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極之光新銳作家周桂音第一本女同志小說!!
★ 周桂音為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博士,擅長用文字塑造畫面感,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
★ 《近曙》用細緻又富有詩意的文字刻劃安瑟的情海浮沉,相遇的悸動、錯過的悔恨,當愛情悄然走到面前,如何才能迎向幸福的終點?
★ 透過旅法作家生動鮮明的描寫,感受巴黎拉子狂放不羈的迷人生活,談一場激情熾熱的戀愛!
那明明可以預防、可以躲開,至少,我原本是這樣以為的。沒想到,當危險緩緩逼近時,我卻只能怔怔任它逼近,任它以壓倒性的姿態盤據天空。我從沒想過,當蕾雅化作風暴時,她竟會成為我無法抗拒的、致命的末日風景。
所以,當蕾雅湊過來壓在我身上,開始吻我時,我無處逃躲。
風暴……
輕輕一吻,就使冰川崩毀;唇舌交纏,彷彿整片大地都在震動。兩人的舌頭彷彿掙破牢籠,味蕾緊貼味蕾,在世界末日結束後的寂寥冰原,兀自纏綿。
熾熱,甜美。活生生的慾望,在冰原底層燃燒起來。身體背叛理智,兀自貼近、再貼近,罔顧我們堅定分手的決心。
風暴,活生生的風暴。突然天地變色,再也不能抽身,但那危險卻甜美無比,讓妳心甘情願,墜落……
深淵。風暴過後,是無盡的深淵。蕾雅徹底擾亂了我的心,原本已經結案的戀情、已經安然度過的分手歷程,如今,全部都得打掉重來。在某個遠方,虎視眈眈的黑暗與狂暴,隨時都可以捲土重來、將我淹沒。而蕾雅看不見這一切。
好評推薦:
「我們輾轉在成長的鄉城與盛開的花都之間,見證豐饒、毀壞、孤寂與激情,從回憶耗盡鄉關何處的寂寥,走到生命深處仍能如泉湧的絕美姿態。《近曙》,是一個關於痛苦、寂寞,與失落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包容、愛,與理解的故事。故事不一定只有一種結尾,也不一定要有壞的結尾。愛或許不可能無傷,卻不盡然得痛到低處才能絕地逢生。」——洪筱婷,逢甲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
「《近曙》用細緻又富有詩意的文字刻劃安瑟的情海浮沉,字裡行間全是掙扎,她永遠在跟內心的獸拔河,而人世間最難抵抗的惡意,總是來自於自己。情路儘管難走,但路的那頭有溫柔、有溫暖、有感謝、有情人間的纏綿細語和不滅的火苗,只要牽起自己的手踏出黑暗勇敢前行,妳所奢望、求而不得的幸福,或許就在不遠的前方。」——張漠藍,北極之光出版社社長
作者簡介:
周桂音
白天是法文譯者,深夜寫小說。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博士,台灣法語譯者協會-法國巴黎銀行翻譯獎2022首獎得主。著有《幻影小說家》、《月光的隱喻》。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拍台北電影劇本徵選首獎、九歌兩百萬長篇小說獎決選入圍等。多次嘗試影像創作,拍過一部短片《微夏巴黎》,直到寫完《近曙》之後,才發現自己最喜歡的,是用文字去創造影像。
E-mail : dromoscopiques@gmail.com
章節試閱
很久以後,我才領悟,不敢直視世界的人,註定誤讀一切。
1
回神時,一隻貓正盯著我瞧。
庭園夜色迷濛,濕氣瀰漫,鄰居的貓在香檳之間亂竄。一支又一支尚未開瓶的香檳,全都直接擱在草地上。布列塔尼的氣候恰到好處,戶外就是完美的冷藏庫。
離跨年還有四個多小時,屋內已擠滿人。新冠疫情正值第三波,法國政府以宵禁取代禁足,所以大家都拿出各式各樣煞有介事的外出理由,趕在宵禁時間之前抵達今晚的群聚地點。巴黎的朋友傳訊過來,提前祝我二○二一新年快樂,說巴黎地鐵人滿為患嚇死人,說我逃到鄉下呼吸新鮮空氣真是明智之舉。鄉下?雷恩可是布列塔尼的首府。新鮮空氣?我看著屋內瘋狂舉杯碰撞的紅酒白酒啤酒蘋果酒,喧囂的、活在當下的風景。法國人不群聚還能活嗎?
