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屆日本HORROR小說大賞首獎得獎大作
★綾辻行人、貴志祐介、宮部美幸所有評委讚不絕口!前所未有一致認同的得獎作!
★2018.12.7日本電影上映 導演・劇本:中島哲也
演員:岡田准一 黒木華 小松菜奈/松たか子/妻夫木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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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7日本電影上映 導演・劇本:中島哲也
演員:岡田准一 黒木華 小松菜奈/松たか子/妻夫木聡
若是祂找上門,千萬別應聲,也別開門──
田原秀樹剛展開甜蜜的新婚生活。
某天公司有訪客外找,根據後輩的轉達,
對方竟然提到他尚未出生的女兒知紗的名字,令他毛骨悚然。
之後,秀樹的周圍開始接到可疑的電話與電郵。
這一連串的怪事,莫非是他過世的祖父生前所畏懼的〝魄魕魔〞所搞的鬼?
為了保護心愛的家人,秀樹透過人脈找到一位名叫比嘉真琴的女靈媒。
真琴來到田原家查看,得知逼近而來的是無比殘暴的存在。
秀樹是否能逃離〝魄魕魔〞的魔掌……
只要「祂」來了,便再也甩不掉「祂」的糾纏……
作者簡介:
澤村伊智
一九七九年生於大阪,現居東京。自小就經常接觸怪談、驚悚類作品,最景仰日本恐怖大師岡本綺堂。二〇一五年以〈邪臨〉一作榮獲日本HORROR小說大賞首獎。巧妙的敘事口吻與情節構成,獲得評委一致好評。期待本作帶領文壇再掀一波新驚悚風潮。
徐屹
因迷上動畫歌曲而一腳踏入日文世界的一介小譯者,曾擔任出版社編輯,現為專職譯者。立志在博大精深的譯界精益求精、體會文字的奧妙之處。
章節試閱
第一章
來訪者
一
「這樣真、真的──就沒問題了嗎?」
我一腳踩滑地板,差點跌倒,連忙站穩腳步。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流汗手滑,手機差點滑落,我急忙用雙手按住,質問電話另一頭的她:
「──我太太還有女、女兒呢?」
『放心。』
她發出嘹亮沉著的嗓音回答。
『您的家人沒事。重點在於,您是否已做好心理準備。』
我匆忙探出身子,望向走廊盡頭玄關那扇夾在白色牆面與天花板當中的暗褐色家門。儘管沒有開燈,視線昏暗,腦海卻記得那扇門的顏色。
沒有任何異常。
我看著金屬、樹脂與玻璃構成的厚門板,拚命地灌輸自己這樣的想法。
『最好不要一直盯著看。』
她突然這麼說,害我像是演技蹩脚地抽搐了一下。
「不、不過,到底什麼時候──」
『馬上就要來了。「咒術」都準備好了嗎?』
我在腦海裡回想她剛才透過手機下達的指示。
窗戶和陽臺已上鎖,窗簾也全部拉起。
廚房所有的菜刀都用布包起綁好,藏到壁櫥深處。
家裡的鏡子也用裹住毛巾的鐵槌全部敲碎。
客廳的地板上擺放所有的碗,並裝滿水各撒上一撮鹽。
還有……還有……
「玄關『不用上鎖』,對吧……?」
我為求謹慎,再次詢問確認。
『沒錯。』
她自始至終,以一貫冷靜的口吻回答。
「可是……『祂』……」
我表示抗拒。
「衪不是想要進來這個家嗎……?」
『是啊,田原先生。衪從好幾十年前就一直想見您了。所以才要「邀請」衪進來。』
「那、那麼……」
『別擔心。』
她溫和地打斷我的話,說道:
『接下來就輪到我上陣了。』
聽見她沉穩又帶有威嚴的語調,我感到有些安心,並且回憶起往事。
二
那件事發生在昭和時代邁入尾聲,我小學六年級暑假的某個午後。
當時我住在京都的新城區,一個人去位於大阪老街區的外公外婆家看漫畫。至於是看什麼漫畫,我已經不記得了。更別說為何沒有父母陪同,只有我獨自進入外公外婆家了。
