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琵出生在這個名叫卡雷恩的城市。

這裡自古以來，就是一座工業城市，這裡的匠人製造出來的商品受到世界各地的好評，大家甚至說，「卡雷恩的破爛是全世界的寶」。

這個城市周圍有城牆，從城門開始延伸的街道通往四面八方，很久以前，這裡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但是，現在有好幾條車道的幹線道路連結了更大的城市，卡雷恩市只是大城市之間的一個點而已。

有一條河流由東往西貫穿了城市，河流南岸的舊城區好像迷宮般錯綜複雜，一到春天，花店和攤位會把各自的門口佈置得五彩繽紛。

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灰色高樓的新城區。辦公大樓和購物中心林立，把行色匆匆的人們吸進去後又吐出來。

卡雷恩市以河流為分界線，過去和現在就像是兩面對照的鏡子。

琵琵的外公凱瑟．修密特是專門修理壞掉的玩具和道具的名人，所有的匠人都很尊敬他。在這個城市，修理和製造同樣重要。

琵琵每天放學，都會跑去外公的工房。

有些東西壞掉後無法使用，外公就會把零件或配件拆下來，組合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東西。

像是晚上走到冰箱旁，也完全不發出聲音的拖鞋；可以利用陽光做白煮蛋的碗；還有可以在半夜偷偷喝果汁，也不會被媽媽發現的雙底馬克杯。

那些壞掉的東西在外公的手上獲得重生，外公簡直就像在變魔術。

外公完成上午的工作後，就去市中心的鐘塔廣場散步。學校中午就放學的日子，琵琵也會跟著外公一起去散步。

廣場旁有舊教堂和市政廳，剛好位在連結舊城區和新城區的那座橋靠舊城區的橋畔，每逢週末，就聚集了很多人。

教堂的頂端是一座鐘塔，這座鐘塔也成為卡雷恩市的象徵。

太陽形狀的大時鐘上方，有一顆代表白天和黑夜的天球閃閃發亮。每天正午，鐘聲響徹整個城市，鐘下面的小門就會打開，很多機械人偶列隊出現，聖人和天使的人偶會隨著風琴的音樂聲旋轉遊行。

廣場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是，當機械人偶出現時，人們紛紛停下腳步，抬頭看向鐘塔。忙碌的城市只有在這一刻停下來短暫休息。

聖人的遊行結束後，就換小丑和熊爸爸、熊媽媽帶著小熊一起登場，留下輕快的節奏。無論男女老幼，都忍不住指著人偶露出笑容。

但是，幾乎沒有人發現最後那個獨自偏著頭，動作緩慢地追趕其他人偶的鐵皮小機械人偶。

那個人偶就是菲力茲。

半年前，某個春風很強的日子。

廣場上的時鐘在指向十一點五十九分時就不動了。那天之後，卡雷恩市的正午就再也聽不到鐘聲了。

琵琵得知時鐘壞掉時，曾經跟著外公一起來到鐘塔廣場。

麗娜的爸爸── 墨勒諾市長拿著擴音器，大聲說著話。

『要把這座老舊的鐘塔修好，需要很多錢。目前本市正陷入財政危機。廣大市民將重要的預算交到我手上，我不能隨便亂花，所以會募集贊助者，換上最新型的時鐘，不浪費時間和金錢，才是最重要的事。鐘塔當然就捐給博物館……』

麗娜的爸爸每次聲嘶力竭地高喊時，擴音器就發出好像悲鳴般的聲音，鑽進琵琵的耳朵。

外公一直抬頭看著鐘塔，好像聽不到市長說話的聲音。

＊

外公把菲力茲送給了琵琵，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的某一天，外公去世了。

琵琵不記得外公去世前後的事。

雖然聽爸爸和媽媽說，當時琵琵也在外公身旁，但她每次努力回想，就會覺得頭暈眼花，妨礙她在記憶中翻找。

她只記得自己哭得泣不成聲，不停地打嗝，所以葬禮時，她一個人留在家裡。

＊

琵琵的媽媽不太喜歡整天在工房內工作的外公。

因為媽媽從來沒有小時候，外公曾經陪她玩的記憶，所以她感到很寂寞。

「我長大以後，想要成為像外公一樣的匠人。」

琵琵不會忘記當她說這句話時，媽媽臉上的表情。

媽媽露出發自內心悲傷的眼神說：

「琵琵，女生不可以成為匠人。」

那天之後，琵琵不再對媽媽說自己的想法。

媽媽嫁給一個和外公完全相反的人。那個人就是琵琵的爸爸。

因為媽媽是獨生女，所以爸爸改了姓氏，他們全家都姓修密特。

爸爸在市政廳上班，三不五時得意地告訴大家，他是在十一月十一日十一點十一分十一秒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守規矩、準時是最重要的事，絕對不可以睡懶覺或是發呆，更不要說遲到了。只要每天早上安排好一天要做的事，然後按照計畫行動，每天的人生都會很充實。」

