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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勢提前到來。

即使對特拉森來說，第一場秋季小雪也遠比平常早到。

艾迪奧‧艾希里弗並不完全確定這是一種祝福。但如果這能讓莫拉斯軍團在他們家門外稍微再停留久一點，他願意跪地感謝諸神。即使那些天神威脅著他所愛的一切。如果來自異世界的實體也能被視為天神。

無論如何，艾迪奧認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與他的凶煞軍團重聚以來的這兩星期，他們並沒有看到埃拉魍軍隊的任何蹤影，無論陸地還是空中。他回來後不到三天，厚雪就開始降下，阻礙了將部隊從集結的艦隊運送到凶煞軍團位於塞拉里斯平原軍營的緩慢進程。

船隻沿弗若茵河航行，直抵歐林斯的家門口，各色旌旗在鹿角山脈吹來的凜冽風中飄揚——溫德林的鈷色和金色，荊棘崖的安瑟的黑色和緋紅，白棘王室的閃亮銀色和他們的許多族親。靜默刺客分散在艦隊各處，沒有旗幟，但也不需要旗幟來識別自己的身分──因為他們穿著蒼白的衣服，佩帶各種精美又凶惡的武器。

這些船隻很快就會與留在弗若茵河口的後衛部隊匯合，並在伊利恩和蘇利亞之間的海岸巡邏，但步兵──大多來自溫德林王儲迦蘭‧艾希里弗的部隊──將前往前線。

那條前線現在被埋在幾呎深的雪下。更多雪還在後頭。

在奧斯布魯克後面的鹿角山脈的狹窄山隘上方，隱藏著挾帶大雪之勢的天空。艾迪奧對那片天空皺眉。

他淺色的獸毛大衣將他融入灰白裸岩當中，兜帽遮住了他的金髮，也使他保持溫暖。由於溫德林氣候溫和，迦蘭的許多將士這輩子從沒見過雪。白棘王室成員及其小部隊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因此，艾迪奧讓他最信任的指揮官奇里安負責確保他們盡可能保持溫暖。

他們遠離家鄉，為一位他們不認識、甚至不相信的女王而戰。即將到來的嚴寒，會比呼嘯於這些山峰之間的狂風更快削弱人們的鬥志並萌發不滿。

山隘另一邊的一抹動靜引起了艾迪奧的注意，他之所以能看到它，純粹因為他知道該往哪裡看。

她把自己偽裝得比他更好。但萊珊卓的優勢在於，她是穿著一套專為這些山脈培育出來的毛皮。

雖然他從沒對她這麼說過。他們倆出發執行這場偵察任務時，他甚至沒看她一眼。

艾琳顯然在艾崔司有祕密事務，並給迦蘭和她的新盟友們留下了一張字條，解釋了她失踪的原因。萊珊卓也因此陪伴他們來進行這項任務。

沒人注意到，在他們維持這個表面工夫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烈火女王連一點點蹤影也沒有。也沒人注意到，她和變形者從來沒有出現在同一個地方。而且無論是赤紅沙漠的靜默刺客、迦蘭‧艾希里弗，還是荊棘崖的安瑟所派出與艦隊同行的先行部隊，都沒人發現關於艾琳的任何風聲。他們也沒注意到女王手腕上多了一道烙印──無論萊珊卓換上什麼皮膚，都無法隱藏這道傷痕。

不過她用手套或長袖妥善地遮住了烙印。就算皮膚上露出了一絲疤痕，也可以解釋成手銬壓痕的一部分。

萊珊卓也添加了假疤痕，就在艾琳那些傷痕所在。連同艾琳招牌的笑聲和咧嘴笑，囂張氣焰和高深莫測。

艾迪奧幾乎沒辦法看著她、跟她說話。他之所以照辦，純粹因為他也必須配合演出。他必須假裝他是她忠誠的表哥，她無畏的指揮官，將帶領她和特拉森取得勝利，無論勝算多麼渺茫。

所以他繼續演下去。他這輩子扮演的眾多角色之一。

然而，萊珊卓把金髮換成黑髮，把艾希里弗之眼換成翡翠色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承認她的存在。有時，紋在他胸前的特拉森圖紋，他的女王和新生宮廷的名字交織在其中，感覺就像一道烙印。尤其是她的名字。

他帶萊珊卓來參與這項任務，只是為了讓事情變得更容易、更安全。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的生命也處於危險之中，儘管他可以把這項偵察任務交給凶煞軍團的某個小隊，但他需要做些事情來轉移自己的心思。

