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樓走廊空無一人。我在藍色地毯上疲憊跋涉，往自己位在盡頭的房間走去，不過走至半途便停了下來。我站在五二六號房外，腦袋一陣劇痛，和時移的感覺有點像，可是又不太一樣。

不像閃電，而是沉悶敲擊。彷彿大腦裡有發疼的蛀牙。

房間的門開了條縫，所以我輕輕敲門。房內傳來一陣緊張的窸窸窣窣，接著緹耶菈便來應門。她的黑髮向後紮成緊繃馬尾，身上的灰色女僕制服打扮整齊。她上下打量著我，一臉困惑。

接著便換我疑惑了。因為我的視線越過她，在垂直門框和她側腹之間的夾縫裡看見有人躺在床上。

為什麼她打掃的時候房裡還會有人？

然後我就注意到一道腥紅的血跡從白色床單上流出。

「怎麼了嗎？」緹耶菈問。

血。一定是血。緹耶菈若無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彷彿她此刻最大的煩惱是我打擾到她，讓她沒辦法專心去聽耳機裡播放的聲音，無論她到底在聽什麼。

「妳狀況還好嗎？」我問。

她環視四周，聳了聳肩，目光流暢滑過屍體、重新走回房內，用抹布擦著梳妝臺。她沒關門，所以我跟著她走了進去，繞過裝滿清潔用品的推車。

沒錯，床上有具屍體。

而且就是那個人。先前在大廳看到的那名皮衣帥哥。

「妳需要什麼嗎？」緹耶菈有點不耐煩了。

我停頓了一秒才給出答案。「客人說在這裡掉了一只耳環，妳有看到嗎？」

她知道我沒有在指責她，不過還是有了點火氣，牙買加口音變得濃重起來。「我在四七○找到一條充電線，在三一二找到一個皮夾，但都馬上交給前臺了。」

「好。」我佯裝四處翻找，好像覺得是她疏忽了沒看到，這個舉動令她惱火，不過能讓我更靠近屍體。

那個景象著實令人難以消化。床鋪顯然已經整理完畢，男子四肢大張躺在床單上，直盯天花板，而血液正從他脖子上一道深紅的切口中滲出。傷口是鮮豔的腥紅色，才剛劃開沒多久，正汩汩滲著血。

這一定是時移。我看到的是未來的某一刻，他本人現在可能還在這間飯店的某處活繃亂跳。

此刻出現了一道有趣的道德問題：時間旅行的所有規則都奠基於同一個基本概念，那就是我們不能介入、也不應該介入任何已經發生的事件，以免打亂時間流，否則可能引起震盪和變動，進而危害到現實的結構。但是，卻沒有任何規則限制我們不能干涉「尚未」發生的事。這一部分是因為我們還沒找到前往未來的方法――至少還無法超越接近精神分裂狀態的偶發性神遊之旅。但是根據塊狀宇宙模型，我對未來做出的任何改變本來就已經存在，不是嗎？

而這又會延伸到自由意志和決定論等一系列令人不安的問題。算了，這種討論就留給外套手肘上貼著皮補丁的人吧，我只想要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不過，可憐卑賤如我，倒也不至於對這個情況視而不見。

「我這裡快打掃完了。」緹耶菈說。「如果找到耳環，我會拿到樓下。」

「那太好了。」我對她說。「謝謝。」

走出客房，我朝自己位於走廊底端的房間走去，落單後便對盧比說：「我剛才要你監視的那個人，他在哪裡？」

「還在尋找。」

「你沒看到他嗎？」

「目前……似乎受到某種干擾。」

「立刻找到他。如果他靠近這棟樓的電梯或樓梯間，就立刻擋住他。」

「為什麼突然對他有興趣？」

「照我說的做就是。」

恐龍寶寶、即將死亡的屍體、無法出發的班機以及投標大會，這樣的組合通常會再召喚出幾杯龍舌蘭，但令人絕望的是，我已經戒酒了。

我需要再喝個一百萬加侖的咖啡才行；我需要另一顆時妥寧。

走進五○八號房時我有點緊張，便在房內巡了一遍，確定所有東西都還在先前離開房間時的原位。我通常會在早上出門前盤點整個房間――這是很好的心理運動，能保持精神穩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後發現每樣東西都沒有變動，仍和離開前一樣。