屋內傳出大群人的尖叫聲,尚菲高舉酒杯衝了出來。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他邊嚷邊把我推進客廳,「安瑟,妳待在屋外做什麼?台灣人不是很怕冷嗎?」
搶答遊戲進入第二回合,我加入尚菲的團隊。尚菲一抽到題目,馬上擺出飛行船艦長姿勢,對我眨眨眼。
「未來艦長。」我說。得分。
「不愧是亞洲人!」眾人歡呼一陣,並大聲合唱《太空突擊隊》的法文版同名主題曲(Capitaine Flam):
未來艦長 你不屬於我們的銀河 你來自夜的遙遠彼方……
無論在法國哪個角落,無論場子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年過三十的法國人只要聽見這首歌,就一定開始大聲合唱。眼前這場景我已看過千百萬遍,《太空突擊隊》是他們的美好童年回憶,但我偏偏沒看過。被問過幾百遍「什麼?妳沒看過這部動畫?這是世上最棒的日本卡通,妳竟然沒看過?」之後,實在懶得再回應什麼,所以我也作勢跟著唱了起來:「未來艦長 你從無垠無盡的遠方 來到這裡 來拯救所有人類……」
激昂熱鬧的洗腦歌,聽兩遍就能琅琅上口。
下一首歌的謎底是Dalida的〈讓我跳舞吧〉(Laissez-moi danser),她的歌我聽到現在,其實也已經耳熟能詳。但Dalida不是亞洲人,所以就算我不跟著大家唱,也不會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唱。
讓我跳舞吧 就讓我 讓我跳舞 歌唱 全然自由地……
瀟灑快意的洗腦歌。問題不是會不會唱,而是我和他們的組成成分截然不同。成分不同,無法透過相同聲波來產生同樣共鳴。或許也像一種免疫,所以,無論歌學得多熟,我就是無法感染他們的「好懷念喔」。
如果今天是在台灣玩這類遊戲,我就和大家擁有同樣的青春印記。只要是老歌都可以,誰的歌都可以,甚至不需要拿出大家當年最愛的什麼暗黑公主文青女神或秘密結社般的地下樂團,真的,誰都可以,連那些最俗氣的歌手、當年最鄙棄的白爛歌,全都可以。哀號、鄙視、恥笑,都是一種共鳴,都是大家共同的回憶。時代結束之後,一切都成了鄉愁。
就連當年最最鄙夷的時代記憶,終究也構成了我性格的基底,累積三十四年的老廢細胞,所謂認同的元素。集體回憶。只要走得夠遠,一切都是鄉愁。
「咕嚕睡了嗎?」我低聲問尚菲。
他聳肩。
「我去看一眼。」我說。
尚菲和芬妮的小孩咕嚕,是個還不會翻身的嬰兒。他們以為我用中文叫他「咕嚕」,是因為他一天到晚發出咕嚕咕嚕、咕嚕咕嚕的聲音,因為這個狀聲詞超級可愛,所以我這樣叫他。至少我是這樣解釋的。但是,其實我腦中想的是《魔戒》那個咕嚕。真的很像。
咕嚕當然睡了,他躺在房子角落那個沒有來客膽敢靠近的小房間裡,我倚著牆壁坐在地上,凝視牆上跑馬燈投影的流轉夢境。
好安靜。
樓梯傳來芬妮的腳步聲,我趕緊鑽出房門,躲回自己的房間裡。但我房間是今晚的臨時置物處,讓眾人堆放衣物,沒多久,就有人進來拿東西。
無處可逃。
回到客廳後,發現搶答遊戲已經結束,大家三三兩兩拿著酒杯交談。尚菲揮手招我過去,他眼中閃著異常興奮的光,每次他有事宣布時都是如此,他總以為自己擁有天下無敵的好主意。
我乖乖走近,他遞給我一杯啤酒。
「這是瑪莉,妳們一定很聊得來。」尚菲指著身邊一個看起來像乖乖牌的女生說。
我還不懂尚菲嗎?他總想給我作媒。看他此刻得意洋洋的表情,他一定認為我和瑪莉是布列塔尼最後僅存的兩位單身女同志,所以必須送作堆。不對,以他自戀的程度,他一定認為,我和瑪莉在各自孤寂空曠的小宇宙裡徬徨跌撞、遇人不淑三十多年,就是為了等他來介紹我們認識,而今,他以救星的姿態翩然而降,把我的手放到瑪莉手中,用他宛如先知的睿智靈性,拯救了兩名跨年夜沒人做伴的女孩兒,像揮舞魔術棒一樣,締造這場奇蹟般的邂逅……
救命啊。
「妳是台灣人?我超愛珍珠奶茶。」瑪莉的聲音有點微醺。
食物是最保險的話題,接著我們便理所當然聊起飲品文化,並開始一一列舉雷恩市內甚至郊區的珍奶店,鉅細靡遺:這家奶茶太甜、那家珍珠太軟、大教堂附近那家態度很糟、旁邊街角那家只賣爆爆珠……
「所以妳推薦哪間?」她問。
「我喜歡的店在巴黎。」話一出口,我才驚覺自己犯了大忌──只要對巴黎以外的法國人講一點巴黎的好話,就會被當成自大傲慢、坐井觀天的天龍人。
她拿出手機點開地圖,遞給我問:「巴黎哪裡?」
我接過手機,她卻沒放開,食指輕輕貼著我的小指,若無其事,卻在持續緊貼之後瀰漫一股熱度。因為是歡樂又寂寥的冬夜嗎?不到一平方公分的肌膚接觸,她的體溫竟還是傳了過來,並在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微蠢動當中,偷渡了熾熱的慾望。
因為是冬夜吧。
我查到巴黎那家店的資料,她按下愛心。
我放開她的手機,稍微站遠一點,保持半公尺以上的距離。再五分鐘就要倒數了。大家紛紛把香檳拿進屋內,開始傳遞香檳杯。
