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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鮑頓打了通電話——那個跟我同名的約翰．艾姆斯．鮑頓，他人還在聖路易，但依然打算回家一趟。葛洛莉過來告訴我這件事，神情期盼中帶點焦慮。她說：「爸聽到他的聲音高興得不得了。」我想他遲早會出現。這孩子讓人極為失望，令人傷心沮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或許我該說「這個男人」，因為他已經三十好幾，不，他肯定已經年屆四十。他不是長子或老么，也不是最聰明或最勇敢的，但卻是最得寵的。我想我說不定會跟你講些有關他的事情，或者把我該講的告訴你。改天吧，我自己得先想清楚。等我有機會跟他談談之後，說不定我會覺得不必給自己添麻煩，什麼也不用跟你說。

老鮑頓急著想見到他。鮑頓的子女都很優秀，但他似乎最掛念傑克。這孩子是迷途的羔羊、迷失的浪子、早慧的天才，但誰都不可擅加批評。我常說我們絕對不值得領受天父的愛，甚至每星期最少說一次。儘管如此，看到凡間父母對子女的溺愛，心中依然有點惱怒。（我知道、也希望你長大之後會很傑出，即使你不傑出，我也會毫無怨尤地愛你。）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在黑暗中醒來，想著何妨像往常一樣走去教堂。我確實留了一張字條，你母親也看到了，情況才沒有變得更糟。（我承認我後來才想到要留字條。）她似乎以為我打算獨自離去，悄悄嚥下最後一口氣——其實我認為這不失個好主意，我有點擔心自己臨終前的幾小時，你會知道那是什麼光景，我卻無從得知；換句話說，你看得見我的一生如何謝幕。你母親非常關切這一點，我當然也是。但我經常忘記，我已不相信自己的身體很可能說走就走；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覺得不錯，胸口偶爾才發痛，因此經常忘了自己有病。

醫生告訴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要小心，還警告我不要爬樓梯，這表示我得放棄書房，這著實難以照辦。他勸我每天喝一小杯白蘭地，這點我做得到，我每天早上在儲藏室裡站著喝一杯，但我一定會拉上布簾免得你看見。你母親看了覺得很好笑，她說：「如果你稍微享受一下，說不定功效更好。」你母親對飲酒抱持這種態度，我則比較保守。上次她帶你去看醫生，醫生說如果你將扁桃腺切除，說不定會更活潑，她以為醫生認為你出了問題，擔心得不得了，我只好倒杯我的藥用白蘭地給她。

她想把我的書搬到客廳，把我安頓在那裡，為了不讓她擔心，我也許會同意。我跟她說，我沒辦法延長自己的壽命，她回答：「沒錯，但我也不希望你折損了壽命。」一年前，她會用「neither」一字，我很喜歡她說話的方式，但她覺得為了你，她應該有所改進。



誠如先前所言，我在夜裡走去教堂。月光無比皎潔，我們總是無法完全適應夜間的世界，想來真是奇怪。我見過無數次月光明耀到足以投下陰影。風還是風，吹拂著同樣的樹葉，日夜皆然。小時候我通常天亮之前就起床，出去打水，撿拾柴火。當年和現在非常不一樣，我記得自己走到漆黑的戶外，黑夜有如一片遼闊、冷冽的海洋，房舍、棚子和森林全都漂浮在其中，似乎正準備揚帆而去。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冒然闖入，現在依然如此；黑夜似乎主宰了一切，僅是踏出大門就有所僭越。今天清晨，月光下的世界似乎是個我一直想深交的老伙伴，但就算真有機會我也錯過了。奇怪的是，我對自己也有點這種感覺。

不管如何，我覺得我必須走去教堂，開門進去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我心中只有這個念頭，竟然忘了你母親可能會擔心。這些日子以來，我真的記不得自己來日無多。我確實感到疼痛，但誠如先前所言，疼痛的頻率不高，甚至不太劇烈，結果明知應該要小心，感到疼痛時卻毫無提防。

我得多注意自己的狀況。前幾天我跟以前一樣想把你舉起來，但以前你個子比較小，我年紀也沒這麼大。看到你母親滿臉焦慮地瞪著我，我才領悟這個舉動有多愚蠢。但我好喜歡你緊緊攀住我的感覺，你好像是一隻樹上的小猴子，一把小男孩的瘦骨，一身小男孩的力氣。