他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與新盟友們從伊爾維起航，在裂際城周圍躲避莫拉斯的艦隊，然後在過去兩週內向內陸移動。

他們幾乎沒見過任何戰鬥。他們只有遇到幾隊孤零零的亞達蘭士兵（其中沒有法魯格），也很快收拾了對方。

艾迪奧不認為埃拉魍會等到春天，不認為對方的按兵不動與天氣有任何關聯。他已經和手下討論過這個問題，幾天前是和戴洛以及其他領主。埃拉魍很可能打算等到隆冬，到時候特拉森軍隊的機動性將變得最為困難，艾迪奧的將士們會因為在雪地裡待了好幾個月而變得虛弱，身子因寒冷而僵硬。就連今年春天艾琳為他們策劃並贏得的橫財也無法阻止這一點。

沒錯，食物、毛毯和衣服都可以用錢買到，但補給線深埋於大雪之下的時候，那些物資還有什麼用？就算艾瑞利亞所有的黃金，也無法阻止數月的冬季紮營、暴露於特拉森的無情大自然，所造成的緩慢而穩定的戰力損耗。

雷恩‧奧斯布魯克領主表達同意他的觀點時，戴洛和其他領主表示並不相信他所說的埃拉魍會在深冬發動攻擊，也不相信雷恩。他們聲稱埃拉魍可不是傻子。儘管埃拉魍擁有女巫空中軍團，但就算是法魯格步兵也無法穿越十呎深的積雪。他們判定，埃拉魍打算等到開春之際。

但艾迪奧不打算冒險。迦蘭王子也是，他在那場會議上保持沉默，但在會後向艾迪奧攀談、表達自己的支持。他們必須讓部隊保持溫暖、填飽肚子，而且訓練有素，做好隨時行軍出發的準備。

如果雷恩的情報屬實，這次偵察任務將會對他們的大業有所幫助。

附近，一條弓弦發出呻吟，在風中幾乎難以耳聞。那把弓的尖端和弓身已被漆成白色，現在幾乎融入雪色，而且正以致命的準頭瞄準了山隘開口。

雷恩‧奧斯布魯克正躲在岩石之中，手裡的箭已經準備好射出，艾迪奧注意到了這名年輕領主的目光。雷恩穿著和艾迪奧一樣的白灰獸毛，嘴上蒙著一條淺色圍巾，看起來就像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和一道隱約可見的刀疤。

艾迪奧以手勢示意稍安勿躁。艾迪奧也對山隘對面的變形者傳達了同樣的命令，幾乎沒看對方一眼。

讓他們的敵人靠得更近吧。

嘎吱作響的雪聲夾雜著費力的呼吸聲。

準時到來。

艾迪奧也給自己的弓搭上箭，然後在裸岩處蹲得更低。

正如五天前雷恩的斥候衝進艾迪奧的營帳時所說的那樣，他們有六個人。

那六人懶得融入雪地和岩石當中。他們身上的深色獸皮蓬鬆而怪異，在鹿角山脈的雪地中簡直就像耀眼的白色燈塔。但給艾迪奧帶來充分線索的，是他們被疾風吹來的刺鼻惡臭。

法魯格。這支小隊伍當中沒有任何人戴著項圈，厚手套底下也沒有任何戒指的痕跡。看來即使被惡魔附身的害蟲也怕冷。至少他們的凡人宿主怕冷。

他們的敵人深入山隘的咽喉處。雷恩穩住手裡的箭。

留一個活口，艾迪奧在大夥就位前已經事先下令。

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個山隘，完全是僥倖猜中。這是通往特拉森低窪地帶的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後門，寬度只夠兩匹馬並排行駛，長期以來一直被征戰的軍隊以及尋求在鹿角山脈以外的腹地出售商品的商人所忽視。