「妳的二○二○年過得如何?」瑪莉問我。
「糟透了。妳呢?」
「糟透了。」她把杯子傳給我,這次沒有肌膚接觸。「二○二一年,看來也一樣糟糕喔。」
「不至於吧。」至少我和蕾雅已經分手了,不用擔心再分一次。「妳呢,新年新希望?」
「加薪、出國、新女友。」
野心真大。我沒說出口。大家突然開始尖叫:「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
開瓶聲是最佳禮炮,香檳一瓶瓶爆開,大家彼此倒酒,在氣泡溢出杯緣時驚聲歡呼。
「新年快樂!」我和瑪莉互親臉頰,她輕摟著我,手在我背上蠢動。稍微帶點挑逗的氛圍,卻又不至於太過露骨。看來,瑪莉經驗老道。我沒有什麼反應,兩人各自轉身,和室內所有人互親臉頰。
屋內是瘋狂舉杯碰撞的香檳,新的一年,一樣的歌,一樣的舞動姿勢。我搬來雷恩還不到一個月,眼前大部分都是生面孔。然而,宵禁當晚一同群聚,似乎大家都變成革命夥伴。偽青春的叛逆,無論幾歲都一樣不羈。至死不渝的中二病。
尚菲站上DJ台(一台電腦加上一副喇叭),以上街遊行的聲量大吼:「二○二一年,我們要什麼?〈旅行,旅行〉(Voyage, voyage)!」並以巨星的姿態按下播放鍵。催眠般的前奏響起,迷濛復古。我差點逃走。
飛越古老的火山 羽翼鑽進風之毯 旅行啊旅行 永永遠遠地
帥氣的歌姬Desireless,溫柔而篤定的歌聲。還沒察覺的時候,淚已流淌臉頰。某個酒酣耳熱的派對上,蕾雅曾經,用雙手捧起我的臉,隨著音樂對我唱:
在撒哈拉的沙丘上 從斐濟島到富士山 旅行啊旅行 別停下腳步
那時我們已經快要在一起了,但我還是不敢確定她對我的心意。旅行啊旅行,她這樣唱著,鼻尖離我只有三公分,我以為她會吻我,但她就這樣將整首歌唱完,微醺的氣息吐在我臉上,朦朧地,迷醉地。我微微張開雙唇,彷彿能吸進她嘴裡吐出的熱氣。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竟然已經快五年了。
時光怎能就這樣消逝呢,最私密的情感、最深沉的悲傷,最後都像一場幻覺,密封在回憶的盒子裡,分不清妄念與真實。
在一起之後,每次聽見這首歌,蕾雅都會在副歌響起時吻我。
旅行啊旅行 走得比黑夜與白晝更遠 旅行啊旅行 不可思議愛之空間
一曲結束,眾人歡呼,我用圍巾擦拭雙眼,在臉上掛起合乎時宜的笑容。
這時,我才驚覺,確實已有法國歌可以激起我的鄉愁。失去蕾雅之後,她就成為我的鄉愁。原來不知不覺間,這首歌已竄進我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扎根、蔓延,變成遠方一道崎嶇不平的地平線,在每座山谷迂迴隱僻的深處,都埋藏一則秘密的回憶。很美,很痛。
平靜下來時,眼前只剩一片風景,是我隨時渴望的風景──想要自己一個人,坐在遼闊的湖畔,擁抱靜謐。沒有人,沒有半個人。
溜到花園想假裝抽菸,卻碰見真的在抽菸的一群人。一時不想開口,只好再度轉身進屋。
無處可躲。
好想獨處,卻無法向眼前任何一個人解釋,一切都好,我只想獨處一下。為了這獨處的需求,我已將好多人際關係打掉重來,換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卻始終無法成為理想中那個怡然自得的自己。孤僻是需要隱藏的傾向,而這類自小生成的怪癖,偏偏無法隨著年歲增長而社會化,而是漸漸變成一種宿命般的性格、一種隱喻,或是,更糟的話,變成一種需要分析的病。
其實也可以哭一下,但哭泣總需要理由,而我的行徑怎麼解釋都沒有意義。我所作所為,都沒有意義。唯一能夠慶幸的是,由於人在法國,在攝氏零度的異鄉國度,種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思路,都可以用文化鴻溝作為藉口,理所當然地輕輕帶過。若是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國家,還是無法向眾人解釋他們無法理解的這些,那才真是讓人無所適從。偏偏,我就是不懂得如何解釋──社交是一種瘟疫。
為了繼續待在走廊保持沉默,我拿出手機,假裝忙碌傳訊,假裝和地球另一端的朋友們互相道賀新年。結果在沒有收件人的欄位,輸入了超過五百個中文字。毫無意義。芬妮從客廳探頭出來,和平常一樣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她還在哺乳不能喝酒,但臉色緋紅。
「妳在走廊做什麼?」她問我。
「回訊息。」
「台灣現在幾點?」
「早上七點多。」
「妳的朋友還真早起。」
芬妮揉揉雙眼,又回客廳跳舞。我煞有介事低頭輸入,書寫誰都不會看見的字句。這些年,我越逃越遠,終於和所有曾經的過去拉開距離。如今,再沒有人會傳超過兩行的訊息給我了。這一切,不正是我當年追求的嗎?當時,我只渴望被遺忘,渴望從眾人記憶中徹底消失。
願望是不是真的願望,該如何知曉呢?