我想我有點離題了，讓我再回頭說說你的族譜，我還有很多事可說呢。我先前提過，祖父曾經加入北軍的陣營，他以為他應該跟普通士兵一樣上戰場，但軍方說他太老了。他們告訴他，愛荷華州有個他可以加入的老人軍團，軍團中的老人不必打仗，只要看守補給品和鐵路就好了。祖父聽了非常不悅，最後他終於說服軍方，讓他以軍中牧師的身分到前線，雖然他手邊沒有任何證明文件，但父親說他亮出那本希臘文的《聖經》就行了。我還保有那本《聖經》，或該說僅存的部分，聽說《聖經》曾掉到河中，之後一直沒有妥善整理，最後變得破舊不堪。我沒記錯的話，當時祖父身陷倉皇撤軍之中，其實不妨說是北軍大敗潰逃。我們前往堪薩斯州尋找祖父的墳墓之前，父親收到的正是這本《聖經》。



父親和我都在堪薩斯州出生，原因在於祖父為了協助「自由之土人士」推動投票權，而從緬因州遷居此地；另一個原因是憲法投票在即，結果將決定堪薩斯州是否以蓄奴州加入聯邦。當年許多人基於同樣的理由來到此地，也有很多人希望堪薩斯州加入南方，特地從密蘇里州遷居至此，因此這裡的情況變得有點難以收拾。父親曾說過去的一切忘了最好，他不喜歡提到那時期，結果造成了他和祖父之間的心結。我讀了很多關於那些事件的書刊，我認為父親說的沒錯，大家早就忘了，不提也罷。我們當然應該記取重要的往事，但自從那時之後，世界出了這麼多的問題，大家也找不出時間來緬懷堪薩斯州了。



我還小的時候，我們搬進了這棟房子。多年以來，家裡沒有電只有煤油燈，家裡也沒有收音機。我記得母親很喜歡廚房，那時的廚房當然和現在非常不同，我們只有一個冰盒、抽水水槽、碗櫃、木造爐子，那張舊桌子和儲藏室則一直保留到現在。她的搖椅跟爐子靠得很近，甚至不必站起來就能打開爐門，她說這樣才不會把東西燒焦，還說我們不能浪費任何食物。這話倒是沒錯，但她時常把東西燒焦，上了年紀之後更是頻繁，我們還是把東西吃下去，以免浪費。她喜歡暖烘烘的爐子，但爐火讓她打瞌睡，洗衣服或是做果醬時特別容易睡著。喔！主保佑她，她有腰痛還有風濕病，她也經常喝一點威士忌來止痛。她晚上向來睡不好，我想我遺傳到這一點。她說連貓打噴嚏都能把她吵醒，但是當星期日的大餐在離她一臂之遙的爐火上冒著焦煙時，她卻能酣然大睡——我們家嚴守安息日的作息，所以我們在星期六就能提前知道星期日的飯菜是什麼。我特別記得燒焦的青豆和蘋果醬。



我第一次勸你母親不要在星期日晚上燙衣服時，她聽了相當訝異。她一向忙個不停，很難叫她歇手，就算以安息日為由，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奏效。但她想知道習俗而且決心遵循，一聽說閱讀不算工作，頓時鬆了一口氣。我自己也不認為閱讀是工作，因此她現在坐在餐桌旁抄寫喜歡的詩句以及各種小常識。她這麼做是為了你，因為我走了之後，她必須為你立下好榜樣。她說：「你最好告訴我該讀哪些書。」於是，我取下那本破舊的《約翰．鄧恩詩集》，這些年來他的作品對我意義重大。「雖僅短暫一眠，醒來已成永生／死亡將不復有，死神行將就木。」鄧恩寫了許多優美的詩句，你若還未接觸他的作品，我希望你展卷一讀，你母親正學習欣賞他的詩作。我真希望有錢買些新書，我的書大多數都與神學有關，要不就是一些戰前的舊旅遊書，我確定以前讀過的一些紀念碑和奇觀，現在都已不存在了。

你母親常到公共圖書館借書。圖書館和這附近大多數機構一樣，長久以來資源不足。上次她借了約翰．福克斯（John Fox）的《寂寞松林道》（The 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整本書殘破不堪，僅用膠帶修補，但她讀得津津有味，完全融入在書中世界，我準備了炒蛋和烤乳酪三明治當晚餐，好讓她繼續閱讀。多年前人手一冊當時我就讀過了，但我不記得自己特別喜歡。



