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番外篇

負的方程式



１

八月第一個星期六早晨，蟬隻倒數著來日無多的生命，一早便奮力引吭高歌。

我租來當做辦公室兼住家的地方，是屋齡四十年的木造老宅，若以人類來比喻，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但仍持續呼吸。相較於以防水膠合板、隔熱材料及氣密窗密封，宛如人造人般不會呼吸的新穎住宅，不同之處就在這裡。我打開面對屋後公園的窗戶，和屋子一起進行早晨的深呼吸，這時電話響了。

「早，我是秋吉。」

是約好今早十點面談的秋吉達彥先生。

「抱歉，這麼早打電話。想詢問見面的時間，能不能提前一些？」

「幾點方便呢？」

「八點——不，九點也可以。」

我看看壁鐘。這座比屋子本身歲月更悠久的鴿子鐘，也是向房東借來的。此刻剛過早晨六點半。

我的猶豫帶來了片刻沉默，電話彼端的聲音惶恐起來：

「這要求有些過分，實在抱歉。但我很擔心翔太，真的坐不住。」

翔太是秋吉先生的獨子，就讀國中三年級。

「好的。」我說。「那就改約八點吧。您會開車過來嗎？」

「對。」

「請不要著急，小心駕駛。」

秋吉先生是一名富裕的公司董事，一家三口住在世田谷區。我住的這棟老房子位在埼玉縣川口市和東京都北區的境界線旁，借用以前職場上司的說法，就是「踩在北區的界線上，勉強算是在東京都內」。

我原想打通電話，但改成傳簡訊。對方可能還在睡夢中。

昨天午後，我接到前妻通知女兒住院的消息。她說是夏季感冒惡化，變成肺炎了。

「打了點滴，燒也退了，情況已穩定下來，所以我才通知你。她正在慢慢復原，不要擔心。她很想見爸爸。」

我答應今天會盡快過去探望女兒，看來會稍稍延遲。我傳了簡訊表示「需要什麼再告訴我」，又覺得女兒不可能缺什麼。畢竟前妻是個無可挑剔的完美母親。

夫妻一旦離異，就是陌生人，但親子不同。只是如果沒有住在一起，實際上很多時候無法善盡身為父親的責任。

我的女兒今年十歲，仍天真無邪地愛著她的父親。那麼，十四歲的秋吉翔太呢？他的父親為了他，願意紆尊降貴對我這種來路不明的傢伙畢恭畢敬地說「抱歉，一早去電打擾」，兒子對這樣的父親有何想法？

連父親本人都不明白，才會輪到偵探出馬。我打住無謂的揣測，前往盥洗。

學校法人精華學院，創校於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是一所新興私校。它包括了標榜「培育民主社會的睿智公民」的完全中學，及一所以極高的就業率聞名的四年制大學。大學校區位在東京都內，國高中部的校舍則是在離山手線大崎站不遠的市區。

校舍是五層大樓，有圍繞著建築物的高聳圍牆，和修剪得宜的籬笆，但沒有操場。因為正值暑假，大門深鎖，學生和校方人員專用通行門設有保全裝置。

學生使用兼ID卡的學生證進出。在馬路對面觀望的我前方，剛才也有兩名揹著大容量運動包的女學生刷卡開門，嘰嘰喳喳地邊聊天邊走進校內。就和私人小偵探社一樣，青少年的社團活動也沒有暑假吧。

正式接下秋吉先生的委託後，我便直接來到這裡。不管讓秋吉翔太煩惱的問題是什麼，事發現場都是這所校園。即使無法立刻進入，我還是想先親眼看一看。

下午一點多，馬路這一側是背陽處。我偶爾掏出手機，假裝在等人，觀察學生進出約十分鐘，然後繞了建築物一圈，回到原先的地點。這時，有人從我右後方出聲：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聲音清爽悅耳。

「來精華學院有事嗎？」

我一直提防著校園內應該會有的警衛，對後方毫不設防，因此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名身高比我矮約十公分、穿著白襯衫及合身黑套裝的女子，仰望著我。她的左手提著厚厚的公事包。

是律師，領子上金色的徽章反著光。於是我反問：

「您是學校的代理律師嗎？」

對方眨了眨眼。她將一頭黑髮像花式滑冰選手那樣紮成服貼的髮髻，臉上淡化著淡妝。即使如此，仍一眼便令人驚艷，是個氣質端莊的美人。年紀約三十多歲吧。以律師來說，應該還是菜鳥。

但我並未因此看輕對方，繼續追問：

「或者您是火野岳志老師——啊，他現在不是老師了呢——您是他的代理人嗎？」

會在這種地方，對我這個人起疑並質問的律師，應該不是學校就是教師雇用的律師。這不算是什麼大膽的推論。

眼前的女律師露出比我預期中更從容的笑容：

「我的確是律師。」

聲音明亮，處變不驚。

「您的問題不太容易回答——至少在您回答我的問題以前。」

「說的沒錯，是我失禮了。」

我掏出名片，頷首致意。

「我的名字很老氣，有時會被懷疑是假名，不過這是我的本名。」

杉村三郎。我是次男，不過因為有兄姊，三郎這個名字是「老三」之意。

很適合髮髻的女律師露出打量的眼神。我迎視那眼神，微笑說：

「我是私家偵探。雖然也承包案子，不過算是獨立的私人事務所。只是沒有部下或祕書。」

隔了幾拍，對方說：「在這年頭很少見。」

我以為她是在說「私家偵探」這個頭銜，結果不是，她是在說我的服裝。

「那是開襟襯衫吧？」

是兩年前故世的父親的遺物。葬禮後整理父親的遺物，發現這件襯衫裝在裁縫店的袋子裡，我便要了回來。

「不好意思，穿得這麼休閒。需要正式約時間和律師見面時，我會穿西裝打領帶。」

「我需不需要和衫村先生約時間談事情，要看杉村先生是為了什麼理由、受到什麼人雇用。」

話說得清楚明白。

「律師，私家偵探也有保密義務。我不能隨意透露委託人的身分。」

「嗯，我想也是。」

「不過我們的彈性比律師大多了。如果有必要，我樂於妥協。」

「何種程度的妥協？」

不是嘲笑，對方是認真詢問。我也認真回答：

「我的委託人想要知道『體驗營事件』的真相。」

適合髮髻的女律師瞇起了眼睛：

「你的委託人是其中一名學生的家長，對嗎？」

「以一次妥協來說，透露這麼多似乎太大方了。」

「可是，無關的學生家長不可能特地雇人調查。」

女律師說完，思考了一下——或是裝出思考的樣子，接著說：

「要不要去涼爽一點的地方？」

這就是我和藤野涼子律師的邂逅。

《所羅門的偽證》番外篇

負的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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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第一個星期六早晨，蟬隻倒數著來日無多的生命，一早便奮力引吭高歌。

我租來當做辦公室兼住家的地方，是屋齡四十年的木造老宅，若以人類來比喻，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但仍持續呼吸。相較於以防水膠合板、隔熱材料及氣密窗密封，宛如人造人般不會呼吸的新穎住宅，不同之處就在這裡。我打開面對屋後公園的窗戶，和屋子一起進行早晨的深呼吸，這時電話響了。

「早，我是秋吉。」

是約好今早十點面談的秋吉達彥先生。

「抱歉，這麼早打電話。想詢問見面的時間，能不能提前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