收到新訊息,是晴傳來的。
「新年快樂。好久不見,不知妳最近」
不敢點開那個訊息。就讓它未讀取。
回到客廳,正打算再倒一杯香檳時,發現瑪莉就在身邊。她對我眨眨眼。
「要來點威士忌嗎?」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好啊。一點點就好。」
「一指還是兩指?」她又眨眨眼。
可愛的女生說出這種笑話,應該要陪笑吧?我卻回她:「算了,我現在不想思考手指的問題。」同時斟滿手中的香檳杯。
瑪莉嘖了一聲。她沒走遠,大概因為我和她是地表僅存的最後兩名單身拉。
「妳的新年計畫是什麼呢,應該會很忙碌吧?」瑪莉問道,「尚菲說他今年要開公司,而且妳會負責承攬亞洲業務?」
「咦?」下巴差點掉下來。尚菲一定誤會了什麼,我並不打算進他的公司,而且我才不懂什麼業務。對了,一定是我說曾在貿易公司工作,所以他以為我很懂這方面的事。誤會真大,我在那間公司,只負責製造一大堆沒完沒了的報表。
「呃……我沒有要加入他的公司,我只是跟他說,我可以幫他翻譯一些東西。我其實是來雷恩閉關的。今年,我非得把博士論文寫完不可。」
「在一對新手父母家裡寫論文?妳寫得下去?」
正打算開口向瑪莉說明自己屹立不搖的決心,鐵錚錚的障礙就破水而出。音樂非常喧囂,但還是敵不過咕嚕的尖叫聲。像貓叫春一樣。芬妮把啼哭不休的咕嚕抱到客廳,這樣做很冒險,她可能會在一年之初就耗盡所有耐心。
「他們的寶寶好可愛喔。」瑪莉說。
「對啊。」我說。
接下來,瑪莉問為何我叫他咕嚕,我只好再解釋一次「咕嚕咕嚕是很可愛的狀聲詞」,邊說邊冒冷汗。夜路走多遲早遇到鬼,再這樣下去,哪天一定會有人拿出估狗圖片昭告天下,揭穿我講的是《魔戒》那個咕嚕。
瑪莉拿出手機,桌面是一個可愛男嬰的照片:「這是我前女友的小孩,六個月大。我是他的教母。」
教母?瑪莉信教?不對不對,這個詞也可以指乾媽。所以瑪莉和前女友感情很好。又是情同姊妹的前女友。
「她們在比利時求子好幾年,後來是在西班牙做試管成功的。比利時的成功機率好像很低,妳有聽說有人在比利時成功嗎?」
「有啊,好幾對,還有第一次人工授精就成功的。」
在比利時生殖中心受孕的法國小孩,通常暱稱「大力士寶寶(bébé Thalys)」,因為從巴黎出發前往北國的火車,叫做大力士高速列車。對法國人而言,比利時實在不算旅遊勝地,所以,如果有法國拉子說她去了比利時,就等於宣告她正在求子。住在南法的拉子伴侶或單身女性則會前往西班牙,雖然費用比較高,但藥下得很猛,常聽見雙胞胎的成功案例。法國原定於二○一八年開放女同志伴侶與單身女性皆可透過人工生殖技術來求子,立法時程卻一延再延,是因為法國遲緩停滯的官僚體系,還是因為龐大的天主教勢力?這些年來,大家努力推動各種聯署抗議之後,進入真正窒礙難行的立法階段,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實際執行上的技術性難題、抑或其實是刻意刁難,彷彿漸漸失去可以聚焦的抗議目標 。
所以,大家還是只能移動到遠方,去造訪別國的送子鳥。
瑪莉顯然很愛她的乾兒子,滑照片滑得愛不釋手:「如果是妳,會選比利時還是西班牙呢?」
剛認識就聊這個,天哪,要不要順便討論捐精者要選匿名還是非匿名、尿布要紙製還是布製、托兒所要公立還是私立?湊對突然升級相親,我差點脫口說出「我先走了,要趕最後一班地鐵」,然後才想到這裡不是巴黎。
「……我不想生小孩。」我說。
「我也還在猶豫。」瑪莉再倒一杯威士忌。兩指高度。
音樂不知何時變成慢歌,幾對情侶互擁著緩緩起舞,咕嚕的哭嚎聲宛如混音的器械,聲嘶力竭,拉扯一種後現代的節奏。
我和瑪莉默默喝酒,她輕撫我的手背,然後緩緩將她的中指擠進我食指與中指之間,來回磨蹭。
我大概也醉了,就放任她用如此猖狂的方式摸我的手。她的手很溫暖。又想起蕾雅。夏日將近的夜裡,我們一群人提著幾桶漿糊,走在左岸拉丁區的塞納河畔,在路上貼滿大片大片的手寫標語。越爭議越有話題,法國人的一貫準則。
【所有女生都有權進行人工生殖】
【你們異性戀幫我們生下同性戀,我們同性戀也會幫你們生下異性戀】
【無視就是歧視】
【聖母瑪利亞可以不碰男人就懷孕,為何我不行?】