進門的地方堆著一疊乾淨毛巾和盥洗用品，這要感謝緹耶菈。先前洗澡後使用的毛巾還掛在門上，喝水的杯子立在洗手臺邊緣，上方橫躺著我的牙刷。床鋪凌亂。畢竟都要再躺進去，又何必鋪床？捲簾被拉了下來，牆角的小張扶手椅就壓在捲簾的下襬上，這樣就不怕簾子不小心往上捲。堆在角落的髒衣服大約還是差不多份量，我最愛的紅色連帽衫依然皺巴巴地扔在最頂端。浴室鏡子邊框上夾著一張磨損而陳舊的明信片，上頭是秀拉的那幅〈大碗島的週日午後〉。

我走過去撫摸明信片，就像每次進入房間時會做的那樣。就只是想提醒自己它還在，並再次自問那個我至今沒有答案的問題。

這麼多人擠在水邊，到底都在看什麼？

盧比發問：「妳看到了什麼？」

我有點被嚇到。這該死的機器有夠安靜，很容易讓人忘記它就在旁邊。我拿出口袋裡的新藥瓶放在洗手臺上的角落。「沒什麼。」

它知道我在說謊。它能夠追蹤我的脈搏、聲調、措辭，每一種指標我都得花上一輩子才能學會如何從中分辨真話與謊言，而它的演算法裡早就內建全部的知識。

可是這都不重要。我剛才沒告訴尼克的是，盧比的其中一項工作是在我進入異時症狀第二期時通報時安局的醫療小組。不過，當我更新盧比的語音時已經找到辦法更改設定，讓它在向任何人通報任何資訊前，都必須徵得我的同意。

不知怎地，這項改動也讓它變得懶惰，有時甚至很煩人。

「去充電。」我對它說。

它飄落至電視旁的充電座，我把錢包和手機丟到床上，將破洞牛仔褲換成深色的寬鬆休閒褲，並把帆布鞋換成適合跑步的靴子。我進浴室塗了點睫毛膏，考慮要對頭髮做點什麼，但是發現自己實在沒那個勁。我以手穿過髮間，鬆開越來越大團的頭髮打結，不過最後還是直接罩了一頂波希米亞風格的寬邊帽子。

我將刀插進靴裡。那是一把黑色折疊刀，十年過去依然銳利得能切下某人的指紋。我接著調整手錶：左手腕的是門禁錶，能讓我感應進出這座飯店所有的門，右手腕則是從時安局學院畢業時得到的銀黑配色計時錶。我將這隻錶的錶面轉向手腕內側。

這樣妳就永遠不會忘記時間的重要性，監考官將手錶和畢業證書一起交給我時這麼說道，聲音充滿真摯。

對，在忘記換電池之前都會記得，我說。監考官聽了我的笑話，卻沒有笑。

我從桌子底下的工業用塑膠桶裡撈出櫻桃棒棒糖，塞滿外套口袋，然後便聽見浴室裡傳來微弱的碰撞聲。我愣了一秒才想到那是什麼：藥瓶。

瓶子還在洗手臺的角落，在我剛才放的地方。

我一定是聽見剛才自己放下瓶子時的聲音了。

異時程度若嚴重，要面對的其中一種情況就是聽覺有時會無法同步。例如我可能會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沒來由地聽見對話片段，而這些對話可能即將發生，也可能才剛說完。我習慣了。不過這也證明我今天時移的次數的確比平時更頻繁，而且還看見那具奇怪的屍體。

應該是因為我今天還沒吃藥，一定是這樣。我吞了一顆，然後另外塞了一顆到胸前口袋。我一天最多可以吃到三顆，對吧？我又帶了一顆到身上，以防萬一。

接著我站到鏡前檢視自己，確定就算是以我的低落標準也還能出去見人。現在，我得找到那位皮衣帥哥。謀殺案可能干擾到大會，晚點再好好打扮也不遲。

我打開門，看到走廊上有所動靜。

兩棟側樓的造型都有點彎曲，所以沒辦法一眼看到走廊的盡頭。從設計的角度來說十分酷炫，對安全人員而言根本是噩夢一場。在視線可見的最末端，有個人影正從彎曲處探頭窺視。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看出那是什麼。

我猜應該是個女孩，深色長髮遮得她面目模糊。她穿著綠襯衫、深色牛仔褲和一雙破爛運動鞋，與這間飯店的風格格格不入。我的心臟立刻在胸中失控亂跳，因為在這片綠色如茵的地球上，沒有任何景象比黑髮垂掛臉上的小女孩更詭異。不過我的恐懼很快就被沮喪取代。