艾迪奧不知道什麼樣的人住在這種地方，誰有膽量在這片三不管地帶謀生。正如他不知道這些士兵為什麼要冒險進入山中深處。

但他很快就會查出答案。

這支惡魔小隊從他們下方經過時，艾迪奧和雷恩移動位置，重新調整手裡的弓。

一箭穿顱。他選定了目標。

艾迪奧點個頭──這是唯一的信號──然後放出手裡的箭。

***

戰鬥停止時，黑血還在雪地裡冒著熱氣。

這場戰鬥只維持了幾分鐘。就在雷恩和艾迪奧的箭紛紛射中目標後，萊珊卓從棲息處一躍而下，撕碎了另外三人。她也撕下了這支小隊第六名也是唯一存活成員的小腿肌肉。

艾迪奧朝他大步走來時，惡魔呻吟著，腳下的積雪如今變得漆黑，腿被撕成了絲帶，就像風中的破碎旗幟。

萊珊卓坐在他的頭部附近，她的嘴沾染黑檀色的黑血，她的綠眸盯著男子蒼白的臉，她鋒利的巨爪閃閃發光。

在他們身後，雷恩檢查了其他人的生命跡象。他的劍起起落落，在冷空氣使他們變得僵硬而無法砍穿之前將他們斬首。

「骯髒的叛徒。」惡魔對艾迪奧怒吼，狹窄的臉龐上恨意滿滿。他身上的臭氣侵入了艾迪奧的鼻腔，像油汙一樣覆蓋其感官。

艾迪奧冷冷一笑，拔出腰上的刀，這把猙獰的長匕首是羅紋‧白棘送給他的。「如果你夠聰明，這個過程很快就能結束。」

法魯格士兵朝艾迪奧滿是積雪的靴子吐口水。

***

奧斯布魯克城堡以鹿角山脈為後盾，以歐克沃森林為腳掌，屹立了五百多年。

艾迪奧在其中一座超大型壁爐的熊熊爐火前踱步，能數算出每個嚴冬在灰色石頭上留下的痕跡。他也能在這些石頭上感受到城堡歷史的重量──英勇服役的歲月，當時這些大廳裡充滿了歌聲和武士，以及隨之而來的漫長悲傷時光。

雷恩把一張破舊的簇絨扶手椅放在爐火前坐下，兩條前臂撐在膝上，凝視著火焰。他們昨晚很晚才到，就連艾迪奧也因為辛苦穿越積雪的歐克沃而精疲力盡，無法參加盛大的城堡介紹。加上他們今天下午的行動後，他不太認為自己現在有體力參觀城堡內部。

一度宏偉的大廳在爐火範圍外變得安靜而昏暗。在上方，從房間一側的高窗滲進來的氣流，把褪色的掛毯和奧斯布魯克家族旗幟的家徽吹得搖曳。各式各樣的鳥兒在房椽上築巢，抵禦來自要塞古老城牆外的致命寒意。

其中，一隻綠眼獵鷹聆聽著字字句句。

「如果埃拉魍正在尋找進入特拉森的方法，」雷恩終於開口：「走山路就太愚蠢了。」他皺起眉頭，看著托盤上他們幾分鐘前吃剩的食物。豐盛的燉羊肉和烤根菜，大部分都味如嚼蠟，但至少是熱的。「這裡的土地一點也不親切。光是暴露於冰天雪地，他就會損失無數的軍隊。」

「埃拉魍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艾迪奧反駁。「前往特拉森最簡單的路線是穿過農田，走北部的道路。任何人都會認為他將在那裡行軍。要麼那裡，要麼從海岸出發。」

「也可能兩者兼而有之，陸海齊發。」

艾迪奧點頭。埃拉魍已經大張獵網，想剷除這片大陸上出現的任何抵抗勢力。亞達蘭帝國的影子已不復存在：從伊爾維到亞達蘭北部邊境，從海岸到將大陸一分為二的高聳山牆，法魯格國王的影子每天都在增長。艾迪奧不認為埃拉魍在把黑色項圈套在他們每個人脖子上之前會停下來。

而如果埃拉魍獲得了另外兩把命運之鑰，如果他能隨意打開命運之門，並從自己的世界帶來法魯格大軍，甚至奴役來自其他世界的軍隊、利用他們來進行征服……那就不可能有機會阻止他，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其他任何世界。

現在，阻止這可怕命運的所有希望，都落在鐸里昂‧赫威亞德和曼儂‧黑喙身上。那兩人這幾個月去了哪、發生了什麼，艾迪奧都沒聽到任何風聲。他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那兩人的生存就取決於保密。

艾迪奧說道：「所以埃拉魍浪費一支偵察隊去找出小山隘，這似乎是不明智的舉動。」他抓抓滿是鬍渣的臉頰。他們是在昨天黎明前就動身，他當時選擇了先睡覺而不是刮鬍子。「從戰術上來說，這確實不合理。女巫會飛，所以派地面斥候出去了解地形基本上是浪費時間。但如果這些情報是要給陸地軍隊的……像這樣把兵力擠過小山隘，會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更不用說冒著天氣的風險。」

