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薄暮

第一章

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與邪惡，沒有好與壞，那些被稱之好的，都只不過是實力強的罷了。

──阿道夫．希特勒

「對政治冷漠的下場，就是被糟糕的人統治。」

「聽起來很熟悉對吧？我想應該每個人都聽過這句話。從前有許多人喜歡引述這句柏拉圖的話語，

來作為歌頌民主可貴的利器，藉此譴責那些對政治冷漠的大眾，並以此作為預示般的警告、警告人民必須關心政治，否則其下場便會是被糟糕的人統治。」

「確實是很有力度的一句話呢，也的確在這個社會上激起了不小的作用，人們奔走相告、群情激昂，用這句話相互告誡，莫不是引頸期盼著，這所謂的民主啊，能帶給他們更好的明天。」

「只可惜，不是這樣的。」

「這句話其實是出自柏拉圖所著的《理想國》一書，藉蘇格拉底之口所道出的。其原文應為：『拒絕參與統治的人，只會被更糟糕的人統治。』以此表明，若正義之人不甘失去名聲、也不肯沽名釣譽，以致不願出頭參政，則應以被糟糕之人統治的恐懼，來誘使這些正義之人不再消極避世、推諉責任，而能出面參政。」

「我不敢矯情稱自己為正義之士，但承蒙各位不棄，用你們手上的倒數第二張選票，給了我不再避世的勇氣；並用你們手上的最後一張選票，讓我承擔這份不再民主的重責大任。我承諾各位，身為總統，我將會把我們的國家給打造成一個真正的理想國，而身為這個理想國的君王，我將會讓我的人民無須再被恐懼支配著關心政治、而是能遠離政治，只管讓我們這些需要負責的人來承擔一切，給予你們更好的明日。」

「相信我，我們的信仰即將實現。相信我，從今天開始，我們的世界會永遠不一樣。相信我，君佑我國，光明在握！」

「君佑我國，光明在握！君佑我國，光明在握！君佑我國，光明在握！」

順著最後一句口號，激昂的國歌響起，台下的民眾無不歡聲雷動，揮舞著手上與所著衣服同色的、象徵著光明和正義的白色旗子，喧囂著吶喊著，慶賀他們終將迎來更好的明日。

而在響遏行雲的歌聲、漫天飛舞的旗幟、和歡欣鼎沸的人群之中，小小的他站在台下的第一排，努力墊高了腳拉長脖子，仰望台上的父親君臨天下，為他們所抱持的信仰和將擁有的未來而興奮地脹紅了臉頰。他以為接下來便該是三軍操演的環節了，他為此期待了整整一個禮拜都沒睡好，卻不想不如他所願，樂儀隊並未開始表演，取而代之的是父親走下講台，一道鐵閘門被開啟，一群面容憔悴的人茫然無措地走了出來，哆嗦著像是不敢直視日光。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批安排，就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的登基典禮並未選在首都舉辦、而是不遠萬里地辦在了偏遠的離島上。只見父親耐心地與那些人一一握手後，又站回台上繼續發表演說。「為了更偉大的利益……為了正義，真正的正義……」他不禁開始分神，四處張望著樂儀隊是否在附近。

「集中營將不再存在……不良的基因進行清洗……這樣的地方，只該留給……」

身後幾步外卻在此刻有輕微的騷動，讓他沒能聽清父親的話語尾句，他回首看去，只見一名老人高舉著一片牌子，口中嚷著的模糊話語全給淹沒在其他民眾的歡聲雷動中，狀若瘋虎，眼瞧就要衝上前來。

所幸他身邊的隨扈各個反應明快，在他來得及看清那牌子上是寫著「守誰民主」還是「守隻民主」前便護住了他，在混亂的推擠中，一滴血濺進他眼裡，令他吃痛而低喊著摀住半邊臉。

隨扈們沒有察覺他的異狀，只是扳過他的身子，為他順好小小的西裝上的褶皺，讓他轉回直面前方。恰好父親在這時帶頭鼓掌歡迎三軍進場，他便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全副注意力都被整齊劃一的樂儀隊給吸引了過去。

是以他沒有看見那名抗議的老人被隨扈塞住了嘴摁在地上毆打，沒有看見他的隨扈們是如何訓練有素地將人圍在中間不讓其他民眾和記者有機會察覺，沒有看見隨扈極其輕蔑地朝癱倒在地的抗議者和其手中標語啐了一口。

他只是堅定地挺直小小的肩背，放下捂著眼睛的手，試著眨了眨眼，抬臉望出去，卻只見那鋪天蓋地飄揚著的白色旗幟映落眼中，全被染成了一片腥紅。

那是最早的記憶。

而後，恰有一日，他在電視上看到介紹病毒的節目專題，順著螢幕上播放各式令人看著便不寒而慄的病徵，只聽講解的人聲道：「病毒傳播的途徑，包含血液、唾液、飲食攝入、空氣傳染、蚊蟲載體等……」

病毒，會透過血液傳染。

血液。

看著節目上演示細胞被病毒攻擊所模擬的滿屏血色，他一時有些呼吸困難，重重地撇開視線，卻只覺無論目光落點何處，所見之物，皆是一片紅，和那日落進他眼底的腥紅一般無二。

愛滋病，B型肝炎，C型肝炎，梅毒，淋病。

他可能會得病。

這樣的恐懼根植在腦海裡，起先只是盡力避免掉和人群的往來，縱使避開了體液交換的危險性、可天曉得那千萬分之一的飛沫感染機率會不會降災於己身？

肺結核，天花，水痘，肺炎，麻疹。

再來是害怕著生活中一切的髒污和病菌的可能來源，誰能保證他的指間沒有任何細小得令人不易察覺、卻足以讓病毒通過的傷口？

出血熱，炭疽病，帶狀疱疹，破傷風，疥瘡。

接著是擔心起自己的貼身物品、飲食起居、甚至蚊蟲叮咬，都有可能在不知情中遭受汙染，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厄運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不是嗎？

