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二)

孟扶搖蹺著腿躺在平臺上，嘴裡叼著一根草芥，若有所思地想心事。

昨晚逃之夭夭後她沒回德王府，怕巧靈萬一告訴郭平戎她「孟小廝」的身分會連累宗越，直接奔到這裡睡了一覺。

突然身側光影一暗，有人比她姿勢更悠閒地在她身邊躺下。他躺下後，某雪白肥球噌噌噌爬出來，在他身側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倒。

一排三個，躺得整齊。

孟扶搖沒有轉頭，依舊晃啊晃地注視著天上的浮雲，眼底卻浮上閃爍的笑意。

這個人，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她「不期而遇」。

到了這時候，再說什麼「哎呀，好巧」就是矯情，元昭詡很明顯知道她的落足處，他這麼個深沉人兒，既然願意玩「邂逅」的把戲，她陪著就是。

幾天不見，孟扶搖突然覺得很喜歡他這樣突然出現的方式。就是元寶大人臉色不太好看，鼠臉掛得像個番薯。當然，孟扶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需要理會不相干的鼠輩的意見。

某人閒淡地躺在她身側，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覆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今天他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精神也是懶懶的樣子，倒更顯出幾分烏衣子弟的風流氣質。他半閉著眼睛支肘躺著，手中還拿著一根和他氣質很不相符的樹枝。

孟扶搖側過頭來，含笑看他準備搞什麼么蛾子。元昭詡明明躺在她身邊，面對著她背對著微微結冰的溪水，卻頭也不回，反手嚓地一戳。

水珠飛濺，銀鱗閃爍，樹枝上立即串起一尾活蹦亂跳的魚。

孟扶搖瞪大眼，看著元昭詡背對溪水隨意地一插又是一條，動作快捷準確，轉眼地上就是一堆亂蹦的魚。

這是冬日，溪水結冰，元昭詡僅憑聽力就能背對著冰層聽見水下魚游動的軌跡，並準確地將那滑得要命的東西一叉一個準，不說武功，光這聽力和準確度只怕也是天下少有了。

「這綠珠泉裡的細鱗魚到了冬日越發肉質肥美，妳我今日有口福了。」用高深武功來叉魚的某人剛回過頭，就看見行動力超強的孟扶搖已經蹦起來去收拾魚了。

孟扶搖捋著袖子蹲在溪石邊殺魚，想了想，問元昭詡：「那晚那亂叫的女人到底是誰？看樣子和你們太子有仇怨。你不是太子的近侍嗎，該知道的吧？」

元昭詡盤坐在枯草之上，這人無論什麼姿勢都不掩優雅風流。他聞言微微地笑了，上挑的眼角越發華光搖曳，道：「那是德王妃。」

「啊？」孟扶搖愕然地抬起頭來。

「德王妃是臨江王長女，臨江王當年意圖謀逆被殺，滿門被誅，只有這個長女因為當時已經是德王妃，沒有受到牽連，但遭此巨變也瘋了。」元昭詡語氣輕描淡寫的。

「那她為什麼說你們太子血統不正、篡位竊權？」

「無極國皇族之間有個傳說──」元昭詡很合作地答。「太子幼年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有心人便編造流言，說現在的太子不是長孫後裔，其實已被人李代桃僵。」

「荒謬！」孟扶搖嗤之以鼻。「無極老皇又不是蠢人，自己兒子是真的假的會分不出？」

「這也難說，世人愚鈍，真假莫辨的事從來都有。」元昭詡依舊神色淡定，見孟扶搖將魚收拾完畢，不急不忙地從袖囊裡掏出個五顏六色的小布包似的東西，上面有很多口袋。

孟扶搖好奇地湊過來。「這是什麼？」

她長長的眼睫毛刷啊刷，幾乎要刷到元昭詡手上，元昭詡微笑著用手指一捏。「嗯，好齊！」

「啊！」孟扶搖跳開，狠狠瞪他。

元昭詡若無其事地開始從剛才那個花花綠綠的袋子裡往外掏東西，紅色口袋裡倒出白色小瓶，綠色口袋裡倒出黑色小瓶，黃紫青藍各色瓶子很快堆滿一地。瓶子極小，都是整塊水晶雕成，十分珍貴。

本來還裝淡定的孟扶搖看見這些可愛的瓶子，立即忘記了剛才的事，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什麼好東西？」隨即一臉黑線地看見元昭詡慢條斯理地把各個瓶子裡的東西往魚身上抹，從氣味可以聞出來是鹽、梅子、酒、薑汁、醬、醋，甚至還有胡椒。