小時候我聽過一樁鄉間的謀殺案，凶器是把單刃獵刀，據說已被丟到河裡，每個小孩都傳過此事。有個老農夫在穀倉擠牛奶，遭人從背後攻擊，主嫌是個有把獵刀的男子，他向來以此為傲，經常拿著四處炫耀，結果他差點遭判絞刑。據我猜想，他拿不出獵刀，大家也找不到獵刀的下落，便認定他把刀丟進河裡。但他的律師辯稱，說不定獵刀遭人偷走，行凶之後把刀丟進河裡或是帶刀逃逸。這個推論聽來似乎合理，更何況全世界也不只他有這種獵刀。大家想不出他行凶的動機，最後還是把他放走了。

在此之後，大家不知道該怕誰，心裡反而更驚慌。擁有獵刀的那個男人則一走了之，時有謠傳他在附近出沒。這個可憐的傢伙有個妹妹住在這一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親人，因此說不定謠言是真的。大家總在耶誕節前後聽到這個謠傳。



這事讓我非常擔心，因為父親曾帶著我把一把槍丟到河中。祖父戰前在堪薩斯州取得一把手槍，他遠走之後，把一條舊軍用毛毯留在父親家，毛毯捲成一團，還用繩子束著。得知祖父過世的消息之後，我們把毛毯攤開，裡面有幾件泛黃的襯衫、幾十張講道辭、幾捲繩子捆著的紙張和一把手槍。我最感興趣的當然是那把手槍，那時我比你現在的年紀大多了，但父親非常不悅，這些祖父留下的舊物令他作嘔，所以父親把它們全都埋到地下。

父親挖的洞絕對有四英尺深，我很驚訝他為此事花了這麼多工夫。他把那堆東西丟進洞裡，然後把洞填平。我問他為什麼把講道辭也埋起來——那時我一看到寫了字的紙張就以為是講道辭，後來證實我想的沒錯。洞裡還有一疊信，我知道那些是信，因為把洞填平不到一小時後，父親又把洞挖開，取出襯衫和信件，再把手槍埋起來。一個多月後，他挖出手槍丟到河裡。如果他沒挖出來，手槍現在就埋在後院的籬笆下，大概在地下一、兩英尺。

他什麼都沒跟我說，只在把笨重的槍丟回洞裡時說了一句：「你別碰。」隨後叫我拿著那疊講道辭，自己則抖抖那些舊襯衫，把它們摺好。他叫我把紙張帶回屋裡，我依言照辦，然後他又把洞填起來，在上面用力地踩了又踩。大約一個月之後，他挖出手槍，用借來的大槌子盡可能地擊碎，然後把碎片包在一塊粗麻布裡。他帶著我沿著下游走，一直走到離我們平時釣魚的地方很遠之處，然後使盡全力把那些碎片扔到河水中。我覺得他似乎希望碎片根本不存在，他好像認為丟到大海裡也不見得安全，只要能讓碎片永遠消失，無論碎片埋藏在何處，他都願意再找出來重新處置。誠如我先前所言，那是一把笨重的舊槍，把手上的裝飾很像鑄鐵散熱器上的紋路，我似乎記得那冰涼的觸感、重量以及留在手心的鐵鏽味，但我很清楚父親不准我碰槍，這些記憶更可能來自一枚銅板。老實說，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解釋他和祖父之間的爭執，所以我覺得那把槍一定牽涉了某些重大刑案。

父親在抽水唧筒旁邊洗了那兩件舊襯衫，倒掛在母親的曬衣繩上，我確定他打算等衣服乾了再燒掉。泛黃的襯衫上沾滿了汙點，衣袖在風中前後搖擺，看來實在不雅。襯衫破舊不堪，上下顛倒，簡直像是一頭待宰的鹿。母親出來一看，馬上把它們收下來。在那個時代，女人家頗以清潔的本事為傲，特別是白色的衣服。洗衣服是個大工程，母親作夢都沒想過熨斗或是洗衣機之類的玩意，她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揉，每件衣服洗得乾淨潔白，實在了不起。那時候女人都在星期一洗衣服，電力剛普及時，這裡只有天亮以前和晚餐左右的幾小時有電，讓人處理一些家事；每個星期一多了額外幾小時，方便洗衣服。