爸爸每天都在相同的時間起床，用相同的動作喝咖啡、吃歐姆蛋，加番茄醬的方向也都固定不變。爸爸說，直直地畫一條線的距離最短，但琵琵覺得把番茄醬在歐姆蛋上畫圈圈更好吃！

琵琵曾經問爸爸：

「爸爸，你在十一月十一日十一點十一分十一秒出生，那十一分十一秒是你頭出來的時間？還是腳出來的時間？」

爸爸一臉無奈的表情回答說：

「妳怎麼會想這種無聊的問題？這種事不重要，妳應該思考如何才能朝向目標前進，有計畫地度過自己的人生。」

「琵琵，真不知道妳像誰，千萬別像妳外公！」

這句話是媽媽的口頭禪。

爸爸和媽媽以前日子過得比較輕鬆，假日會去公園，或是開車出遠門。

自從鐘塔上的時鐘停擺── 墨勒諾市長提倡「改革」之後，他們就變得很焦慮，工作也越來越忙。

琵琵雖然不太懂「改革」是什麼意思，但爸爸媽媽經常說，工作方式必須改革，工作時間要改革，所以她猜想「改革」應該就是改變以前習以為常的事。

「工作時間太長了，要杜絕加班。」

「每個人的工作壓力太大了，必須增加人數，管理勞動時間。」

市長說，改革可以讓城市更富裕，每個人可以更悠閒、安穩地生活。

但是，琵琵覺得改革之後，爸爸和媽媽的心好像去了遠方。

琵琵知道爸爸和媽媽很疼愛她，但她總覺得爸爸和媽媽根本不瞭解她真正的想法。

每當她獨自感到孤獨時，就會對菲力茲說話。

「菲力茲……我好想外公……」

鐵皮人偶總是露出悲傷的表情看著琵琵。

*

有一天放學後。

「琵琵，可以跟妳說幾句話嗎？」

同班同學麗娜叫住了她。

麗娜無論在任何方面都和琵琵完全相反。她是墨勒諾市長的獨生女兒，住在新城區的高樓公寓。她是個小美女，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功課很好，大家都很喜歡她。她總是有很多新的人偶和新的遊戲，女生都想和麗娜當朋友。

「妳放在書包裡的……那個是什麼？」

麗娜指著從琵琵書包裡露出腦袋的菲力茲問。

外公去世之後，琵琵隨時都把菲力茲帶在身上，上學的時候就放在書包裡。

「沒什麼……」

琵琵低下頭，想從麗娜身旁走過去。

「好奇怪的人偶，妳在哪裡買的？」

麗娜的那些跟班都圍著琵琵。

「琵琵，妳最近都不愛理人。」

「妳是不是整天都去妳死去外公的工房？」

琵琵每天放學，都謊稱和同學一起玩，其實傍晚之前，都在外公的工房內。

麗娜故意露出難過的表情，學大人的語氣說：

「大家等一下，她的外公去世了，這樣說她太可憐了。而且我爺爺也認識琵琵的外公。」

「妳爺爺認識琵琵的外公？」

「對。」

「但是妳爺爺不是早就不當匠人了嗎？」

「對啊。」

「老師說，匠人很快都會失業。」

「那些老古董修理匠人還在囂張嗎？」

「難怪這個城市無法進步。」

對啊對啊！這些大聲說話的聲音刺進了琵琵的耳朵。

麗娜心滿意足地巡視所有人後，把手放在琵琵的書包上。

「快嘛，讓我看一下。」

琵琵搖了搖頭，反手想要遮住書包。

「怎麼樣？不是叫妳讓我看一下嗎？」

麗娜的聲音頓時變得冰冷，讓人聽了心裡發毛，其他女生都圍住了琵琵。

建築師的女兒個子很高，用力抓住了琵琵的手臂。廣告店老闆的女兒是個馬屁精，她從琵琵的書包裡搶走了菲力茲。

「還給我！」

琵琵大叫一聲，連她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聲嚇了一跳。麗娜的跟班都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