孟扶搖呆呆地看著某人奢侈的烤魚方式，一時忘記了反應。這些作料，對現代人說來簡單，然而這是在古代，尤其在五洲大陸，這些東西很珍貴難得，特別是後三種。醋在五洲大陸叫作酢，非達官貴人不能享用；胡椒更是西域高昌國才有的特產，五洲各國還沒有種植。這七種作料齊全，向來只在國宴上才有可能，如今卻被這人隨隨便便拿了出來，用來烤溪水裡隨便叉的魚！

奢侈啊！浪費啊！暴殄天物啊！

什麼人出門遊蕩還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啊？還有這花花綠綠、七個口袋巴掌大的東西，是個什麼東西？

孟扶搖拎起那件「疑似袍子」，眼神裡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是元寶的袍子。」元昭詡很好心地解惑。

孟扶搖呆滯地轉頭，便見元寶大人蹲在不遠處很歡喜地等著元昭詡給牠穿「作料袍」。

「牠……平時都是帶著這些東西的？」

「偶爾。」

「不嫌重？」

「反正牠肉多，耐扛，而且牠喜歡水晶。」

「那牠以前怎麼沒穿？」

「這不是天涼了嘛，牠要保養肚皮。」

孟扶搖不說話了，有其主必有其寵，習慣就好了。

瓶子極小，作料分量也有限，只塗滿了一條魚便沒了。魚肉很快在火堆上翻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直接勾起了孟扶搖前世吃烤肉的回憶，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突然覺得很空的肚子。

孟扶搖很自覺，知道這些作料的珍貴，魚烤好，她眼光飄啊飄地不去看，直接去拿另一條。

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香味濃烈的烤魚。抬起頭，對面，含笑的男子長眉挑出亮麗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微抿的脣都精緻得令人想淚奔，那種美像是漫山楓葉將紅未紅、深紅的底色上一點明豔的微黃，清豔中有種恰到好處的華貴與端凝，所見者不僅眼目皆醉，神魂也足夠顛倒的。

孟扶搖按住自己的心，哎，不要亂跳啊，給人聽見真丟人！

元昭詡依舊含笑看著她，眼神平靜，孟扶搖清清嗓子，坦然地去接烤魚，催眠自己——看得出來他經常享受這種作料齊全的伙食，不像咱，窮兮兮地在這古代流浪，除了鹽就是鹽，嘴裡都淡出鳥來了。

任何事情，帶著心緒去做都難免會有些失常，孟扶搖抓著烤魚，啃得面目猙獰、形象全無，牙齒磕在骨頭上咯咯地響，讓蹲在一邊優雅吃野果的元寶大人鄙視得不住地挪屁股，只想離這個粗人遠點、再遠點。

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地啃完，孟扶搖將骨頭一扔，摸摸撐脹的肚皮，喃喃自語：「美人贈我烤鮮魚，何以報之……」

「報什麼？」「美人」耳朵很尖，立刻笑吟吟地問。

孟扶搖撿回那條被啃得支離破碎的魚骨，眨眨眼睛遞回去。「魚骨頭。」

「挺好。」元昭詡面色不變，微笑著接了在掌心反覆端詳。「嗯，啃得狠辣俐落、寸肉不留，殺氣騰騰、毫無牽絆，實在是好牙法。」

說完居然真的取出一塊方巾齊齊整整地疊了，準備將那魚骨頭收起。

孟扶搖臉色爆紅，那骨頭上還有自己的牙印和口水呢，她遞骨頭過去不過是開玩笑，想著這人氣質這麼尊貴講究，一定碰都不肯碰。誰知道元昭詡行事永遠比她高出一頭，她猜得到開頭，愣是猜不到後果。

她趕緊移身過去，一把抓住骨頭向後一甩，拍拍手道：「下次我啃個漂亮點的，簽了名再送你珍藏。保不準隔上三、五十年，這就是絕版藏品，你還可以靠這個發財。」

元昭詡微笑著收起手帕，將一條烤魚像玩兒似的吃了幾口，突然道：「扶搖，最近幾天還好嗎？」

「好啊。」孟扶搖大眼睛轉過來，好坦蕩地對著他笑。

「沒發生什麼事嗎？」元昭詡不看她，將手中一條魚翻了個身繼續烤。

「沒有！」孟扶搖回答得又快又乾脆，一點也不心虛。

「那麼……接下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元昭詡將烤好的魚放到孟扶搖面前。

「不用。」孟扶搖長睫毛眨啊眨的，好無辜。

答完才發覺這句話有語病，她趕緊加上一句：「我能有什麼事需要你幫忙的？你幫過我很多次了，都幫得我不好意思了。」

元昭詡笑笑，沒有作答，火光將他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微微映紅，濃密的睫毛在眼底畫出淺淺的弧影。他細心地將烤魚剔了大骨刺，遞給孟扶搖。孟扶搖接過，趁機看看他的表情，卻什麼表情都沒看出來。