那天的漿糊比例沒調好,好幾張標語被貼成現代藝術風格,歪七扭八。蕾雅見狀大笑,我怔怔感受她四射的熱力,覺得巴黎好美,蕾雅好美。
我看著瑪莉杯中如褐色湖泊搖晃的威士忌,突然領悟,蕾雅是我的夢,自始至終,就算在我懷裡,就連她最深愛著我的時候,她依舊是一場遙遠的夢。
因為她看不見那距離。
瑪莉似乎感受到我的悲傷,她執起我的手,輕啄一下。
我決定使出殺手鐧。如何讓曖昧對象倒退三步?當然是大談前任。
「妳知道嗎?」我說。她當然不知道,但我已被法國人帶壞,變得很習慣這樣開頭,「我前女友後天會來雷恩。她要去布雷斯特大學面試一個教職。」
「她是教授?」
「流浪講師。」
「真辛苦。」瑪莉用揶揄的口吻說。
「如果她拿到那個缺的話,開學之後,她每週都會在雷恩過夜。」
巴黎到布雷斯特,高鐵車程四小時,雷恩是中繼站。
「過夜,是指睡妳這邊?」
「是啊。」
「也就是,睡妳?」
「……但願不要。」我不禁苦笑。記得大學時,有個朋友很喜歡紅磨坊那句「今夜你願與我共眠嗎?」,她還信誓旦旦告訴所有人:這裡的「共眠」真的只是共寢,沒有別的意思。來法國之後,我才知道,對法國人而言,歌詞裡的「coucher avec」指的就是上床,毫無曖昧閃躲的餘地。
說出口之後,我才發現,我到現在都還沒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如果蕾雅真的拿到那個缺,那她每週都會來住我這邊,因為課堂很早,而那個系的系主任不喜歡遠距教學。
瑪莉鬆開我的手,用非常溫柔、溫柔到近乎同情的表情看著我。
「妳還愛她?」
「不。」雖然這樣回答,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沒說服力。想到蕾雅時,我總無法若無其事。
無論如何,這招奏效了。瑪莉鬆開我的手,開始聊起她和前女友的種種。瑪莉的前女友結婚的對象,是曾經暗戀瑪莉多年卻總被拒絕的老朋友。原本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瑪莉,如今卻是落單的孤鳥。究竟哪裡起了變化,她到現在還看不清楚。
「或許,情敵才最瞭解對方吧。」講完之後,我才發現聽起來很像風涼話。
「妳呢?妳和巴黎人為何分手?」
蕾雅不是巴黎人,但我懶得解釋。
「文化差異吧。」
文化差異,最理所當然的藉口。實用的標籤,只要一貼出來,就無須進一步解釋。
然而,我和蕾雅如今走不下去的理由,終究和當年與芷婷分手的理由,是一樣的。
我們各自再倒一杯酒,看男男女女談情說愛,聽八○年代的流行歌,或許也陷入青春回憶的幽微鄉愁。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一字排開,永無止息的月之暗面。
最後,我和瑪莉度過了一個非常歡樂的跨年夜。我們在沙發上坐到天亮,在交友網站瀏覽一張又一張照片,試圖從少少的線索當中,找出瑪莉今年第一次約會的理想對象。然後我和她一起重寫她的自介,原本的自介不知哪裡有問題,竟只有想嘗鮮的異性戀伴侶丟訊息邀她三人行。
沒想到瑪莉已經四十歲了。法國女生,好像不管幾歲都一樣有活力。知道瑪莉的年紀之後,我才看見她的魚尾紋和嘴角的笑紋,但她的笑容充滿魅力,皺紋便成為那溫暖人心的笑容的一部份,像陽光一樣璀璨迷人。
二○二一年,瑪莉率先出擊,用交友軟體寄出許多訊息。從雷恩到坎佩爾、從瓦訥到聖馬羅,只要有一線希望能邂逅她的真命天女,她願意駕車橫越整個布列塔尼。
「妳還在巴黎時,選擇應該很多吧?」瑪莉說,「上次我在巴黎轉車,拿出手機一瞧,附近竟有幾百個符合篩選條件的拉子可以約。」
布列塔尼人對於「附近」的定義,可能和巴黎人不太一樣。我沒說出口,
「我不知道欸。我沒用過交友網站。」我說。
「妳沒用過?那妳怎麼認識圈內人?」
我向瑪莉解釋,巴黎有很多同志社團,而且每年都會舉辦兩次社團博覽會 ,小小的活動場地,擠得像某種彩虹村莊的嘉年華會,熱熱鬧鬧宛如大學開學,成員從十九歲到九十歲都有,各式各樣的社團賣力招募新血──一同鑽研文化藝術的、每週相約運動健身的、傲然挺身搞社運的……
喧嘩閃耀,我們的村莊。
這時,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巴黎。
2
