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食指：一個正直人的生命〉

▍原詩

　　〈瘋狗〉／食指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後，

　　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

　　彷彿我成了一條瘋狗，

　　漫無目的地遊蕩人間。

　　我還不是一條瘋狗，

　　不必為飢寒去冒風險，

　　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

　　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

　　狗急牠能跳出牆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

　　就能掙脫這無形的鎖鏈，

　　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

　　放棄所謂神聖的人權。

▍析文

　　食指，原名郭路生。他的詩70年代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這首〈瘋狗〉寫於1974年，而1968年寫的〈相信未來〉則在老三屆中廣為傳誦。

　　對於食指，我像對一個真正有良知的詩人一樣尊敬。把他的詩放在首篇析義，一是因為他的詩對和他同時代寫現代詩的詩人有極大影響；再就是，對於他現在深受疾病折磨，精神苦難，再也寫不出詩來的狀況，表示我的悲哀和深深的慰藉！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後，／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彷彿我成了一條瘋狗，／漫無目的地遊蕩人間。」戲弄！整整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它微不足道。對於歷史的長河和齜露出狗的牙齒的社會，一個正直人的生命，微不足道！沒有「人」的尊嚴可談，連我們自己都不再把自己當作人看。我們開始漂泊，逃避被「人」撕咬的災難，我們尋找一種溫情和慰藉，以便可以對自己說：活著，還是值得的！在旅途和流浪的道路上，我們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面目骯髒，靈魂疲憊，我們的臉因為絕望而變形！成為一條狗的樣子。嗷，一條瘋狗！

　　「我還不是一條瘋狗，／不必為飢寒去冒風險，／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如果真是一條瘋狗。那牠就會被拒絕於同類之外。牠孤零一個，充滿仇恨！

　　與落葉為伍，以荒墟為家園，牠獨自體驗著生存的艱辛、諷刺和悲哀的核心。牠還能咬誰呢？牠的嘴只為咬自己的身體而生，牠的嚎叫只給太陽和落日籠罩的山巒、河流聽，牠在孤獨中接近了生命的本質。啊，食指，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心甘情願！在劫數中把自己澈底地完成！但我不是一條瘋狗，我不曾達到這種地步，我的生命未曾達到那樣的地步。這是使人淪陷的悲哀，喪失了人格又無法接近混亂中閃爍著光芒的核心！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狗急牠能跳出牆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如果真是一條瘋狗，牠可以報復，牠可以用牠的牙齒發洩仇恨；使侮辱過牠、殘害過牠的人留下恐怖的回憶，在他們的肉裡、血裡打下烙印，讓他們為犯罪和靈魂的醜惡付出代價。如果真是一條瘋狗，那牠可以以暴力回擊暴力，以凶殘回擊凶殘。食指，我們做不到！這是我們血液的悲哀，這是善良的悲哀。我們跳不出牆院，我們只能慘叫著、躲閃著；我們充其量詛咒自己，痛恨自己。我們根本就不是行動的人，我們只能在幻想中讓惡魘和死亡把自己吞沒，在默默忍受中結束自己被夢想纏繞的一生。

　　「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就能掙脫這無形的的鎖鏈，／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放棄所謂神聖的人權。」嗷，天哪，別去！別去那兒。那只能是死亡，那陰影的雙翼在我們前方搧動著，發出美妙的啼鳴。如果真是那樣，成為一條瘋狗就沒有了捆縛人的尊嚴的鏈條，就沒有侮辱和掙扎、摧殘，如果真是那樣！那「人」確實算不了什麼，活著也沒有什麼奇妙的。可我明白這瘋狗暗喻著什麼，那無憂無慮的奔跑，那瘋的美妙境界，只有在死亡的疆土上才能完成。在「活」的國度，鎖鏈是永遠準備好了的！回來吧，食指！看看你的愛人——詩歌，抱緊她！在她眼裡看見人的尊嚴，不可侮辱的精神，肉體的疼痛、恥辱，向著世界打開你的愛人！生存只在反抗中才叫「活」。而在一個不尊重人的國度，根本就沒有「神聖的人權」！

〈評食指：一個正直人的生命〉

▍原詩

　　〈瘋狗〉／食指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後，

　　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

　　彷彿我成了一條瘋狗，

　　漫無目的地遊蕩人間。

　　我還不是一條瘋狗，

　　不必為飢寒去冒風險，

　　為此我希望成條瘋狗，

　　更深刻地體驗生存的艱難。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

　　狗急牠能跳出牆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

　　就能掙脫這無形的鎖鏈，

　　那麼我將毫不遲疑地，

　　放棄所謂神聖的人權。

▍析文

　　食指，原名...

