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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很可怕。」

這麼說著的時候表哥正坐在公園的欄杆上，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捏著一支菸。他目光凝視前方，把菸送到嘴邊吸了一口，吐出一口菸氣，配合著剛才的話，好像看破人生的中年人。其實他比蘇舊才大三歲，還是個高中生。

追問之後原來事情是這樣的。表哥在追他班上一個女生，姑且叫女生甲，女生甲有個朋友女生乙。這天上學的時候，表哥走在路上，看到女生乙騎著腳踏車往學校去，便叫她載自己一程，不由分說跳上女生乙的後座。這樣到了學校。第二天表哥去找女生甲說話的時候，發現女生甲對他莫名冷淡。糾纏了一會兒，女生甲才說，「你昨天是坐她的腳踏車來學校的吧」。說完就不再理他了。表哥轉頭去和女生乙搭話，沒想到女生乙也不理他了。

「女生很可怕，」表哥又重複了一次。「那個女生甲，我追她的時候對我愛理不理，我都沒覺得和她建立了什麼關係。沒想到我剛和另一個女生走近一點，她就管起來了。那個女生乙，本來我還可以和她說幾句話，女生甲一不理我，她也跟著翻了臉。反正我已經完全搞不懂她們心裡的邏輯了。」

表哥又抽了一口菸。那時蘇舊大概十三、四歲，對男女的事懵懵懂懂。他只記得那好像是五月，陽光剛開始顯得熾熱。

「我給你一個忠告。絕對不要想同時追兩個女生，」表哥又說。「不管她們各自有什麼特點吸引你，絕對不要想同時追兩個女生。記住這句話，你能避開很多破事。」

＊＊＊

三十六歲的蘇舊早上起來，疊了被子，洗臉漱口，泡了一杯咖啡，拿到院子裡，一邊看著海一邊喝。他的這棟房子是一棟很小的聯排別墅的一個單元，裡面包含一房一廳一個廚房，算不上寬敞，優點是後門開出去有這樣一個小院子，四、五米見方，柵欄外就是海岸沙灘。當初五十萬澳元分期付款買的，首付十萬，定了一年還四萬多還十年。三年過去，現在賣掉的話能賣六十萬，也算是收益不錯的投資了。

早上醒來前他夢見了好久沒夢到過的買盜版光碟的情景，還是那家熟悉的店鋪。那家店的名字叫悅音，開在渝州正中心的商業街華山街上。從華山北街開頭的路口算起，往南走七到八個店面，悅音就開在右手邊。離著還有兩、三個店面時就能聽到悅音的喇叭在放歌：「深深太平洋底深深傷心——」「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因為悅音本來的買賣是賣音像產品、磁帶、影碟。初中時蘇舊在悅音買過好一些磁帶影碟，以他所知悅音到他高一的時候才開始賣盜版光碟。

從那時起悅音通往店後面的小門變成是可以進去的，推門進去後在昏暗的燈光中有一段窄小的木臺階，上去以後來到一個小平臺，盜版光碟就擺在那裡。不像別的地方很多店那樣，隨便把碟堆在筐子裡讓人選，悅音的老闆煞有其事地在牆上安了個架子，上下五層，每層底下是大約一釐米寬的木條，半張光碟的高度拉起一條固定用的皮筋，然後把光碟一張一張地擺上去。這樣諸多光碟的封面就一覽無餘，有什麼《英雄無敵合集》、《暗黑破壞神破解版》、《紅色警戒資料片》、《裝機寶典》、《編曲軟件大全》。要是正版的話這些軟體每一款大概都要人民幣幾百塊，現在幾款軟體一起收在一張光碟裡，每張光碟賣五塊，把金子當白菜賣了。當然高中生的蘇舊對正版盜版也沒有什麼認識，總之買回去能在家裡的電腦上玩起來就行。

初中的蘇舊是一個不起眼的學生。在班上成績平平，也沒什麼特長，也沒什麼突出的個性，沒參加過任何一種比賽，也沒和人打過架。回想起來初中時代幾乎沒什麼特別的記憶可言。要說那幾年生活裡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家裡買了一臺電腦。那時他父親開了一家小型的廣告公司，有時把一些活帶回到家裡做，需要用電腦做文字處理，打印一些資料圖樣，因此家裡就配了電腦和打印機。蘇舊大概是他初中班上同學裡唯一一個家裡有電腦的。

