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動著所有的樹，穿梭密林，小壁虎進入了山。

山很安靜，一彎清淺溪澗飛越。樹，會聚在山中，形成茂盛密林，歷經年月，變化成各個不同綠色層次。闊葉樹、針葉樹沿山的高度分布，在更幽密的山裡頭，往往藏著千年巨樹，要佇立到天荒地老，像一首古老不朽的詩歌。

小壁虎依著雲流動的去向，來到這林蔭參天的山間密林。他抬頭仰望接連的樹梢，不同的樹展現不同的枝幹形狀，卻都各有其特質。無數的蟲聲、蟬鳴和鳥叫交疊成曲，他們都躲在樹幹上或草叢裡。

小壁虎沿著林立的樹木，緩步慢行，他不急著去到哪裡，轉著頭環視陌生的所在，一抹陽光偶爾會穿過林蔭灑落下來，一切都很安靜，即使昆蟲們和鳥類發出的聲音，也是安靜的，一種清澈的安靜。不像野地的敞開方式，密林的幽閉，是你得費時間才能一探究竟。

小壁虎在一棵巨榕下，被什麼東西給絆倒了，摔了一跤。他爬起來，原以為是被石頭絆住，但這石頭有四隻腳，而且還會動來動去，原來是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正在努力掙扎讓自己再翻過來，但顯然沒什麼用。

「你怎麼啦？」小壁虎問。

「這路有點斜，我走太急，結果就翻了。快點，壁虎兄弟，幫個忙，幫我推一把，我就差那一把便翻過來了。」烏龜慢悠悠地道，雖然很急，但一副不急的樣子。

小壁虎跑到他身後，「我要推了，你自己也得用力哦！一、二、三——」

終於把烏龜推翻過來。

「謝謝！謝謝！我已經躺了好幾天，幸好遇見你，壁虎兄弟，否則我搞不好得翻個一百年。」

小壁虎感到奇怪，「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呢？」

「當然，我是一隻百年之龜！總歸略知一二。」

「一百年，你有一百歲啦！」

「還不止，但過了一百歲之後，就懶得再計算年歲，所以就算是一百歲。」

「那真稀罕！」

「不稀罕，我們整村的烏龜全都是百年之龜。」

「是嘛，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好啊！我正回去呢？沒想到半路卻翻著了。」

烏龜慢吞吞地爬著，這麼慢的速度，他還說「走太急」。小壁虎三兩下就已經奔得很遠了，索性就坐在烏龜殼上，讓他載著。前方是見不到盡頭的狹長泥徑，這條泥徑不知道烏龜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走完，反正不急，小壁虎就和烏龜聊起天來。

「活這麼老，你會煩嗎？」

「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會就煩，不會就不煩。」

「那你一定擁有非常豐富的知識囉！」

「我知『道』一些事，但不曉得算不算知識。知識只是一些表相，擁有它並不值得炫耀。」

「這座密林好神祕呢！」小壁虎抬頭四望綠意青蔥的樹冠林梢。

「是啊！生命的奧祕都盡藏在裡頭了。」

「比方說？」

「比方說，春天花開了，夏天蟬叫了，秋天葉落了，冬天萬物沉眠。」

「那很自然嘛！」

「越自然的事越不平凡，不然你不要呼吸看看。」

小壁虎靦腆地笑了，「那沒辦法，我不呼吸的話就死了。」

「是啊，生命就是一場奇蹟，一種祝福，可是人們總是太輕忽，他們忘記了誕生的喜悅。」

小壁虎忍不住又笑了，「你這麼老了，你竟還記得你初次誕生的喜悅嗎？」

「當然，我不斷在誕生，每十年誕生一次，我才能活這麼久。誕生的滋味好美。」

烏龜沉醉在他誕生的喜悅裡，這答案引起小壁虎相當大的好奇。

「那是怎麼個誕生法呢？」

「不斷地把頭腦的念頭丟掉，沒有是非，忘記自己是誰，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看著世界，充滿好奇和天真，你就覺得密林裡處處都是生趣。」

「可是這林子好像太沉寂了些，我一進來都聽到四周充滿安靜的聲音。」

烏龜難得動容，「那是宇宙內在的和諧，不錯，你竟然聽到了！那你將獲得生命要贈予你的盛禮。」

「什麼盛禮呢？」

「終有一天你會得到，但你得自己去感受。這太奧妙了，每個人要得到的禮物都不同，但無論如何，都得親自去經驗。」

「經驗？經驗什麼？」

「經驗生命哪！」

「哦，經驗生命。」聽起來好像一場很奇特而壯觀的探險，小壁虎心想。

泥徑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完全程，所以時間不是絕對的，當你無聊時，一秒鐘也嫌漫長。小壁虎從烏龜身上跳下來，發現前方一片淺池塘，裡頭有無數隻烏龜浮游，也有的烏龜在泥地上行走，一隻隻烏龜排列起來怕也有上百隻了。