「幹嘛？噁心死了，竟然為這種破人偶生氣。」

麗娜裝腔作勢地向前一步。

「如果想要我還給妳，就來拿啊。」

廣告店老闆的女兒把菲力茲丟給精明的銀行家女兒。

琵琵就好像玩躲避球時，只剩下她一個人在球場上，一下子跑到左邊，一下子跑去右邊，想要把菲力茲拿回來。

菲力茲落入了麗娜手上。琵琵央求她還給自己，麗娜把菲力茲丟向高空說：

「好啊，還給妳！」

菲力茲就像被吸進太陽一樣飛了起來，琵琵追著菲力茲跑了起來。

筆在打開的書包裡發出嘎答嘎答的聲音。

「啊啊！」

琵琵的腳被石板絆倒了，她的臉重重地撞在地上。鼻子疼痛不已，嘴裡一股鹹鹹的鮮血味道。

遠處傳來菲力茲掉在地上摔破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貨車駛過的聲音。

「啊啊，都已經還給妳了。」

「太蠢了！都怪她自己！」

一群女生笑了起來。

琵琵之後的記憶就像被漆黑吞噬了。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外公留給她的回憶被碾得粉碎，曾經是菲力茲的東西散落一地。

琵琵忍著淚水，撿起每一個零件，用上衣包了起來。



*



琵琵拖著受了傷的腳，走去外公的工房。

平時她總是直直走向工房，但今天步履蹣跚，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失去了主人的工房大門深鎖，遮雨窗也都關了起來。

琵琵把上衣放在玄關的地上，把手伸進了信箱。外公在信箱後方做了雙層設計，把鑰匙藏在那裡，讓琵琵隨時可以進去工房。

打開門，門發出了吱呀的聲音，灰塵和霉味撲鼻而來。

琵琵用手摸到了電燈開關一按，噹……的一聲，電燈照亮了櫃檯。積了灰塵的人偶在櫃子裡凝望著遠方。

工房內依舊堆滿了外公留下的道具和各種東西。

琵琵把抱在手上的上衣放在工作桌上，就像斷了線的傀儡一樣用力坐了下來。真希望在廣場上發生的事只是一場夢……她閉上了眼睛。

她用顫抖的手打開了上衣。最先看到了菲力茲的手臂，手臂斷了，原本勾勒出美麗曲線的身體歪了，根本不知道原本的發條要怎麼裝上去。

腦袋離開了身體，綠色的右眼不見了，只剩下一隻藍色的眼睛哀傷地看著琵琵。

琵琵拿起鉗子，想要把菲力茲歪掉的脖子扳直，但鐵板很硬，根本扳不動。

她懊惱皺著臉，淚水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菲力茲……對不起……對不起。」

琵琵哭累了，就趴在工作桌上睡著了。

*

嘎答嘎答嘎答嘎答……

琵琵聽到異樣的聲音，立刻睜開了眼睛。

她最先看到灰塵從天花板掉落下來，反射了燈光，閃閃發亮，簡直就像是雪花飄舞，所有的櫃子、架子都微微搖晃。她想坐起來，但身體無法動彈。

在搖動之間，聽到了奇妙的聲音。

「……問題、很複雜……」、「凱瑟……」、「搞什麼嘛，我在趕時間……」。

琵琵右手的指尖可以稍微活動，她就像撕開黏住的海苔一樣，慢慢動了動食指，然後大拇指也用力。最後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當她定睛一看，發現有一個奇妙的影子在晃動。

那個影子雖然是人的外形，但比正常的人小了一圈，簡直就像在繪本上看到的小鬼。小鬼外八字腳，手腳又細又長，只有肚子鼓鼓的。

他打開整理櫃的門，把腦袋伸進去，唸唸有詞地說著「沒有」、「不是這個」、「不對」── 他好像在找什麼。他不時抱著雙臂，用力抖著腳，琵琵這才發現，剛才是因為他的抖腳，所以整個工作室在搖晃。

不可思議的是，琵琵並沒有感到害怕。她經常做夢，所以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應該是夢境，或者是夢境和現實之間所發生的事。