這臺電腦放在父親書房的一角一張書桌上，下面是一臺長寬半米高兩分米方盒子般的白色主機，上面是一臺顯像管式的顯示器，像個倒放的垃圾桶，主機前面有鍵盤鼠標，一旁是打印機。這電腦不是買給蘇舊玩的。父親在家的時候蘇舊沒什麼理由開動那臺電腦，只有父親不在的時候他才能偷偷玩一下。比如說晚上父親在外面和人吃飯應酬，蘇舊就能在他回來前開電腦玩個一兩小時。聽到他父親的摩托車停在樓下的聲音，他就趕緊把電腦關掉回到自己房間裡。到了暑假和寒假是最爽的，白天父親在公司裡，家裡的電腦一整天都是蘇舊的了。

那時還沒有賣盜版光碟的地方，遊戲的來源是來自於遊戲鋪。這種遊戲鋪可以說是後來的網吧的雛形，店裡擺著幾臺電腦裝了遊戲讓人玩，一小時收幾塊錢。也有拷遊戲的業務，用軟碟拷遊戲，一個遊戲十塊錢這樣。蘇舊花了零用錢從遊戲鋪拷了好一些遊戲，裝到家裡電腦上，父親似乎也沒發現。

他記得他在那臺電腦上玩的遊戲有《模擬城市》、《魔獸爭霸》、《凱蘭迪亞傳奇》等等。《模擬城市》是一個建設城市的模擬遊戲，玩家有一片空地，有一筆經費，可以在空地上劃分居民區商業區工業區，修道路建發電廠挖下水道，規劃好了後樓房就會隨著時間過去自己建設起來。《魔獸爭霸》是一個對抗的戰略遊戲，可以選人和獸兩方，可以搭建築、造兵、攻打另一方的領地。《凱蘭迪亞傳奇》是一個探險解謎的遊戲，故事講王國中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樹和房子無緣無故地消失，玩家要指揮一個女鍊金術士去調查，在王國裡一些地點走動收集情報，有些過不去的關卡需要解開謎題才能過去。盜版遊戲有時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有時要設置記憶體，有時要調音效卡，為了玩遊戲，蘇舊也得研究一遍作業系統和硬件配置。那些大概就是蘇舊在計算機這個專業上的啟蒙。

蘇舊沉默寡言的性格是初中時就開始的。初中時他沒交什麼朋友，和同學只淺淺地交往，畢業後就不再往來了。進入高中第一天，蘇舊拿到課程表，上面寫著一週五天每日的課程，他就心想可能高中他也會就這樣過去。每日到學校按時間上課，回家有機會就玩電腦，沒機會就看書做功課，也許這就是他高中三年的生活。

＊＊＊

這家遊戲廳有六臺電腦，在一個燈光昏暗的方形小廳裡，這邊三臺那邊三臺擺在長桌上，每臺電腦前放著一臺椅子。蘇舊進去的時候，有四、五個男生圍著兩臺電腦，是兩個人在玩對戰，其它人看著。蘇舊認出這是他班上的同學。他站在後面一步遠看了片刻，屏幕上映著一個戰略遊戲，兩批不同顏色的坦克和士兵互相攻打碾壓。忽然這幾個學生中爆出一聲歡呼聲，原來是一方的總部被攻破了，遊戲分出了勝負。旁邊的男生祝賀那個贏了的男生，贏了的男生笑說：「不是我強，是他太弱了。」

那時蘇舊進入高中剛過一個月，對班上同學的名字還不熟悉，但是他記得這個男生應該是叫穆尖。在班上，這個男生的周圍總是很吵鬧，不時就有人叫「穆尖」、「穆尖」這個名字。

穆尖轉過頭來，目光從他後面的男生之間穿過來，看到蘇舊。蘇舊不是跟他們一起來的，他只是來拷遊戲的，所以就把目光移開，往櫃檯的方向走去。

這之後過了一週還是兩週，有一天放學蘇舊從學校出來，往他家的方向走，後面一個人上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來是穆尖。穆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生，和蘇舊差不多個頭，蘇舊看他的眼睛時是平視前方。穆尖的頭髮一看就是路邊小店五塊錢剃的，先用電推整個頭推過，再隨便剪一下額髮。

「你玩電腦遊戲嗎？」穆尖微笑著。

「玩啊。」蘇舊點頭。

「仙劍奇俠傳玩了？」

「玩了。」

「那我們能有共同語言了，」穆尖笑說。「我喜歡電腦遊戲，但是太貴了，一小時要四塊錢，在電腦房打穿仙劍花了我快一百塊。媽的，我一個月零花錢只有幾十塊。有人請我玩就好了。你是在哪家店玩電腦遊戲？」

