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磁暴之前〉

我從來不假裝自己是上帝，因為我就是上帝。

－－何路之

我看向帝國醫學院的大講堂裡，超過一百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

「羊水栓塞的孕婦，心肌梗塞的七十歲老翁，燒傷面積百分之六十的消防隊員，三個病人同時送進來，你會先救哪一個？」

一個學生先舉手。「孕婦，因為是兩個生命！」

又有人舉手。「消防隊員，因為他是為了救人才會被燒傷！」

最後一排中間的女生站起。「孕婦，因為羊水栓塞有黃金搶救時間！」

我納悶地看著他們，過了三秒。

「你們回答問題的時候，有想過我是哪一科的嗎？」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副「被老師騙了」的表情。

「所以答案是心肌梗塞的老翁嗎？因為老師是心臟內科？」那個總是坐在第一排的女學生問我。

鐘響了，但沒有人敢收拾筆記，一個個正襟危坐地，等著我給答案。「作為一個醫生，你們憑什麼決定誰的生命比較可貴？那是上帝的工作。」

「可是總要有一個決定，不是嗎？」那個女生問我。

是啊，總要有個決定。

「你們會一直面臨這種抉擇，在成為一個優秀醫生的過程中。記住一件事，不管你們選擇救誰，都不要回頭去查另外兩個人的病歷，這就是我給你們的答案。下課！」我收起書本，拿了黑色雨傘便往外走，學生們紛紛起身。

「根本沒有給答案嘛。」

「還以為是腦筋急轉彎。」

「聽學長說，何Ｐ是個怪人。」

「但他是國內心導管的權威耶。」

「愈優秀的人愈不正常，帝國醫院的醫生不都是這樣嗎？」

一群學生在我背後小聲說話，還以為我聽不到。

又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台北早晨。

我抬頭，手中拿著生物墨水的研究報告，雨水打在噴墨列印的紙上，字瞬間糊成一片，一如我混沌的大腦。今天，第一顆３Ｄ列印心臟在老鼠的體內，規律地跳了第三百六十四天。

總有一天，所有的器官都可以被列印，卻不是每個人都付得起製造生物墨水的成本，因此富人將得永生，窮人活該壽終正寢，因為他們沒有錢更換新的器官，這不就是一種法西斯主義的窮人絕育計畫嗎？

剛剛課堂上的那個問題，答案只有一個：作為醫生，我們想要誰活下來就救誰，我們不是假裝自己是上帝。

因為我們就是上帝。

我把生物墨水的研究報告丟進人行道上的垃圾桶，雖然上面寫了「極機密」。

＊＊＊

二○二五年三月十九日，夜。

景福門附近，帝國醫院內燈火通明，心導管室像往常一樣，成為陽界與陰界的渡橋，而我永遠是那個持篙的擺渡人。不把人往陰間送，奮力逆勢往回划，那是我唯一專注的任務。

穿著無菌手術衣，我的目光緊盯螢幕，右手穩定如機械，但左手卻微微顫抖。並非因為我的左手比右手大，也不是因為躺在眼前的，是人稱張董的張傳雄。

他是晉海集團的總裁，從代理各種專利藥起家，集團已經有一家醫材公司、一家生技公司上市，現在第三家研發生物墨水的公司，也宣布用３Ｄ列印人工皮膚的技術已經成功，未來可以用在大面積的燒燙傷患者身上。

「這是燒燙傷患者的福音，從此再不會有燒燙傷的孩子因為換藥疼痛而哭泣。」他在記者會上這麼說。

「如果那個燒燙傷的孩子，他剛好生在富有的家庭。」那時候我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如果全身換膚的成本是好幾百萬元，而健保不給付，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孩子死亡。

同事們在討論晉海集團的列印器官說明會，只要是醫生或醫生的家人，就可在列印器官取得衛福部的核准後，取得優先參加３Ｄ列印器官人體實驗的資格，不管那個器官是小小的眼角膜，或是複雜又昂貴的心臟。

「為什麼只有醫生？護理師不行嗎？」

「當我的家人就可以。」

「去你的。」

我假裝沒聽到總醫師和護理師在打情罵俏，同時在心中暗下決定，如果我的器官移植抗排斥藥物研究成功，一定要免費授權給所有人使用，不管他們是富人或窮人，也不管他們是不是醫生，任何人都不需要等待適配的心臟，他們只需要「一顆」心臟。

