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如果毛姆不是自小口吃，那麼他組織語言的天賦應該會有另外的出口，他會像他的哥哥、爸爸和爺爺那樣，循著司法世家的軌跡，做一個律師或法官，笑傲法庭，舌戰群雄。如果他不是身材矮小，樣貌平平，而是像哥哥們一樣高大俊美、運動能力出眾，那麼他也會憑著體能的優勢，悠遊於各大俱樂部，進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而他，因為口吃和矮小，深感自卑，在飯桌上只能淪為緘口的旁觀者，只有寫小說時，把自己代入敘事者角色、代理他人人格的時候，才會意氣風發。但這種自抑及自抑後的舒張，其實是一個作家很重要的特質，自我狀態太黏稠的人，光顧著表現自己，無法充當一個高效能收集資訊的反射板。太弱的人，容易被他人滲透，毛姆的時收時放，恰恰調節了這個。

　　如果毛姆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或是天賦異稟，想像力出眾，那麼他會成為一個知識分子作家，即完全建立在間接經驗上，或憑著想像力寫作的室內作家。不過毛姆17歲就跑出去遊學了，他這輩子最不屑的，就是搭建空中樓閣的創作者，或是像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那種窗型作家：在視野裡開個小窗，記錄一點空氣的氣味和流雲的形狀。他自己呢，倒更像是一道遊廊，就是我們常常在蘇州園林裡看到的那種，步步換景，處處有戲，字字落實。

　　他從不寫直接經驗之外的東西，他的關鍵詞：一是「知識」，二是「合理」，三是「好玩」。他要是寫異域風情，就一定要實地考察，要聽到他們的口音、嗅到他們的體味、知道他們日常生活的細節。他每天刮鬍子時都對著鏡子唸人物對白，反覆掂量是不是合人物身分──寫小說的毛姆倒不自私，有的作家是自私到把每個人物都變成他自己的代言人了。毛姆一直堅信：故事才是硬道理，你看過他的小說就知道，不要說汁水豐盈的描述性細節，就是形容詞，他都用得極儉省，他從不在細節上流連，他總是腿腳俐落地直奔下文。他作品的好處只是情節的好──你翻開了他的書，就再也放不下。

　　如果毛姆視金錢如糞土，那麼他不會那麼敏感於市場。他活到91歲，寫了65年，出版作品110部，有些手稿的拍賣價和版權費至今還保持著最高紀錄。他口舌惡毒，心眼小得堪比針尖，凡是進入他注意力範圍的人，幾乎都被他菲薄過。他去參加皇家宴會，連女王都久聞他的「舌辣」而不敢坐在他的身邊進餐。他唯一保持敬意的，大概就是市場。他總是敏於收集資訊，戰時寫間諜小說，和平時期寫輕喜劇，維多利亞末期寫貴族戲，戰後寫偵探小說，蕭條時期寫遊記體小說。他不僅是文人，更是文學事業家，他很擅長經營自己，也正因為他太臣服於市場，所以他這輩子都成不了一個文體大師。他受不了那種離群的孤獨。

　　如果毛姆不是愛財如命、點滴計算，他不會在簽每份售書合約時都錙銖必較，討價還價；不會替好朋友寫個序或跋都要收費。1950年代，他在美國簽《剃刀邊緣》（The Razor's Edge）的合約，當時的版權費是50萬美元，堪稱鉅款，他施施然走下出版社的建築，逆著迎面的暴風雪，就上公車回家了，連計程車都捨不得喊。但是他也可以一年花2萬美元，僱僕役，請園丁，養著一個9個月都不去住的別墅，因為他覺得省錢必須在暗處，暴露在人前的部分，必須與他的紳士身分相配。

　　他並不像大多數作家那樣，只能貼上於某一段時間，與某個時代共振，他整整寫了65年的暢銷書，跨越了維多利亞末期、愛德華時代、一戰、二戰。但是他本人早已定居在他的青春期人格中，他愛財是因為他務實，他自幼失祜，年輕時受過窮，他需要金錢的溫暖和安全感，他揮霍是因為在他維修保養良好的肉體容器內，始終住著一個愛德華時代的老靈魂。