不過,當時年約七十歲的外婆端出許多茶點,我吃得很飽,之後便躺在平房裡的榻榻米起居室中埋頭看漫畫。
那間平房即使是恭維也難以說是寬敞,老實說,甚至可說是「貧寒」。
不僅發出老舊電風扇的聲音還有榻榻米、土牆和衣櫃防蟲劑的味道。
外婆招待我茶點後,說她要去附近參加聚會便出門了,平房裡只剩下我和當時八十幾歲的外公兩個人。
我沒有跟外公說話。不對,應該說是雞同鴨講比較正確吧。
幾年前外公因為腦溢血之類的原因臥病不起,同時也得了老年痴呆。病情瞬間加劇,當時的外公只能反覆說些囈語般的單字,精神狀態跟幼兒沒兩樣。
外婆似乎對照顧外公一事不以為苦,盂蘭節和歲末,我們一家人去外公外婆家問候時,外婆在與父母和我團聚的空檔,歡歡喜喜地跟外公說話,一邊俐落地處理他的大小便和餵他吃飯。外公總是露出令人難以捉摸的神情,翕動著嘴,以孩子般的目光望著外婆。
外公當天仰躺在照護用床上,蓋著白色的棉被。床鋪占據了狹窄起居室的一半,當時個子急速抽高的我,有時會用腳尖勾住或是把腳靠在床鋪邊緣,埋頭看漫畫,謳歌夏日午後。
「媽媽。媽媽。」
外公發出嘶啞的聲音重複說道。
我最先解讀成他是在叫外婆,但實際上是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媽媽。媽媽。」
「她不在。」
我低著頭回答。外公安靜了一會兒,經過幾分鐘後又再次喊道:
「媽媽。媽媽。」
「她說要去平井家。」
「……媽媽。」
「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唄。」
我和外公說著難以稱得上是交談的對話,抓起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點心放入口中,將看完的漫畫隨手一扔,又看起別本漫畫,就這麼重複這些動作。
「叮咚」,門鈴響起。
我抬起頭,望向廚房餐桌的另一端,僅僅約三公尺外的玄關。
玄關的大門是表面凹凸不平的玻璃格子門,門外只能看見一道矮小模糊的深灰色影子。
當時還是小孩的我猶豫是否要應門。外婆不在,外公又跟嬰兒沒兩樣,我對這個家也一無所知,乾脆假裝沒人在好了。
當我僵硬著身體如此思忖時,傳來一道聲音。
「打擾府上了。」
我在那時才第一次親耳聽見這句只在連續劇和漫畫中出現的拜訪用詞。
是中年或是年紀更大的女性聲音。訪客似乎是女性。
我決定站起來。
光腳踩著榻榻米穿過起居室,穿過鋪著木質地板的餐廚區域,來到玄關前狹小的換鞋處。
「有人在家嗎?」
「來了。」
由於對方再次出聲,我輕聲如此回答後,卻立刻「呃……」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我正想問她是哪位時,訪客如此說道:
「志津在嗎?」
志津是外婆的名字。
「她出門了。」
我隔著門如此回答。當時尚未變聲完畢的我,在腦海裡盤算著幼稚的計畫,心想這下子對方就會以為只有小孫子留下來看家,摸摸鼻子打道回府了吧。我打著這樣的主意,盡量說話簡短,甚至調整聲調,使聲音聽起來更年幼。懶得開門應對。
玻璃門外的訪客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站著。
我受不了沉默,打算走下光是擺著外婆和我的鞋子就已無處可站的換鞋處時,對方又發出聲音:
「久德在家嗎?」
久德──是外婆的長男,媽媽的哥哥的名字。等於是我的大舅。
不過,他在高中畢業後不久就出車禍過世了。離當時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久到我根本還沒有出生。擺放在起居室佛龕的大舅遺照,穿著立領衣服,露齒而笑,看起來是個爽朗活潑的青年。懷裡抱了一個剪著娃娃頭的少女。好像是媽媽。
為什麼訪客會不知道大舅老早就已經過世了呢?
就算大舅還在世,她找上門來究竟又有何貴幹?
