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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們說「拉皮條不容易」。嗯，蓄奴也一樣。奴隸就像小孩、狗、骰子、亂開支票的政客，以及想也知道的妓女，都不聽你指揮。而如果你的黑奴年逾八十，每天只能幹活十五分鐘，還超愛被鞭笞，你實在撈不到電影裡所描繪的農園附加利益。沒人講「可憐的俺」，農地裡也沒《去吧，摩西》一書描繪的農耕歌。沒有軟如枕頭的黑色胸膛可供磨蹭。沒有雞毛撢子。沒人說「隨來」。沒有枝狀燭臺照耀的高檔晚餐、無限量供應糖漿火腿、滿滿一匙又一匙的馬鈴薯泥，以及史上最健康的綠色蔬菜。我從未感受過主人與奴隸間不容置疑的互信，只是擁有一個年邁衰老、唯一本事就是「自知本分」的黑奴。「玉米粥」不會修理馬車輪。不會犁他媽的田。不會搬運或者扛燕麥。但是他會大張旗鼓地卑躬屈膝，每天下午一點到一點十五分，拎著帽子現身，幹他想幹的事。有時他的工作包括穿上祖母綠配粉紅色的閃亮褲子，手伸直，拿著煤油燈，現身我的前院，假裝他是真人大小的庭院裝飾玩偶。其他時候他想做人肉踏腳凳，奴性發作時，他會蹲趴在馬邊或者皮卡旁，要我踏著他的背而上，逼我去酒店買酒，或者去安大略參加牲口拍賣。但是多數時候，「玉米粥」的工作就是看我工作。一邊啃咬我花了六年時間才培育出來酸甜度、皮肉比例適中的伯班克李子，一邊驚嘆：「幹，主人，這些李子可好吃了。你說它們是日本種？你鐵定是把手伸進哥斯拉的屁眼了，否則哪來的天殺綠手指。」

所以當我人際枷鎖是一種特別挫折的約束，相信我，絕非虛言。我並未自動承擔什麼，眼前這名顯現臨床憂鬱症狀的奴隸，我如有任何統治權，也是被強加的。在此特別聲明：數不清多少次，我試圖解放「玉米粥」。僅僅說你是自由人，沒用。我向天發誓，有一次，我差點像棄養寵物般把他扔在聖伯納提諾山，但是我看到一頭流浪鴕鳥，尾巴上綁著嘻哈團「遠處」的車牌宣傳貼紙，頓失勇氣。我甚至請費司各起草一份解放文書，全文工業時代用語，還花兩百元請公證人擬定合約，謄寫於我在比佛利山文具店買來的古董羊皮紙上。顯然有錢人這年頭還在使用羊皮紙。作何用途？天知道。或許觀諸當今銀行體系，藏寶圖又開始大行其道了。

合約寫著：「敬啟者，憑此文書，吾解放、開釋、放生、永久除役蓄養三週之奴『玉米粥』‧詹金斯，還其自由。上揭身材中等、智力平庸、容貌無奇。茲此奉告，『玉米粥』‧詹金斯已是有色人種自由人。立此為證。一八三八年十月十七日。」此計無效。「玉米粥」只是脫下褲子，在我的天竺葵上拉屎，拿自由文件揩屁股，遞給我。

他抬起一條灰色眉毛說：「智力平庸？第一。我知道現在是西元幾年。第二，真正的自由是一個人有權做奴隸。」他拉起褲子，端出那種米高梅電影公司的農園臺詞：「俺知沒人強迫俺，但是這個奴隸，你擺脫不了的。自由啊，可以親親俺的後內戰屁股說掰掰。」

蓄奴顯然非常有利可圖，因為你必須忍受這麼多心理折磨。但是偶爾某個炎熱下午，我剪完山羊角，綁好鐵絲網，在前廊納涼，看夕陽為鬧區天空灑染上紅色厚重的霧霾。這時「玉米粥」會捧著冰檸檬汁出來，濃縮果汁從特百惠塑膠水壺慢慢倒進我的杯子，冰塊一顆顆噗通落下，然後他會替我搧涼，趕走臉上飛舞的馬蠅，實在是非常滿足的經驗啊。在涼風與汽車音響傳出的吐派克歌中，我感受南方邦聯地主們必定都感受過的主宰快感。幹，如果「玉米粥」願意天天好好配合，我也會對薩姆特堡發動攻擊。