夢應該很快就會醒了，但小鬼並沒有消失。

她坐了起來，椅子發出了咯吱的聲音。

「嗯？」

小鬼停了下來，看向琵琵的方向。

琵琵瞪大了眼睛。

因為小鬼和琵琵差不多高，但有一張成年男人的臉。

他的大蒜鼻上戴了一副圓形眼鏡，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眉頭深鎖，好像有一個握緊的拳頭。右側嘴角用力揚了起來，看起來既像在笑，又像在生氣。

小鬼瞇起眼睛看著琵琵，但隨即哼了一聲，再度面對整理櫃。

「請問……」

小鬼停了下來，把腦袋轉向琵琵。

「妳……看得到我？」

當他把大肚子轉過來的瞬間，立刻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聲，當場蹲了下來。

「好痛、好痛，我的腰好痛！」

琵琵愣在原地，小鬼左手撐著腰，右手向她招手。

「過來！妳過來這裡！」

「啊……」

「動作太慢了！」

琵琵跑了過去，小鬼挺著腰對她呻吟：

「這裡，妳幫我按這裡。」

琵琵戰戰兢兢地用大拇指按著小鬼的腰骨。

「好痛！啊，好痛！妳很會按嘛，啊，再往右一點，不，好像要往左？對，就是那裡，就是那裡。」

小鬼背上的肉很厚，琵琵有點按不太動。

「你在這裡幹什麼？」

「啊，好痛！好痛好痛！我來找凱瑟，但他好像出門了，我來拿之前請他修理的東西。」

小鬼似乎是外公的朋友。琵琵忍不住放鬆了按摩的力道。

「用力點！」

小鬼立刻大叫起來。

「凱瑟去旅行了嗎？他也沒有在記事本上回覆！」

「外公他……」

「嗯？」

「外公……去世了。」

小鬼的身體突然垮了下來。

「這樣啊……難怪。」

小鬼揮了揮手，示意琵琵「不用按了」，然後站了起來，伸直了身體，似乎在確認腰的狀態，露出凝望遠方的眼睛嘀咕說：

「問題很複雜。」

琵琵說出了一直不想說出口的事，內心很難過。

「凱瑟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為什麼？」

「因為我失去了外公去世時的記憶。」

「失去了記憶？」

「對……」

「妳是誰？竟然可以看到我。」

「我……我叫琵琵，是外公……凱瑟‧修密特的外孫女。」

「喔喔，」小鬼用拳頭敲了另一隻手的手掌問，「那妳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

「在幹什麼？有話快說。」

「我想修理這個人偶。」

「喔喔！是凱瑟給妳的？」

小鬼探頭看著菲力茲，抱著雙臂。

「嗯，不愧是高手……太厲害了，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被人弄壞了。」

「嗯，看來問題很複雜。」

「請問……你和外公……？」

「嗯，我們是老交情了。太遺憾了，看來問題很複雜。」

小鬼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

「啊！慘了！我還有下一個行程。那我就先走一步。再見。」

小鬼揮了揮手，走向工房深處。

「請問！」

「什麼事？」

小鬼雙手扶著腰，把腦袋轉過來問。

「你認識外公嗎？」

「我討厭別人問相同的問題。」

「呃……請問，你是外公的朋友嗎？」

「朋友？哼！我們的關係才沒有這麼簡單，如果硬要說的話，應該說是盟友── 這樣形容比較正確。」

「你也是……匠人嗎？」

「妳問的問題都很無聊，如果認真回答妳的這些問題，天都要黑了。我不是匠人，我的工作是把凱瑟和爺頭修好的東西送回原來的主人手上。說起來，凱瑟、爺頭和我就像是合夥人，不，應該說曾經是合夥人。嗯，問題很複雜。」

「爺頭？」

「妳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竟然不認識爺頭！」

小鬼用鼻孔噴著氣，轉動著脖子，發出了喀喀的聲音，然後看著琵琵說：

「爺頭是亞細德加工作所的老闆，在這個世界，是無人不知的匠人。」

「這個世界？」

「在妳看來，就是那個世界。」

「爺頭……是匠人嗎？」

「他負責管理匠人，他的工作就是督促那些匠人按照交貨期完成工作。爺頭本身當然也是無人能及的匠人，只有妳外公能夠和爺頭一較高下。」

工房嘎答嘎答搖晃起來。因為小鬼又開始抖腳。外公留下的道具和零件都快從櫃子上掉下來了。

「你是誰？」

「在問別人的名字之前，要先說自己的名字。」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雖然琵琵這麼想，但又說了一次自己的名字。