　　析文終於寫完了，我好像把我的生命澈底總結了一遍。

　　

　　我的血都從體內流出來，凝聚在作品裡。當我寫完〈飢餓〉析文的最後一個字，我能聽見生命離開我，在遠處消逝的聲音。我把自己掏乾了！

　　在寫作此書時，整整幾個月，我陷入神經質的狀態。我的整個生命和每一篇作品共同震盪，我的激情和理智全都達到了極限。好幾次我感到我要崩潰，我的肉體承受不了我的情感，錯覺、迷亂、癲狂、幻象經常出現，甚至在夜深和黎明醒來時。我感覺到死亡接近我，只是由於我對詩歌的虔誠，它才從我身邊走開。而數次歇斯底里的發作，至今仍使我對被我傷害了的那些朋友和我的女友懷有深深的歉意！

　　關於此書選析的宗旨，我想說明一下。

　　第一，我是本著真誠、生命感強、技巧較高為原則來挑選做析的詩作的。我希望我選的詩代表或接近每位作者的最高水平，呈現出每位作者獨特的風貌（這是就目前所創作出的作品而言）。這是我反覆權衡我所能搜集到的每位作者的詩作的原因。我希望最後定下的詩沒有背離我的願望。從而，使這本書中的選詩，儘管它只有五十七首，卻可以代表中國當代的先鋒派詩歌，表現出它們目前達到的最高的水平。

　　第二，本書析文有三種寫作方式，每種寫作方式都和做析的詩的風格密切相關。對於技巧較高的詩歌作品，我以純技術性分析的方式來寫，努力吃準作者的意圖；同時獻出我的意見，力圖在詩歌語言上有所創新和貢獻。對於那些抒情性較強的詩篇，其感染人的地方在於作者情感的強烈和詩句的力度；對於這些篇章，也許技術上可談的並不多，因此我是以我的情感和作者的情感交融的方式來寫，力圖為讀者創造出一個更加完整和遼闊的詩歌世界，使讀者看到一首優秀的詩是怎樣和一個理想的讀者一起共同完成的。在這樣的析文裡，我的最大願望就是我所寫出的要獨到、深刻；包容析詩的情感和範圍，但要提出更加廣闊和震撼的東西。這種類型的析文共有八篇。再有就是介於二者之間的詩歌作品，我是用技巧分析和情感交融糅合在一起的方式來做析，不放過可做技術性分析的句子和段落，這樣的析文共有十二篇。

　　第三，我不願寫那種乾巴巴的、純分析的、理性十足的解析文章，那樣的文章很多人都可以做。我要使用我的獨特的解析和批評方式，那就是：給文章注入感情。我將盡我最大的可能去把握對作品理解得準確、剖析得犀利和評論得公允，但我要讓我的血在文字裡流動，要讓讀者在我的文章裡看見一個真實的生命和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著普通人的情感和夢想，有著別人體會不到的悲哀。我要跟你們說我的心裡話，講我活著的所有心事，而不是讓你們看到我在做文章。我的每篇析文都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一個獨特的世界，裡面就是一篇一篇的詩，兼備評論的素質但洋溢著個人的激情，最後，希望還有思想家的深度。它是否成功還要讀者來決定，但我本能地感覺到，對於我情感加入的部分和批評的形式，稱讚與指責都會來自於它們。

　　第四，一些詩人的作品由於沒搜集到而未能做析，如方含、鄒進、楊黎、魏志遠等，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我只能憑自己訂閱和購買的報刊雜誌、詩集，以及收藏的油印刊物來挑選，同時四處零散地尋找，實在沒有辦法。還有，未能挑選更多更年輕的、沒沒無聞的詩人的作品，我已是盡量尋找了。這是我的一個很大的心願，為發現出色的孤獨的詩人而努力。但至我截稿，未能再有收穫，這是此書的一個最大的遺憾。

　　第五，本書詩歌和析文的排列順序沒有評定個人高低的意思，完全是根據析文的長短，詩歌風格和析文的情緒、類型，以及讀者閱讀本書時心理的變換而安排；它是為了節奏穿插排列的，沒有高低之分。

　　第六，我的每篇析文都是和作者的交談。我認為它們就像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談讀了他的詩後的感覺和意見，只不過我是寫在了紙上。它們是絕對真誠、坦率，不含有私人偏見的。也許有的地方有誤差，也許有的地方使某些作者不愉快，我請求他們原諒，希望他們不會計較。我是和這些詩人真心相愛的，否則不會激動和瘋狂到那個地步。這一點，文章可以作證。

　　每位讀者對作品的進入和閱讀是產生的衝動，是一篇詩歌作品的最後完成；它必須由具有相應感悟力和創造力的讀者來配合。這又恰恰好似兩顆骰子的滾動，由最後它們二者呈現的點數之和來揭示一個命運。它們創造了一個結果：詩歌、人類有可能到達和超越的精神內涵！

