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姜婉寧把那幾個孩子帶回家，將提前準備好的糖漬甜果兒分給他們，還多給了幾個，叫他們分給家裡的兄弟姊妹。

等他們從陸家離開了，馮賀才過去敲門。

姜婉寧見他跟來，也不意外。「請問少東家來此是還有什麼事情嗎？」

姜婉寧禮貌地將他請進來，因房中不便待客，就叫他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坐下，又去屋裡端了茶水來。

眼下不比從前，畢竟是住在了鎮上，姜婉寧也會在家裡備著些茶葉了，肯定比不得那些酒樓裡的珍品，但用來招待客人，並不失禮的。

馮賀見她忙裡忙外，有心叫她不必見外，可姜婉寧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馮賀無法，便只能等她收拾完。

卻不知，姜婉寧刻意放緩了動作，並不是很想跟他私下裡相處。

可惜此時正值晌午，距離陸尚回來還有一段時間，姜婉寧即便再怎麼慢，也總有坐下的時候，終究還是要跟馮賀面對面了。

馮賀對於這會兒的等待是沒什麼意見，可跟在他身邊的六順就有些不情願了。

等姜婉寧坐下來，六順低聲嘀咕了一句。「陸娘子還真是忙呢……」

「瞎說什麼呢！」馮賀面色一變，輕聲喝斥，又見姜婉寧大概是沒有聽到，心下才稍顯放鬆，然後又說：「這兒沒你什麼事了，去旁邊候著。」

「欸，少爺……」六順極為震驚。

然而馮賀急於驗證他心中的猜測，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把六順打發去牆頭底下站著，與他隔了一段距離，也省得六順聽見什麼不該聽的。

唯有姜婉寧見狀有些忐忑，不自覺地摩挲著手裡的茶盞，半天才問：「少東家這是？」

馮賀牽強地笑了笑，勉強維持住鎮定。「說來上次曾見過夫人的墨寶，那時我便覺得夫人筆墨大氣，有心結交，卻因瑣事耽擱了。幸好我與陸賢弟交情漸深，這才有了與夫人一坐的機會。當日我的判斷果然沒錯，夫人大才，不光寫得一手好字，竟還當了巷子裡的女夫子。」馮賀拱了拱手。「女夫子我倒是頭一回見，可若是由夫人來做，又好像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姜婉寧並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放鬆警惕，她勉強彎了彎嘴角。「少東家謬讚了，我也只是粗通幾個大字，至於在巷子裡教學一說，不過是因孩子們年紀尚小，啟蒙罷了。倒是少東家素來繁忙，怎有空來學堂一看？」

馮賀一笑而過，並不解釋，話音一轉又問：「不知夫人的書法是師從何家呢？我雖才淺，卻也知道夫人的筆墨非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真是讓我好生欽佩。」

既然他能一帶而過，碰上姜婉寧不願多言的，她也可以但笑不語。

哪想馮賀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不知夫人可曾見過陸賢弟贈與我的那冊書？」

姜婉寧淺笑。「倒是不曾注意過。」

「那冊書乃是當今科考必備書目，書冊雖難得，可更珍貴的卻是其內頁的批註，先不說內容之深奧，就單看筆記也是極好的。之前我曾叫府上的先生來看，先生還曾戲言，叫我就算看不懂批註，單是把它當作書帖，照著練字也是很好的。」

聽到這裡，姜婉寧已經維持不住她的表情了。

馮賀只是於科考一途無甚天賦，可一個能把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的人，怎麼也不會是個傻的，稍微一點蛛絲馬跡，就能叫他尋根問底。

姜婉寧微微垂首。「少東家想說什麼呢？」

馮賀的聲音漸低了。「我聽說夫人姓姜……那夫人可知《時政論》的編者之一，也與夫人同姓啊？」

話音才落，姜婉寧猛然抬頭。

馮賀表情肅正，斂目問道：「我只是想找夫人問問，陸賢弟說的那位老先生，夫人認得嗎？」

姜婉寧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好半天才漸漸平息了下來，她聲音發寒地問：「認得也好、不認得也罷，少東家想如何？若少東家覺得那人不可信，無法讓您如願考過院試，又或是介意什麼世俗看法之類的，我會轉告夫君，叫他回絕了那位先生。」