他驚訝地問烏龜，「這每一隻烏龜真都是百年之龜嗎？」

烏龜點點頭。「沒錯。」

「那你們怎麼分辨彼此呢？」這隻烏龜如果和他們和在一起的話，小壁虎大概都找不出哪個是他了。

「很簡單啊，那是紅點，那是青青……」

烏龜說了一大串龜名，小壁虎聽得暈頭轉向，看著一一而過的烏龜們卻還是搞不清楚。

「那你呢？你有名字嗎？」

「我叫龜毛，你看我頭頂上有一根毛，挺特別的。」

小壁虎看見他頭頂上真有一根毛，是很特別，能見識到這麼個特別的百年之龜確實不容易，不，不僅一個，是上百個。小壁虎眼睛又望向眼前移動著的無數個百年之龜，真是一個奇觀哪！

龜毛是百年龜村的長者，他們很敬重他的輩分，在這裡，活得越久的烏龜越得到尊敬，是一種真正發自內心的尊敬，絕無虛偽。龜毛雖然年紀很大，卻不倚老賣老，相反地，他像個孩童一樣，經常哈哈大笑，他看淡世事，最常說，「沒關係，世界上沒有對錯，人生就是這樣。」

有一回小壁虎忍不住道，「可是每一個人生都是不一樣的，你怎能說人生就是這樣。」

龜毛懶懶地回應：「不管怎樣的人生，都是一樣的。餓了就吃，吃了就睡。」

「我的老蜘蛛朋友就不一樣，他的生命是一場特別的藝術追求，每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都有不同的意義要去完成。」小壁虎提起了他的朋友老蜘蛛的遭遇。

「所有的追求都是一場無窮盡的追逐，生命之河不是要載你去到哪裡，而是要你對它敞開，它會流向你，你所要做的就是迎接它，與它共舞。你永遠都在這個時刻，而不在遙遠的未來，所以安心地活在現在，不必憂慮也無須期待未來。」

「可是生命應該是特別的個體與特別的經歷。」

「你為什麼要這麼自我呢？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看得這麼重要呢？你為什麼凡事要比較呢？你真的認為那隻蜘蛛的生命與眾不同，而其他蜘蛛的生命就無足輕重，如果是這樣，那造物主不就是一個自私的母親。而你永遠不懂得尊重別人，永遠只是一座孤島，生命之河也永遠流不向你。你周而復始，追求虛幻，卻無法滿足。你得不到生命的和諧，更別想超越世界。」

「可是總不能一直吃了睡，睡了吃啊！」

「吃和睡是件很自然而神聖的事，就像陽光和雨水也是很自然而神聖的事，當你有意識地活在自然，你就擁有最大的快樂，那你還需求什麼？」

小壁虎沉思著這一番話，龜毛又打斷他：「別用腦筋想，去把它活出來。」

說完，龜毛打個呵欠，縮起四肢，輕輕地闔上眼，天晚了，小壁虎也睏了，他不再擔憂這個問題，龜毛說得沒錯，累了就睡，他要做的事是：找棵植物當睡覺的床。

在慢緩緩的烏龜群中待上一段時日，小壁虎的動作也不知不覺跟著慢起來。很奇怪，當他速度一放慢時，他的視野也起了莫大的變化，每一件事物都被放大似的，呈現在他眼前。他看見花更真實的模樣，色彩鮮豔的心形瓣片沾著朝露，正和他交換今天的心情；而當他慢慢咀嚼食物時，更能品味出食物的原味，食物也變得更美；他已能辨識大多烏龜的長相，甚至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他慢慢地體會著周遭的一切，感受現在，不再急著去到哪裡，更不去思考未來。

他以為他可以在這裡待得更久，有一天龜毛卻對他說，「好啦，孩子，往前走吧！你該啟程了。」

「去哪裡呢？」

「我不曉得。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你要去哪裡？」

「你不是說過生命不一定要去到哪裡，生命是在此時此刻？」

「是啊！可是那朵雲要我轉達訊息：你該離開。你該去接受你的生命盛禮，在得到之前，你必須經歷。」

「我已經得到了，你們帶給我的這一切。」

「不，那只是你的頭腦以為你知道了，那不夠。你要去經歷，你才能更深刻的體會。就像你要經歷不能呼吸的窒息感，才能領略呼吸的喜悅。何況你這麼年輕，你該去闖蕩，去碰撞，去做年輕人會做的蠢事，去燃燒熱情，去激發火花，去吧！」

「有一天，我回來，你還活著吧！」

烏龜哈哈大笑，「我死了又生，生了又死，我不管生或死，我永遠在你的心裡。去吧，孩子，去享受你的生命。」

風搖動著所有的樹，穿梭密林，小壁虎進入了山。

山很安靜，一彎清淺溪澗飛越。樹，會聚在山中，形成茂盛密林，歷經年月，變化成各個不同綠色層次。闊葉樹、針葉樹沿山的高度分布，在更幽密的山裡頭，往往藏著千年巨樹，要佇立到天荒地老，像一首古老不朽的詩歌。

小壁虎依著雲流動的去向，來到這林蔭參天的山間密林。他抬頭仰望接連的樹梢，不同的樹展現不同的枝幹形狀，卻都各有其特質。無數的蟲聲、蟬鳴和鳥叫交疊成曲，他們都躲在樹幹上或草叢裡。

小壁虎沿著林立的樹木，緩步慢行，他不急著去到哪裡，轉著頭環視陌生的所在，一抹陽...