有些父母會放任孩子在這裡到處亂跑，好像員工都該擔任保母一樣，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情況。他媽的，我可是執法人員耶。我轉頭要盧比跟上，然後便踏入走廊，準備把那個小鬼趕回房裡去，順便嚴厲地斥責那對父母。

接著，就在經過五二六號房前時，我的腦袋突然又冒出同樣的牙痛感。

……不該是這樣的。

那具屍體此時應該消失了才對。那是第一期的時移，我之前經歷過最久的大約一分鐘，但這次至少有十分鐘。我走近門邊，貼上耳朵，敲了敲門――沒人應。於是我逕自用手錶開門進入。

機車靴。深紅血液。四肢大張。盯著天花板。

屍體不應該還在這裡。而且時移裡出現的東西通常會移動。正當我傾身靠近屍體，便發現了剛才沒注意到的細節：在他的脖子與床罩間約一英寸的空間裡，憑空懸浮著一顆碩大的血珠。

這不是時移，我眼前所見的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

時間看起來彷彿凍結在某一刻。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而問題，就在這裡。

五樓走廊空無一人。我在藍色地毯上疲憊跋涉，往自己位在盡頭的房間走去，不過走至半途便停了下來。我站在五二六號房外，腦袋一陣劇痛，和時移的感覺有點像，可是又不太一樣。

不像閃電，而是沉悶敲擊。彷彿大腦裡有發疼的蛀牙。

房間的門開了條縫，所以我輕輕敲門。房內傳來一陣緊張的窸窸窣窣，接著緹耶菈便來應門。她的黑髮向後紮成緊繃馬尾，身上的灰色女僕制服打扮整齊。她上下打量著我，一臉困惑。

接著便換我疑惑了。因為我的視線越過她，在垂直門框和她側腹之間的夾縫裡看見有人躺在床上。

為什麼她打掃的時候房裡還會有人？

然後...

【導讀】

解說 暴風雪中的時間旅行

推理作家 林斯諺

羅柏‧哈特的《時空錯亂大飯店》是一本類型融合的小說，主要是將科幻小說與推理小說這兩個類型結合在一起，兩邊的比重可說是旗鼓相當，不會有「推理只是科幻的調味料（或反過來）」這種感覺。在強調科幻設定的背景還有主題下，仍然可以保有一般推理小說的閱讀趣味與謎團設計，這可說是本書一個滿亮眼的特徵。本文就從推理與科幻兩個角度分別評論本書。

「不完全」暴風雪山莊

以飯店為場景的作品不少（不一定是推理作品）。飯店是人群聚集之處，來自各地不同的人，自然可以帶來不同的故事。以推理小說的角度來看，飯店是一個絕佳的犯案場所，因為有特定地點，有大量嫌犯，有潛在與建物相關的機關設計（這些條件本書剛好都滿足了）。此外，飯店在特定條件下容易成為一個封閉場所，也就是推理小說中常見的「暴風雨（雪）山莊」。這個術語的意思指的是故事中的案發地點對外交通中斷，發生在封閉空間內，往往是因為暴風雨或暴風雪（在本書中是暴風雪）所造成。

然而，本書在暴風雪山莊的設定上有三點非常不同。第一，通常這類作品的登場人物不會太多，人物少可以利用封閉空間塑造緊張感（參考一下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一個都不留》）。然而，本書中的悖論飯店是大型飯店，人潮眾多，登場人物也相當多。作者無意營造封閉空間的窒息感，轉而利用飯店本身的旅遊特性來創造一個充滿娛樂感的場景，相當貼合本書為影視化量身打造的寫法。

第二，暴風雪山莊的設定通常是要阻隔官方調查人員的介入，但在本書中，時安局探員們就已經直接介入調查。也就是說，官方調查人員已經「內建」在暴風雪山莊之中。這樣的設定可以讓（廣義的）警察成為主角，不但更加適合影像化改編，某種程度也很符合現代犯罪推理小說的創作方向。