好了，母親沒辦法忍受襯衫可憐的模樣，她堅信鄰居以曬衣繩上的衣物評斷她的為人，而我不得不承認她想的沒錯。但她考慮的不止這一點，父親有句最喜歡的經文，〈以賽亞書〉第九章第五節：「戰士在亂殺之間所穿戴的盔甲，並那滾在血中的衣服，都必作為可燒的，當作火柴。」。母親一定曉得父親的打算，也認為這樣做有點不敬。不管如何，她收下那兩件襯衫，徹底清洗，還把襯衫泡在漂白水裡泡了一夜，然後再洗一次，直到滿意為止。最後襯衫上只有幾個她說是墨汁的汙點和黃褐色血跡。她把襯衫吊在葡萄藤下，以免讓人看見。曬乾之後，她把襯衫收進屋內，仔細燙平，邊燙還邊唱歌。處理完畢之後，襯衫上雖然還有些汙點和破洞，但看起來有模有樣，然後她把襯衫摺好——襯衫潔白工整，看起來彷彿是塊大理石，最後她把襯衫放進麵粉袋，把麵粉袋連同襯衫埋到籬笆旁邊的玫瑰花下。父親和母親的想法有時顯然不太一致。

我應該稍微挖挖，看看那些襯衫還剩下些什麼。母親花了這些工夫，如果只剩下一堆殘渣，未免可惜。我個人認為把它們燒了不失為明智之舉。



有次我鼓起勇氣問父親，祖父是否做了壞事，父親說：「良善的主自有判斷。」這話令我相信祖父一定犯了某些罪。家裡有張祖父的舊照片，照片中的他已經上了年紀，你看了說不定就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想。照片中那個一頭亂髮、獨眼的糟老頭很像祖父本人，老頭的鬍子歪斜，鬍鬚僵硬，看似沾了油漆任憑風乾的刷子。他惡狠狠瞪著鏡頭，好像忽然遭到可怕的指控，一時想不出該如何為自己辯護。我想他心中一定充滿罪惡感，不然怎麼可能露出這種表情？

因此我認為祖父曾犯下大罪，父親企圖隱瞞，我雖然不知情，卻間接受到牽連。我這麼想也無可厚非。若沒看到那支手槍，說不定還沒關係，但看到之後便如此堅信。根據我的經驗，罪惡感能從最小的縫隙中冒出來，像水一樣漫延四方，流竄到各個角落。我相信父親多少企圖隱瞞祖父不名譽的過去，但我也曉得，發生在堪薩斯州的往事就讓它過去吧。

那個農夫遭到謀殺後，我認識的小孩全都不敢去擠牛奶。如果能把牛牽到門口，蹲在穀倉門口擠牛奶，那麼他們或許願意一試，但牛通常不聽話，於是小孩子還是不敢。到了晚上，小孩們還牽著狗在穀倉外面守候，以防陌生人入侵。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多年。謀殺案的故事流傳在小孩之間，傳了一代又一代，直到嫌犯可能已經成了老頭子為止。大人不得不接下擠牛奶的工作，但他們沒耐性，擠牛奶的時候太用力，母牛也變得急躁，導致牛奶產量大減。鎮上後來又謠傳雞舍裡躲了壞人，孩子們聽了害怕，不是不敢到雞舍撿雞蛋，就是在慌張中漏撿好幾顆或是把蛋打破。過一陣子又傳出有人藏在棚子、閣樓或地下室裡，整個小鎮人心惶惶，孩童更是大受影響，特別是那些年紀較小的孩子，他們聽多了不同的謠言，幾乎忘了謀殺案發生之前的日子，而把恐懼視為家常便飯。這些雜務在那個時代真的很重要，如果附近三、四個鄉鎮的農場每天都減產一品脫的牛奶，每戶人家每天都少撿幾顆雞蛋，二十年下來損失必然相當可觀。我不曉得現在還有多少小孩記得那樁謀殺案，或是依然怕得不敢幫忙雜務，害得地方產業持續受到打擊。

