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雞蛋的戀愛〉



人應該都要有自覺。像我，我可以大方承認，自己是很怪的女生。我討厭「生」物，包含植物、動物、人類；也討厭「死」物，例如鬼和石頭。我討厭指甲油，討厭咖啡，還討厭泡芙。可能一般女生會喜歡的，我都討厭。反正我也討厭當一般女生。

或許，打從一出生，我就註定當不了一般女生。

我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當我在幼稚園看著天花板說，為什麼有人倒掛在上面？同學們認為我愛嚇人，騙人鬼娣娣，他們替我取了這樣的綽號。

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那種發現自己與他人不同，而且是「不好」的不同，該不該隱藏起來呢？

母親對於我的「陰陽眼」極感頭痛。陰陽眼為我們的生活，或者是說，為母親的生活，增加許多刺激。

有次她在廚房煮湯，窗外站了一名高瘦的男生，眼睛直盯著湯鍋裡瞧。我於是說，媽，妳要不要把冰箱的半根紅蘿蔔加進去，會更好吃喔。她笑了笑說，娣娣，冰箱哪裡有半根紅蘿蔔？窗外的人說的，我說。她抬頭，臉直直對著窗外，與外頭男生面對面。窗外、窗外沒有人呀，她的語氣略帶驚恐，好像正要從家常劇情片進入恐怖片。有呀，就是他告訴我冰箱裡還有紅蘿蔔的。我走去將冰箱打開，果然在冰箱最深處找到半根。媽，妳看，真的有耶，都放到有點乾癟了。

她驚嚇得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拿著鍋鏟的手頻頻發抖，但還是努力地用鍋鏟將半開的窗戶關起來，並盡可能離窗戶遠一些。那個男生一臉失望，離開前仍叮嚀我：記得把紅蘿蔔加進湯裡喔。

但不要說那鍋湯了，後來母親再也不買紅蘿蔔，甚至寧願廚房裡充滿油煙味，也不再打開那扇窗。

再有一次，我學乖了，她在陽台晾衣服，我叫她先離開。為什麼，她問。我說，有幾個鬼小孩剛剛把洗衣機當遊樂場，在裡頭跟著衣服旋轉，現在頭暈，還在裡面，還沒離開，妳晚點再晾衣服。她大叫一聲，馬上扔下衣服，要才小學的我，踩著板凳幫她晾衣服，自己則是躲在客廳，離得老遠。

遺憾的是，廚房窗戶可以一輩子不打開，但是衣服不能一輩子不清洗，於是後來幾日，洗衣服前，她都會再三確認洗衣機裡面有沒有小鬼。當然，她根本看不見，只好用發白的嘴唇叨唸著：洗衣機不好玩啦，不要來玩啦，旁邊有個公園的盪鞦韆很好玩呦。