「對不起……我叫琵琵．修密特。」

「不要馬上道歉。隨隨便便把對不起、抱歉掛在嘴上，在重要的時候就無法道歉了。」

琵琵差一點又說對不起，但好不容易把話吞了下去。

「我的名字叫滋奇。凱瑟是很出色的匠人，真的太遺憾了，看來問題很複雜。」

「問題很複雜」似乎是滋奇的口頭禪。

滋奇抱著雙臂，嘀嘀咕咕自言自語起來。

「接下來該怎麼辦？」「要怎麼告訴爺頭」「交貨期沒問題嗎？」……

琵琵看著工作桌。

受了傷的菲力茲在燈光下，好像在聽他們說話。

「滋奇先生。」

「什麼事？」

「這個人偶是外公送給我的，請問……」

「怎麼樣？有話快說。」

「爺頭……會不會幫我把壞掉的人偶修好？」

「我不知道，這得問爺頭。」

「是……」

琵琵不知道該說什麼，低下了頭。

「妳想把它修好嗎？」

「對。」

滋奇看著琵琵的眼睛。琵琵想要移開視線，但努力克制住了，也看著滋奇的眼睛。

滋奇笑了笑說：

「妳跟我來。如果妳想把它修好，自己動手就好。」

說完，他一轉身，張開外八字的雙腳走了起來。

「喔，好！」

琵琵慌忙用上衣把菲力茲包了起來。

但是，到底要去哪裡？眼前只有牆壁前一整排櫃子。

滋奇站在櫃子前，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眉間，低下頭，好像在思考。

「請問……」

「別說話！」

滋奇伸出一隻手，制止琵琵繼續說下去。

「啊！」

琵琵驚叫起來。

因為工房後方的櫃子從正中央分開，然後像門一樣向後方打開了。

「呼！」

滋奇嘆了一口氣說：

「走吧。如果不回想通往那個世界的路，路就不會出現。」

說完，他走進櫃子之間。

櫃子後方是很長的和緩階梯。

滋奇外八字腳的前端消失在黑暗中。

滋奇轉過頭，看到琵琵一臉不安的表情，挑起了眉毛。

「怎麼了？妳第一次看到嗎？」

「對。」

「原來是這樣，原來凱瑟以前沒有告訴妳有這條路。」

滋奇走下階梯，一路嘀嘀咕咕。

走了很久，還是看不太清楚滋奇的背影，前方仍然是一片黑暗。

琵琵越來越不安。

「對不起。」

「我剛才不是說了，要改正馬上向人道歉的習慣嗎？」

「喔……嗯，滋奇先生。」

「什麼事？」

「請問還要多久？因為如果時間太晚，爸爸和媽媽……」

爸爸和媽媽應該為自己這麼晚還沒回家感到擔心。

「不必擔心，那裡和這裡的時間不一樣。」

「時間……？」

「很快就到了，妳再忍耐一下。這裡……不，已經走了一半，所以要說那裡？不光是妳，那個世界的人滿腦子都想著以後的事，但其實誰都不知道以後的事。」

琵琵覺得腦袋裡的思考好像在打轉，無法好好思考。

既然他說已經走了一半，就代表再走和剛才一樣長的路就到了。

滋奇好像可以看到琵琵腦袋裡的想法，對她說：

「當知道目的地時，就會感覺很快就到了。相反地，如果不知道目的地，就會覺得路途很遙遠。尤其是感覺累的時候，更是這樣。這種時候，就不要去想以後的事，只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

　　琵琵覺得腳很痛，無法再繼續走的時候，滋奇的肩膀前方，出現了四方形的亮光，好像是出口……

琵琵出生在這個名叫卡雷恩的城市。

這裡自古以來，就是一座工業城市，這裡的匠人製造出來的商品受到世界各地的好評，大家甚至說，「卡雷恩的破爛是全世界的寶」。

這個城市周圍有城牆，從城門開始延伸的街道通往四面八方，很久以前，這裡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但是，現在有好幾條車道的幹線道路連結了更大的城市，卡雷恩市只是大城市之間的一個點而已。

有一條河流由東往西貫穿了城市，河流南岸的舊城區好像迷宮般錯綜複雜，一到春天，花店和攤位會把各自的門口佈置得五彩繽紛。

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灰色高樓的新城區。辦公大樓和購物中...