星期四，「玉米粥」會故意在續杯時，不小心把檸檬汁傾倒我腿上。送出不容置疑的訊息，就像狗抓紗門，該採取行動了。

「玉米粥。」

他會滿懷期待說：「是的，主人？」撫摸屁股做準備。

「你要選諮商師嗎？」

「我上網查過，所有的諮商師都是白人。站在樹林中或者書架前拍照，誓言讓你事業有成、性慾滿足、人際關係美好。我從未看到他們秀全家福照片，曬曬他們的高成就小孩，也從未看過他們讓性伴侶欲仙欲死的照片。證據呢？」

檸檬汁漬從大腿擴散到膝蓋了。我說：「好吧，上卡車。」

奇怪的，「玉米粥」並不反對我為他找的支配御姐都是白種女性。我在城西區找到一家搞皮繩愉虐的俱樂部「石棍齊來」，幫我分攤體罰重責。「玉米粥」最喜歡的酷刑室是「巴士底監獄」房。桃樂絲女士渾身赤裸，僅戴南軍帽，棕髮，蒼白，塗抹了媚比琳口紅的噘唇露出揶揄笑容，連郝思嘉都得靠邊閃。桃樂絲將「玉米粥」綁到車輪上，打到他神智不清。把某個特殊裝置綁到「玉米粥」的生殖器上，拷問南軍的行進路線與軍火機密。之後，桃樂絲女士會探頭卡車，親吻「玉米粥」臉頰，把收據遞給我。一小時兩百大元，外加「種族花招」，要價不菲。前四個辱黑字眼「討好白人鬼」、「黑鬼」、「瀝青娃娃」、「黑炭」免費。之後每一個新詞要價三元。不管是「黑鬼」一詞的變形、衍生詞，或是不同發音，均是十元。不二價。「玉米粥」每次經過「治療」都快樂極了，幾乎讓人覺得這錢花得值得。但是「玉米粥」的快樂不是我的，也不是狄更斯鎮的。我一直想不到恢復狄更斯鎮的方法，直到某個春天傍晚從「石棍齊來」返家途中。

「玉米粥」與我卡在110高速公路上，不耐地鑽梭車道間。原本車速尚可，直到405與105立體交叉口，車速變慢了。老爸有一理論，他說窮人是最棒的駕駛，因為負擔不起汽車保險，因此開車就如過日子，提心吊膽面對。我們卡在一大堆緩緩前進、沒保險的生鏽老車與小車間，擋風玻璃以垃圾袋取而代之，在風中啪啪飛舞，全部時速五十五。「玉米粥」的受虐狂喜逐漸沉澱，身體的疼痛與療程記憶隨著一個個高速公路出口過去，也漸漸消去。他摳摳手臂的淤痕問這是怎麼來的。我從前座置物箱撈出一根大麻，醫療用途。

他拒絕，說：「你知道誰是大麻毒蟲嗎？小史考特‧貝奇。」

史考特是個大眼「小淘氣」，「啪啪打」的小跟班。他穿寬鬆針織毛衣，球帽歪戴，但是這白人小孩空有美貌卻無病態，因此只演了幾集。我問：「是嗎？那『啪啪打』呢？他用毒品嗎？」