「他們的斥候一直在笑。」雷恩搖頭道，齊肩黑髮隨之擺動。「我們忽略了什麼？我們看漏了什麼？」火光下，他臉上的刀疤更為明顯，提醒人們記住雷恩經歷過的恐怖，以及他的家人未能倖免的駭事。

「他這麼做可能是為了讓我們繼續猜下去，迫使我們重新部署軍力。」艾迪奧把一隻手擱在壁爐架上，石頭的暖意滲入他仍然冰冷的皮膚。

艾迪奧離開的那幾個月裡，雷恩確實給凶煞軍團做好了準備，並與奇里安密切合作，在戴洛的束縛下將他們部署在距離歐林斯以南最遠的地方。事實證明，那裡就在塞拉里斯平原最南端邊緣的山麓之外。

此後，雷恩將指揮權讓給了艾迪奧，儘管奧斯布魯克領主與艾琳的重聚一直很冷淡。確切來說，就和城堡外面的雪一樣冷。

萊珊卓精湛地扮演了這個角色，栩栩如生地複製了艾琳的罪惡感和不耐煩。從重聚的那一刻起，她也明智地避開了任何可能需要跟雷恩談論往事的窘境。雷恩當然也沒表現出「真想聊聊特拉森亡國前那些日子」的願望，或是去年冬天的事件。

艾迪奧只能希望，埃拉魍也沒意識到他們當中不再有賜火者。至於特拉森自己的部隊在意識到艾琳的火焰無法在戰鬥中提供保護時會說什麼或做什麼，他不想考慮。

「這也可能是我們有幸發現的真實策略，」雷恩沉思道：「那麼，我們要不要冒險將部隊調往山隘？有些已經在歐林斯後面的鹿角山脈，以及它之外的北部平原了。」

這是雷恩的一個聰明之舉：說服戴洛讓他將凶煞軍團的一部分駐紮在歐林斯後面，以防埃拉魍向北航行並從那裡進攻。埃拉魍那王八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不想讓凶煞軍團延伸得太薄。」艾迪奧邊說邊凝視著火焰。這團火焰太不一樣──和艾琳的火截然不同。與烈火女王活物般的火焰相比，眼前這團彷彿只是一縷幽魂。「而且我們還沒有足夠的兵力能分割出去。」

即使艾琳採取了絕望而大膽的險招，她贏得的盟友也完全比不上莫拉斯的全部力量。她取得的那些黃金也只是讓他們能稍微多招兵買馬，尤其現在幾乎沒剩幾個人能被他們吸引得願意加入這個事業。

「艾琳前往艾崔司的時候，看起來並不太在意。」雷恩低聲說。

有那麼一瞬間，艾迪奧站在一片沾滿鮮血的沙地上。

一口鐵箱。玫芙鞭打了她，並將她放進了一口名副其實的棺材裡。然後帶著一個長生不老的虐待狂，乘船而去，至於去了哪，大概只有瑪菈知道。

「艾琳……」儘管這個謊言讓他窒息，艾迪奧還是盡可能拖長語調：「有她自己的計畫，她也只在適當的時候才會告訴我們。」

雷恩一言不發。儘管雷恩以為已經歸來的女王其實只是個幻覺，艾迪奧還是補充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特拉森。」

她殺掉那隻類魔的那天，他對她說了那麼過分的話：我們的盟友在哪？他對她如此質問。他還在試著為那件事、為任何一件事，原諒自己。他唯一擁有的，就是這次糾正錯誤的機會，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並拯救他們的王國。

雷恩瞥向他丟在身後古桌上的雙劍。「她還是離開了。」不是前往艾崔司，而是十年前。

「我們這十年都犯了錯。」諸神知道艾迪奧有多少罪要贖。

雷恩身子緊繃，彷彿那些困擾他的昔日抉擇正在啃咬他的背脊。

「我從沒跟她說過，」艾迪奧輕聲道，以免椽子上的獵鷹聽到。「關於裂際城的鴉片窟。」

關於雷恩其實認識店主，而且在艾迪奧和鎧奧把幾乎昏迷不醒的雷恩拖進去、躲避國王手下的那天晚上之前，經常光顧這個女人的場所。

「你有時候真的是個混蛋，你知道嗎？」雷恩的嗓音變得沙啞。

「我絕不會拿這件事來找你麻煩。」艾迪奧回視著年輕領主憤怒的陰暗瞪視，讓雷恩感受到自己體內醞釀著的氣勢。「我的意思是，在你失控之前，」雷恩再次張嘴時，艾迪奧補充一句：「艾琳在不知道你那段過去的情況下，在這個宮廷為你留了一個位置。「但就算她早就知道，雷恩，她還是會對你提出邀約。」