推薦序

莫忘初心，勇敢前行

知名動畫導演．紀柏舟



回憶到底是什麼？是人生曾經出現的足跡？是過去經驗的束縛？還是值得珍藏一輩子的思念？抑或只是無意義的浮光掠影呢？回憶的題材，是創作人始終深藏不墜的高分命題，在古往今來的無數的作品中，不斷被反覆咀嚼與探討。回想起來，我的第一部動畫作品《回憶抽屜》正是討論回憶的意義。因此，本次受邀為小說《回憶修理工廠》撰寫序文，感到特別的親切和懷念。此外，本書作者石井朋彥出身於世界知名的吉卜力工作室，更曾參與過動畫之神── 宮崎駿的經典名作《神隱少女》、《霍爾的移動城堡》等製作，對於同為動畫創作者的我更加深了吸引力。

細細品嘗《回憶修理工廠》，它是一部溫暖療癒、帶有豐富奇幻想像的作品。雖以回憶為名，但內容也保有著如同吉卜力一貫的特色與精神── 冒險與成長的主題。故事的主人翁── 小女孩琵琵，從小最愛與慈祥的外公相聚，但外公離去之後，她受到了貴族女孩的霸凌，更弄壞了外公唯一遺留的遺物。「越重要的事物壞掉了，越無法輕易地恢復原狀」，琵琵有些孤單、有些悲傷，無意之中遇到了來自異世界的朋友，就此打開了櫃子背後神秘的縫隙，展開了一場精采的探險。她在奇幻、絢麗以及異常工整與執著規則的工匠國度中，琵琵重頭學習有關物件修理的堅持、找尋回憶初衷的同時，更追尋著外公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匠人之路邁進。

《回憶修理工廠》中的許多故事元件，不僅充滿了天馬行空地的創意色彩，更兼顧了溫暖而發人省思的寓意。例如：琵琵初次到陌生國度，為了生存，必須在回憶工廠中證明自己能夠工作，一位小女孩害怕卻仍鼓起勇氣前行的姿態，令人不自覺地想為她加油；城鎮中出現的三名黑色代理人形象，象徵著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裡的各種陰謀與詭詐；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馬丹姆，白天是小女孩，中午是漂亮的小姐，到了晚上就變成老婆婆，更與《霍爾的移動城堡》裡的蘇菲有異曲同工之妙，各式各樣表徵的背後，都充滿著各種奇想與隱喻；而那十二條會隨著城鎮齒輪輪轉而銜接上的道路，除了不同的風景路線，也彷彿暗示著不同命運轉盤與歸宿。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安排用琵琵所處的真實世界，以二次架空的手法來隱喻現代世界的現實面，讓人感到一絲的憂傷與無奈，也讓本書除了天真的童話格局之外，更增添了故事的立體與深度。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從整本書中不時傳遞出來的心意與純粹、溫暖與勇氣。這也是琵琵身為一個十歲小女孩最強大的武器，在最後關鍵的時刻，用溫暖的力量，喚醒了眾人的初心。

想起，是一種珍貴的能力。如同書中所說：若無法珍惜過去，就無法思考未來。所以，不論時光荏苒、時代科技如何演進，回憶之於人生的影響，都是不可取代的。那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珍貴原因。願每位讀者都能從《回憶修理工廠》中，得到生活前行的動力與勇氣，也永遠不要忘記，回憶曾帶給我們最珍貴的初心。











推薦序

記憶的力量

作家．陳曉唯



閱讀石井先生的書稿時，想起十多年前，某次前往拜訪日本友人，離去前看到從事業餘影評工作的友人父親正看著人物專訪的錄影帶。影片中受訪的是知名電影大師黑澤明，影片裡的黑澤明談到電影《七武士》的故事起源：「《七武士》也是啊，最初想描繪的其實是武士的一天，不過首先感到苦惱的如你所言，比如早上起床後吃些什麼，來到江戶都要去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事，晚飯在哪吃等等，全是些瑣碎的問題，由於無法找到資料考證，根本無從寫出劇本，苦惱之餘，我委託橋本君幫忙做調查1，最終依然找不著相關的資料，正如方才所說，愈是古老的東西愈容易找資料，而江戶時代的事卻反而找不著。不過在翻閱資料的過程中，我們找到這樣一段記載：『某個村子為了抵禦野武士的襲擊而雇用了幾名武士，結果最終只有這個村子躲過了襲擊』，於是我們決定『就拍這個吧！』接著憑藉著自身的記憶與想像寫出了劇本，因為那段記載實在太短了。」

