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的陳先生〕

「沒有人在早晨起床後，就知道自己今天會目擊一具兇殺案的屍體的。」

這句話不完全是我說的，而是我上次閱讀的一本德國作家的書裡的話。雖然那句話不太一樣，他是用在「殺人」上，但用在「屍體的目擊者」上，好像也有點意思？

總之，這位每天都早起的獨居男，陳俊語先生，從沒想過這一天，自己居然是一具屍體的目擊者。

這裡先來談談陳先生。他今年三十歲，是CY大學的哲學系畢業生，之所以提他的學歷，是因他對自己所學很有自信。他愛哲學，尤其喜歡祈克果。他可抱著他的書，細細讀上一整天也沒問題。他的工作是小說作者，只是目前未有發表經驗，但他很努力的寫，雖說周邊的人都瞧不起他的夢想，尤其是他的家人，認為他異想天開，但他不願放棄。

不過，為了避嫌，他另有一份祕密工作。至於那份秘密工作是什麼？這部分在這時間點，很抱歉，我們尚不能揭曉，但那也是份他熱愛的工作就是了。

他住在HS縣XX路的一棟洋房裡。周圍空曠一片。至於看不見四鄰的原因？主要是洋房附近的地都是他的，且都是價值不斐的建地。正因他幾乎擁有整片地，除他外，別人都不能蓋。而他任性的將房子孤獨化，這讓他覺得自己是童話故事裡的孤獨角色。

這棟房子很大的，起碼六十坪，外觀看來有地中海風格：白色基底，藍色區塊若干，一共三層，看來很清涼的感覺。但在寒流來襲的當下，卻讓人覺得異常的冷，因此有人說，「那像一棟打赤膊的房子。」這房子是他請一位歐洲設計師設計的，所以玄關外，還有一些類似希臘神廟的廊柱。他去過一次希臘，美到令他咋舌，他愛死了，但適合旅行的地方，未必適合居住。他受不了南歐人的個性，所以「愛」只是針對旅行的定義而已。

現在他只有一個人，獨居者，父母不跟他住一起，他也沒有情人。

所以一個人。

對他來說，這房子真的很大，有時大到令他害怕。倒不是怕鬼或擔心遭搶什麼的，他純是因大而害怕起這間房子；當房子太大時，只有一人的他，覺得自己更加寂寞，而他怕死了寂寞。

因此他的房子裡有很多書，多數作者都是死去很久的人，所以都是老書；或許你以為他讀哲學系，書都是哲學書吧？錯了，他的藏書並非全關於哲學，他是個嗜書者，有太多的書了，從中西名家小說，自然科學、社會論述，心理概論，甚至到生物相關的書等，不一而足。唯一不讀的是，理財方面的書，他從不理財，因為他什麼都不缺。

陳先生是個生活白癡。除了那份秘密工作及寫作外，他什麼也不會。

所以他有個定期幫他打掃，並煮三餐的管家。但他跟她很少講話，倒不是討厭她，他就是不喜歡說話罷了；而她也知道他的個性，若講太多話，自己可能會被他討厭。而她非常喜歡也珍惜這份工作。陳先生很愛乾淨，但不是那種潔癖式的愛，他不難搞的，基本只要乾淨就好，而且他不太製造髒亂或垃圾，也吃得不多，所以這份工作對她來說，非常輕鬆。此外，她也喜歡書，雖經常讀不懂，但她喜歡翻閱，而這像圖書館的家，從不讓她無聊。

陳先生的客廳櫃子裡，有張自己跟一個男人的合照。那人曾是他的親密朋友，也是作者，至少那個時候是。兩人都喜歡哲學跟寫作。他原本以為兩人要在一起天長地久的，他一直這麼相信。無奈那人太有吸引力了。而且那人對人沒有特別要求，是那種看感覺派的；實際一點說的話，則是花心的人。然而那人現在很幸福，有妻子有孩子，聽說是兩個女兒，還有一份跟創作相關的工作，而且做得有聲有色。

對於跟他之間的感情，陳先生已釋懷了，但對於創作，他則無法釋懷。陳先生覺得他好可惜，居然就這樣投入世俗工作，他覺得他若繼續寫，一定是一個偉大作家。陳先生記得他過去曾跟自己說，「寫作太難，因真正的作品，是得具備痛苦的實際經驗，才能寫好的。但若真正談及痛苦經驗與寫作，我想自己還是太平凡了。」