再後來，母親決定改變策略，苦口婆心地跟我說：「娣娣呀，以後妳看到『好兄弟』呀，看到就看到了，但不用說出來，知道嗎？好不好？妳最乖了。」

雖然我也討厭當乖小孩，但畢竟被母親慎重拜託了，還是希望能減少她的煩惱。可是什麼時候看到好兄弟，並不是我可以控制的，總是會有那麼突然的時刻。

就像那次放學回家，坐在汽車後座的我忍不住喊出聲，因為副駕駛座上突然出現長髮女鬼來搭便車。

「啊。」

正在開車的母親問：「怎麼了？」

「沒事。」

「妳是不是又看到了？」

「沒有。」

「祂在哪裡？」她從後照鏡看著我，確認我的視線方向，「在我旁邊嗎？真的在我旁邊嗎？」

她太過緊張，彷彿方向盤正在逃出她的控制，不小心，唉，就撞到停在旁邊的機車了。還好沒有人受傷。女鬼倒是一臉抱歉，輕輕飄走了。

欸，老實說，這件事說來絕對是母親的錯吧？她又看不到，緊張什麼呢？人家女鬼乖乖坐在一旁，還繫上了安全帶，也沒吵也沒鬧，只是想搭便車就讓祂搭吧。母親就是想不開。

不過這些都是我國小時候的事了。後來母親受不了我的「實話實說」，在我十歲時，篤信媽祖的她決定帶我去做神明的乾女兒，看能不能幫我把陰陽眼關起來。

聽到要做神明的乾女兒，向來反骨的我，不僅馬上答應，虛榮心也油然而生。哇，以後我就是神明的女兒，誰敢欺負我？我想像自己成為人間的神之子，身後凡人無法看見之處有天兵天將相隨，那氣場之大，無論是人是鬼，都不得不維持一段「禮貌」的距離。太棒了！

母親帶我去媽祖廟的那天，特別讓我穿上參加喜宴才穿的小洋裝，那是一件繡有蕾絲的紅色蓬蓬裙，搭配有著大紅蝴蝶結的髮箍，以及又黑又亮的小皮鞋。小皮鞋在廟宇的磨石子地，踩出了清脆的噠噠聲。

我喜歡來廟裡，廟裡氣場清淨，母親害怕的鬼都會被阻擋在門外。奇妙的是，我看得見鬼，卻看不見神，神像永遠都是一動也不動，不會偷偷向我眨眼微笑，也不會顯現僅有輪廓的飄動彩光。來到這裡，我不僅與正常人無異，甚至因為年幼，身形矮小，又與主神神龕隔著層層供桌，讓我只能在煙香與供花間，看見媽祖的鳳冠與雙眼，無法一睹全貌。

不過這樣也就夠了，我用小小的雙眼確認了媽祖的慈祥，祂作為我的乾媽一定不會像親媽對我生氣打罵。

我們跟著廟務人員的指示，一一持香參拜廟內神明。我插不到香爐，便由母親幫我。直到手中的香都敬拜插完了，她才牽我來到最深處的神龕。我努力踮腳，想要一睹媽祖的聖顏，就算是下巴也好。

殊不知，下一秒母親蹲下了，也拉著我蹲下。一蹲下，便看見一隻被燻得黑黑的、僅從尾巴底端顯露出原本是黃色的老虎。

「娣娣，這是虎爺公，向虎爺公請安。」

向老虎請安？老虎怎麼聽得懂人話，我需要「喵」一聲嗎？最後我選擇了大人式的打招呼，向老虎點點頭。

接下來，母親唸了一長串，像是我的生辰八字啦，家住哪裡啦，因為我看得見鬼而讓她每天心驚膽顫啦，希望虎爺公能收我當「契子」，保佑我平安長大。

欸，等等。

我不顧母親還在喃喃低語，拉了拉她的上衣，問：「什麼是契子？」

她不理會我，直到我又用力拉了好幾次，她才語帶生氣地說：「就是收妳當乾女兒啦！哎呦，我還要請虎爺公多多管教妳才行，這麼調皮！」

當時母親的一番話，對我年幼的心靈產生了莫大衝擊。花了好幾秒才意識過來，原來我不是要當媽祖的乾女兒，是要當老虎的乾女兒？我的情緒先是問號，後是驚嘆號，許許多多的驚嘆號。

「我不要！」我說。

「我不要！！！」我又說了一次。

不等母親責罵，我直接跑走，跑到後殿某張鋪有刺繡桌裙的神桌下躲起來。我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得小小的，有一種不願被世界找到的堅持。

大人們在外頭呼喊，在這嗎？在那嗎？跑去哪裡了？聲音一下近、一下遠。我都不管。畢竟哪有人類去當老虎孩子的道理？

大人很笨的，一直找不到我。不知道躲了多久，躲到我開始想睡覺，打起盹來。

恍惚間，我看見一條尾巴，在眼前晃來晃去。褐色帶條狀花紋的尾巴，彷彿有自我意識，朝我勾了勾，要我隨它出去。是廟裡的貓咪嗎？光線太暗，實在看不清。我想要抓住尾巴，每每只差一根手指頭的距離、快要抓住之時，尾巴又倏地收回去。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它！