因為時間匆促，未能將整段訪問重新看過，直至多年後才知曉，那段訪問是由日本電視台（NTV）所製作，當代電影大師黑澤明與動畫名導宮崎駿的對談紀錄。名為對談，實為請益，彼時宮崎駿因執導《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等作品於國際舞台聲名大噪。同為國際知名導演，電視台於黑澤明推出新作《一代鮮師》時安排二人進行對談。宮崎駿於訪談中談到，倘若有機會也想嘗試拍攝古裝歷史劇背景的動畫長片，唯因某些原因而躊躇不前。

宮崎駿說：「請容我說件較為奇怪的事，我們這行是透過漫畫來創造世界，雖然影片完成了，但脫離影片後，人物在我們腦海裡卻已不再是漫畫，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真人，之所以要將他們畫成畫，也是因為有人要求我們去畫，別無他法，雖然本質上是藉由繪畫表現背景與創造萬物，甚至創造一個世界，但在腦海與記憶中，這些圖卻在後來全部都消失了，甚至還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他們不是實際存在的物體。」

黑澤明如此回答：「其實對於電影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比方說油井君2，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而是成為劇中的那個人物，所以在拍攝的現場我不會喊他的本名，也不讓別人喊……（略）然而，工作結束後便再也見不到這些人物了，但心中卻還殘留著與這些人物交往過的記憶。電影導演是一項神奇的工作，他們不斷與形形色色的人來往，透過這些記憶進行創作，但之後卻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雖然演員能夠以不同的角色身份再次出現，但他們以前所扮演的人物卻再也無法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這一段導演與形形色色人物交往所形成的「記憶」之說，以及影片中談到的分鏡技巧、錄音方法、影像的畫面處理與關於《七武士》的創作歷程等內容，啟發了宮崎駿執導製作一九九七年發表的動畫長片《魔法公主》，最好的證據是身為吉卜力工作室製作人的鈴木敏夫曾於受訪如此說道：「這部作品就是宮崎駿向《七武士》發起的挑戰。」

然而，除卻技術性的部分，生命經驗與「記憶」的解構，甚或是重構，這些內容於宮崎駿的多部作品中都曾不斷地演繹與體現，也是令觀眾為之熟悉的技法。

「天下雜誌」於宮崎駿發表睽違多年的新作《風起》時做一段專題3，專題中引用了過去專訪宮崎駿時，宮崎駿談及的信念：「『只要相信，就有希望』，相信『早已遺忘的東西』、『未曾留意的東西』、『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這些事物到現在一定都還存在。」而專訪裡宮崎駿談到如何保有這些信念時，他說：「我每天都會去偷看幼稚園的小朋友在做些什麼，在這過程中，發現小朋友每天都在成長，這會帶給我創作時的勇氣與動力，我覺得這些小朋友其實是給大人們一些希望。」關於自己為何有此信念，於《守、破、離》一書的對談中4，宮崎駿對於「追根溯源」的解釋是：「從小，我就認為父親是個錯誤的示範，可是，我卻覺得自己跟他很像，那種雜亂無章的處事風格，與矛盾和平共處的態度，我都繼承了下來。」

「記憶」與生命經驗的「繼承」成了宮崎駿創作作品的緣起，而「希望」則是他對作品的期許，然而，「記憶」與「繼承」又是如何於作品中呈現成「希望」的模樣給觀眾？

日本傑尼斯團體「嵐」的成員二宮和也曾於《日本之嵐》中與宮崎駿有過一段對談5，對談裡宮崎駿談及對於「創作技法」的練習，他說：「影像製作的團隊中也有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童年時看電視長大的人，他們對於物品的觀察多數來自於影像。例如要他們畫火時，他們是去看動畫裡的火，倘若要他們去看真正的火，他們則會回答：『沒有真正的火。』於是我跟他們說，那就觀察這邊的火爐吧6，他們就這樣盯著火爐看了四個小時。他們從未曾見過真正的火燄，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事實上還有許多類似的情況。」他又接著說：「時下的信息與影像泛濫，看似誰都能玩味，但他們所看到的並不是真貨，因而，有些製作者所做的往往只是複製品的複製品。」