瘧疾，鼠疫，腦炎，傷寒，霍亂。

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要經由這些途徑染病的可能性近趨於零，但這樣的恐懼仍然折磨著他，永無寧日。

而當他發覺自己這樣實在不正常時，已經來不及了。

王子患有強迫症。

王子什麼的，自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從小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在並不是很久以前，他們國家的人民，在經歷過專制殘暴、貪污腐敗、和無能庸懦的前幾任國家領導人後，在一次選舉中亟欲為自己的恐懼找個出口，將所有希望都賭在了一名打著專注民生、振興國家旗號的政治新星上，終究使其贏得選戰，以為能就此帶領國家迎向更好的未來。

卻不想，這位新上任的國家元首也沒能逃出令人民失望的窠臼，甫就職不過一年便跌落神壇，起先的暢所欲言全成了編織謊言，原見其行事果敢可卻只是荒謬絕倫，本以為他會是帶領眾人走出黑暗的英雄，可在尚未走至光明前，便足可以看穿其跳樑小丑的本質。

人民再也禁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和追悔莫及了。

王子他便是出生在這樣惡劣的世代。然而所幸，人道多難興邦，正因著王子的誕生，原先作為幕僚，在旁輔佐了元首六年、一心為國的父親，終於認清了自己再不能跟隨如此可笑的領導人，讓孩子生長於這場荒腔走板的鬧劇之中，終是在一片動盪不安、民怨四起中痛定思痛，發起號召全國性的罷免運動。

父親冒著得罪國家最高權力的風險，大膽地揭露了時任元首的荒唐行徑，指認其貪贓枉法、暴虐無道，在任的數年間大興恐怖政治，逮捕了大量與之意見相左的異議分子，關押入位於離島上的監獄中，讓其無聲無息地自社會上消失，以此穩固政權不受悠悠之口動搖。

只可惜此罷免訴求，最終因那些尚未覺醒而安逸於現世、裝聾作啞的人們而功虧一簣，未能如願。

且在同年，國內又爆發了大規模的流行性瘟疫，一切都看似沒了指望，心懷正義的人失去了命運之神眷顧，連帶令那些無辜受苦的人民，一同浮沉於沒有未來的日子裡。

王子的父親明白，倘若末世降臨，那麼能夠拯救你的，終究只有你自己。

於是他再顧不得任何議論己身沽名釣譽、譁眾取寵等無知言論，堅定地挺身而出投入總統選舉。他集合了過去兩年間祕密組織起的一干有志之士，不卑不亢地向全國仍在苦痛中掙扎的人民高聲宣布：極端的自由導致極端的奴役，這就是被你們奉為圭臬的民主制度！

即便是十數年後的今日，這段演講的影片也仍不時被人拿出來再三回味，王子也不例外，他自小便仰望著畫面上的父親，只見當時方屆不惑的父親面色凝重，全沒了最初以領導學運、在政壇初露頭角之時那意氣風發之態。他首先垂眼歛眉，沉默了一會，才抬臉直面鏡頭。「方才的那一分鐘，是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們曾錯誤地投下的選票，和我們身邊所有正在受苦受難的人們而哀悼。」

「現在的人老愛碰上任何小事，便嚷嚷起民主已死。無論是司法不公、執政腐敗，看在你們眼裡，似乎都是心目中最神聖的、那一片名為民主的淨土被人肆意輕賤了，而致使痛心疾首，捶胸頓足，需得好好在網路上或於口舌中發洩一番，才能維持住民主制度最令人驕傲的精髓，才能消卻心頭之恨，才能繼續盲目無從地過上日子。」

「但我必須告訴你們，我很抱歉，但你們錯了。民主從來沒有死去過。相反地，民主活得無比得意暢快，正因為此，也只因為此，那些令你們深惡痛絕的事物，才能繼續在民主的保護傘下恣意妄為地一再發生。民主並沒有死去，相信我，死去的，只不過是你們對這個本就錯誤不堪的制度，所寄予的天真想望罷了。」

「民主是什麼？說穿了，民主不過就是一群不明事理、不辨是非的選民呆坐在電視前，盲目地囫圇吞棗，被那些懷有私心的政客抓準了無知和恐懼、以此把精心包裝後餵養給你們的資訊，給全當成了自己的思想，傻愣愣地任由他人替你們決定了思考的方式，卻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擁有卓越不群的思考能力，在一張小紙片上蓋了章就以為自己能左右些什麼，實際上，卻只是在政治順己意時讚嘆民主存在，而一旦有拂己意時便高喊民主已死罷了。」

「這般全憑自身好惡來裁斷事情的方式，簡直比小孩子扮家家酒還要來得可笑，可偏偏，又被人們視為不容動搖的心中聖域。民主本來就不公平，不過是一群既得利益者用不公平的手段壟斷了話語權，再搖著號稱人人平等的大旗以此操縱上位，如此取得權力後，還好意思腆著臉、虛情假意地說這才是最公平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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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與邪惡，沒有好與壞，那些被稱之好的，都只不過是實力強的罷了。

──阿道夫．希特勒

「對政治冷漠的下場，就是被糟糕的人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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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很有力度的一句話呢，也的確在這個社會上激起了不小的作用，人們奔走相告、群情激昂，用這句話相互告誡，莫...

序曲
第一部　薄暮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二部　闃夜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三部　破曉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尾聲
終曲
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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