剛到巴黎讀博士那年,我終於實現多年來的心願,一個人靜靜地過日子。沒有別人。有時突然回神,會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在教室聽課,罷課時去旁聽學運會議,去圖館借書,在公園散步野餐,看電影,去超市買菜,回家。大約每天會說一兩次「您好」和一兩次「謝謝,再見」,除此之外真是一個字都沒說過。
靜是一種很難察覺的東西。發現時,那已像空氣一樣,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白噪音。赴法之前從未獨居的我,從小夢寐以求的,就是這樣的寂靜。夢境是唯一的喧囂,而清醒之後,一個人都看不見、什麼聲音都沒有。像世間一切都被取消掉,像乘坐海龜獨自來到空無一人的海底龍宮廢墟,像獨自面對無窮無盡的巨大黑洞,讓人害怕,也讓人著迷。
那年,我二十九歲,那樣的靜讓我沉迷。
巴黎,如此美麗。嚮往多年的花都,用大好的秋光來迎接我。稀薄的陽光灑在雅緻的街道上,遍地都是電影、戲劇、展覽,每個轉角都琳瑯滿目。我之於世界是個觀眾,靜靜逛著、看著,彷彿找到了最適合我的位置。寂靜空無的狀態,似乎適合吸收沉澱。那時,我對研究生涯野心勃勃,各種想法與研究計畫在腦子裡不停爭辯、不斷對話。靜,但只有肉身外殼是沉靜的,靈魂內部喧囂無比,對各種未知躍躍欲試。
我以為,那樣獨自一人的狀態,會持續很久。
開學一個多月後,十一月中的週五傍晚,發生巴塔克蘭劇院與咖啡館露天座的恐攻事件。事發之後,由於嫌犯尚未落網,警方發布少見的要求,禁止大巴黎地區的居民上街遊行。
恐攻隔天我出門採買,街頭蕭瑟,巴黎十一區卻出現一排人龍靜靜走著,手裡拿著零星花束。
一問之下,原來隊伍最前方那群年輕人,是巴士底廣場附近某間咖啡館的員工。這間咖啡館不是恐攻現場,但事發當時,一群員工在附近另一間咖啡的露天座辦慶生會,好幾個人遇害。
那個週六禁止集會,但街上三三兩兩分散各處的行人,見到這沉默的行列,也和我一樣,默默湊了過來,跟在後面走著。
那是我走過最寂靜的遊行。法國人遊行一定會喊口號,喊久了還會唱歌、拍手、放音樂,讓群情激憤的樂聲在大街小巷共鳴。但那天,在極度靜謐的隊伍之中,我轉頭看著這隊人潮越聚越多的沉默行列,一點都不像遊行的群眾,比較像送葬的隊伍。
靠近事發現場時,一個女生突然嚷了起來。她說,她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走過去。
那時,我覺得自己像個多管閒事的旁觀者,驚覺自己置身於他人的隱私空間,頓時有種窺探他人的猥瑣感。我一時羞愧,便悄悄放慢腳步。
人群中,有個女生和我同時脫隊,她走在我前方,背著一個我已看過好幾次的後背包,上面別著好幾個彩虹徽章。她大概感受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發現我很眼熟。
「嗨,」她說,「妳是社科院的學生吧?」
我說不是,只是會去旁聽而已。
她點頭。大概因為那場合著實不適攀談,所以她並未停下腳步,只是慢慢走開,一面說:那,下週見。
有時,我不禁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們首度交談的時機,是在那樣一個特別安靜淒冷的日子,在那個宛如異世界的、非日常的巴黎,所以我們後來一同度過的漫漫時光,無論多麼歡樂、多麼動人,都似乎有那麼一塊依稀隱約的背景,暈染著那天的灰白色調。
隔週,我和她在社科院的教室重逢。她總坐在前排,經常舉手和教授爭辯,教授甚至會親暱地叫她「蕾雅小姐」。
蕾雅讓人印象深刻。她很愛發表意見,而且總能說服對方同意她的觀點,包括主講的老教授。不過,教授總以一種非常法式的撇嘴作結,意思是「我並非真的同意妳的說法,但如果妳堅持的話,今天就暫且如此吧」。
鋒芒畢露的聰明。第一次看見她時,我覺得她好像天生就適合站在台上,拿著麥克風洗腦全場觀眾。雖然法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傾向,但蕾雅簡直是密教教主的等級。唯一、絕對,隨時都能刺傷他人,但教室內的同學幾乎也都是刺蝟體質,銳利的氣勢相互較勁,似乎無所畏懼。