所以他選擇實際，放棄寫作，依然保有一個正常家庭與生活。

坦白說，經過那麼多年了，陳先生現在猶然常常想到他。難免幻想起，若至今還在一起的話，他們會是怎樣？但更常想到他所說的那一句話，「真正的文學作品，是得具備痛苦的實際經驗，才能寫好的。」

陳先生現在也在等他的痛苦經驗來到，之後，他覺得自己就能寫出最好的作品。「只要在死前，寫出真正的文學作品就好。」這是他對於文學的追求。所以對於僅三十歲的他，文學這事還不急。也許吧？

那天他一如往常，一大早便去執行他的秘密工作。下午工作結束後，約在四點半左右，他去爬山。

因已是冬天了，天蠻冷的，但台灣的冷的定義，對他來說，有點詼諧。他只穿一件短袖與背心外套。但包包裡有著一件紅色薄外套，主要上山後，萬一流太多汗，下山時至少可穿，要不然很容易著涼。還有啊，選紅色是因為，萬一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紅色至少比較顯眼。獨自爬山若發生什麼意外，例如摔落山谷什麼的，又無法立刻死的話，躺在荒僻山區等死，很可怕的。

爬山總是這樣的，一開始讓人氣喘吁吁，甚至特別累，可是一旦身體走熱了，人就輕鬆很多，速度也就快了。陳先生吆喝幾聲，像在對誰兇一樣，很像那種復健的老人有沒有？但他只是在做發聲練習。這時，他看到一隻白色小兔從路旁驀然跳起，又一下子迅速衝進另一側的草叢。

「是小兔子嗎？」他歪著頭想了一下，「好像又是野貓？應該是野貓吧？」

但這也不重要。他對自己說，接著繼續往上爬。

陳先生爬到半山腰時，稍作休息，他聽見樹梢上發出簌簌聲音。他的前方是片平地，幾隻斑馬形狀的水泥座位排成一個口字站在那兒。他平時總會在那兒稍坐一下，喝點水，吃半個饅頭，一邊想著他的寫作事業。究竟要寫些什麼題目，才能讓人認同呢？但要回答這問題難乎其難。

陳先生走到斑馬水泥座位旁，還沒得來得及坐下，就嚇得跌坐在地上。

那裡居然陳屍一具死去的小女孩。

穿著制服的她，小小的，被剛才所形容的像四隻水泥斑馬的座位圍攏著，頓時讓斑馬看來像極了殘忍的食肉動物。

呃……是小女孩吧？因為我們無法一眼判斷。

原因是，她沒有臉，具體來說，是整個頭都沒有了。

唯一的性別表徵是她的裙子。但誰說小男孩就不穿裙？是吧？這未免太性別刻板了。但這時令人好奇的，不是她的性別，而是缺少頭的她，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因為沒有血。

一點也沒有。

陳先生因驚嚇過度而喘不過氣。他不斷告訴自己放鬆，可是腦裡毫無理智，無法鬆懈下來。這時他打算拿出手機報警，但他的手根本動不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此外，他的頭傳來一陣劇痛，伴隨背後一陣發麻，好像好像……要中風了。

這時他想起，醫生曾經說，他腦裡有顆動脈瘤，隨時可能爆炸。他未聽見爆炸的聲音，可是他覺得自己好像聽見倒數的聲音。

Five……Four……Three……

（是誰在倒數啊？而且還用英文倒數……）

就在此刻，啵的一聲在他腦裡響起，現在他覺得自己聽見了，動脈瘤爆了。

他覺得他即將要死去了，他想著。腦裡忽然出現舊情人對自己咧嘴笑的模樣。但他的模樣很模糊，而且他的臉好白。他笑裡藏著哀傷的說，「你要死了，被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無頭屍體給嚇死了。」

可是這時一個男人，或者該說大男孩吧，在他面前出現。他一面如敲鈸般拍著手，一面笑嘻嘻的看著陳先生，好像在嘲笑他，又像日本傳統搞笑藝人在做什麼滑稽的表演似的。

可是下一秒，大男孩好像也看見小女孩的屍體，也悚然一驚。大男孩同樣跌坐於地，臉上欣喜表情不見了，瞬間轉成驚恐。

他爬到無頭女童屍體旁，雙手用像騎馬的手勢推著她，嘴裡說著沒有人聽得懂的語言，接著哇哇大哭了起來。他哭的樣子，好像只有五歲。

下一秒，陳先生失去了知覺。

〔陳姓刑警與菜鳥阿西〕

陳姓刑警跟菜鳥阿西正在美好早餐店內等餐點。這時已是午後，但這間店從早上營業到午後，讓下午想吃早餐的人也能滿足味蕾。

他們一向是內用的。兩人坐在一張小小的白色圓桌旁。陳姓刑警抽著菸，滑著手機，阿西則看著玻璃窗外地上的麻雀。牠好像很忙似的走來走去，同時一直啄著地上，但地上明明什麼也沒有。