我爬起來，也不管蓬蓬裙可能會在地板上磨破，奮力將腳一蹬，伸手一抓！終於抓到尾巴的同時，我也滑出了神桌，被好幾雙尋我許久的眼睛撞個正著。

「娣娣！」母親大喊。

吼，都是那隻貓咪害的。那隻貓咪被外頭光線一照，一身黃皮黑紋顯得更加明顯。祂轉過身，對我咧嘴一笑，收回了尾巴。

我才驚覺，那不是貓咪，是一隻老虎！而現場沒有人看見祂，唯有我。

妳跑不掉的，我們有緣分呀。

「那隻老虎」說話了。奇怪的是，我不是用耳朵聽見的，而是一道聽不見的聲音，溜進我腦袋裡，自己響了起來。

我被母親抓回媽祖神龕下的虎爺公神像前，她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只記得聖筊在地上擲出三個響亮的同意，而後她為我戴上寫有虎爺公的香火袋。香火袋的紅線，宛如一條牽繩，繩子那頭的虎爺公表情甚是得意，用後腳搔了搔自己的耳朵，再說了一次：妳跑不掉的。

□

自此之後，我再也看不見鬼了。

副作用則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虎爺公都在我身邊，我不想看見祂都不行。就像現在，我已經二十二歲了，還是能看見祂仰躺在我的床上，袒露肚子，舒舒服服地打盹，鼾聲震耳。

照理說，我應該要感謝祂的，感謝祂關掉了我的陰陽眼。只是呀，祂隨心所欲的個性實在讓我招架不住。一下子像個「虎爸」，叮嚀我應該這樣那樣，一下子又恢復動物的本性，玩耍、發懶、曬太陽。祂沒有精神分裂，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索性，我都假裝看不見祂。反正不是有很多小孩長大了就看不見原本能看見的東西嗎？

當然，這種做法是瞞不過虎爺公的，但祂也不戳破，還是照常碎唸我、在我身邊繞來繞去，不在意我的「刻意無視」。

我沒有跟母親說我看得見虎爺公。可能是在氣她吧，氣她不是讓媽祖收我當契子。她倒好了，我看不見鬼的日子，她過得開開心心，還直說虎爺公真是靈驗呀。真想讓她看看，虎爺公聽見這稱讚，把下巴高抬得快骨折的樣子。

沒了陰陽眼，近幾年母親的叨唸也少了。然而最近，縱使我已經搬出家裡，北上讀書，她仍能用一通電話找到我，並叨唸起「另一件事」。

「娣娣呀，妳什麼時候回來呀？」

我翻了翻行事曆，現在才十月，「可能春節吧。」

「妳回來，不要只有妳回來耶，妳可以帶朋友回來，知道嗎？」

「我沒有朋友啦。」

「哎呀，怎麼會沒有朋友，班上應該有那種高高帥帥、笑起來像李到晛的男生吧？」

母親最近在看韓劇《黑暗榮耀》，迷上裡頭的年輕男主角。

「沒有。」

她也不繞圈子了，「妳什麼時候要交男朋友啦？」

「傑克森就是我的男朋友。」

電話大抵都是這樣結束的。每當我說傑克森就是我的男朋友，母親就會在電話另一頭「怨嘆」，甚至直接雙手合十，隔空向媽祖和虎爺公祈求起來：請保佑我們家娣娣早點交到男朋友呀，就算長得不像李到晛也沒關係。

我說的傑克森，是一隻變色龍。討厭任何生物的我，唯獨喜歡變色龍。

可能變色龍實在過於獨特。牠的頭像恐龍，背脊似群山頂峰，尾巴捲曲形狀如蝸牛殼，皮膚上的顆粒狀鱗片又像泡泡紙，舌頭的伸長功能不輸長頸鹿，還有牠的變色技能充滿科技感，集結各種元素於一身，既古代又現代。

