我在母親節那天要為媽媽做早餐？還有，為什麼貝拉的爸爸死的時候她哭得那麼傷心？如果這些都是假裝的，究竟有什麼好處？

　　「妳必須想辦法認識他。如果他知道妳是誰，一定會不一樣。」我說。

　　「我不需要他了。」泰絲一邊說，一邊搖頭。「我想像的爸爸比他好多了。」

　　「妳很笨吔，妳寧可要一個想像的爸爸，而不要一個真的爸爸嗎？」我說。

　　「那個人不是我爸爸。」

　　「妳應該好好想一想！」我不耐煩的大喊：「妳有一半來自妳媽媽，一半來自雨果‧法貝爾。那個人是妳的爸爸，就這麼簡單。」

　　她看著我說：「你說這樣叫簡單？」

　　「是啊，當然！」

　　她一腳踩上踏板。「哇，我原本以為你很聰明，懂很多，原來你什麼也不懂。」她揮了揮手。「再見了，山姆。」

　　說完她就騎著腳踏車走了。

　　我花了十三秒鐘才反應過來。

　　「等等！」我大喊，然後開始追著跑。「妳不能隨便丟下我！」

　　可是這正是她現在做的事。

　　泰絲騎著腳踏車頭也不回的走了。她的金髮隨風飄揚，夕陽照得她的腳踏車閃閃發亮。我拚命的追趕，可是怎麼樣也追不上。

　　跑到下一個沙丘上時，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泰絲的身影愈來愈小，先是像小矮子，再來是一條線，最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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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世界從旁邊飛逝。泰絲拚命踩著腳踏車，我感覺得到她的肚子上下起伏，因為我怕掉下來，於是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腰，另一隻手臂則抱著一大把黃色的鬱金香。

　　我們騎過沙丘，經過一段很寬、沒有坑洞的腳踏車道。上坡時速度變慢，但下坡時我們比光速還快。沿路長著樹幹彎著腰的老松樹，還有滿是綠色嫩葉的橡樹。

　　這是我第一次來特塞爾，而我現在就已經喜歡上這個小島了。在咖啡店可能會覺得觀光客很煩，可是這裡完全沒有人，只有泰絲在我眼前，她邊喘氣邊踩著腳踏車。

　　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我哥，可憐...

他能不能算是一個「爸爸」？

陳安儀（親職專欄作家）

　　「閱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除了可以獲取知識、陶冶心性、馳騁在天馬行空的創意之外，我覺得「閱讀」還有一個吸引我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讓我可以暫時離開「我」的思維模式，去理解這個世界上「其他人」的想法與生活。這一點，常常讓我覺得彌足珍貴。有機會跳脫自己，去體驗別人的想法，是很有趣的事情。因此，我常常刻意不先去看書籍的資料介紹，直接閱讀作品本身，然後像是猜謎中獎一般，最後才回頭來看看，作者是來自什麼地方、什麼國家，他們習慣用什麼樣的眼光、什麼樣的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跟我們又有什麼樣的不同。

　　這次閱讀《小島來了陌生爸爸》，再度給我帶來了同樣的感受與喜樂。

　　故事一開始，山姆一家人在一座小島上度假。爸爸和山姆在沙灘上踢球時，哥哥傑瑞卻在稍遠處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漫步，一不小心陷入了一個坑洞，跌斷了腳踝。在送大兒子就醫的路上，明知道接下來的假期可能全部泡湯了，然而父親沒有一句抱怨。在面對小兒子的好奇，想要幫忙推哥哥的輪椅時，竟然只短暫猶豫了一下之後就一口答應。這個非常有同理心而且心臟很強的爸爸，顯然絕對不會是小心謹慎的臺灣爸爸。

　　接下來，在候診室外看著大兒子傷勢而憂心忡忡的爸爸，對於喋喋不休的小兒子找他討論：「最後一隻恐龍死的時候，如果知道自己是最後一隻恐龍，應該就不會太難過」這個話題時，不但沒有皺起眉頭罵他一句欠揍，還能耐心點頭回應：「是啊，我也這麼想。」這樣的爸爸，應該也不會是向來威嚴、欠缺幽默感的華人爸爸。