「這樣啄，喙子不會壞嗎？」阿西想。他內心常常有這樣的無謂思考，他覺得自己很幼稚，但這行為如同鎖不緊的水龍頭裡滴出來的水一樣，什麼時候會出現，他不知道，也關不緊。

昨夜幾乎沒睡的陳姓刑警，頭髮亂糟糟的。像愛因斯坦吐舌那張照片的髮型有沒有？不過阿西不認為那叫亂，而是有型，此外，他還覺得他很帥。那也是事實。對了，我們先說，我們的菜鳥阿西非常崇拜陳姓刑警，無特別原因，就是單純的崇拜前輩而已。

陳姓刑警的精神此刻不佳，主因是，他老婆昨晚唸了他一夜。吵的主題依然是那件事：她要他離職。

約一年以前，他曾中彈。對方是涉嫌幾起搶劫案的毒販，當時躲在一個廢棄倉庫裡。他未有傷人紀錄，陳姓刑警本打算勸說他投案的。他走進倉庫時，雙手高舉。但當他看到毒販時，嚇了一大跳，對方竟全身赤裸。他試圖跟他說話，但他滿臉怒氣，眼睛看著半空，嘴裡碎碎念著，陳姓刑警才發現他似乎精神異常。他轉頭打算跟同仁解釋時，槍聲忽然響起。他起初還以為是同仁開槍，正想制止時，才發現自己中了兩槍。一槍擊中右胸，幸好防彈衣奏效，僅留下一大片瘀青，另一槍則擊中大腿內側，所幸未打中骨頭，但非常靠近重要部位。

他老婆可可再也不想膽戰心驚的過日子。要求他離職，做什麼都好，賣早餐也好，賣車也好，甚至警衛也可以，只要安全就好。

「我不需要你賺大錢，再說警察這份薪水，也只是餓不死而已，你別做了好嗎？只要我們夫妻一起努力，你做什麼都好，我不會嫌棄你的。」她一直跳針似的講了這些事一整晚，最後又說，「警察在台灣一點價值也沒有，那個開槍毒販居然還因精神失常，而獲得減刑，所以我說，你到底為何要當警察？」

但，陳姓刑警這輩子只做過警察，不做警察他能做什麼呢？他呆呆的看著老婆，啞口無言，就像他現在的模樣。

老闆娘這時送來餐點。洋蔥鮪魚蛋餅跟大冰奶，那是陳姓刑警點的，不管再怎麼冷，就算是霸王級寒流的當下，他也喝冰奶。阿西則吃漢堡蛋跟熱奶。

兩人吃東西都很快，好像不用咀嚼似的一下子就把餐點吃得精光。吃完後，他們去付錢。阿西掏了一百元想付，陳姓刑警要他把錢收起來，說，「沒事，我來就好。」阿西沒有推拒。但老闆娘看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他小氣。

他們走到停車處，未立刻上車，而在車外抽菸，一面聽著車內的無線電。他們把煙霧往彼此身上吐，但兩人都是一天一包以上的大菸槍，倒也都不以為意。這時偵查佐的值班同仁打來，陳姓刑警接了起來。對方說：「陳小隊長，現在請立刻前往鷹之眼登山步道，現場有民眾通報，發現一具無頭的女童屍體，以及一具男性屍體。派出所員警已在那裡了，也請你們盡速前往現場察看。」

「收到，我們現在人在外面，將在此地直接前往現場，也麻煩你通知鑑識小組。」陳姓刑警說。

「無頭的女童屍體？……」陳姓刑警結束電話後，不知為何覆誦起這個詞，也忽然想起自己也在讀幼稚園的女兒。腦裡甚至不知為何忽然出現女兒死掉，且頭不見的模樣。他有時就是這樣的，看到或聽到意外訊息時，就會自動帶入家人的情況。他很討厭這樣的感覺，但他無法控制。這叫感同身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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