不過老實說，我最欣賞的，是變色龍一點也不親人的特性。養了好一陣子，牠還是會咬我。牠咬人很笨拙，也不太痛。

完全不贊成我養變色龍的，除了母親，還有虎爺公。可惜一般人看不到，不然真應該瞧瞧虎爺公第一次見到傑克森時的表情，猶如貓咪聞到特殊氣味的裂唇嗅反應──虎爺公眼睛瞪大，嘴巴也張大，屏住呼吸，一臉不可置信。

我沒理祂，自顧自地整理傑克森的「雨林箱」。

雨林箱大概同一台單門冰箱那麼大，裡頭擺了幾株盆栽，盆栽名字我也記不清了，顏色有的蔥鬱，有的淺青。在各式形狀的葉與葉之間，我鋪設了六根杜鵑木，木條粗細錯落，是變色龍行走的步道，也是牠的瞭望台、發呆處。雨林箱的頂端有兩盞燈，一盞是有特殊波長的紫外線燈，幫助變色龍形成營養素用的；另一盞則是專門提供植物照明的燈具。

既然是雨林，當然少不了雨水的模擬。我檢查了自動噴淋器的噴頭，確認它的角度與定時功能都在最佳狀態。我對著雨林箱東看看，西瞧瞧，確保傑克森的世界安靜舒適，外頭任何變化都不會影響牠。

都確認好之後，我把傑克森放回去。傑克森對外面的世界一點留戀也沒有，立刻從我手上爬進箱子裡，攀上牠最喜歡的那枝木段。

不是吧，妳養一隻變色龍幹嘛？虎爺公說。妳如果孤單寂寞覺得冷，我可以陪妳呀，變色龍好麻煩又好無聊耶。而且妳知道吧，牠是變溫動物，冷血的。

虎爺公雖然這樣說，卻因為好奇，跑去逗弄傑克森。祂離雨林箱極近，幾乎要把臉貼上去，偶爾還會將尾巴穿進箱子裡，試圖確認傑克森看不看得見祂。身為一隻變色龍，傑克森的眼睛轉動角度極廣，甚至還可以兩隻眼睛望向不同方向。然而虎爺公的尾巴無論在牠面前怎麼擺動，傑克森都無動於衷。

唉，道不同，不相為謀。

虎爺公繞到後頭，研究起傑克森的尾巴。祂看了看牠的尾巴，又看了看自己的，似乎也想將尾巴盤成蚊香狀，但怎麼都不成形。奇怪了。祂說，並用虎掌去逗弄傑克森的尾巴。幾秒鐘後，原本呈現翠綠色的傑克森，竟然慢慢變成深棕與紅褐交錯。

欸，你是不是其實看得見我？哈囉，傑克森，我是虎爺～～～

虎爺公異常開心，語氣裡都有了波浪。

變色龍會變色，有很大一個原因是來自壓力。無論傑克森是真的看得見祂，或只是感應到什麼，我都很肯定，那個壓力就是虎爺公給的。為了避免直接與虎爺公對話，我滑開手機，找了一支變色龍變色的科普影片，刻意將音量放大，希望藉由YouTuber的嘴來提醒祂不要再玩傑克森了。

這方法大概是奏效了，過沒幾分鐘，虎爺公維持了一個禮貌的距離，而傑克森也恢復了原本的顏色。牠們相安無事。

〈一盒雞蛋的戀愛〉



人應該都要有自覺。像我，我可以大方承認，自己是很怪的女生。我討厭「生」物，包含植物、動物、人類；也討厭「死」物，例如鬼和石頭。我討厭指甲油，討厭咖啡，還討厭泡芙。可能一般女生會喜歡的，我都討厭。反正我也討厭當一般女生。

或許，打從一出生，我就註定當不了一般女生。

我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當我在幼稚園看著天花板說，為什麼有人倒掛在上面？同學們認為我愛嚇人，騙人鬼娣娣，他們替我取了這樣的綽號。

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那種發現自己與他人不同，而且是「不好」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