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鐘聲

東海道線特快車「鴿子號」的觀景車廂內，沿著一側車窗，並列著五張旋轉椅，大木年雄發現，唯有最邊上那張椅子，隨著列車的晃動靜靜地自動旋轉。目光一旦被吸引就再也移不開。大木坐的低矮扶手椅不會動，當然也無法旋轉。

觀景車廂內只有大木一人。大木深深窩進扶手椅，望著對面的一張旋轉椅轉動。椅子並非以固定的速度朝固定的方向旋轉。時快時慢，時而靜止，時而往反方向轉動。不過，只有大木一人的車廂內，看著只有一張旋轉椅自行轉動，勾起大木內心的寂寞，不由浮想聯翩。

這天是十二月二十九。大木正要去京都聽除夕鐘聲。

大木在除夕夜聽收音機播放除夕鐘聲的習慣，不知已有幾年了。這個廣播節目也不知是幾年前開始的，想必從那時起，他就一次也沒錯過。聽著日本各地古寺的知名鐘聲，同時還有主持人的解說。在這廣播節目中要送舊歲迎新年，所以主持人說話時往往也變成文謅謅的詠嘆調。古老的梵鐘保持徐緩的間隔一次次敲響，鐘聲餘音裊裊，令人想到時光荏苒，頗有古日本的閒寂意趣。北國的寺院鐘聲響後，接著便會聽見九州的鐘聲，不過每一年的除夕夜，最後總以京都各寺的鐘聲做結束。京都多寺院，有時收音機中只聞無數寺院的鐘聲交相爭鳴。

除夕鐘聲播放的那個時間，妻子和女兒不是在廚房做年菜，就是在收拾東西，或者準備和服、插花，即使妻女忙著做家事，大木照樣坐在起居室聽收音機。隨著除夕鐘聲響起，大木會回顧過去這一年。也心生感慨。那種感慨年年不同，有時激昂有時苦澀。也有時飽受悔恨與悲傷折磨。主持人說的話和聲音的感傷，雖然有時也令人厭煩，但鐘聲在大木心頭激盪不已。而且打從老早之前就引誘他，令他期盼有一天不再是透過收音機，而是能夠在除夕的京都親耳聽見無數古剎的除夕鐘聲。

就在這年年底，他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去京都。也動了凡心，想與睽違多年的上野音子見面，一起在京都聽除夕鐘聲。音子自從搬去京都後，幾乎已斷絕音訊，但她近來以日本畫家的身份自成一家，目前似乎仍小姑獨處。

大木是臨時起意，況且事先定好日期預購特快車車票也不合大木的性子，因此他是從橫濱車站沒買特快車票就上了「鴿子號」觀景車廂。隨著過年的腳步接近，東海道線想必人潮擁擠，不過若是觀景車廂，老服務生也是熟人，應該能夠幫他弄到座位。

「鴿子號」中午過後從東京、橫濱出發，傍晚抵達京都，回程也是中午過後從大阪、京都出發，對於晏起的大木比較輕鬆，所以他往返京都向來都是搭乘這班「鴿子號」，二等車（是還分一等、二等、三等那個時代的二等車廂）的女服務員們，大木也大半混個臉熟。

上車一看，二等車廂似乎意外地空曠。十二月二十九日或許是乘客較少的日子。到了三十日、三十一日八成又會擁擠起來。

望著唯一一張旋轉椅轉動看久了，幾乎陷入對「命運」的沉思，這時老服務生給大木送來茶水。

「就我一人？」大木說。

「噢，有五、六位乘客。」

「元旦會很多人吧？」

「不，元旦搭車的人少。您打算元旦回來嗎？」

「對，元旦不回來不行……」

「那我先替您安排。不過元旦我不上班……」

「拜託你了。」

老服務生走後，大木環視四周，邊上的扶手椅腳下，放著兩個白色皮革旅行袋。是正方形略顯單薄的新款式。白皮有些地方是淺褐色，是日本見不到的高級貨。此外，椅子上也放著大型豹皮手提包。包的主人八成是美國人。此刻大概去餐車了。