馮賀面色一變。「我絕非此意！」

「那少東家是什麼意思呢？」姜婉寧自己都沒注意到，她漸漸穩住了氣勢。

「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問問……」馮賀說完也覺得這話無法取信於人，可天地良心，他試探了這麼大半天，確實沒有藏壞心的！《時政論》之絕妙，但凡是個書生都知道，而能將書中內容批註得如此精闢的，要麼是深研之人，要麼就只可能是編者。

馮賀也曾想過，會不會是那位姜大學士親至此地？

可他認真打探過，知道那位姜大學士一年多前獲罪，全家被流放至極北寒涼之地，而姜大學士作為罪臣，絕無可能中途停下，便是死也要死在北地。

反倒是一同流放的女眷，或許會因意外而掉隊。

一個會唸書、會寫字的女子，在塘鎮還算常見。

可要是這人能寫得一手常人無法寫出的字，又碰巧也姓姜，更巧合的是，她也是犯官之後，是被人花錢買來的……

那麼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猜測即便再怎麼離譜，也必是真相。

在學堂裡待的那半個時辰，馮賀已經從震驚到懷疑再至平靜了，後面之所以追到姜婉寧家裡來問，也只是想求得一個肯定的答案。

女子為師，聽起來許是荒唐。

可世人還說商籍低賤，商人不可入仕，他不還是堅持了這麼多年？

馮賀就是想求個答案，可沒有想要把好不容易遇上的貴人給問沒了。堂堂大學士府上的小姐，必然也是才學驚人的，放跑了這個，他再去哪裡找來第二個？

到了如今，他對姜婉寧只剩下尊敬和期許了。

只要姜婉寧能教他考上秀才，別說是認她做老師了，就是認她當乾娘也無不可！

虧得他沒有將心中想法說出來，不然肯定要被幾個人暴打。

姜婉寧深吸一口氣。「那敢問少東家，便是問到了，那後面呢？」

「後面、後面……」馮賀結結巴巴半天後，老實道：「陸賢弟說老先生不願入世，我自然不敢違背，但先生高才，我也不能白白叫他費心。」他打起精神說：「夫人若是不介意，我回去就準備厚禮，只當作是先生指導的謝禮，還望先生笑納。」

話說到這個分上，其實許多事情都已經挑明了。

姜婉寧一時心情複雜，沈默良久才說：「那位先生既說了不必拜師、不需謝禮，自用不著少東家再費心。再說，這既是夫君與少東家之間的事，就你們談便是了。我一介後宅婦人，只要做好分內之事就夠了。」

「那……」馮賀的手心裡冒了點汗。「那我之後還能去學堂旁聽嗎？」

姜婉寧無奈地說：「學堂內的孩子最大不過十幾歲，我教給他們的也無非識字、算數，少東家早已受過明師啟蒙，用不著再學一遍了。再說這些東西，多學也是無用的。」

「那我該怎麼做呢？」馮賀言語間越發謙卑。

姜婉寧沈吟片刻後，說：「少東家不是收到考校的題目了？只管先作答便是。」

「哎，好好好！我已經在答著了，就是可能答得不太好，還請夫人──唔，我是說那位老先生，還請那位先生見諒。」

姜婉寧沒有應，轉而問道：「時候不早了，少東家可要在寒舍用午膳？」

「不用、不用，我就不叨擾了，夫人先忙著，我這就走！」馮賀可不敢吃她親手做的飯，當即起身，拱手拜了又拜，兩邊的嘴角險些咧到耳朵上去。「六順，走了！」他招呼一聲，鄭重地跟姜婉寧告別，臨出門時又添了一句。「等陸賢弟回來，還請夫人差人告訴我一聲，我與賢弟再仔細說一說生意上的事。」