雷恩研究著腳下的石頭地板。「沒有所謂的宮廷。」

「戴洛想怎樣尖叫都行，但我並不苟同。」艾迪奧在雷恩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如果雷恩真的支持艾琳，加上伊萊德‧拉肯現在回來了，蘇利亞的索爾和拉維也可能支持她，那麼他的女王就會獲得三票支持。對抗與她對立的四個人。

身為卡拉維爾的女領主，萊珊卓那一票獲得認可的希望很渺茫。

如果他們能在這場戰爭中倖存下來，變形者並沒有要求去看看日後將成為她的家的土地。她長途跋涉來這裡的時候只有暫時變成一隻獵鷹，飛了一小段時間。她回來時，什麼也沒說，儘管她的綠眼睛很明亮。

不，卡拉維爾不會被承認為領地，除非艾琳繼承王位。

除非萊珊卓冒充艾琳繼承王位──如果艾迪奧自己的女王一直沒回來。

她會回來。她必須回來。

大廳盡頭的一扇門打開了，緊接著是急促而輕盈的腳步聲。一聲如歌聲般歡樂的「艾迪奧！」傳來的一秒後，艾迪奧從椅子起身。

伊凡潔琳笑容滿面，從頭到腳穿著繡滿白色獸毛的綠色羊毛衣物，紅金色的頭髮編成兩條辮子。就像特拉森的山地姑娘。

她咧嘴笑時，臉上的傷疤隨之擴大，艾迪奧在她撲來之前張開了雙臂。「他們說你昨晚很晚才到，但天亮之前就走了，我擔心我會再次錯過你──」

艾迪奧在她的頭頂印下一吻。「自從我上次見到妳以來，妳好像長高了整整一呎。」

伊凡潔琳的黃水晶眸子閃閃發光，她來回掃視他和雷恩。「她在哪──」

一道閃光，她就在那裡。

閃閃發亮。萊珊卓用一件斗篷裹住赤裸的身軀，整個人似乎綻放光芒，這件斗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伊凡潔琳撲進變形者的懷裡，開心得有些啜泣。伊凡潔琳肩膀顫抖，萊珊卓面帶微笑，深情而溫暖地撫摸女孩的頭。「妳好嗎？」

對其他人來說，變形者顯得平靜超然。但艾迪奧了解她──了解她的情緒，她的祕密跡象。他知道她言語中的輕微顫抖證明了那副美麗表面之下的洶湧洪流。

「噢，我很好。」伊凡潔琳把身體拉開，向雷恩微笑。「那之後的不久，他和莫爾塔大人就帶我來這裡。順道一提，飛毛腿和他在一起。我是指莫爾塔。比起我，飛毛腿更喜歡他，因為他整天偷偷給牠零食。牠現在比一隻懶惰的家貓還胖。」

萊珊卓笑了，艾迪奧也發笑。這個女孩被照顧得很好。

萊珊卓自己彷彿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用貓兒般的輕柔呼嚕聲對雷恩說：「謝謝你。」

雷恩站起時，臉頰染上了紅色。「我只是覺得她在這裡會比在戰營更安全，至少更舒服。」

「噢，這裡超棒的，萊珊卓，」伊凡潔琳嘰嘰喳喳地說下去，雙手握住萊珊卓的手。「莫爾塔有一天下午甚至帶我去了卡拉維爾──我是說在下雪之前。妳真該親眼看看那裡。山巒、河流、美麗的樹木，一切都緊鄰高山。我以為我看到一隻幽靈豹躲在岩石頂上，但莫爾塔說我看錯了。但我發誓那真的是幽靈豹──比妳的豹型態還要大！還有那棟房子！那是我見過最可愛的房子，後面有一個圍起來的花園，莫爾塔說那裡夏天會長滿蔬菜和玫瑰。」