　　愛德華時代是指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在位統治及之後的時期，它是維多利亞時代和一戰之間的過渡時期，理性時代和焦慮時代之間的環扣。愛德華時代流行的口頭禪是「門面工夫是一定要裝點的」，每個人都可以狎妓、酗酒、吸毒、尋歡作樂，但是要尊重社會潛規則，就是不要在檯面上端出醜事。如果一個人家出了戲子，那麼大家在他家人面前就連「劇院」這個單字也不能提。

　　愛德華時代的生活要領就是：你一定要熟知禮儀規矩。毛姆本人就是一部活體大英社會知識百科全書：如果想知道藝術家的生活，可以看他寫的《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如果想知道劇作家和演員的生活，可以看《劇院風情》（Theatre），小到喝湯時出多大的聲響，跳方步舞時摟住對方的幾分之幾腰圍，如何使用小手帕，在哪家裁縫店做衣服，多少家產的紳士可以參加哪個等級的俱樂部，大到每個季度該給情婦多少贍養費……他隨手亮一亮都是知識豪門的身家。他可以嘲笑亨利・詹姆士是個連土語和客廳用語都分不清的拙劣寫字匠，他也會畢恭畢敬地寫信給一個西班牙農民，探聽某種他在小說裡要寫到的鄉間風俗──他尊重知識和擁有知識的人。

　　如果毛姆是個無須成長期的天才型作家，那麼他不用在長達65年的寫作生涯裡，無論疾病、挫折、戰時，都堅持工作三個小時以上。他的技術像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一樣，與其說來自天賦，莫若說來自苦練。很多人驚訝於雷諾瓦畫女體時的圓熟和流利，卻不知這源自他的童子功，他自幼在瓷器廠做學徒，在花瓶上畫過好幾千個裸女，早就把身體線條爛熟於心。毛姆的經驗則是，「我不知道什麼是靈感，反正我沒見過這玩意兒」。

　　如果他不是這麼敬業，也許不會老是官司纏身，直到他91歲逝世前，還有人控訴他在小說中盜用了他們的生活經歷。我相信凡是進入毛姆社交範圍的人，幾乎都在他的書裡投影成像了。他把點滴經驗都擠出來滋養他的110部作品，他始終不肯寫印度，因為他覺得已經被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寫爛了，他的生活都為寫作儲備經驗，所以他自然也就不去印度旅行了。這個自私、利己、惡毒的人畢竟還有打動我的地方，比如在成名以後，有一天他經過大劇院，裡面正在上演他的一齣戲，他聽到觀眾在落幕時雷鳴般的掌聲，對著落日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下我終於可以從容地欣賞落日，而不用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優美地描寫它了。」

　　如果毛姆熱愛女人，那麼他的作品裡會多一些以女性為載體的「真」、「善」、「美」，但他是個同性戀，且沒有在筆下善待過除了他媽和女王以外的第三個女人，他文中的女人都是自私、惡毒、貪財、亂愛的勢利小人，且毒化了男性的思考力和靈性生活──公正地說吧，這倒更像毛姆本人在女人眼中的形象。

　　事實上，他對所有人都是一種堅硬的防禦態勢。在他少年時代的照片裡，那個因為口吃、膽小、懦弱而被人欺侮的孩子，他對世界的敵意，就全定型在眼簾下垂的怯懦和嘴角耷拉的不屑裡了。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有譏諷的能力，這些小毒針可以幫他防身和禦敵，在漫長的成長期裡，毒針硬化成了瓷釉。在他盛年時期的照片裡，他叼著大菸斗，睥睨人世，拒絕任何近身的暖意，直到他死之前得了老年痴呆症，這層硬釉才開始慢慢剝落，他開始躲在無人處哭泣，拉著別人的衣角泣訴。在他臨終前的照片上，又還原成一張皺紋滾滾卻又畏怯的「老娃娃臉」，那是他體內那個口吃的膽小孩子露出了頭，以他最初的樣子向這個世界告別。

如果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如果毛姆不是自小口吃，那麼他組織語言的天賦應該會有另外的出口，他會像他的哥哥、爸爸和爺爺那樣，循著司法世家的軌跡，做一個律師或法官，笑傲法庭，舌戰群雄。如果他不是身材矮小，樣貌平平，而是像哥哥們一樣高大俊美、運動能力出眾，那麼他也會憑著體能的優勢，悠遊於各大俱樂部，進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而他，因為口吃和矮小，深感自卑，在飯桌上只能淪為緘口的旁觀者，只有寫小說時，把自己代入敘事者角色、代理他人人格的時候，才會意氣風發。但這種自抑及自抑後的舒張，其實是一個作...

