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還是一樣的朗澈,街楓卻已差不多落盡
愛的歡悅,在生命的波濤中只是一朵渺小的浪花
▎貓
「妻愛牠就愛得要命,簡直勝過於愛我。但我卻極端的厭,恨不得殺盡天下的貓,絕牠的種。」
「你去叫『貓』來!」
「叫貓?這是什麼意思?」妻疑惑的問,「貓不是臥在我的懷裡麼?」
「不是這隻真的──」我搖著手。
「是假貓?」妻駭然了。
「是那個像貓的──像貓的──」我躊躇著說,覺得這是太忍心了。妻是神經過敏的女人,一定懂得我的話。在我家進出的,除了戈琪以外,還有那個呢?而且在平時,我彷彿記得已經對妻說過戈琪像貓一類的話了。
「我已經懂得,你是疑心到戈琪──」妻果然懂得我的話,啜泣著,恨恨的抱貓出去。看她那種苦惱的樣子,我又不禁後悔自己不該這樣魯莽。
我們時常這樣吵,這樣鬧,感情的裂痕,終於不可收拾的爆發了。
▎牙痛
「牙齒似乎永遠給刀子鉗著,想把它拔下,但它偏偏給膠住在鮮肉上,動搖是動搖的,但叫它落下總是不能。所以這不是爽快的痛,是盡你挨受的苦刑。」
「替我取一點冷水罷,素仙!」
「冷水又完了嗎?」
「是的。」
「喔──」
她答應得那樣緩慢。那樣煩燥,似乎很不耐煩。我聽到穿衣,因為心神的不屬,她竟穿了大半天。那生硬的聲,真夠我活受。
於是一張繃得緊緊的長臉,醜臉,一個中年婦人厭惡丈夫,但又不得不替他做點事情時候的臉孔,在震得很厲害,搖搖欲滅的燭光下顯現出來。
她懶懶地擎了燭臺,也不看我一眼的出去了。門開得很響,鞋拖得更響;在關門的時候,喔,難道那竟是她說出的:「真吵得同孩子一樣──這樣的一點小病痛!」
▎曖昧
「我只覺得酥,覺得軟,好像支不住自己的身體。一陣留在頰上的唇香,直落心的深處。」
就是這樣的,這樣的,我們漸漸的忘了人忘了舞臺,忘了世界。在她的呼吸聲裡,房子好像旋轉著了。一朵朵的花,一聲聲的笑,一絲絲的舞影,這些好像織就了一個花環,在我們的眼前滾動!
那溫涼的手;細膩的頸;那胸脯;那天真的唇;那黑脂似的眼;尤其是那水仙一樣柔嫩的,蔥蘢的嫩肌;都給我一種啟示,神祕,近乎荒唐的可笑。我驚異,那樣羞怯的,膽小的,向人求乞過的一個女子,現在竟會同自己糾纏在一起。而我自己呢,竟不知道她的名,她的姓,她的身世,居然就這樣容易的墮入她的曖昧圈裡,莫能解脫。這簡直是荒唐得可愛,神祕得可怕!
我們沉醉在另一世界裡。
因此什麼時候開鑼,做的什麼戲,以及什麼時候走出舞臺,我們一點也不明白。只覺得我們做夢一般的,混在馬路上的人叢中,兩雙眼睛不時的透過人家的肩膀,解意的相視而笑。
本書特色:全書共收錄八篇小說,包括《貓》、《湖上》、《牙痛》、《侏儒》、《夢醒的時候》、《梨》、《山谷之夜》、《曖昧》。何家槐的著作取的題材雖然是瑣屑的東西,但是經過了他細膩的筆法和曲折的布局,每篇都含著深刻的人生意義。
作者簡介:
何家槐(西元1911~1969年),筆名永修,作家、文藝評論家。著有雜文集《寸心集》、論文集《一年集》、短篇小說集《寒夜集》、散文集《竹布衫》、譯著《論俄國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等。
章節試閱
貓
一
妻愛貓。
她說貓的溫柔就像未出嫁的姑娘;馴善就像喪了子的老婦;捕鼠時候的倔強,又像希臘古神話裡的英雄。蹲在你的膝上,或者睡在你的懷裡,猶如一個心愛的兒,使你感著滿是愛,滿是痛的甜蜜。那股不可抗拒的體熱,從牠絨絹一樣的毛裡,傳到你的身上,就會使你感到擁抱著情人一樣的溫軟。你撫摩,牠就俯伏著不動;你逗,牠就在你懷裡跳著玩。如果你偶不留心,牠就像個孩子似的溜到地上,瞇著眼,挺著鬚,笑似的向你望。牠既不像家犬一樣蠢,又不像野兔一樣滑。忠誠,機警,那樣的伶俐,美麗,不叫你不歡喜。
