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節錄)

就和張郃預料到的一樣，斷絕了水源的漢軍陷入了絕境。馬謖變得神經質起來，滿臉的自信被一種混雜著悲觀與憤怒的情緒代替，每天都會有士兵被馬謖責打。無論是黃襲、張休、李盛還是陳松都不太敢靠近他，因為只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他就會很激動地抓住對方的雙肩，然後大聲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守水源嗎？！告訴我，他在哪裡？」

最早建議突圍的是黃襲，他說既然水源已斷，那麼趁士氣還算正常的時候突圍，才能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馬謖聽到這句話，紅著眼睛轉過身來，用一種陰狠的口氣回答：「那街亭怎麼辦？就任由魏軍佔領，然後把我們漢軍碾碎在這隴山與祁山之間？你怎麼對得起諸葛丞相？」

比起主帥的神經質，士兵們更擔心的是最基本的需求。自從水源被切斷之後， 每天的伙食就只有難以下嚥的幹粟；開始每人還可以分到一小瓢混濁的水來解渴， 到了後來，就完全得不到水的補充了，整個漢軍陷入一種萎靡不振的狀態。在被圍後的第三天，開始有下山投降的漢軍士兵出現了。

魏軍對敵人的窘境很清楚，張郃覺得這樣還不夠，又調派了數千名弓箭手不停地往山上射火箭。

麥積崖山坡四周的樹木已經被砍伐一空，但還有其他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面。魏軍只需要在山麓點起火來，上升的火勢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開來。燃燒起來的滾滾黑煙令本來就口乾舌燥的漢軍雪上加霜，甚至當火箭射中柵欄與營帳時， 漢軍連用來滅火的水都沒有，只能以苫布或長毯來撲救。

比起身體的乾渴，更嚴重的打擊則是心理上的。面對著四面被濃煙籠罩的營寨，很少有人能保持樂觀的心態，馬謖也已經有點六神無主了。主帥的這種混亂與驚慌不可避免地傳染到了全體漢軍身上，現在的漢營已經是一團糟。

街亭被圍的第四天，張郃決定開始攻擊。一方面他認為漢軍已經差不多到極限了，就好像是搖搖欲墜的阿房宮一樣，只需輕輕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面他也擔心時間拖得太久，會有蜀軍的增援部隊前來，那時候變數就太多了。

一大清早，魏軍的總攻正式開始。五萬六千名魏軍士兵（包括陸續從後方趕到的增援部隊）從各個方向對漢軍在麥積崖上的營寨同時發起了攻擊。

「參軍！魏軍進攻了！」

張休大踏步地闖進帥帳，用嘶啞的嗓子大叫道。頭髮散亂的馬謖抬起頭看著他，同樣乾裂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拿起身邊的頭盔戴到頭上，向外面走去，一句話也沒說。

「魏軍在哪裡？」馬謖走出營帳，瞪著通紅的眼睛問，無數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處都是。」黃襲只回答了四個字，語氣裡並無什麼譏諷之意，因為這是事實。

此刻的戰況已經由開始的試探轉入短兵相接了，殺聲震天，無數飛箭縱橫在雙方之間。魏軍分六個主攻方向，對準了漢營的六處大門，與漢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彷彿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著這一塊孤獨的礁石。

在乾渴的痛苦中煎熬的蜀漢士兵們聽到敵人的喊殺聲，反應卻大大出乎敵人的預料。魏軍遭到了堅決的反擊，彷彿這些已經快要燃燒起來的士兵找到了一條可以發洩自己的痛苦的通道。這種絕境中迸發出來的力量稱得上奇蹟，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蜀軍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是處於絕境之中的。

蜀軍勁弩的猛烈打擊，使得魏軍的進攻勢頭在初期受到了抑制。本來魏軍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樹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經燒得精光，因此居高臨下的漢軍弩士們獲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擊之下，魏軍第一輪攻擊被攻退了。對付這些東西最有效的武器是重盾，而輕裝趕到的張郃並沒有這樣的裝備。

馬謖似乎看到了轉危為安的曙光。他用手拼命搓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 努力使漢軍的防禦更有秩序。

「繼續進攻，直到徹底摧毀敵人。」山下的張郃彈彈手指，命令魏軍不斷攻擊。他心裡清楚，勝利並非如想像中那麼容易。漢軍的頑強抵抗出乎意料，假如他們能夠堅持到救援部隊趕到，那麼魏軍將面臨兩面夾擊，到時候勝利者與失敗者的位置就要互換了。