序

　　這本書裡的很多文章，寫於我的部落格時代。那是一個普通人突然擁有表達空間的年代，如果說我有所懷念，我眷戀的，很可能是那種文字的「野生感」──有時，心追不上手，一輩子好像都沒說過那麼多話。有時，手又追不上心，奔湧的激情，策馬夜奔，溶溶月色，浩浩山河，並不知前路如何，只覺得來不及，像一個驟來的春天那樣盛大和無措。

　　如今，這激情已經有了更成熟的樣貌，我常常摸摸胸口，知道它還在，就安心了。

序

　　這本書裡的很多文章，寫於我的部落格時代。那是一個普通人突然擁有表達空間的年代，如果說我有所懷念，我眷戀的，很可能是那種文字的「野生感」──有時，心追不上手，一輩子好像都沒說過那麼多話。有時，手又追不上心，奔湧的激情，策馬夜奔，溶溶月色，浩浩山河，並不知前路如何，只覺得來不及，像一個驟來的春天那樣盛大和無措。

　　如今，這激情已經有了更成熟的樣貌，我常常摸摸胸口，知道它還在，就安心了。

序
第一輯　她們
　　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自由意志的形象代言人
　　三個姓波娃（Beauvoir）的女人
　　喬治·桑（George Sand）：穿長褲的女人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所謂孩子就是這樣
　　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她說百合是種太蒼白的花
　　張愛玲：惆悵舊衣如夢
　　曾經愛過的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
　　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薔薇刑
　　親愛的萊辛（Doris Lessing）
　　瓦萊麗·海明威（Valerie Hemingway）：靜默有時，傾訴有時
　　瑪格麗特·米契爾（Margaret Mitchell）：名聲，是另外一種死亡
　　張允和：多情人不老
第二輯　他們
　　如果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血肉愛情
　　托爾斯泰（Leo Tolstoy）筆記
　　畢卡索（Pablo Picasso）的情人
　　湯瑪斯·伍爾夫（Thomas Wolfe）：惶恐自白書
　　村上春樹的摩羯氣質及他的慢跑
　　卡夫卡（Franz Kafka）：一切因你而值得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男人的情愫
　　哈代（Thomas Hardy）：女結婚員
　　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眼睛，內米洛夫斯基（Irene Nemirovsky）的手
　　柏格曼（Ingmar Bergman）：心之密室，猶在鏡中
　　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筆記
　　黑澤明：舌頭的力量
　　紀德（André Gide）和榮格（Carl Jung）
　　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壞孩子
第三輯　青春荷爾蒙與狂飆時代
　　搖滾及其他我應該保持緘默的事
　　冬日的預想
　　離開的千種姿態
　　只是為了一場紙折的飛翔
　　甜美生活
　　我愛夏卡爾（Marc Chagall）
　　你看，你看，文藝復興的臉
　　阿絲婭（Asja Lācis）的溫柔和甜蜜
　　愛我，就對我守口如瓶
　　肥肥的日子
　　猶如上帝對約伯（Job）
第四輯　日常生活的質感
　　渴
　　落櫻情節
　　日常生活的質感
　　村上春樹的大象與風
　　倒數三個，我依舊捨不得把你刪掉
　　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
　　我愛廚房
　　水之書
　　清如水，明如鏡，淡如菊
　　熱衷草木的作家
　　萬物有靈且美
後記：我還是愛你到老

序
第一輯　她們
　　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自由意志的形象代言人
　　三個姓波娃（Beauvoir）的女人
　　喬治·桑（George Sand）：穿長褲的女人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所謂孩子就是這樣
　　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她說百合是種太蒼白的花
　　張愛玲：惆悵舊衣如夢
　　曾經愛過的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
　　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薔薇刑
　　親愛的萊辛（Doris Lessing）
　　瓦萊麗·海明威（Valerie Hemingway）：靜默有時，傾訴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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