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複製亞洲學生沉默是金的刻板印象。遠遠看著蕾雅,她彷彿傲然佇立於某種疆界的彼端,在非常靠近太陽的地方,發光發熱。
下課鐘響起,她轉過頭來,對我微笑。燦爛的蕾雅。相較之下,上週六遊行現場的她,彷若後台尚未登場的演員。蒼白,無語。
我也微笑。她竟然記得我。
「我們去喝一杯吧?」她說。
改變人生的關鍵語,有時短得不可思議。「我們去喝一杯吧」,翻譯成中文之後,變成七個中文字,但原文只有四個法文字。翻譯往往會讓事情變複雜,尤其是原本非常簡單的那種詞語。若想保持簡單,就需要取捨。而取捨本身,往往涉及各式各樣非常複雜的考量。或許因為如此,所以我註定將蕾雅眼中很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而當她把我認為複雜的事依她的方式簡化時,我往往將她的善意,解讀為一種放棄。
但是那天,我沒想得這麼複雜。
因為那時,我還沒開始試圖解讀蕾雅,也還不奢望她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走出社科院,天色已接近全暗,我們在附近一間酒館的露天座坐下來,各點一杯啤酒,身旁沒有其他客人。
「這裡的Happy Hours好像從來沒這麼冷清過。」我說。
「不會持續太久的,」她朝我舉杯,「今天,我們包場。」
雖然不到風聲鶴唳的地步,但街頭仍籠罩著恐攻的陰影,尚未恢復平時的喧鬧。儘管如此,路旁已貼上各式各樣非常巴黎的標語:
【誰管他們手上有槍,我們手上有香檳!】
【上酒館就是抗戰】
【我在露天座,我不怕】
酒館對面,牆上用噴漆寫了一句拉丁文,Fluctuat Nec Mergitur。
「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蕾雅問我。
「我知道。」
巴黎幾百年來的城市銘言,「浪擊而不沉」。恐攻之後,這句話如雨後春筍,大街小巷都看得到。
蕾雅敬佩似地噘嘴,其實我前一天正好在網路上查過這句話。
來到法國兩個多月,我深深體悟一件事──不懂的事最好自己估狗,如果詢問法國同學,他們可能會滔滔不絕兩小時,最後還是沒講到重點。
「巴黎發生恐攻,妳家人擔心嗎?」她這問句,擺明了只是沒話找話聊。
「我家人不太看國際新聞,」我說,「我前女友比較緊張。」
關鍵字終於找到擺放位置,像特定商品擺進櫥窗,撒上亮粉。十一月的巴黎,黃澄澄亮晶晶的聖誕氛圍,在冬夜漸長的黯淡季節點亮燈火,讓人們徬徨無依的心不致迷失於幽谷之中。
酒館對面有間專賣小物的店家,櫥窗佈置得很別緻,但我沒讓蕾雅發現我在看對面的櫥窗,因為像她這樣的人,一定對這一切抱持諸多異議。教會獨裁、文化霸權、強迫消費、碳足跡。
所以,街上那些漂亮的聖誕燈飾一一亮起時,我佯裝無視,把它當成大光圈柔焦的模糊背景。
「我記得妳是台灣人?台灣的同志婚姻推行得如何了?」
「令人沮喪。」我說。
翻成中文有四個字,但法文只有一個字。只有一個字的回答,絕對無法滿足蕾雅。她揚起一側眉毛,等我說下去。通常,面對不打算混熟的法國同學,我只會給這種簡短的回答,讓他們接下去發表高見。但是,看見蕾雅挑起的眉毛時,我發現自己的嘴角也以同樣的角度上揚。
那一刻,溫暖靜謐,我們面對面坐著,我左側嘴角和她右側眉毛同時揚起,像交響樂前奏結束的暫歇時分,豎起耳朵便能聽見的共鳴,似乎很有默契地期待著什麼,彷彿心有靈犀。
我說,同婚成為話題之後,原本貌似抱持善意的社會,好像把臉上那張微笑的面具,一點一點摘下來,露出了真面目。
我說,我知道法國也是如此,許多從不關心任何議題的人們開始走上街頭,不是為了爭取權益,而是為了阻止他人爭取權益。
蕾雅開始高談闊論,雖然已經猜到她會講很久,但她竟連續講了一個多小時都沒停下來。直到我們喝完啤酒,沿著浮華閃耀的左岸購物街走到塞納河畔,走過華燈初上的新橋,她都還沒講完。
我們就這樣穿越半個巴黎,走到共和國廣場。