伊凡潔琳喋喋不休地講述她對莊園的宏偉計畫時，艾迪恩一時無法忍受萊珊卓臉上的情緒。萊珊卓顯然渴望那種人生，但在有機會獲得之前很可能就會被奪走。

艾迪奧轉向雷恩，年輕領主的目光呆滯地落在萊珊卓身上，就像她每次變成人類時那樣。

艾迪奧強忍著咬緊牙關的衝動，說道：「那麼，妳一定認得卡拉維爾了。」

伊凡潔琳繼續她那快活的閒聊，但萊珊卓的目光滑向了他們。

「戴洛不是奧斯布魯克領主。」雷恩只說了一句。

的確。而且誰不想要這麼漂亮的鄰居？

至少當她不是戴上另一個人的外表和王冠，在歐林斯用艾迪奧的血脈來培育出虛假的皇家血統。艾迪奧只不過是種馬而已。

萊珊卓再次點頭致謝，雷恩的臉更紅了。彷彿他們今天並沒有花一整天的時間在雪地裡跋涉、屠殺法魯格。彷彿血腥味已經從他們身上脫離。

的確，伊凡潔琳嗅了嗅萊珊卓裹在身上的斗篷，皺起眉頭。「妳聞起來有夠臭耶。你們都是。」

「沒禮貌。」萊珊卓勸告道，但還是呵呵笑。

伊凡潔琳雙手叉腰，這個舉動艾迪奧看過艾琳做過很多次，此刻令他心痛。「是妳跟我說過，只要妳聞起來臭臭的就要通知妳啊，尤其有沒有口臭。」

萊珊卓微笑，艾迪奧命令自己的嘴角不許上揚。「我確實說過。」

伊凡潔琳猛拉萊珊卓的手，試著將變形者拖過走廊。「妳可以和我共用房間。裡頭有一個浴室。」萊珊卓邁了一步。

「適合客人的好房間。」艾迪奧揚起眉毛，對雷恩低聲說道。既然有獨立浴室，就一定是這裡最好的房間之一。

雷恩低下頭。「它原本是蘿絲的。」

他的大姊。她和奧斯布魯克家族的二兒子拉倫一起在他們就讀的魔法學院被屠殺。那所學校靠近亞達蘭邊境，當時就位於入侵部隊的正前方。

即使在魔法消失之前，他們也難以抵擋上萬名士兵。艾迪奧很少讓自己想起「德維林的屠殺」──那所傳說中的學校。那裡當時有多少個孩子。逃出來的寥寥可數。

雷恩和兩個姊姊都很親近，尤其是性格開朗的羅絲。

「她一定會很喜歡她。」雷恩澄清道，朝伊凡潔琳揚起下巴。艾迪奧意識到，伊凡潔琳就跟雷恩一樣傷痕累累。雷恩臉上那刀是在逃離處決場時賺來的，他父母的生命是為了讓他和莫爾塔逃出來而付出的代價。伊凡潔琳的傷疤來自另一種逃避，她僥倖逃過了她的女主人所經歷的地獄般的生活。

艾迪奧也常常不讓自己記住這個事實。

伊凡潔琳繼續拉著萊珊卓離去，沒注意到他和雷恩的談話。「妳到了之後怎麼沒叫醒我啊？」

艾迪奧沒聽到萊珊卓的答覆，她任由自己被帶出了大廳。離去前，變形者的視線與他的目光相遇。

這兩個月來，她一直試著和他說話，很多次，幾十次。他一直沒理她。他們最終抵達特拉森的海岸時，她放棄了。

她對他撒了謊。她把他騙得如此徹底，因此他們之間的任何時刻，任何談話……他根本不知道哪些是真實的，也不想知道。他之前竟然愚蠢地向她推心置腹，他現在根本不想知道她哪句話是發自內心。

他原本相信這是他最後一次狩獵。他原本相信自己能和她慢慢來，向她展示特拉森的一切，也向她展示他自己的一切。

妳這滿嘴謊話的婊子，他這樣罵過她。他曾衝著她咆哮這句話。

第一章

雪勢提前到來。

即使對特拉森來說，第一場秋季小雪也遠比平常早到。

艾迪奧‧艾希里弗並不完全確定這是一種祝福。但如果這能讓莫拉斯軍團在他們家門外稍微再停留久一點，他願意跪地感謝諸神。即使那些天神威脅著他所愛的一切。如果來自異世界的實體也能被視為天神。

無論如何，艾迪奧認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與他的凶煞軍團重聚以來的這兩星期，他們並沒有看到埃拉魍軍隊的任何蹤影，無論陸地還是空中。他回來後不到三天，厚雪就開始降下，阻礙了將部隊從集結的艦隊運送到凶煞軍團位於塞拉里斯平原軍營的緩慢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