姜婉寧應下，起身目送他離去。

她已經很久沒有應付過這樣的場面了，待將人送走，難免感到一陣疲倦和惶恐，又怕身分被馮賀宣揚出去，只恐日後惹來無窮盡的煩惱。

沒過多久，大寶三人回來了，她趕緊招呼孩子們過來吃飯，又去外面把陸奶奶叫回來，好些人湊在飯桌前邊吃邊說話，她這才把之前的事暫時忘掉。

然而熱鬧散去，隨著陸奶奶幫她收拾完碗筷，幾個孩子也跑去休息，她回了房後，無疑又是一個人了。

今日下午不用去巷口寫信，姜婉寧便待在自己房裡，她本是要來寫書肆的字帖，偏偏總是心神不寧，寫了兩張盡毀了，只好就此停下。

她起身坐到梳妝檯前，旁邊的窗子開著，不時拂進來的微風，為這初秋添了一點涼意，也讓她心底的沈悶漸漸散去幾分。

此時正值午後休息的時候，卻聽大門那邊傳來聲響，姜婉寧抬頭一看，可不正是陸尚回來了。

他手裡拎了包用油紙裹好的點心，瞧著包裝有些簡陋，可按照往常的經驗，能被他帶回家裡的，總不會是什麼難吃的。

陸尚隔著窗子看見姜婉寧後，當即露出笑，抬高了手裡的東西，用口形說：「我給妳帶了栗子糕回來！」

姜婉寧下意識起身，主動開門迎了上去。

考慮到家裡的其他人還在休息，陸尚一進去就把門帶上，又挽著姜婉寧到了桌邊，樂呵呵地打開了糕點。

「這是陸啟推薦給我的，是城門口的一對老夫妻手做的，我嚐了味道還不錯，不算太甜也不是很膩，妳應該會喜歡。趕明兒我在家無事，正好把假山後頭的鴨子抓一隻來宰，一半清燉，一半辣炒，這樣一天的配菜就都有了……要是有空再把假山後面的地給收整收整，看能不能種點冬菜什麼的。」

陸尚絮絮地說著，看姜婉寧嚐了栗子糕，又遞了一杯水過去。

姜婉寧聞言不禁露笑。「那我去找田嬸問問，她家也有菜畦。」

陸尚起身去門口擦了把臉，看見下巴上露出青茬，又去窗臺上尋刀片。

就在他刮除下巴上的鬍渣時，背後傳來姜婉寧幽幽的聲音──

「夫君，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聲。」

「怎麼？」陸尚並未覺出異樣。

姜婉寧又說：「今天馮少東家來了，先是去學堂聽了半個時辰的課，又來家裡坐了小半個時辰，提到了……老先生。」

陸尚動作一頓，拿濕帕子把下巴清理乾淨，繼而轉頭。「阿寧想說什麼？」

「被少東家發現了，知道了不是老先生給他授課。」

陸尚看著姜婉寧的表情，見她並無太多波動，便也沒有太過慌亂，他走過去拉著姜婉寧坐下，這才細細問道：「阿寧可以把事情跟我完整地講一遍嗎？」

姜婉寧點了頭，從馮賀出現到離開期間，所有舉動、所有言語，分毫不差地複述了一遍，最後說：「若是只說馮少東家，他好像已經接受了這般情況，但我有點擔心旁人，萬一他對旁人說了，會不會引來麻煩？畢竟……犯官之後，本就是罪籍，沒有如規定去往流放之地已是不對，還這般張揚，若是被官府發現，只怕還會連累到夫君。」

教她糾結了半天的，正是此事。

陸尚的表情卻沒有太多變化，甚至為了安撫姜婉寧，他還故作輕鬆地說：「我還當是什麼事呢，既然馮少東家不介意，那便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是說要找我商量生意上的事嗎？等晚點我過去一趟，到時再看看他的態度。若是真如妳所說，他心甘情願受妳教誨，我便再提一提。阿寧放心，沒有什麼好連累的，也不會出事。」

也不知是他聲音太溫柔還是如何，姜婉寧那顆飄忽不定的心也漸漸沈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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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姜婉寧把那幾個孩子帶回家，將提前準備好的糖漬甜果兒分給他們，還多給了幾個，叫他們分給家裡的兄弟姊妹。

等他們從陸家離開了，馮賀才過去敲門。

姜婉寧見他跟來，也不意外。「請問少東家來此是還有什麼事情嗎？」

姜婉寧禮貌地將他請進來，因房中不便待客，就叫他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坐下，又去屋裡端了茶水來。

眼下不比從前，畢竟是住在了鎮上，姜婉寧也會在家裡備著些茶葉了，肯定比不得那些酒樓裡的珍品，但用來招待客人，並不失禮的。

馮賀見她忙裡忙外，有心叫她不必見外，可姜婉寧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他身上，馮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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