悶悶地咬著魚肉，孟扶搖這回卻沒吃出滋味。雖然元昭詡什麼異常都沒有，可她就是覺得元昭詡好像有些不快。

唉，聽他的口氣，好像是知道了什麼。但是孟扶搖實在不想遇事就習慣性地去依賴誰，她將來要周遊列國，要遠赴穹蒼，要面對危險而未知的未來，這些事都是她自己的，沒有理由指望誰去一路替她擋下。她必須學會自己面對敵意和風雨，學會自己解決問題，學會在一路前行中照顧自己並提升實力。

這也是死老道士一腳將她踢出師門，要求她歷練江湖的原因，破九霄功法必須入世修煉，在大千世界和無數次生死對戰中禁受經驗的打磨，才有可能真正攀上高峰。

那就從郭平戎開始，讓她完全自己解決吧！何況，如果元昭詡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她受此挫折依舊賊心不死還想著虎口奪人，八成不會同意她的傻子計畫。孟扶搖斜眼瞄了元昭詡一眼，又一眼……哎，他會不會覺得大男人的自尊受傷什麼的？

她瞄的次數太頻繁，引起了元寶大人的不滿。牠忽然躥上來，在她面前做了個「踺子後手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接前直空翻五百四十度」。

孟扶搖一邊吃魚一邊偷瞄元昭詡，本來就在分心，眼前突然一陣眼花繚亂，肥白的影子團團一轉，看得她腦袋一昏，下意識地嚥了口口水，隨即嗓子一痛，被魚刺卡了。

孟扶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抓起根魚骨頭就去追殺惡毒的元寶大人，我插！我插插插！

元寶大人如風逃竄，孟扶搖還沒追出幾步便被一雙手拉住。她回身，身後元昭詡半側著身，笑意如山間嵐氣淺淺地罩上來，道：「卡著個魚刺追元寶，不怕魚刺越卡越深嗎？」

他微微用力，孟扶搖身不由己地坐下來。對面，元昭詡微笑傾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張嘴。」

孟扶搖呆呆地張嘴，張開嘴才發覺自己這姿勢很傻，隨即又想，難道他要伸手幫我去取魚刺嗎？這……這……這……這……這太曖昧了吧？

一個念頭沒轉完，忽覺眼前一暗，淡香微襲，某人驚豔絕倫的臉已經壓了下來。濃密的長睫在她臉上刷下一小片陰影，他眼眸裡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周氣息如醇酒般流動。孟扶搖僵在那裡忘記動彈，怔怔地看著那點帶著淡香的陰影在自己眼前不住放大……

咕嘟。

在脣與脣即將接觸前零點零一厘、在肌膚與肌膚即將相接前零點零一秒，孟扶搖終於因為震驚太過，很煞風景地狠狠嚥了口唾沫。然後，孟扶搖嗓子裡的魚刺被嚥下去了……

幾乎是立刻，無限放大的美貌容顏再次恢復成正常角度，光影一亮，淡香散去。孟扶搖還沒回過神，元昭詡已經微笑著坐回火堆，漫不經心地撥著火苗，問：「妳還愣著做什麼？很失望？」

孟扶搖自然死也不能承認，她直了直脖子，跳起來色厲內荏、先發制人地指控。「我被你嚇著了！你意圖奪去我的初吻！」

元昭詡好整以暇地將下一條魚放在火上烤，若無其事地對臉紅脖子粗的孟扶搖答：「那我的初吻早就被妳奪走了，我該怎麼辦？」

「啊？」孟扶搖睜大眼，沒有吧？沒有吧！我啥時候嘗過你我自己會不知道？騙我的吧？騙我的吧？不過瞧這傢伙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啊……不會吧？不會吧……

元昭詡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更加細心地將手中烤魚的魚刺一一剔掉，直到確定所有的大刺小刺一個不留，孟扶搖完全不會再有被卡的可能，才道：「張嘴。」

孟扶搖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思緒中沒出來，下意識地張嘴，嘴裡突然被塞進綿軟香酥的烤魚肉。

那人微笑而起，衣袍細碎之聲裡他淡淡道：「既然妳的大事不用我管，那麼剔魚刺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幫忙的吧？」

扶搖(二)

孟扶搖蹺著腿躺在平臺上，嘴裡叼著一根草芥，若有所思地想心事。

昨晚逃之夭夭後她沒回德王府，怕巧靈萬一告訴郭平戎她「孟小廝」的身分會連累宗越，直接奔到這裡睡了一覺。

突然身側光影一暗，有人比她姿勢更悠閒地在她身邊躺下。他躺下後，某雪白肥球噌噌噌爬出來，在他身側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倒。

一排三個，躺得整齊。

孟扶搖沒有轉頭，依舊晃啊晃地注視著天上的浮雲，眼底卻浮上閃爍的笑意。

這個人，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她「不期而遇」。

到了這時候，再說什麼「哎呀，好巧」就是矯情，元昭詡很明顯知道她的落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