「我在家裡玩。」蘇舊猶豫了一下補充：「我家有電腦。」

「太好了，終於遇到一個家裡有電腦的了，」穆尖很高興的樣子。

穆尖又問蘇舊他家電腦裡裝了什麼遊戲，越說越興奮，很快就要求蘇舊讓他去家裡玩電腦。那是一種咄咄逼人的要求方式，被問的人如果不強硬一點很難拒絕掉。而蘇舊也沒有特別想拒絕他，雖然目前為止他都是一個人打遊戲，他感覺有機會的話請這個人到家裡一起打一回可能也挺有意思的。

這個週六蘇舊的父親照常在公司，前一天在學校蘇舊就找穆尖說第二天可以到他家來玩。穆尖早上九點多過來的，坐下了先問了問蘇舊家裡的情況。他問蘇舊父母是幹嘛的，蘇舊說父親開一間廣告公司，母親在他小時候和父親離婚，已經很久沒聯繫了。穆尖問什麼樣的廣告公司，蘇舊說就是幫人設計一下海報燈箱什麼的，不大，只有四、五個僱員。其實看一下他們住的這個單元就知道了，三室一廳，沒有電梯的五層樓的第五層。如果他父親開的是大公司，他們不會住這樣的房子。

接著他們就開始打遊戲。穆尖興致勃勃地試玩蘇舊電腦上裝的遊戲，一會兒玩《大富翁》，一會兒玩《武將爭霸》。不知不覺間兩人都感到餓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穆尖問蘇舊午飯怎麼吃，蘇舊說週六的中午他通常都是樓下沙縣小吃解決。

兩人便下樓，走進街道邊上一家沙縣小吃。穆尖說這頓飯他請，因為蘇舊請他玩了遊戲。蘇舊也沒有拒絕。照例點了餛飩拌麵。吃著的時候穆尖突然說：

「你有沒有看中班上哪個女生？」

「女生？沒有。」蘇舊說。這是他眞心話，進入高中以來他還沒有注意到哪個女同學。

「我們班素質好的其實也就那幾個。比如說秦香，長得不錯，成績也不錯。她的學習我是聽說的，看看這回期中考，她可能會在前三裡。然後就是徐小麗，我喜歡她那種高冷的漂亮臉蛋，但她背景好像有點邪，初中時好像在社會上混過。你看她那種表情，是有一種危險的氣息吧。不過要說我們班上最漂亮，只能是楊歌了。她是那種可愛型的，和徐小麗正相反。你看她那種對人都笑笑的態度，好像很容易靠近，說不定追起來很棘手。我也不知道。楊歌好像以前學過芭蕾舞，我看我們班第一回的班委，她會被選成文娛委員。」

一大堆關於同班女同學的訊息就這樣綿綿不斷地被穆尖講出來，都是蘇舊沒有留意過的。高一開始不過一個月多月，穆尖竟然掌握了這許多詳細的訊息，他平時到底在觀察什麼？蘇舊怔了片刻，忽然間一個名字浮到嘴邊。

「你覺得費珊怎麼樣？」

「費珊？」穆尖看向一邊想了一下，「我知道班上有女生叫這個名字，不過還眞沒什麼印象。」

蘇舊是在和穆尖這段談話中忽然想起這個叫費珊的女生的。如果要他去喜歡班上一個女生，也許就是她吧。

很難說淸楚蘇舊為什麼一開始就注意這個女生。如果用外在的可以比較的指標去描述，這個女生一點也不突出。成績不是最好的，朋友不是最多的，在男生口中不是最頻繁被提到的，即使用其貌不揚、默默無聞來描述她也不為過。但她那個表情，有什麼能觸動到蘇舊心底的東西。從沒有別的女生給過他這種鮮明的感受。

平時在班裡，蘇舊無意識地就會往這個女生看。如果偶然看到這個女生在笑，他就會感到特別舒服。他會在日記裡寫下，「今天費珊和她同桌不知在說什麼，突然就笑起來，還把筆盒碰掉在地上。」但蘇舊一直只是遠遠看著她，高一一整年都沒和她說過話，連朋友的關係也沒有。他不知道在對方那裡自己是不是連名字也沒有，但高二分班他和費珊又被分到同一班時，蘇舊確實高興了一陣。

穆尖把碗中最後兩個餛飩連湯掃入口中，嚥下後，拍了一下蘇舊的肩膀，笑說：「你請我到你家打遊戲，我們也算朋友了。我跟你說個祕密，我有個計劃，要在高中三年裡交三個女朋友。」

蘇舊很吃驚，問說：「為什麼要交那麼多女朋友？」

「這就是靑春嘛，」穆尖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但蘇舊看這笑容卻不覺得舒服。穆尖又說：「人能玩的也就這麼幾年，一般都是到二十四、五就結婚了對吧。不趁現在多和一些女生談談戀愛，結婚了就虧了。當然我不是說要同時有三個女朋友，那還是太驚世駭俗。交一個，分手了再換一個，這總沒有問題吧。」