一方面是捨生忘死的進攻，一方面則是捨生忘死的防守。馬謖所期待的，正是張郃所要極力避免的。張郃不得不承認，他低估了漢軍在絕境中的爆發力，不過憑藉著多年的經驗他也清楚，這樣的爆發力不可能持久。

兩個時辰過去了，雙方都已經付出了極大的傷亡代價，山坡與山頂都躺著無數的屍體，血與火塗滿了整個麥積崖。魏軍輪換了一批精力充沛的預備隊員繼續進攻，而馬謖的部隊已經達到了極限，士兵們完全是憑藉著求生的本能在作戰。意志的力量雖然強大，但當意志的高潮過去後，取而代之的則是肉體的崩潰，漢軍的末日也就到了。

有的士兵一邊面對敵人揮舞著長矛一邊倒了下去，再也沒能爬起來；有的士兵則已經連弩機也無法扳動，保持著射擊的姿勢就被衝上來的敵人砍掉了腦袋。營寨的大門已經被魏軍突破，而漢軍的意志和生命，還有旗幟，也差不多燃燒一空了。

麥積崖的失守，已經不可逆轉。

又是一排箭飛過來，數十名漢軍士兵哀號著倒在馬謖的身邊。兩側的弩手立刻向前跨進一步，對著飛箭的方向一起射擊。這些精銳的蜀軍弩士還在盡自己最後的責任，因為他們的存在，魏軍要付出極大的傷亡代價，才能夠衝上山來。

「參軍，快突圍吧，這是最後的機會！」張休的臉被煙熏得漆黑，頭盔也不知道掉哪裡去了，他一邊拿著盾牌擋著魏軍的流矢，一邊回頭叫道。

幾十名衛兵結成一道人牆擋在外面，讓魏軍暫時無法過來。

而馬謖趴在地上，目光渙散，喃喃自語：「不能丟，街亭不能丟啊……丞相吩咐過的，不能丟，絕對不能丟啊……」到最後聲音裡竟然帶著一絲哭腔。

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本來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李盛這時候彎著腰跑過來，滿臉塵土，手裡攥著馬謖的帥印。他把帥印塞到馬謖手裡，將他攙扶了起來。

「參軍！」

李盛的這一聲厲叫總算讓馬謖恢復了一些神志，意識到指揮官應有的責任，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來。這時張休與李盛兩位將軍已經集結了兩千到兩千五百左右的漢軍，組成一個圓形緩慢地向著山麓旋轉而去。在旋轉的過程中，不斷有漢軍加入。這個圓陣抵達山邊的時候，已經達到了將近四千人的規模。

理所當然，魏軍的注意力也逐漸集中到這裡。

馬謖身旁的一名士兵忽然慘叫一聲，一支飛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後整個人就這麼倒了下去。馬謖看著部下的屍體，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將他萎靡不振的精神一下子點醒：「我不能就這麼死掉！我還要回去，去見丞相！」

「衝啊，一定要衝出去！」馬謖盡自己的全力大吼道，然而沒人回答。

在這樣巨大的喧嘩聲中，每個人都在廝殺，他的聲音根本微不足道。他就像是被巨大的漩渦席捲著，以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控制。沒人指揮，整個圓陣完全憑藉著人類求生的欲望與本能衝殺著。

因為張郃企圖包圍蜀軍，所以包圍圈上每一個環節的魏軍的數量並不多。當漢軍的突圍部隊開始衝擊包圍圈的時候，其正面的魏軍其實只有四千餘人。加上地勢上處於下風，魏軍居然被漢軍一口氣突破到了山麓下。

不過這只是一時的劣勢，很快，更多的魏軍士兵加入戰團。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成群的黑色逐漸聚集一處，將一團褐色卷在了中間，後者則被侵蝕得越來越小……

「街亭已經落入了我軍的手裡，那麼諸葛亮下一步會怎麼做呢？」

張郃站在山頂上，托著下巴想。他的心思已經脫離了這個結果已經註定的戰場，投射在更為遼闊的整個隴西上。遠處漢軍的生死，對他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建興六年春，街亭陷落，蜀軍星流雲散。

(未完待續)

(節錄)

就和張郃預料到的一樣，斷絕了水源的漢軍陷入了絕境。馬謖變得神經質起來，滿臉的自信被一種混雜著悲觀與憤怒的情緒代替，每天都會有士兵被馬謖責打。無論是黃襲、張休、李盛還是陳松都不太敢靠近他，因為只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他就會很激動地抓住對方的雙肩，然後大聲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守水源嗎？！告訴我，他在哪裡？」

最早建議突圍的是黃襲，他說既然水源已斷，那麼趁士氣還算正常的時候突圍，才能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馬謖聽到這句話，紅著眼睛轉過身來，用一種陰狠的口氣回答：「那街亭怎麼辦？就...