　　最後，我要對原負責此書編輯工作的關正文同志表示感謝。沒有他的信任和經常的督促，很難想像我會完成這本我一開始不是那麼情願寫的當代先鋒派詩歌的導讀。

　　向所有在我寫作過程中支持過我的詩人，信任並催促我完成此書的朋友，表示深深的感謝！

　　析文終於寫完了，我好像把我的生命澈底總結了一遍。

　　

　　我的血都從體內流出來，凝聚在作品裡。當我寫完〈飢餓〉析文的最後一個字，我能聽見生命離開我，在遠處消逝的聲音。我把自己掏乾了！

　　在寫作此書時，整整幾個月，我陷入神經質的狀態。我的整個生命和每一篇作品共同震盪，我的激情和理智全都達到了極限。好幾次我感到我要崩潰，我的肉體承受不了我的情感，錯覺、迷亂、癲狂、幻象經常出現，甚至在夜深和黎明醒來時。我感覺到死亡接近我，只是由於我對詩歌的虔誠，它才從我身邊走開。而數次歇斯底里的發作，至今仍使...

【自序】

【輯一】詩歌選析
評食指：一個正直人的生命
評芒克：悲劇的最後完成者
評楊煉：夢想中的光
評多多：永遠地愛，直到進入黃土
評江河：我知道什麼叫幸福
評駱一禾：我的恩人，大太陽
評石濤：神聖、純淨的時刻
評北島：在思想的籃子裡
評張真：裸露出來的神經
評李路：比良知強大，比愛永久
評張棗：生命中數不盡的微妙事情
評萬夏：靈魂的暈眩和疼痛
評王寅：遠山傳來的簫聲
評菲野：寫在血裡的詩句
評孫文波：信念的明朗和良知
評姚振函：對土地和生命的讚歎
評韓東：我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兼談「口語詩」
評呂德安：溫柔的愛把靈魂打開
評莫非：在詩歌和我們生命的中間
評柏樺：這樣的光芒，這樣的慘痛
評一平：面向死亡，在大地之上
評海子：它們被含在我的心中
評陳東東：不可污辱的，不可缺少的
評李亞偉：奔著死亡的方向走
評孟浪：生存內部的殺戮
評吉狄馬加：在死者和生者的靈魂之間
評林莽：整整一生我們都在請求的
評陸憶敏：在獨自一人的舞蹈中
評江建：為了對母親的愛
評田曉青：被語言照耀的罪惡
評歐陽江河：即興的死亡的舞蹈
評菲野：青春，激蕩並狂怒起來
評伊蕾：內心抵抗、掙扎後的景象——兼談「女性詩歌」
評陸憶敏：為了夢想做過的
評黑大春：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孩子
評西川：飛翔著掠過的聲音
評牛波：冬日森林的火焰
評石光華：以神賜的聲音為歌
評王家新：永恆的事物前的塵埃
評多多：在人類生命活動的風暴中
評芒克：搏鬥啊，活下去並為此搏鬥
評開愚：在雨水裡飄蕩的挽歌
評藍角：被愛的清輝照耀的
評周亞平：我們唯一的果實
評趙野：以寬懷的方式理解
評根子：獨自面對被掠奪的大地哭泣
評王小妮：純粹的本真的你
評刑天：流淚的羊眼
評貝嶺：在輝煌的精神的劫難中
評嚴力：響徹著音樂的火堆
評劉茂盛：贈送給生者的禮物
評王家新：在旋轉的陽光中
評翟永明：向生命的源頭走
評孫文波：孤獨地感知著的靈魂
評大仙：文字相連產生的顫動——兼談「純詩」
評小君：一個女人的夢幻和迷失
評雪迪：在夢魘的場景裡出現
跋：骰子滾動

【輯二】這些文字會發光‧雪迪訪談錄
回憶《詩歌報》
雪迪訪談錄／Alexandria Shang
光與黑暗——採訪詩人雪迪／愛德華‧鮑克‧李
採訪雪迪／楊小濱
心裡有詩，我生活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國土／雪女
骰子滾動不停／張後

【後記】雪迪：談詩

【自序】

【輯一】詩歌選析
評食指：一個正直人的生命
評芒克：悲劇的最後完成者
評楊煉：夢想中的光
評多多：永遠地愛，直到進入黃土
評江河：我知道什麼叫幸福
評駱一禾：我的恩人，大太陽
評石濤：神聖、純淨的時刻
評北島：在思想的籃子裡
評張真：裸露出來的神經
評李路：比良知強大，比愛永久
評張棗：生命中數不盡的微妙事情
評萬夏：靈魂的暈眩和疼痛
評王寅：遠山傳來的簫聲
評菲野：寫在血裡的詩句
評孫文波：信念的明朗和良知
評姚振函：對土地和生命的讚歎
評韓東：我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兼談「口語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