蘇舊聽了感覺有點不祥，但他沒說什麼。

穆尖對蘇舊說了這個祕密，表面上並沒有和他變得怎樣親密。蘇舊還是每日獨來獨往，穆尖還是周圍總有三四個人圍著。

那之後很快就是期中考，這是高中第一次全體全科目的考試，本來不知道的每個人的學習能力，這次就一下都有底了。考試的結果貼在教室後面的通知欄裡，誰都可以去看。班上四十五人裡，第一名是秦香，穆尖第六名，蘇舊第十六名，費珊第十八名。蘇舊對自己和費珊的成績沒有任何意外，倒是沒想到愛玩愛聊天的穆尖能考那麼高。

期中考成績公佈後過了兩天，班主任陳老師開出了一個班委的名單，在班會上公佈。秦香是學習委員，楊歌是學習委員，還有生活委員體育委員之類，還有四個組的組長。班長是穆尖。

「這次我是以大家的期中考的成績和我對每個人的印象自己決定的，因為考慮到大家相處不久，對彼此還不瞭解。明年開始我會讓大家投票選班委，」陳老師說道。



以上內容節錄自《同學攻略》張一弘◎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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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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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我從中國到了澳大利亞，那一年我十九歲，並不能很淸晰地判斷自己的人生所處的形勢，只是被動地跟著家人走。二○一一年我回中國探親的時候，得了急性盲腸炎，於是在當地醫院做了一個盲腸切除手術。那個手術彷彿除了盲腸外，還把我心裡的一樣什麼給切掉了。回到澳洲後，我放下了一直以來的顧慮，申請加入了澳大利亞籍，同時放棄了中國籍。五年後我博士畢業，第一份工作帶我到了新加坡，後來又到了日本，一、兩年就換一個地方，始終感覺不到想在哪裡停下來。當時還挺滿意自己的這種狀態，到了一個新地方就到處去逛，拍了照片發微信朋友圈裡，自稱「雲遊四海」，把自己比作仙人。

這本《同學攻略》開始寫作的時候，是想寫一個靑春情感故事。男主角在高中時喜歡一個女生，告白無果，心裡卻一直放不下。在此後的十數年裡，兩人幾次見面，每次見面都彷彿是舊情重燃的機會。這是寫作的最初的思路。為了增加距離感，我安排男主角從中國來到南半球的澳洲，也就是代入了一些我自己的經歷。不料因為這樣的設定，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第一次重新思考了自己離開中國以來的經歷，自己不能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的眞實原因，最後這變成了我想要表達的重點。

這個原因就是我一直以來都是政治上的邊緣人。書中男主角的父親因為在八九天安門事件時支持學生，導致在政治上失利，這是我的親身體驗。我的父親在中國本來很有政治抱負，但是因為不識時務被排擠出權力體系，後來改去做小生意了，在政治上除了失敗的經歷沒什麼可以傳給我。我留在中國的話，就是一個政治失利者的後代。到了外國，作為一個外國人，當然也不可能進入他們政治體系。在朋友圈發的吃喝遊玩，實際上對我沒有什麼意義，只是除了這些，在這外國我也做不了什麼。像水面上一片葉子隨波起伏，自己居住的國家內部發生什麼事，我始終只能在最外層受到影響，沒什麼可參與的。這很像書中男主角相對於他喜歡的女生的狀態。

我自己其實沒什麼戀愛經歷，寫男女感情總是寫得很單一，恐怕難以讓人喜歡。這本小說如果有可以引起人共鳴的地方，那應該就是這種邊緣人的心態的描寫，畢竟在這一點上我是動用了眞實感情的。

張一弘

二○二四年三月十五日

二○○一年我從中國到了澳大利亞，那一年我十九歲，並不能很淸晰地判斷自己的人生所處的形勢，只是被動地跟著家人走。二○一一年我回中國探親的時候，得了急性盲腸炎，於是在當地醫院做了一個盲腸切除手術。那個手術彷彿除了盲腸外，還把我心裡的一樣什麼給切掉了。回到澳洲後，我放下了一直以來的顧慮，申請加入了澳大利亞籍，同時放棄了中國籍。五年後我博士畢業，第一份工作帶我到了新加坡，後來又到了日本，一、兩年就換一個地方，始終感覺不到想在哪裡停下來。當時還挺滿意自己的這種狀態，到了一個新地方就到處去逛，拍了照片發微信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