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毯：作家的責任

論作家承擔的各種責任：對自己和家人、對語言、對讀者、對真理，以及對所創作的故事本身的責任。

感謝主辦單位邀我到本次研討會發表演說。我絞盡腦汁，至少要試試看，要想一個呼應貴會的「魔毯」主題和國際觀點。最後仍決定，雖然不會講任何和「魔毯」直接相關的內容，但我要談的絕對盡可能真誠實在──我想和大家聊聊責任。

責任是我近來很常思索的題目，因為責任影響到世界的運作，影響到我們的專業、藝術或工藝能不能持續有所貢獻，讓世界變得更好，也影響到我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真如最新研究結果顯示的無關緊要、微不足道。對於藝術和世界的關係，當然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光譜的一端是蘇維埃主義觀點，認為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而藝術具有社會功能，最好是國家需要什麼就生產什麼，而在另一端是王爾德的鄭重宣示，認為沒有所謂道德的書或不道德的書；書不是寫得好就是寫得糟，就這麼回事，所有藝術都無甚用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出自《格雷的畫像》前言，這個故事本身的道德意味極為濃厚，所以就連聖人王爾德自己，某方面來說也承認了藝術確實具有社會和道德教化功能。

無論如何，我認為藝術、文學和兒童文學並非存在於象牙塔裡；我們是這整個世界的一部分，不能劃分開來，因此我們也負有隨之而來的幾種責任。

所以我今晚要聊的主題，就是說故事者的責任，以及可以延伸多遠，向哪些方向延伸，和延伸到哪裡為止。

第一個要談的責任，是社會上和財務上的責任：是我們和很多其他公民同樣承擔的責任──要養家和照顧所有賴我們為生的人。和我同輩的人很可能還記得真珠保險以前那則精采又驚悚的平面廣告。廣告裡講了一個小故事，我每次都會從頭讀到尾。很多年以後學了「淨化」（catharsis）這個詞的意思，我才明白這就是當年讀那個小故事時的感受：我的憐憫和恐懼都受到滌淨了。

廣告上畫了五張男人的臉。第一張臉標注「二十五歲」，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臉，雙眼炯炯有神，氣色很好，樂觀正向，充滿活力和衝勁，旁邊的氣球對話框寫著：「他們說這份工作沒有退休金。」

接下來每張臉都比前一張老了十歲，旁邊的對話框內容也不同。例如四十五歲的他一臉陰鬱滄桑，因為肩負責任而表情凝重，他說：「很不幸，這份工作沒有退休金。」最後一張圖是六十五歲的他：一名兩頰削瘦，滿臉皺紋，眼神狂亂，拖著殘破身軀的老人絕望地想著又老又窮的未來，他說：「沒有退休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我不是要向各位推銷保險，我只是要說，我們都應該堅持拿到應得的合理酬勞。賣出自己的作品時，應該盡量爭取到合理範圍內最高的價碼，而且不該覺得不好意思。有些人比較客氣且感性，尤其是年輕人，他們一聽我說寫書是為了賺錢，而且最好能賺大錢，都相當震驚。

我們剛開始寫書時都很窮，白天得找份工作做，利用晚上時間寫作。坦白說，完全不是沒做過的人想像中那麼浪漫。想到存摺數字、待繳貸款和待付帳單，就持續處於低度焦慮──憂慮不是適合寫作的心境，我是過來人。憂慮讓你精疲力竭，心神不寧，難以專注。沒錢沒名唯一的好處是沒名──就像有錢有名的人唯一的煩惱是有名。

但是我們如果發現自己可以靠寫書、說故事賺錢，就有了責任：有責任為了家庭和我們要照顧的人盡量做到最好，而且贏得最優渥的報酬。我要給年輕作家一個很實際的建議：培養名聲，不用什麼現實根據，但就是要培養非常愛錢的名聲。如果和你打交道的人認為你很喜歡白花花的鈔票，他們在開出很低的酬勞前就會三思。再者，預期自己的工作能夠獲得合理的報酬，其實也是在幫忙同行作家，讓他們之後在和學校、監獄、文學季主辦單位或任何對象接洽時能更順利。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說，我想要盡量用我的創作多賺錢，絲毫不會覺得羞愧。但是當然，賺來的錢買到的、真正換得的是安全感，是空間，是平和心境，是時間。

接著我想談的責任，是作家、說故事者對語言的責任。一旦我們意識到語言的運作方式，以及我們和語言之間的關係，就不能假裝天真無知，不能再假裝我們只是被動承受，對語言一點影響力都沒有。如果人類能夠影響氣候，那作家當然能夠影響語言，而我們這些在專業上使用語言的人有責任照顧好語言。就像任何優秀工匠都會訓練學徒養成保養工具的習慣──保持刃片銳利，幫軸承上油潤滑，將濾網清理乾淨。

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備妥一本好字典的重要性，多幾本更好。我認識的所有作家都著迷於字詞，早年就養成勤查字典的習慣。字詞會改變，有其發展歷程，在不同時代具有不同意義，都很值得吸收了解。只要空間許可，我們應該盡可能蒐羅工具書，不拘新書或過時舊書，養成翻查工具書的習慣，並為字斟句酌務求精確的作風自豪。從網路也能取得一些資源，但我還是偏好書本。例如發現自己不太確定某項文法細節，於是去書裡翻查，再按照文法規則妥切處理──履行責任自有一種樂趣。