《三國配角演義》導讀 (節錄)

陰謀論惹人厭，但三國的不會——李柏

馬伯庸先生著作繁浩而我所讀有限，尚不敢就其人其風格妄為一般的評論。僅就我所讀過幾部通俗三國小說而言，馬先生的創作兼具歷史智性與小說娛樂性，其治史駁雜而細，常能自吾人已熟悉的史料中發掘新材料、新觀點；而其小說節奏明快、人物鮮明，重點是構想清奇，往往於不疑處生出陰謀論來。

陰謀論人人愛，然而現實世界中搞陰謀論累人累己，讀三國搞陰謀論卻是再恰當不過。

這部《三國配角演義》包括了〈街亭〉、〈白帝城之夜〉與〈官渡殺人事件〉三篇中短篇小說；〈宛城驚變〉、〈「孔雀東南飛」與建安年間政治懸案〉與〈風雨「洛神賦」〉三篇陰謀論歷史科普雜文；另有〈三國新語〉數十則，是仿正史筆法的笑詼文。

我受邀寫為此書做導讀，實則作者已為每篇作品提供相當完整的史料說明，推論過程也交待清楚，容無旁人多嘴的空間。以下謹在不爆雷的前提下，就每篇作品做簡要介紹。

〈街亭〉

這是這本集子中篇幅最長的作品，題名為〈街亭〉，實則故事中結合了兩個主要的歷史事件：西元228年的街亭之戰，以及253年的費禕刺殺案。

「街亭之戰」發生於諸葛亮第一次北伐時，當時諸葛亮率主力西出祁山，分兵使馬謖駐守街亭，以阻擋魏將張郃所帶領的援軍。結果馬謖違背指示，於山上紮營，被張郃切斷飲用水源，導致蜀軍大敗，第一次北伐功敗垂成。



做為諸葛亮生涯第一場明確、無可卸責的敗仗，「街亭」於是成為三國討論的熱點之一。某些討論聚焦在馬謖與諸葛亮的關係、檢討諸葛亮的用人方式；某些則藉助電子地圖、甚至實地造訪街亭今址，以檢討馬謖的戰術優劣。「誰守不守得住街亭」並且是個長青網路迷因，「蔡英文守不守得住街亭」、「LeBron James守不守得住街亭」、「大王具足蟲守不守得住街亭」之類的標題都能吸引大量的留言。

在〈街亭〉這篇小說中，作者試圖重現街亭之戰，為馬謖的戰術做出解釋，馬謖「依阻南山，不下據城」的佈陣是對是錯？馬謖放著水源不顧，導致軍隊缺水，純粹是他蠢，或是另有原因？

本以為故事便止於「揮淚斬馬謖」，想不到情節一轉，劇情竟一路延伸到25年後的費禕之死。費禕是繼諸葛亮、蔣琬後蜀漢的一把手；史書記載，姜維提議大舉北伐，但費禕不同意，給姜維的兵力通常不到一萬人。253年，費禕在一場宴會上被曹魏降將郭循刺殺，姜維從此失了節制，開始他的北伐大業。

馬謖之死與費禕之死究竟有什麼關連呢？這是這篇故事有趣的地方。

《三國配角演義》導讀 (節錄)

陰謀論惹人厭，但三國的不會——李柏

馬伯庸先生著作繁浩而我所讀有限，尚不敢就其人其風格妄為一般的評論。僅就我所讀過幾部通俗三國小說而言，馬先生的創作兼具歷史智性與小說娛樂性，其治史駁雜而細，常能自吾人已熟悉的史料中發掘新材料、新觀點；而其小說節奏明快、人物鮮明，重點是構想清奇，往往於不疑處生出陰謀論來。

陰謀論人人愛，然而現實世界中搞陰謀論累人累己，讀三國搞陰謀論卻是再恰當不過。

這部《三國配角演義》包括了〈街亭〉、〈白帝城之夜〉與〈官渡殺人事件〉三篇中短篇小說；...

《三國配角演義》導讀——李柏
陰謀論惹人厭，但三國的不會——008
街亭——023
白帝城之夜——157
官渡殺人事件——221
宛城驚變——283
《孔雀東南飛》與建安年間政治懸案——309
風雨《洛神賦》——341
三國新語——372
三國志・步幸傳——391

《三國配角演義》導讀——李柏
陰謀論惹人厭，但三國的不會——008
街亭——023
白帝城之夜——157
官渡殺人事件——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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