手會抖，應該只是因為我累了，這是今天的第十五台導管。

「balloon on，2、4、6、10bar20秒，balloon deflate。」支架順利放置後，我鬆了口氣，把剩餘工作交給總醫師。

張董的心臟重獲新生，而我的心，卻彷彿被人緊緊攥住。我說完，便脫下乳膠手套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自動門打開，我準備向家屬宣布心導管成功的好消息。「張傳雄的家屬在哪裡？」我對著在外面等候的家屬大喊。

就在四處張望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陳宛心？」我不敢置信地驚呼。

聽到這三個字，那女人回頭。

她穿著一襲黑色套裝，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身高一七○公分的她，今天穿的是黑色平底鞋，鞋尖有一個金色的小方框，素顏的她站在走廊盡頭，視線從手機螢幕上抬起，緩緩移向我。

因為靠近窗邊，她的髮絲輕輕飄動，像被靜電牽動著什麼，我們互相凝視對方五秒，因為我從沒想過，會在六年後，帝國醫院的心導管手術室外再度與她相遇。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恨我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跳，此刻又停了五秒。

「我是陳宛心，張董的律師。」她遞出一張名片。

「我知道妳是誰。」我把名片推了回去。

她不在乎地收起名片，低頭說：「我有時候會忘記，原來我們認識。」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你是不是應該先告訴我，張傳雄的狀況怎麼樣？」

「妳是家屬？」

「我是張董的醫療委任代理人。」

她說完，我喔了一聲。「放了兩個支架，過程很順利。」

「謝謝，請問術後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我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這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因為她是埋在沙裡的鴕鳥，她沒有勇氣面對我，面對自己的過去。

但我又何嘗不是？

「這次撐過去了。再來一次，就很難說。」我說。

「謝謝何主任，我會轉告家屬。」她正要轉身離去，我卻下意識輕拉她的手

臂，想說些什麼。

「我趕時間。」她語氣冷淡地說完，甩開我的手，逕自往電梯口走去。「妳哪次不趕時間？」我想追上去，腳步卻停在原地，看著電梯在我面前關起。

這女人，從不為誰而放慢腳步。

她還在為當年那件事生氣吧？為我的背叛，也為我分手後馬上娶了別人。其實那段婚姻早已結束，或者說，是被命運狠狠撕裂了。

這些年來，我用冷凍艙保存了妻子的身體，等待心臟移植的奇蹟，但也同時凍結了自己，在一個人生無法更後悔的階段。

如今，陳宛心的出現，讓我對兩個女人的罪惡感再度甦醒。

＊＊＊

我獨自坐在醫師休息室裡，電視裡正播報著，明日地球會發生強烈磁暴，影響全台的電力與通訊。

「磁暴會導致心律不整。」我喃喃自語，低頭看著自己比右手微大的左手，最近幾週時常麻痺，像預示著什麼。

我突然想起，那年還在學校實習時，曾在一場實驗中心跳停頓六秒──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陳宛心，她那時才剛考上律師。

「你以為你是神嗎？什麼都不怕？」她曾罵過我。

而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活在那場心跳停止的實驗裡。那年，我不過是想要研發一種抗排斥藥物，降低心臟移植的排斥率，老鼠告訴我那種藥有效，但我拿不到人體試驗的核准。

如果實驗在我自己身上，總不需要跟任何人拿核准吧？於是我為自己注射藥物，心臟因此停止跳動六秒，但實驗還是失敗了。多年後，我竟然拿到了實驗核可，獲准把這個藥用在我的妻子身上──如果她活得到藥物成功進入人體試驗的那一刻。

因為我被同情，因為我很有名，因為那是我的妻子，不是別人。

當然，也因為她不是那種活生生、被踩到會大喊一聲痛的人。急救的那一刻，如果不是我用機器延續她的心跳，她早就死了。

窗外，天空異常澄亮，一道微光自雲層閃現。

磁暴？我想著這個新穎的名詞。那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嗎？像是隕石撞地球還是外星人入侵？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磁暴比那些事都還要可怕，因為那是世界秩序崩解的起

點。

第一章〈磁暴之前〉

我從來不假裝自己是上帝，因為我就是上帝。

－－何路之

我看向帝國醫學院的大講堂裡，超過一百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

「羊水栓塞的孕婦，心肌梗塞的七十歲老翁，燒傷面積百分之六十的消防隊員，三個病人同時送進來，你會先救哪一個？」

一個學生先舉手。「孕婦，因為是兩個生命！」

又有人舉手。「消防隊員，因為他是為了救人才會被燒傷！」

最後一排中間的女生站起。「孕婦，因為羊水栓塞有黃金搶救時間！」

我納悶地看著他們，過了三秒。

「你們回答問題的時候，有想過我是哪一科的嗎？」

大家你看我，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