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唐詩的「美」法

在古典文學的星河中，有人不懂宋詞，有人未聞元曲，卻無人不知唐詩。「熟讀唐詩三百首」，是每個學習詩歌的人最初的認知。但唐詩到底美在哪裡呢？什麼是所謂的「詩意」呢？

這個，容我想想──

在唐詩裡，我遇到的詩人形形色色。

我遇到過多情紅顏：「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她明知相思無益，卻難抑內心深情。

我遇到過風流才子：「歲暮天寒無一事，竹時寺裡看梅花。」他將風流之情化為短短詩行。

我還遇到過勇敢的將士：「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寒風凜冽，邊境上響起衝鋒的號角；硝煙散盡，卻再也帶不走戰場上的英魂。

當然也有那些絕塵的隱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山水裡、田園間，闢半畝地，扎兩道籬，清茶淡酒，說佛論道。

我遇見了即將進宮正志得意滿的李白，嚷嚷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也遇見了憂國憂民、涕泗縱橫的杜甫，「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這些詩人多情而又傷感，夢幻卻也真實，他們用詩歌記錄下自己的情感、志趣和生活。讀了他們的詩，覺得他們的故事時而辛酸，時而幽默，像極了我們的生活。

在唐詩裡，我看到詩人的生活簡單而又豐盈。

比如聚會：「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老友相逢，無須客套，山邊有綠樹，院內有清風，杯中有酒，足夠好。

比如相思：「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當初怪他不上進，可他去建功立業，又慨嘆不能相守。

比如送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朋友要遠走，可惜無錢買酒，但是不用掛懷。你的襟懷海闊天高，知音不會難求。

比如重逢：「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年輕時覺得自己如此不凡，再相逢才明白，不過都是在塵世間兜兜轉轉。

比如孤獨：「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一千多年前的這些詩歌，古老而又滄桑，說的是遙遠的舊事，但細想來，其中的愛恨悲歡，都是那麼熟悉。他們輾轉反側的感情，耐人尋味的遺憾，都跟今天的我們沒有分別。

這樣想來，唐詩真是無比美好的。詩人們以自己短短的一生，用凝練的文字，寫下穿越千年卻依然能夠打動我們的詩篇，本身就是神奇的。所以我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盡量增加了些人們喜聞樂見的八卦或鮮為人知的掌故，希望能夠將那些憂傷的或者有趣的小故事寫出來，以主題的形式呈現一篇篇唐詩解說實錄，讓讀者能更加真實而又全面地感受唐詩的魅力。

在這次的穿越之旅中，有春天的江水、夏天的晚風、秋天的清酒、冬天的香茗，詩人們帶著唐代的時光、各自的故事、無盡的詩意，走進我們忙碌的生活，訴說那些悠久的傳奇，滋潤我們的心田。

觀花時滿心歡喜，讀詩後滿口留香。

這就是所謂的「詩意」吧。



【節選】



杯酒尚滿，離歌不散



古人生活雖不及現代便捷，但似乎更有味道，哪怕只是一場旅行，一次別離，也被渲染得滿是憂愁和詩意。一是因為資訊傳播慢，既沒有視訊電話，也沒有社交軟體，除了緩慢而滯後的書信往來，基本很難獲取彼此的消息。二是因為交通不方便，千里迢迢，翻山越嶺，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所以，每到一處，無論是相聚還是別離，大家都非常珍惜。因為此地一別，恐難再見。所以，離別總帶來一些傷感。

關於離愁別緒的詩，唐人寫得很多，當然最著名的就是王維的那首〈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首詩描寫的是離別的場景，因為寫於渭城，故又名〈渭城曲〉。

詩作開篇即點出地點、時間和環境。渭城清晨的雨下得不大，剛剛潤溼了地面的塵土，驛館前的楊柳也被朝雨洗得更加翠綠。詩人誠摯地勸朋友再飲一杯離別的美酒，因為等朋友向西出了陽關後，就很難再遇到故友了。臨別之際，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又不知從何說起，此時無聲勝有聲，就讓這複雜的感情都融在這杯酒中吧。

這首詩描寫的本是最普通的離別：渭城的早晨，雨後清新的空氣，翠新的柳色，即將遠行的友人。盛唐時，出使西域雖難免跋涉之苦，但也不失為頗有意義的壯舉。所以，此詩雖是尋常離別場景，但言淺而情深，餘味雋永，不但沒有遲滯的苦楚，反而透著絲絲清新的氣息，在一眾離別詩中脫穎而出。

當然，這首〈送元二使安西〉最美妙之處還在於，幾乎涵蓋了唐代送別時的所有詩情畫意。唐人送別，一是柳，二是酒，三是歌與樂。

折柳贈別一直是古典文學的傳統，因為柳的諧音是「留」，所以意在挽留即將遠行的人。頗有每逢「楊柳」，便是離別時刻之意。「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王之渙〈送別〉）「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周邦彥〈蘭陵王〉）說的都是這個文學傳統。