「『啪啪打』不用毒，只搞妞。那是他的絕招。」

我搖下車窗。車速依然很慢，大麻煙霧停滯，昭告罪行。傳說《小淘氣》就像戲劇《馬克白》，被詛咒了，演員全恐怖早逝。

小淘氣一夥　得年　死亡原因

苜蓿牙　　　42 因鈔票起爭執，被人朝臉上開了三十槍（每槍各代表一顆雀斑）

蕎　麥　　　49 心臟病

喘噓噓　　　19 陸軍訓練機失事

妲拉‧胡德　47 根據「玉米粥」的版本，她是被他「幹」死的，其實是肝炎。

胖子烏比斯　21 鬱鬱寡歡。單戀科貝翠小姐不可得，僅僅五呎高卻重達三百磅

霧濛濛　　　16 被卡車撞死

小狗彼得　　7　　誤吞鬧鐘

「玉米粥」在座位上蠕動，抓抓背上依然紅腫的鞭痕，不解自己為何流血。媽啦，我該讓他死。或者把他推出車外，讓他倒斃於「海港高速公路」龜裂出油的柏油路面上。可是，這又有什麼好處？現在，車流完全停頓。一輛醜惡的美國版捷豹汽車翻倒在內車道，穿套頭毛衣的駕駛毫髮無傷，倚著公路護欄，閱讀那種只有機場書店才看得到的精裝小說。被追撞的本田轎車躺在中間車道，屁股扁爛冒煙，駕駛躺平於地，前者等著拖去汽車墳場，後者等著進墳墓。捷豹汽車的款名聽起來像火箭：XJ-S、XJ8、E-Type。本田汽車款名則像和平運動者與人道主義外交官設計的：喜美、雅哥、洞察者。「玉米粥」走出車外，開始指揮疏散打結的交通，呈現本色，瘋狂揮舞手臂，依照顏色疏散車流，不是汽車顏色，而是駕駛膚色。「如果你是黑人，退回去！白人，靠右行。棕色人種，繞一圈。黃種人跟著白種人走，放輕鬆。紅膚者，全速前進！黑白混血，油門踩到底！」如果目測無法判斷駕駛膚色，他會問駕駛。「墨西哥裔（Chicano）？那是什麼膚色？混蛋，你不能隨便捏造一個種族。男同志（put）？王八蛋（pendejo），我讓你當場被肛。黑鬼，你選定一個車道，不准換。找出最適合你的位置。」

當警車鳴笛而至，車流終於順暢起來，「玉米粥」爬回卡車，拍拍手，好像完成偉大工程。「『陽光山米』說，辦事就該這樣。他曾說：『時光不等候，但是只要兩毛五小費，老黑什麼都伺候。』」

「『陽光山米』又是啥鬼？」

「你甭煩惱不認識『陽光山米』。你們這些新黑鬼有黑人總統、黑人高球手，我們有『陽光山米』。他是最原始的小淘氣成員，也就是最早的。我告訴你，當『陽光山米』拯救整夥人於危難，那才是不分膚色的領袖特質。」

「玉米粥」朝後傾，雙手枕頭，望向車外，墜入歷史。我打開收音機，讓道奇隊比賽趕走沉默。「玉米粥」懷念過去的好日子與「陽光山米」。我懷念溫‧史考利以客觀不偏、優雅動聽的聲音轉播比賽。我是棒球純粹主義者，所謂的過往好時光是指定代打、跨聯盟比賽、類固醇誕生前。那個時代也沒有王八觀眾躲在外野看臺，歪戴著快要掉下來的球帽，在全美最愛的消遣運動裡，飛身搶接每一記漏接的轉傳球以及消失於豔陽的高飛球。美好時光是我跟老爸兩名看臺黑佬兼瘋狂信念球痴，塞了滿嘴道奇隊熱狗與汽水，與飛蛾共享六月晚間熱氣，一邊咒罵第五名墊底爛隊，一邊懷念道奇隊還擁有加韋、賽伊、柯法斯、達斯蒂、德萊斯戴爾、拉索爾達的年代。對「玉米粥」來說，凡能讓他具體呈現美國原始主義的都是過往好日子。這代表他還活著，要知道，就算是在園遊會裡被摔進灌籃池的老黑也會想念大家的注目。所謂的美國就是同志高中生不敢出櫃、黑白混血冒充白人、笨如尼安德塔人的傢伙整天拔一字眉。這樣的美國需要「玉米粥」。它需要朝人扔觸身球、海扁同志、狠踹黑鬼、侵略A國、禁運B國。這個國家需要棒球，以及任何讓你欣然攬鏡卻看不清自我，憶不起屍骨堆積如山的東西。那晚是道奇隊的三連敗。「玉米粥」坐直身體，在起霧的車窗抹出一個洞。

他問：「我們到家沒？」

我們還在第二大道與羅斯克蘭斯大道間的出口匝道，我突然想到以前這裡有塊牌子寫「下個出口──狄更斯鎮」。「玉米粥」想念過往好時光，我想念父親開車載我從波莫納州市集回家，用手肘頂我醒來，收音機在播報道奇隊賽後講評，我揉揉睡眼，正好看見「下個出口──狄更斯鎮」的牌子，知道我快到家了。幹，我超想念那塊牌子。畢竟，少了標誌與武斷的縣界，何以定義城鎮？