每個人一看到穀倉或棚子中人影閃動或是傳出某種聲音，莫不嚇得奪門而出，大家也都有過類似的遭遇。我記得露易莎曾說，我們應該祈禱讓那名嫌犯改信主。她認為與其祈求主處處干預、事事守護，還不如直接感化壞人，這樣一來，那些不曉得此事、或者擠牛奶前從沒想過禱告的人，也都能受到主的庇護。我們都覺得這是明智、成熟之舉，我們確實也虔誠地為他祈禱，但只有主知道成效如何。如果哪天你和托比亞斯聽到這個故事，我跟你保證，那個壞人最起碼已經一百歲，不可能傷害任何人。



祖父和父親起過爭執，所以我約略曉得那幾件襯衫和那支手槍是怎麼回事。那天祖父像往常一樣跟我們一起上教堂，父親講道約五分鐘後，祖父就起身離去，我記得那天講道的主題是「你想百合花怎麼長起來」。母親叫我出去找祖父，我看到他沿著小路往前走，便拔腿追過去，但他用那隻好眼睛瞪著我說：「回你該去的地方！」於是我就回家了。

祖父晚餐之後才回來，我和母親正在廚房收拾碗盤。他走進來，逕自切了一塊麵包，看來連話都不說就想走，父親剛好進屋，站在門口看著祖父。

「牧師先生。」祖父看看父親說。

父親說：「牧師先生。」

母親說：「今天是星期天，是主日，也是安息日。」

父親說：「我們都曉得。」但他依然站在門口，於是母親跟祖父說：「坐下，我弄點東西給你吃，你光吃一片麵包不會飽。」

祖父依言坐下，父親走進屋內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後父親說：「我的講道冒犯到你了嗎？哪幾句話惹你不高興？」

老傢伙聳聳肩：「沒什麼冒犯我，我只想聽講道罷了，所以去了黑人教會。」

父親一會兒之後問道：「好，你聽到講道了嗎？」

祖父聳聳肩說：「他們的主題是『要愛你們的仇敵』。」

「在目前的情況下，這個主題似乎非常貼切。」父親說。如我先前所言，以前有人放火焚燒黑人教堂，當時這樁事情才剛發生。

祖父說：「很有基督徒的精神。」

父親說：「牧師先生，你聽起來有點失望。」

祖父把頭埋在手中說：「牧師先生，再尖刻的話也不過如此，再漫長的日子也不過這樣，再怎麼做也沒有用。我太了解失望的感受，醒著、睡著，無時無刻都感到失望。」

父親聽了嘴唇發白，隨即又說：「牧師先生，我知道你對那場戰爭寄予厚望，但我的希望在於和平，心裡一點也不失望，和平本身就是酬賞，也自有公理。」

祖父說：「就是這樣才讓我傷心。牧師先生啊，主耶穌從來沒有來到你面前，天使從來沒有拿煤炭碰觸你的嘴唇⋯⋯」

父親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記得你身穿那件沾滿血跡的襯衫、皮帶上吊著手槍、走上講壇的模樣。當時我心想：主耶穌與此絕對無關，這個念頭和任何所謂的主的啟示一樣清晰、有力，絕對比得上任何人看到的所謂『異象』。我當初認為如此，現在也堅信不疑，誰都無法讓我改變主意，你、使徒保羅、聖約翰都不行，牧師先生。」

祖父說：「『所謂的異象』？對我而言，主耶穌站在我身旁，比你現在站在這裡真切百倍！」

片刻後，父親說：「牧師先生，大家都知道你這樣想。」

兩人自此正式決裂。不久之後祖父便遠走他方，走前留了張紙條在廚房桌上：



良善不見蹤影，邪惡尚未歇止。

那便是你的和平。

若無異象，凡人便將淪亡。

願主賜福保護你。



那張紙條還在我身邊，我把它夾在我的《聖經》裡。

傑克．鮑頓打了通電話——那個跟我同名的約翰．艾姆斯．鮑頓，他人還在聖路易，但依然打算回家一趟。葛洛莉過來告訴我這件事，神情期盼中帶點焦慮。她說：「爸聽到他的聲音高興得不得了。」我想他遲早會出現。這孩子讓人極為失望，令人傷心沮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或許我該說「這個男人」，因為他已經三十好幾，不，他肯定已經年屆四十。他不是長子或老么，也不是最聰明或最勇敢的，但卻是最得寵的。我想我說不定會跟你講些有關他的事情，或者把我該講的告訴你。改天吧，我自己得先想清楚。等我有機會跟他談談之後，說不定我會覺得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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