妻愛牠就愛得要命,簡直勝過於愛我。但我卻極端的厭,恨不得殺盡天下的貓,絕牠的種。因為在過去,牠分去妻給我的愛;到如今,又增加我一段痛苦的回憶。
是去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們家裡忽然來了一位客。
他是我的老友,中學時代的舊知交。他新從杭州來,就在附近的僅海女校教書。學校離我家不遠,橫過狄威路,再轉幾個灣,就可以看見灰黑色的校門了。
那時我們住在福恩路,地方很寂寞。一條光滑如砥的馬路,在瘦葉扶疏的桐蔭下,迤邐到遠處。因為偏僻,不熱鬧,車馬的喧聲真是難得聽見。一切很靜穆,很悠閒,就連帶笠帽,穿號衣的清道伕,也似乎很懶散的,在跟著垃圾車慢慢的走。
我們初到這裡,很生疏。終天幽閉在家裡,鬱悶得要命。親友既遠隔天涯;是近鄰,又都不相往來。大門靜悄悄的,像在做著噩夢。除了傭婦以外,一天簡直沒有第二個人進出。
我賦閒,妻也找不到事做。沒有地方走,缺朋友談天,實在怪難受。尤其是妻,她原是好動的,還有孩子氣的女子。她活潑,強健,喜歡交際。整天的說,笑,跳,她整個的生命就是韻,就是音律。因此這種枯寂的生活,她怎麼也過不下去。過一天,就像過一年,整天悶坐在房裡,望著狹窄的天,飄忽的雲,就像這種生活永遠不會窮盡一樣的憂鬱。
「悶,悶,悶!」她每天總是這樣重覆著叫。每說一句話,嘆一聲氣,她那哀愁的眼光,總是很嚴重的落上我的面,那眼光,含著勉強遏抑住的恨,怒,彷彿完全是我害了她的一樣。
「有什麼辦法呢?乖!」我總是遲疑著說,好像怕她譴責似的。
「但是這種生活,是永無窮盡的麼?」她失望的問。
「請不要傻,我們就搬家的。」我總是這樣說,叫她不要傻。但是看到她那戚然寡歡的神態,又覺得自己的話是謊了。
因為生活這樣枯,一時又無力捨棄,所以朋友的突然來訪,確使我們很驚喜。彷彿一群久困囹圄的囚徒忽然會見了親友,我們幾乎疑心這是夢。
我們盡量笑、盡量談,絮絮休休的,不時的握手,像久別的兄弟,我們一味說著親熱話,想出各種方法,鬧著玩,尤其是妻,好像特別的快樂,她忙碌地穿來穿去,吩咐傭婦買這樣,買那樣;想了又想,彷彿要蒐羅到所有的珍品。恐怕年老的傭婦不懂事,記性差,於是使著嗓,叮嚀又叮嚀。她那亮澈的聲音,在馬路上都可清晰的聽到。
她嫌傭婦髒,親自在廚房裡烹調。刀叉的響聲、蔥的氣息、油的怪味,散布了各處。鐘在悠閒地走,落日鍍金了客廳裡所有的陳設。烏油的桌椅上,錯雜著五彩斑斕的暈光。一種悠遠深邃的情調,使人想起了古代的鄉村。
「來,請為我們多年不見的老友乾盡一杯!」我微笑向妻,雙手擎著銀色的酒杯。
「是的,戈琪君!以後我們是鄰居了,請為我們以後的交誼乾盡這一杯!」妻向戈琪笑,殷勤的勸酒。看見戈琪遲遲不舉杯,似乎很著急。久已消失了的紅暈,升上了她的腮。眼裡閃耀著幸福的光芒,很嫵媚。那種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微笑,確是迷人。
「謝謝。」素性沉默的戈琪,還是以前一樣的不願多說話。他無聲的乾盡一杯,臉上浮著笑。
「你還不曾變!」我看著他說。
「不曾變?」他像不信這是實話。
「不過稍微老了一點──」我再舉起酒杯,望著他,想在他的臉上找出一點與前不同的標記。但是除了新添的幾條皺紋以外,簡直找不出什麼。圓睜睜的眼,還是那樣有力;微微向上的鼻孔,直豎的雙耳,短而硬的髭鬚,還是九年前一樣──像一張貓臉。他的聲音,也還是那樣沉濁,雄健,斷續不連──像隻貓的聲音。他的性情,也還是貓一樣的溫馴,貓一樣的柔弱。
我們的分離已經好多年了,不但未曾多見面,就是通信也是很少機會的。從幾次短訊中,我知道他自離校以後,做過教員,當過兵,在家賦過幾個月的閒。因為朋友的介紹,他曾權充某小報的編輯。據他自己說,那時他只有月薪十五元,而且伙食住宿都要自理的。因為不備稿費,投稿者寥寥,大半文章還得親自動筆。「真倒楣──」他有次來信說,「榨碎腦,嘔盡血,自己編,自己做,還得自己付印。兼門房,兼打雜,一天簡直忙得發咒。但是所得的報酬卻只是疲勞,睏倦,絕望和失意而已……」