〈新版序〉

再見的理由

夏天的雲在藍空中如此美麗，流動的每一瞬間，呈現各種豐富多彩的變貌。在我小時候，我在山上的小學每天看雲，閱讀宇宙，一年四季天空、海洋的顏色都不同，都有獨特的風景。

我閣樓的家裡很狹小，裝不下我對世界的想像，但整座山都屬於我，沿著山間迷宮山巷，通往山頂我的小學，全是我的遊樂場。

我的第一本書《我是懶的》（一九九○年出版）首篇《屋頂小孩》寫到：有一個小孩喜歡爬到屋頂上，站在高高的地方，可以看得好遠好遠……，上面的視野很空曠，雲很低……，世界原來這麼小，都在自己的腳底下。

這篇詩文某方面也描述著我這一生的內在意願：peace and love，過著簡單乾淨的生活，同時以一種高度觀看生命和世界。我一直無法過度涉世的原因，是因為我內在的靈魂，無法適應人世間的追逐勝利、成功，以證明自己，這不是我的價值觀。

我喜歡雲，更因為它們如此自由、變化多端；我喜歡在山上吹風，讓我感受一種自由與流動，當然，這也是山上小學帶給我的養成。在這些年中，即使小學廢校了，我還是會經常回到這裡，也帶領一些朋友尋訪我成長的足跡。

話說回來，一九九一年出版的《閣樓小壁虎》是沒有續集的，只是「成人非童話」系列中的一本。為什麼十年後的千禧年時，我決定要再寫《再見小壁虎》呢？

十年中，我進入婚姻，建立家庭，也有一份文學主編的工作，在看似美好穩定的生活中，我內在的靈魂卻感覺到一種束縛，覺得我在謀生，我在應付世事。當然多年後，我也明白每一個階段的經歷其實都是必須的，生命的每一個劇情、每一場安排都是剛剛好的，都是宇宙給予你的教導。

我還記得千禧年前有許多的傳言，包括電腦千禧蟲將造成癱瘓，還有地球即將毀滅等等的末世預言，當然這些恐慌最後還是被跨世紀的喜悅給取代了，儘管表面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整個世界似乎快速進入到某種意識崛起的新領域。舊有的能量轉換為新的動力，整個世代也經歷著一場無言的、快速的更新。

我在千禧年時，決定依照我的內在意願去過日子，重新回到自由創作的生活，同時，在這十年間我也收到許多小壁虎書迷的來信問說：「小壁虎究竟有沒有死？」有的甚至說：「如果死了，那叫我們如何繼續懷著希望活下去！」所以我也構思小壁虎三書列為我千禧年的寫作計畫，仍由原來漢藝色研出版公司出版發行。

與《閣樓小壁虎》的差別是，走出閣樓去領略四季的《再見小壁虎》，主角變得更活潑而健壯起來，同時他的朋友變多了，不是只有老蜘蛛，還有許多有趣的人物加入，有些是過去「成人非童話」的角色，像是《癩蛤蟆王國》的蛤蟆們，還有《被月亮鈎掉翅膀》的海子精靈等等，彼此交會成詩，我也讓小壁虎談了場小戀愛……，使《再見小壁虎》的內容更具人生的閱歷與深度。

時隔多年，《再見小壁虎》能夠由好讀重新出版，對我來說，是一份豐盛的紀念品，重新閱讀二十年前自己的創作，好像打開了神祕的時間寶盒，過去的那個自己原來一直在往現在的自己前進著，並堅持著：peace and love，過著簡單乾淨的生活。

有段內文還是很感動我，就以它做為結語：現在小壁虎終於明白，老蜘蛛要他抬頭看雲的原因了，原來生命的行進便是一場雲的軌跡，自由來去、無向飄動。生命是此時此刻，像雲一樣享受現在的狀態，不管任何狀態，都去歡迎它，擁抱它，這就是自由。

—愛來自栗兒，二○一九年七月十六日

〈新版序〉

再見的理由

夏天的雲在藍空中如此美麗，流動的每一瞬間，呈現各種豐富多彩的變貌。在我小時候，我在山上的小學每天看雲，閱讀宇宙，一年四季天空、海洋的顏色都不同，都有獨特的風景。

我閣樓的家裡很狹小，裝不下我對世界的想像，但整座山都屬於我，沿著山間迷宮山巷，通往山頂我的小學，全是我的遊樂場。

我的第一本書《我是懶的》（一九九○年出版）首篇《屋頂小孩》寫到：有一個小孩喜歡爬到屋頂上，站在高高的地方，可以看得好遠好遠……，上面的視野很空曠，雲很低……，世界原來這麼小，都在自己的腳底下。

這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