做個白綠色招牌不花什麼錢。只需要加大雙人床尺寸的鋁板、兩支六呎高金屬桿、幾個閃光燈、道路三角椎、兩頂頭盔、兩件反光橘色背心、兩罐噴漆，以及一夜不睡。感謝網路即可下載的《道路交通管理標誌統一守則》，我知道設計的所有細節，包括必須使用彩通342號綠漆、六十吋乘三十六吋的鋁板、級數八號的聯邦高速公路字體。我們花了一整晚油漆、裁切標誌正確大小，再把我們的卡車塗上可除式油漆「陽光山米工程公司」，就出發上高速公路了。除了倒水泥與等待水泥凝固，立高速公路管理標誌跟種樹差不多，就在遠光燈的照明下，我開始工作了。剷掉路邊的長春藤，挖洞，埋下標誌，「玉米粥」則在KLON電臺的爵士樂中昏睡於卡車裡。

當太陽升上第二大道的天橋，晨間交通開始繁忙，「玉米粥」跟我坐在路肩，在汽車喇叭、交通直昇機螺旋轉動，以及大卡車的磨地聲中欣賞我們的作品。它跟你每天通勤時看到的真正交通管理標誌一模一樣。雖然只花掉我幾小時，我卻覺得自己像是米開朗基羅凝視花了四年時間才完成的西斯汀教堂壁畫，或者像班克斯凝視他花了六天時間瀏覽網路竊取靈感，再花三分鐘完成的破壞市容之舉。

「主人，標誌真是個有力的東西。你感覺狄更斯真的存在於某個霧霾濛濛的地方。」

「『玉米粥』，你覺得哪個更爽？看這個標誌或者被抽鞭子？」

「玉米粥」想了一會回答：「抽鞭子是背部爽，這標誌是心頭爽。」

那天上午回到家，我開了一瓶餐用啤酒，打發「玉米粥」回去，從架上抽下最新版的《湯姆斯指南》。四千零八十四平方英里的洛杉磯郡就跟海底大陸一樣，多數地方無人探勘。雖說你需要測繪學學位才能完全讀懂八百多頁的《湯姆斯洛杉磯郡指南》，但是它就像線圈裝訂的莎卡嘉薇亞，能讓大膽的冒險家探索零綠洲的城市。就算是GPS與搜索引擎的時代，它依然踞坐計程車、拖吊車、公司車的副駕駛位。有哪個南方幫（Sureño）混混搞「加州停」時被活逮，車上沒這本書的？老爸每年都會買新版《湯姆斯指南》，我拿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到704-5頁，指出我家柏納德道205號的大約位置。在這本皇皇巨著找到我的家，給我一種安身立命感，覺得這個世界愛我。但是這次我打開《湯姆斯指南》，柏納德道205號座落在沒有名字的粉色十字交叉格裡，兩旁是高速公路。看了想哭。想到狄更斯鎮被貶到陰曹地府，躋身洛杉磯無名社區之一，我就心痛。某些祕密黑人堡壘如紳士區與大道區無須在《湯姆斯指南》列名，也不需要疆界線，或者寫著「歡迎來到……」、「您已離開……」的廉價招牌，因為你的腦海自有一個聲音（我發誓絕無種族偏見與歧視）警告你搖起車窗，鎖上車門，你正進入叢林幫或水果鎮幫的地盤，駛離這兩區，你就可以不再屏息了。我撈出藍色簽字筆，憑記憶，在704-5頁地圖上彎曲勾出狄更斯鎮的輪廓，再以道奇隊的藍色標準字寫下「狄更斯」三個大字，補上我剛剛剛架起的出口標誌小圖。如果我還能鼓起勇氣，改天該再豎兩個標誌。如此一來，將來你飛車南下110高速公路，掠過兩團黃黑物，上書「留心房價下滑」與「留心：前方是黑人加害黑人區」，你就知道那是誰的功勞。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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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不過是與現實一樣瘋狂的種族諷刺小說　　文◎劉文

序曲
你塞進嘴裡的東西
達姆彈甜甜圈讀書人
嘟嘟好的零錢，或者，搭公車的禪學與藝術，以及關係修補
太多墨西哥人
蘋果與橘子
絕不摻水的黑人性
了結
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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