在這種生活中,他也居然住上了一年。直到現在,他才重新獻身於教育。據說他的離開報館,還是因為報的銷路落,生活程度高,經理先生說要給他減薪,補一點虧損。因此,他實在沒有再住下去的可能了。……
「從此,我又要開始念經吃素的生活了。」他苦笑──那種不自然的笑,多奇異!它能給你軟,給你酸,彷彿吃了醋溜魚。只有還未離校的時候,我是時常看見這種苦笑的。那時他也這樣的冷靜,這樣的沉默。整天枯坐書齋中,像在唸書,又像在沉思,其實誰能知道他在做些什麼呢。他快樂的時候很少,我們卻很喜歡吵,喜歡鬧,整天想尋開心。「你看,他那副冷峻的神氣!」我有時耐不住他的沉默,故意對人這樣說。聲音很響亮,意思是叫他聽見,但他卻裝著像理不理的樣子,一味的苦笑。
「但是,我們以前不是很羨慕教書匠的麼?」我說,記起了我們以前熱中於教員生活的事。
「那時,我們全是傻全是呆,一點不明白社會的情形,只是一味的空想,你大約還記得,我們那時候以為:教書是愉快,自由,神聖而且廉潔。我們幻想著幸逢女校,還可以同女生發生幾件豔麗的羅曼司。但是現在──」他又苦笑了,我卻沉默著不答。他是從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顯然他是給教書的苦味所激動了。
「我求求你們,不要說這種乏味的話──」妻一面說,一面高擎起酒杯,「弋琪君!請再乾盡這一杯!」
我們聽到她的說話,也就竭力的振作精神。於是一陣熱烈的碰杯聲,在沉沉的夜氣中蕩漾到各處。
客廳上開亮了電燈,水綠色的燈光下妻在彈著愉快的鋼琴。
二
從那天以後,他就差不多天天來了。開始那幾天,我們似乎還有一層隔膜,於接待中,還不免攙雜些虛偽的客套。但是過了不久,我們就恢復了求學時代的親密,妻也很熱誠的歡迎他來。他也似乎很快樂,雖然還是以前一樣的沉默,但是那層憂鬱的面容,卻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一來,總是照例的坐在窗前。進門的時候,他總是照例的半天不說話。沒有寒暄,也沒有問好。靜默了一會,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來,照例的說一句:
「為什麼這樣沉悶呢?」
他說這句話,像是不得已似的,並不希望有人回答。
「我想聽一次鋼琴──」接著他就照例的要求妻彈琴。有幾次,妻雖很疲倦,想拒絕,但是看到他那懇切的面色,又不得不在鋼琴的面前坐下了。
熱情麻木了疲──倦,
戀愛充實了空──虛;
人們只有找到愛──
才算不是空過一世。
妻總是照例地彈著同樣的歌,他也愛聽這個同樣的調子。那種愉快的琴聲,彷彿很使他感動。他惘然地站在妻的背後,兩眼無神的望著琴譜。
因為我們摸到他的脾氣,了解他的性情,所以他來也好;去也好;說話好,不說話也是一樣。他坐在窗前,無聊地翻書,或者注視著在窗外過往的浮雲。我們卻照舊的做著工作,彷彿沒有他在房裡一樣。四周很靜寂,只有蕭蕭的落葉聲可以聽見。他這樣的默坐了一會,好像覺得沉悶,總是坐不到半點鐘,就匆匆的出去了。
「出去玩玩罷。」有一天,他捻著短髭說,「我覺得很悶!」
「你請的是那一個?」我笑著問。
「你們兩位。」
「但是我的稿還不曾謄好,」我說,「這篇東西今天是要付郵的。」
「那密賽司金呢?」他苦笑著問妻。
「我麼?」妻沉吟著說,看一看他的臉。「自然可以奉陪。」看她的神氣,顯然是勉強答應的。
「謝謝。」他很有禮的向妻鞠了一躬。
妻臉紅紅的,笑著向我說了一聲「再會。」
我惘然地聽他們走下了樓。
從此,他就每天要妻出去散步。妻呢,也是有可無不可的跟著出去。