第三，也是最特別的一點，嚴格來說悖論飯店不算對外交通中斷，因為故事有提到，因為積雪的緣故，只是出入比較不易而已（女主角本來因病要被送到別的飯店，疾管中心的人也有來到飯店）。然而，故事自始至終都是在飯店發生，角色們都因故沒有離開（時移的場景當然不算），暴風雪也發揮了相當大程度的阻困性。這種在形式上為暴風雪山莊、實際上卻不是的設定，我稱之為「不完全暴風雪山莊」。這種設定替故事角色出入案發地點增加很大的不確定性。例如，讀者很難預料到女主角會被安置要離開飯店，也很難預料到會有疾管中心團隊來到飯店，使得案情變得更複雜。這種因為不完全封閉性帶來的不確定性都增添了閱讀樂趣。

物理學與哲學

中世紀知名哲學家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曾說過：「什麼是時間呢？沒人問我時，我知道；但如果有人問我，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這說明了要解釋時間的本質是很困難的，但本書的核心題材正是關於時間。讓我們從書名談起。

本書中譯名雖為《時空錯亂大飯店》，英文書名其實是《悖論大飯店》（The Paradox Hotel），也就是書中的悖論飯店。由於本書是以時間旅行（time travel）為題材的小說（這裡的「旅行」是廣義而言，不必然帶有旅遊意味），自然會涉及悖論。所謂的悖論在哲學上自有嚴格定義，但以一般的意義而言，指的是某種乍看合理、實則矛盾的情況。在物理學或時間哲學（philosophy of time）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我們是否有可能回到過去，也就是所謂的「後向時間旅行」（backward time travel）是否可能。對於虛構故事而言，後向時間旅行是很常出現的情節。就如同本書，回到過去被視為理所當然。實際的狀況是，回到過去的確是可設想的一種情境，但在邏輯上卻會遇到悖論。最有名的悖論大概就是「祖父悖論」（the grandfather paradox）。這個悖論一般被認為是法國科幻作家巴雅維爾（René Barjavel）在一九四三年的小說《不小心的旅遊者》（Le Voyageur Imprudent）所提出；美國哲學家路易斯（David Lewis）在一九七六的論文〈時間旅行的悖論〉（The Paradoxes of Time Travel）詳細討論了這個悖論。簡單說，如果回到過去是可能的，那你就可以回到過去殺掉你的祖父；可是一旦你殺掉祖父，你就不會出生；既然你的確出生了，你就不可能回到過去殺掉祖父，結論就是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

《時空錯亂大飯店》還觸及一個重要的議題，就是兩種關於時間的不同看法，在時間哲學的討論中被稱為A理論（the A-theory）與B理論（the B-theory）。A理論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有根本上的不同。例如，A理論中的「現在論」（presentism）主張只有現在的事物存在，而過去與未來的事物並不存在。另外一種A理論稱為「增長論」（the growing block theory），以塊狀宇宙（block universe）為基礎，主張未來並不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過去和現在的事物。依照這種看法，現在的事物是塊狀宇宙正在增長的邊界。

B理論與A理論的核心主張相反，認為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事物之間沒有根本上的不同，它們都同樣存在，因此在塊狀宇宙中包含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事物。這種看法又稱為「永恆論」（eternalism），也是《時空錯亂大飯店》反覆有提到的一個理論。除了這兩種理論，也有一種折衷看法叫做「移動聚光燈理論」（the moving spotlight theory），它雖然是A理論的一種，但結合了永恆論的主張。根據這種看法，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確如A理論所說，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但也如同永恆論所說，它們在塊狀宇宙中都同樣存在。所謂的聚光燈是個比喻，主要是將動態特性導入塊狀宇宙。聚光燈沿著時間維度移動，在聚光燈內的事物（現在）有著聚光燈外的事物（過去與未來）所沒有的性質（因此導致根本上的不同），但這不代表聚光燈外的事物不存在。

這些環繞在時間的困難議題只能在此淺嚐即止，本書作者似乎也不打算深究。雖然從書籍目錄可以看出作者想用物理學包裝這本科幻小說，但他其實也花了同等心力把重心放在女主角的內心描寫。為了做好這件事，他引入了佛教思想。這也是本書相當有趣的一點，結合了東西方的思想結晶以及各自的強項來讓小說更加豐富。即便都只是點到為止，也已經足夠打造出一本具有高度娛樂性與商業價值的科幻推理小說。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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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飯店為場景的作品不少（不一定是推理作品）。飯店是人群聚集之處，來自各地不同的人，自然可以帶來不同的故...

量子圈套
薛丁格的屍體
事件對稱性
苦難守恆定律
斷裂的時間箭
廣義相對論
狹義相對論
混沌理論與推測
真諦
擺脫困境
僧伽
萬有理論
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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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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