共和國廣場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我常覺得它像宗教場所,是人們集結祈願的聖地,但這裡是法國,所以人們祈願的對象不是神明,而是和他們不同立場的其他人類族群。共和國廣場,是人們向他人傳達信念的地方。多數時候,這兒喧囂無比,聲援非法居留者的遊行隊伍和反政府的遊行隊伍各據一角,中間夾雜其他各式各樣訴求的抗議群眾,還有販售烤玉米烤香腸烤栗子的攤販、不同族裔的街頭舞會、週末的親子共讀圖書館與遊戲區。
二○一五年十一月的共和國廣場,燭光搖曳。
我和蕾雅走在一群又一群恍若遊魂的人群之中,閱讀人們寫下的字句。
【團結一致】
【武器無法摧毀一切,唯有信念能夠消弭信念】
【我們毫不畏懼】
【別再為巴黎祈禱,我們不需要宗教!我們只信仰藝術與愛】
【繼續歌唱,繼續擁抱】
【提筆,書寫!這是我們的還擊方式】
地上擺滿蠟燭、花束、照片、詩句、畫作,還有一本又一本《流動的饗宴》,不同年代不同國家的版本,書封是巴黎街景或海明威的臉,在燭火照耀下熠熠生輝。
一群人圍著蠟燭席地而坐,沒有音樂、沒有口號。我們跟著坐下,靜靜盯著無言晃動的火光。
靜默是無言的安魂曲,四下只有沉沉的腳步聲,在我們身邊來來回回。燭光照耀每張失語的面容,此刻,聚集在一起的這些人,都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但眾人的心,彷彿緊緊相依。我們都是巴黎城的平凡住民,都是躲過恐攻的幸運兒,我們聚在一起,默默祈念。生命如火、似光,雖是曇花一現,卻能鼓動身邊的人,將暖意傳至很遠的地方。
我以為自己喜愛孤獨,但在那樣惶然不安的時刻,四周這些陌生人群聚集散發的暖意,彷彿滲入內心很深很深的地方,解凍了某種類似冰川的防線。
那些遭逢惡意而死的人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否仍舊能夠回想起這樣一絲溫暖?他們原本正在和朋友歡聚共飲、正在聽愛團的演唱會、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蕾雅突然站起身來,轉頭就走。
我趕緊跟著起身,走在她後方。她一路走到地鐵站入口前,才猛然停下腳步。
「其實,我真的很討厭巴黎。」蕾雅盯著遠方說,「妳不覺得這一切都很矯情嗎?」
但淚水在她臉上滑落。我悄悄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
剛到巴黎的第一年,我在社科院四周鬼混的時間,遠遠超過在自己學校聽課的頻率。蕾雅和她的一群好友,是我最常見面的對象。每個人都喜歡蕾雅,而她對我呵護有加,儼然是對弱勢族群特別照顧。一開始,我以為那無關愛情。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是那種看見稀有動物的驚奇與欣喜。
我知道蕾雅欣賞我,但她眼中的我,究竟是什麼模樣?
非典型的東方女子。大概吧。所謂的典型真的存在嗎?我在巴黎認識的台灣女生,沒有一個符合什麼典型東方女子的形象。典型本身,就是一種俗套的想像。俗套的相反還是俗套,所以蕾雅在我身上看見的,可能是某種純屬虛構的幻象,凝縮了東方文化在她心中投影的所有神秘與靈性,以及幻影倒映出來的叛逆。只存在於遠方的美好,只屬於異國想像的風景。
況且,我來自台灣,為了捍衛民主自由而堅強奮戰的台灣。所以我的東方臉孔不只是東方臉孔,還添加了一層深深打動她的特質,關於人類抵抗強權的意志與實踐。
很久以後,我才領悟,不敢直視世界的人,註定誤讀一切。
1
回神時,一隻貓正盯著我瞧。
庭園夜色迷濛,濕氣瀰漫,鄰居的貓在香檳之間亂竄。一支又一支尚未開瓶的香檳,全都直接擱在草地上。布列塔尼的氣候恰到好處,戶外就是完美的冷藏庫。
離跨年還有四個多小時,屋內已擠滿人。新冠疫情正值第三波,法國政府以宵禁取代禁足,所以大家都拿出各式各樣煞有介事的外出理由,趕在宵禁時間之前抵達今晚的群聚地點。巴黎的朋友傳訊過來,提前祝我二○二一新年快樂,說巴黎地鐵人滿為患嚇死人,說我逃到鄉下呼吸新鮮空氣真是明智之舉。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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