唐人送別的第二個儀式就是飲酒。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李白〈金陵酒肆留別〉）

都知道李白是酒神，喜歡用喝酒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清酒、濁酒、烈酒，得意或失意的酒，憂愁或喜悅的酒，在李白的嘴裡都能喝出不一樣的味道。雖然離別在普通人眼裡是令人傷感的，但李白依然能喝出自己的狂放。

風吹起柳花，酒店裡滿屋飄起了清香。店中的侍女榨取新釀的美酒，捧來請大家盡情品嘗。李白性格豪爽，仗義疏財，所以朋友不少。金陵城中許多年輕的朋友紛紛趕來為他送行。李白與朋友們頻頻舉杯，在欲走還留之間，喝盡美酒，吞飲各自的悲歡。此時，酒樓外江水滾滾，李白感慨萬千：「請你們問問這東流之水，和我們綿綿的離情相比，誰更短來孰更長？」

此詩構思巧妙，感情豐沛。本應惆悵的離別，被李白寫得頗為豪放，甚至含著奔湧的快樂，這份風流瀟灑的性格非普通詩人所能及。若說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裡有著細膩的平靜，那麼李白的「各盡觴」中便透著痛飲的歡樂。

除了喝酒，李白另一首送別名篇則寫到了唐人送別的第三個要素：踏歌。「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李白說，我登上小船剛要啟程時，忽然聽到岸上傳來了陣陣歌聲。桃花潭的水有千尺之深呢，但依舊不如汪倫對我的深情厚誼。這裡的「踏歌」說的就是唐代民間流行的一種唱歌的方式，邊唱歌邊用腳踏地，踩出相應的拍子。

李白在遊覽桃花潭的時候，經常去汪倫家做客，汪倫也常用家釀美酒款待李白，所以二人相交愉悅。等李白臨走的時候，汪倫就帶著村民來為他「踏歌送行」。李白非常感動，寫了這首詩送給汪倫。村民們為了紀念李白，在桃花潭岸邊修建了著名的「踏歌岸閣」。至今，那裡仍是旅遊勝地，遊人如梭。

當然，無論是折柳送別還是踏歌暢飲，都只是送別的形式，而各種形式之間有時也會進行不同的組合。比如〈金陵酒肆留別〉是飲酒，〈贈汪倫〉是踏歌，有時候則既唱歌又飲酒。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許渾〈謝亭送別〉）

許渾說，唱罷送別的歌，朋友也要解舟遠行了。青山、紅葉，還有湍急的流水，一波波，激起無限深情。送別時喝到微醺，朋友走後，自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到酒醒時分，太陽已經落山，朋友已經遠去。放眼山河，多生惆悵。滿天風雨籠罩下，只有我獨自一人走下西樓。在日暮風雨裡，徘徊出一段孤寂與憂愁。

而其中的「勞歌一曲」講的正是送別時唱歌的習俗。

唐人並非不懂離別的苦楚，此後山高路遠，道阻且長，經年累月，實不知何時才能重逢。但唐代詩人們似乎不願意將這樣的惆悵帶給朋友，他們願意用更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離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樣的灑脫似乎只有唐代才有。

誠然，分別的剎那，傷感落淚皆為人之常情，但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隱而不發，哀而不傷，瀟灑地道聲珍重，將杯中酒、酒中情凝結成優美的詩作，傳開去，唱起來，則更為難得。清晨、日暮，長亭、古道，酒樓、江畔，詩人們用自己的詩篇、美酒和歌聲，妝點了一場場送別的盛宴。

那麼，在送別的時候，人們一般會唱什麼歌呢？是的，通常說來，便是開篇提及的王維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因為這首詩裡有送別的柳，有斟滿的酒，還有「不散的離歌」。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此詩一出，人們爭相吟誦。樂人便將此詩譜曲，名為〈陽關曲〉（亦叫〈渭城曲〉）。此後，這首詩便成為唐人傳唱最久、流傳最廣的離歌。據宋代蘇軾記載，因該詩只有四句，所以在唱這支歌時，從第二句開始，每唱一句，便會疊唱此句，是為〈陽關三疊〉。

而今，思及那遙遠的〈陽關三疊〉，在別離的路口，那道不清訴不完也唱不盡的離愁別緒，無限關懷無限情，似乎又在清晨的雨後飄散開。那歌，那酒，那柳，當真浪漫至極！

自序

唐詩的「美」法

在古典文學的星河中，有人不懂宋詞，有人未聞元曲，卻無人不知唐詩。「熟讀唐詩三百首」，是每個學習詩歌的人最初的認知。但唐詩到底美在哪裡呢？什麼是所謂的「詩意」呢？

這個，容我想想──

在唐詩裡，我遇到的詩人形形色色。

我遇到過多情紅顏：「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她明知相思無益，卻難抑內心深情。

我遇到過風流才子：「歲暮天寒無一事，竹時寺裡看梅花。」他將風流之情化為短短詩行。

我還遇到過勇敢的將士：「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寒風凜冽，邊境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