有時候我們在職業生涯中，會遇到一些人覺得這類問題無關緊要，為一些枝微末節小題大作很愚蠢。這麼說吧，如果只有一些人辨認得出懸垂分詞並反對這種用法，而大多數讀者不會注意，或多少能看懂意思，又何必費心計較正確寫法？嗯，我想到一個很好的答案，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寫錯了，大多數人也不會注意到，那麼我們寫對時，他們也不會在意。但如果我們確實寫對了，至少能討好知道也在乎這些細節的極少數人，那就皆大歡喜。

舉個簡單的例子：目前我覺得最愚蠢惱人的，是混淆「有可能」（may）和「也許可能」（might）。你會聽到有人這麼說：「如果沒有布萊切利園的人員破解密碼，英國有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落敗。」說得好像他們不確定英國是勝是敗。其實他們要說的是：「英國也許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落敗。」他們真應該學學怎麼把話說好。總之，每次看到有人寫對，我心裡就稍微篤定些，確信他們使用的語言是可靠的。

當然，我們想要讓筆下的角色怎麼說話都可以。以前一些勢利眼的作家有種寫法，是區分要讀者欣賞的角色和要讀者輕視的角色的說話方式。我想我們現在都成熟了一點，不再需要這種寫法。然而，如果一名現代作家留意到「感到厭倦」的不同說法「bored with」和「bored of」之間的細微差異

[根據牛津字典網站，「bored with」和「bored by」是比較標準的說法，「bored of」則是較晚近發展出來、較不標準的說法，一般建議避免在正式文章中使用。

]，並且精準巧妙地用來標記階級甚至更明顯的世代差異，如尼爾．蓋曼在精采非凡的《第十四道門》中的表現，就是我所謂對語言負責任的作法。

1 魔毯：作家的責任

論作家承擔的各種責任：對自己和家人、對語言、對讀者、對真理，以及對所創作的故事本身的責任。

感謝主辦單位邀我到本次研討會發表演說。我絞盡腦汁，至少要試試看，要想一個呼應貴會的「魔毯」主題和國際觀點。最後仍決定，雖然不會講任何和「魔毯」直接相關的內容，但我要談的絕對盡可能真誠實在──我想和大家聊聊責任。

責任是我近來很常思索的題目，因為責任影響到世界的運作，影響到我們的專業、藝術或工藝能不能持續有所貢獻，讓世界變得更好，也影響到我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真如最新研究結果顯示的無關緊要...

編者序　9

1 魔毯：作家的責任　15
2 談故事創作：構思時天馬行空，下筆時腳踏實地　31
3 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論懸絲偶戲：失落而後復得的天賦優美　54
4 談《失樂園》　61
5 宇宙的起源：說科學和宗教的故事：回應史蒂芬．霍金的演講　85
6 穿越樹林的路徑：故事如何運作　91
7 夢迴尖塔：真實的牛津，想像的牛津　113
8 意圖：你要表達什麼意思？　119
9 兒童文學沒有國界：故事不需要護照　128
10 我們用紅筆寫吧：寫作實務　147
11 史詩：關於大事的宏大故事　171
12 不列顛民間故事：代代相傳的故事長河　175
13 澄淨如水：重述格林兄弟的童話故事　185
14 《女神遊樂廳的吧台》：現代主義與說故事　197
15 一點一滴：敘事的基本粒子　210
16 經典的說故事語調：敘事手法與其他經典長處　244
17 在邊地閱讀：閱讀、書籍和圖畫　266
18 導讀《孤雛淚》　289
19 一起假裝吧：小說、電影與戲劇　299
20 《煙火師傅的女兒》舞台劇的前世今生：關於一則故事的故事　305
21 幻想中的朋友：故事是反科學的嗎？　310
22 《鼠族》：面具之下　319
23 熱氣球上的去留辯論：小說為何寶貴　328
24 《憂鬱的剖析》：為一本不可或缺之書導讀　333
25 比烏拉溫柔夜：威廉．布雷克與幻象　346
26 執寫實之筆，創奇幻之作：奇幻、寫實與信仰　355
27 《好人耶穌與惡棍基督》：答覆大惑不解的讀者　362
28 貓、鑿刀與墓碑：我們是否需要人性理論來教我們怎麼寫故事？　376
29 「我必須自創體系……」：以飛蛾之眼觀威廉．布雷克所得　384
30 天賦與品德：再訪高達小姐之墓　405
31 神與塵：與牛津主教共讀日談話內容整理　427
32 天堂共和國：神已死，共和國萬歲！　445

謝辭　471
菲力普．普曼重要作品　473
主題檢索　476

編者序　9

1 魔毯：作家的責任　15
2 談故事創作：構思時天馬行空，下筆時腳踏實地　31
3 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論懸絲偶戲：失落而後復得的天賦優美　54
4 談《失樂園》　61
5 宇宙的起源：說科學和宗教的故事：回應史蒂芬．霍金的演講　85
6 穿越樹林的路徑：故事如何運作　91
7 夢迴尖塔：真實的牛津，想像的牛津　113
8 意圖：你要表達什麼意思？　119
9 兒童文學沒有國界：故事不需要護照　128
10 我們用紅筆寫吧：寫作實務　147
11 史詩：關於大事的宏大故事　171
12 不列顛民間故事：代代相傳的故事長河　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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