他們走的並不遠,大約就在附近馬路上打了一個圈子。我每次計算,沒有寫上三頁稿,他們就手挽手的回來了。他們的態度,真是出我意外的親密。每次走進走出,總是夫婦一樣的手握手,肩並肩的。我懊惱妻太放蕩、太浪漫,在一個丈夫的朋友面前,我覺得是不應該這樣過分親暱的。
戈琪的愉快,也是增加我的疑慮的原因。他出去的時候,好像很憂鬱;但是經過一次走,卻像枯了的野菊重蘇的一樣,精神頓覺蓬勃得像個小孩。他雖然還是同樣的鎮靜,同樣的沉默,可是從那掩不住的笑容看來,他的心裡是在激動著愉快的狂潮的。
「天氣多美麗!」同妻散步回來,不論天晴或陰雨,他總是這樣的讚嘆著說。在這短短的感嘆語中,可以看到那不可遏抑的熱情。
「不,天氣並不見得好呢?」我反對說,差不多是故意的。他照例的說好,我就照例的說壞。我自己也很驚異,看見他那樣快樂,心裡就覺得十分不快。雖然他們散步的時間並不長,走的地方並不遠,但是他們出去的次數多了,我總覺得有發生曖昧事的可能。「或者──在偏僻的小巷裡──」我時常這樣想,但立刻又給自己對於妻的信任否認了。的確,妻是貞潔的。她對自己的愛情,還同結婚前一樣的專摯。「結婚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話征之我們的歷史,是不正確的。「難道為了一個新交的朋友,她會犧牲了對於自己的忠實麼?」我這樣自問,又即刻給自己寬解,「這是無論如何不會的,簡直是不可能!……」
我詛咒我自己的多疑、量窄、心地不光明,而且頭腦腐舊。「但是人──」我又時常這樣想「多半是靠不住的。誰能永遠保證自己的愛妻?那個女人不是水性楊花的?而且那個寡言的戈琪,未必不是貌誠心奸的痞子罷?……」因此,怎麼也擺離不掉在我心目上日漸滋長起來的猜疑。我覺得妻已對我疏遠了,不然為什麼天天同他出去散步呢?怪不得這幾天來,她時常嘔我的氣:姑息一隻貓,任憑牠打翻我的墨水瓶,喔,這可不是她變心了的證據麼?而且她愈愛打扮了,花枝招展的,裝飾得像個未嫁的姑娘。不燒飯,也不煮菜。洗衣服,更休想她來動手。如果這不是她變心的象徵,豈不怪?她整天望著窗外,似乎在等著他。他一來,她的舉止就活潑了、話語就響亮了、態度就柔嫩了,鋼琴的聲音也似乎更其嬌媚了,嘸,這可不是又是一種證據?「這定是──」我時常給自己下判語,「一個棄夫如遺的蕩婦!」這樣想時,我就會不自覺的打起寒噤。因此我恨妻真是出於意外的澈骨了,這種心理上的變化,著實使我自己吃驚。
我想妻的頭,擰她的腿,而且踏扁她的嘴。
「你這畜生!」有時我覺得無所發洩,總是借貓出氣。
貓
一
妻愛貓。
她說貓的溫柔就像未出嫁的姑娘;馴善就像喪了子的老婦;捕鼠時候的倔強,又像希臘古神話裡的英雄。蹲在你的膝上,或者睡在你的懷裡,猶如一個心愛的兒,使你感著滿是愛,滿是痛的甜蜜。那股不可抗拒的體熱,從牠絨絹一樣的毛裡,傳到你的身上,就會使你感到擁抱著情人一樣的溫軟。你撫摩,牠就俯伏著不動;你逗,牠就在你懷裡跳著玩。如果你偶不留心,牠就像個孩子似的溜到地上,瞇著眼,挺著鬚,笑似的向你望。牠既不像家犬一樣蠢,又不像野兔一樣滑。忠誠,機警,那樣的伶俐,美麗,不叫你不歡喜。
妻愛...
目錄
貓
湖上
牙痛
侏儒
夢醒的時候—紀念胡維通伯父
梨—一個婦人的自述
山谷之夜
曖昧
貓
湖上
牙痛
侏儒
夢醒的時候—紀念胡維通伯父
梨—一個婦人的自述
山谷之夜
曖昧
商品資料
出版社:崧燁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日期:2023-05-15ISBN/ISSN:9786263573413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176頁開數:2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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