窗外看似溫暖的濃霧中，雜樹林迅速流過。霧氣上方遙遠的白雲有微光。彷彿地面射出的光芒。不過隨著列車的奔馳天氣逐漸放晴了。窗口的陽光照進地板深處。經過松山時，可以看見滿地散落松葉。一叢竹葉已泛黃。黑色海岬有閃爍的海浪拍岸。

從餐車回來的兩對中年美國夫婦，在車子過了沼津可以看見富士山後，就站在窗口頻頻拍照，可是等到富士山連山腳都徹底顯現，他們卻背對窗口，似乎已經拍累了。

冬天天黑得早，目送某處河流晦暗的銀灰色，大木抬起頭，正好與落日相對。之後從烏雲的弓形縫隙冷冷洩出白色殘光，這光芒倒是久久不消。早已開燈的車廂內，旋轉椅因某種震動一起轉了半圈。不過，始終轉個不停的，還是只有最邊上那張椅子。

抵達京都後，他去了都飯店。大木猜想音子或許會來飯店，特別要了安靜的房間。搭電梯感覺已到了六、七樓，但這家飯店層層建造在東山的陡坡上，所以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往裡走，最後到達的還是一樓。走廊兩側的房間寂靜無聲，或許都沒人住。不過，過了十點，兩側的房間突然傳來外國人的吵鬧聲。大木詢問負責這層樓的服務員。

「有兩家人，總共有十二個孩子。」服務員回答。

十二個小孩不僅在房間裡高聲講話，還在彼此的房間穿梭，在走廊奔跑，四處嬉鬧。空房間明明應該多得是，不知為何偏要把大木的房間夾在中間，讓這麼吵鬧的客人住在兩側。不過，大木本以為小孩應該很快會睡著，沒想到孩子們或許是出來旅行太興奮，始終安靜不下來。尤其是小孩在走廊奔跑的腳步聲特別刺耳。大木終於從被窩爬起來。

兩側房間的外國話造成的喧鬧，反而令大木孤獨。「鴿子號」的觀景車廂內唯一一張不停旋轉的椅子浮現眼前，他覺得彷彿看到孤獨在心中無聲地旋轉。

大木是為了聽除夕鐘聲，也為了見上野音子，才來京都的，但他再次思索，音子和除夕鐘聲，究竟何者是主要目的，何者是次要目的。除夕的鐘聲絕對聽得見，能否見到音子卻不確定。確定的東西只是藉口，不確定的那個或許才是心底的渴望。大木是抱著與音子一同聽除夕鐘聲的打算來京都。出門時他以為那絕對不難達成。然而，大木與音子之間，有著漫長歲月的隔閡。音子雖然據說至今小姑獨處，但就算如此，是否便肯見舊情人或應邀出門，其實大木自己也沒把握吧。

「不，以『她』的個性應該沒問題……」大木喃喃自語，但「她」現在究竟變成怎樣，大木其實並不知道。

除夕鐘聲

東海道線特快車「鴿子號」的觀景車廂內，沿著一側車窗，並列著五張旋轉椅，大木年雄發現，唯有最邊上那張椅子，隨著列車的晃動靜靜地自動旋轉。目光一旦被吸引就再也移不開。大木坐的低矮扶手椅不會動，當然也無法旋轉。

觀景車廂內只有大木一人。大木深深窩進扶手椅，望著對面的一張旋轉椅轉動。椅子並非以固定的速度朝固定的方向旋轉。時快時慢，時而靜止，時而往反方向轉動。不過，只有大木一人的車廂內，看著只有一張旋轉椅自行轉動，勾起大木內心的寂寞，不由浮想聯翩。

這天是十二月二十九。大木正要去京...

1. 除夕鐘聲
2. 早春
3. 滿月祭
4. 梅雨天色
5. 石頭造景──枯山水
6. 火中蓮花
7. 千髮絲
8. 苦夏
9. 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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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早春
3. 滿月祭
4. 梅雨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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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火中蓮花
7. 千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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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