　　然後，當我讀到山姆遇到泰絲，發現泰絲沒有爸爸，而且泰絲的媽媽竟然直接告訴女兒：「這樣兩個人過日子很好，我們不需要男人」、「就是因為女人太常說對不起，才會被小看」時，我更加確定，這本書大概不會是出自於觀念保守的亞洲，故事背景一定是在一個女性意識強烈、兩性平等，而且社會福利健全的地方，才能讓女人能夠勇敢的說出這樣「有氣魄」的話，並且一肩挑起撫養女兒的責任。

　　果然，答案揭曉，《小島來了陌生爸爸》一書翻譯自荷蘭作品。素來，歐洲的教育以尊重孩子、尊重個人選擇、重視性別平等著稱，對兩性與家庭的看法亦更加開放、彈性。在臺灣，女人若是沒有結婚，卻決定懷孕生子，即便目前社會上這樣的案例已經所在多有，但是恐怕也絕少有人敢這樣堂而皇之的昭告天下，更難以對孩子坦然說明：「因為我跟妳爸爸分手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想要生下妳，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他。」

把孩子的感受放在最前面

　　最妙的是，經過女兒的一番離奇「安排」，最後這個從未謀面的爸爸還真的出現了！這個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爸爸的男人，帶著一個已經形同老婆的女朋友，出現在這座島上。然而，在得知自己憑空多出來一個女兒之後，這對男女一點也沒有來一下臺製八點檔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有一巴掌揮落來的誇張情緒，有的只是「安靜的思索」。是什麼樣的同理心，可以讓大人在面對孩子的盼望時，習慣先把孩子的感受放在最前面？是什麼樣的教育，讓人竟然會把嫉妒猜疑暫且擱在腦後，理性安靜的去「適應」這一切？

　　或許，我們都需要試著切換成「荷蘭版」不一樣的思考模式，在面對「家庭」與「兩性」這樣的議題時，可以少一點聲嘶力竭的激情、多一點天寬地闊的包容，或許我們就可以體驗一種我們社會缺少的溫柔與平靜。

　　這本少年小說雖然字數不多，但在短短的故事裡，依然碰觸了相當多的議題。首先，父親之所以為「父親」，不只有賦予生命，還需要有其他的意義。否則，爸爸、媽媽和孩子，「他們不是一個家庭，可是是一家人。」一個沒有牽過孩子的手、沒把寶貝扛在肩上過的爸爸，即便是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但是他到底能不能算是一個「爸爸」？

　　此外，「家庭」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是血脈相連的成員？抑或緊鎖在一起的命運共同體？生命終有一天會逝去，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然而，我們到底應該要強迫自己提前習慣孤獨？或是應該更珍惜彼此這一生短短相聚的緣分？山姆在書中的體悟，或許對於現在每天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是各看各的手機、各玩各的電腦、相互之間關係疏離的現代三C族，能有一點提醒作用吧。

　　最後，《小島來了陌生爸爸》這個故事，還有一點觸動人心的，是一份真摯動人的——友誼。雖然在島上只相處了短短的一個星期，但是在山姆心目中，卻把泰絲列在了「排名第四」（僅次於家人）的重要地位。儘管他覺得這個既強勢又從不說「對不起」的女生有時候有點不講理、又有點希望她有些時候不要那麼「大女人主義」……但是，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的東西。僅僅七天，山姆不但成為泰絲生命中重要的轉捩點製造者，泰絲也成為他永生難忘的友伴。

　　閱讀本書，是一個愉快的經驗。作者沃茲幽默慧黠的敘事風格，溫潤細膩的描繪手法，雋永深刻的警世名言，在小說情節之中，不時如同黎明初升的陽光般閃耀，令人印象深刻，難怪會被日本選為「青少年讀書心得全國競賽」的主題書，青少年在閱讀以後，可以有許多的討論空間呢！

他能不能算是一個「爸爸」？

陳安儀（親職專欄作家）

　　「閱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除了可以獲取知識、陶冶心性、馳騁在天馬行空的創意之外，我覺得「閱讀」還有一個吸引我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讓我可以暫時離開「我」的思維模式，去理解這個世界上「其他人」的想法與生活。這一點，常常讓我覺得彌足珍貴。有機會跳脫自己，去體驗別人的想法，是很有趣的事情。因此，我常常刻意不先去看書籍的資料介紹，直接閱讀作品本身，然後像是猜謎中獎一般，最後才回頭來看看，作者是來自什麼地方、什麼國家，他們習慣用什麼樣的眼光、什麼樣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