身為吉卜力工作室的製作人，並曾參與多部作品的石井先生，不免深受宮崎駿的影響。於他的這部小說作品中即能察覺諸多類似宮崎駿的思想脈絡，除了書名《回憶修理工廠》（思い出の修理工場）已明確彰顯出的「思い出」（回憶）外，對於角色人物與背景的設定，也與宮崎駿多數作品有著疊影般的和諧之感。這部作品所欲談論的，包含人類對於「記憶」與「技藝」的珍視，面對時代洪流與傳統價值的抉擇，生命經驗與記憶的解構，甚或是重構，乃至於信念般的意圖：對於「早已遺忘的東西」、「未曾留意的東西」、「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等，劇情裡看似「追根溯源」的部分，其實也是對於宮崎駿創作理念的一種「繼承」。整部作品的創作方式，亦是一種「觀察火焰」的過程，如何跳脫「複製品的複製品」？石井先生選擇以孺慕而純淨的凝視之姿，藉此書寫出這一部小說。

孺慕而純淨的凝視是艱難的，但於這部作品中卻凝鍊成童心的溫柔。童心是介於成人與兒童之間的，是人心裡共有的溫柔，此般的溫柔如同寫出知名童書《納尼亞傳奇》系列的英國作家C．S．路易斯，他本身是劍橋大學的教授，亦是一位基督教護教學家，這樣敏感的身分創作奇幻兒童文學，經常惹來諸多批判，但同時也有許多喜愛他的讀者。曾有許多人問他是怎麼寫出那些童書，寫出那些奇幻的劇情與對話，他回答：「因為我也曾是個小孩。」

石井先生的作品裡，透過主角琵琵體現了「曾是個孩子」的凝視之光，連結的也與宮崎駿曾言的，他渴望帶給觀眾的「希望」極其近似。

「希望」與「遺憾」是一體兩面的，兩者皆深藏於記憶之中，於是故事裡，石井先生寫著：「人往往會把真正的回憶藏在記憶的深處，即使已經忘記了，仍然留在記憶深處。」深處的記憶透過生命旅途與其後的人生不斷地自我成長或修復，於是希望與遺憾逐漸融合，最終架構出這部作品核心：「不需要努力讓自己忘記這些不愉快的事，因為即使想要忘記，也無法逃避，我們在一次又一次回想的過程中，可以慢慢修復這些記憶，有時候很短很短的時間可以修復，有時候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只要願意花時間，就可以把記憶變得美好。」

這是一部令記憶變得美好的作品，我們無法想像記憶裡不曾存在的事物，想像是一段路途，石井先生嘗試透過故事讓閱讀者走進記憶的路途，修復並治癒傷口，因為他深知於記憶裡，即使時代動盪，萬物變遷，每個人都仍能找到自己的經緯，尋得安頓自身的力量。

註1：橋本忍，日本劇作家，為黑澤明的御用編劇。

註2：油井昌由樹，日本男演員，曾演出黑澤明執導之電影《影武者》、《亂》、《夢》、《一代鮮師》。

註3：〈宮崎駿：人生有逆風，但永不放棄希望〉，吳凱琳、沈婉婷，二○一三。

註4：《守、破、離：日本工藝美學大師的終極修練》，葛維櫻、王丹陽、王鴻諒，二○二○。

註5：《ニッポンの嵐》，二○一一。

註6：「火」與「觀察火爐」的對談應為討論《霍爾的移動城堡》中角色卡西法（カルシファー）的創作起源。

推薦序

莫忘初心，勇敢前行

知名動畫導演．紀柏舟



回憶到底是什麼？是人生曾經出現的足跡？是過去經驗的束縛？還是值得珍藏一輩子的思念？抑或只是無意義的浮光掠影呢？回憶的題材，是創作人始終深藏不墜的高分命題，在古往今來的無數的作品中，不斷被反覆咀嚼與探討。回想起來，我的第一部動畫作品《回憶抽屜》正是討論回憶的意義。因此，本次受邀為小說《回憶修理工廠》撰寫序文，感到特別的親切和懷念。此外，本書作者石井朋彥出身於世界知名的吉卜力工作室，更曾參與過動畫之神── 宮崎駿的經典名作《神隱少女》、《霍爾的移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