我心生懷疑,死盯著玻璃門。
灰色人影依然佇立不動。
凹凸不平的玻璃導致人影的細節扁塌、輪廓扭曲、表面擴散、擰轉,形成一團灰色。
我突然打了個寒顫,全身一陣發冷。
因為我不禁想像打開門後,會不會看見的仍是歪七扭八的一團灰色扭來扭去地站立在眼前。
當然,那只不過是我在胡思亂想。即使當時年幼,還是明白這個道理。無非是感到害怕而已。少自己嚇自己了。內心也有如此冷靜分析的一面。
「不在。」
我勉強擠出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又再次出聲:
「銀二、銀二、銀二在嗎?他是否在家?」
銀二是外公的名字。不過為什麼重複三次?聽起來不像是說錯啊。
當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訪客輕輕晃動身體,
「咭──咭嘎吱哩。」
如此說道。
我確實是聽到她這麼說。拼湊不出意思的四個字,是哪裡的方言嗎?不過音調卻十分平板,感覺只是發出幾個音而已。
而且似乎很難說出口的樣子,簡直就像是隔了很久才再次說出好幾十年來都不曾吐出的話語。
灰色突然擴大。她前進一步,靠近大門。透過玻璃能看見她的膚色。灰色是她穿的衣服,頭髮是黑色的,只是完全看不清她的五官。
「咭嘎吱哩。銀二。咭嘎吱哩。銀二。」
一字一字慢慢地吐出,看得見她的嘴角正一張一合地動著。她用我不知道的話語,對外公訴說些什麼。不過,我在此時才終於察覺到事態的詭異。
這不是正常的拜訪。不管對方有什麼事,都沒有採取拜訪別人家時的一般程序。就連我這個價值觀淺薄的孩童,也看得出這一點。
並且也依照邏輯推測出這代表了什麼含意。
這名訪客恐怕不是正常人。
也就是說,我不能打開這扇門,也不能告訴她外公在家。
訪客不知不覺靠近門邊,幾乎就快要緊密貼合。兩隻手的掌心按在玻璃門上。與身高相比之下,她的手很大,手指很長。
可我已經不敢再將視線往上移,去看她的臉龐。
比先前還要響亮的聲音,震動了玻璃。
「銀二、銀二、銀二,久德、的、咭嘎……」
「滾回去!」
房裡突然發出咆哮聲,嚇得我「哇啊!」大叫,一屁股跌坐在地。
連忙回過頭,卻只看見床鋪與床上外公的左手。那隻手用力攥緊,血管都冒了出來。
那句話是外公吶喊的嗎?該不會是想要趕走客人吧?
我再次面向玄關,這次則是默默地吃了一驚。
原本位於玻璃門外的灰色人影已赫然消失,隱約可見夏日的陽光與盆栽的綠意透過玻璃。
不知恍神了多久,直到起居室傳來呼喚聲,我才回過神。
「秀樹。」
這次確確實實是外公的聲音。而且不是這幾年那種口齒不清的夢囈,而是口齒清晰的聲音。我有多少年沒聽外公呼喚我的名字了。
我奔馳了三步左右衝到起居室後,外公躺在床上,眼神堅定地望著我,光是這樣我便緊張不已。
外公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思緒,以冷靜低沉的嗓音問道:
「你剛才,沒有開門唄?」
我搖了搖頭回答:「沒有。」
外公癟起嘴加深了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微微點頭說:
「千萬不能開門……其實也不能應聲。雖然阿公剛才忍不住大罵。」
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
「那是啥……?」
我發出變調的高亢聲音,感到十分難為情,但外公卻正經八百地沉默了片刻,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輕聲回答。
可能是看我一臉不滿吧,外公舉起左手,指向玄關,
「那東西聽到了會跑回來哩──不可能那麼快走掉。」
說完後,嘆了一大口氣。
奇妙的是,我竟然完全不記得之後跟外公聊了些什麼。
只是,當外婆回家時,外公已經變回平常的狀態,一直叫著:「媽媽、媽媽。」外婆出聲回應,好聲好氣地打算幫他換衣服,突然停止手上的動作,
「哎呀,這是咋回事咧?渾身大汗哩。是覺得太熱了嗎?」
連忙跑去拿毛巾。
三
在我升上國中三年級後不久,外公輕易地就這麼撒手人寰。據說是在外婆洗衣服時再次發生腦溢血,等外婆發現時,早已斷氣。
外公年輕時就失去了所有親人,晚年也鮮少與人來往。所以葬禮只有鄰居和外婆那邊的親戚加起來不到十人,以及兩名父親公司的相關人員參加,非常地冷清。現在我也沒有希望葬禮要辦得風風光光來弔唁外公,只是偶爾考慮到自己老死的事情時,腦海裡總會想起外公那寂寥的葬禮。
但更加頻繁想起的,則是在守靈夜上發生的事。
葬禮會場最狹小的房間中,擺放著外公裝飾簡樸的靈柩。
遺照是將近期隨手一拍的照片的大頭部分裁剪下來,與和服一起合成的照片。
穿著喪服的外婆與母親喝著茶杯裝的煎茶,談論和外公的往事。父親幾乎沒有參與話題,只是隨口附和個幾聲,反倒是母親十分健談。
而我只是穿著藏青色的西裝制服外套,一個勁兒地喝著難喝的煎茶。
「秀樹,你還記得『怨孤娘』嗎?」
外婆突然把話題轉到我身上,我立刻挖掘記憶,探求這個詞彙的意義。
怨孤娘──對了,在我還小的時候,一直不睡覺或是不聽父母的話時,外婆曾經狠狠罵了我一頓。當時就有提到這個詞。
「就是妳以前說過會來把我抓走的東西吧。」
「說得沒錯,你竟然還記得啊。」
「咱小時候也三不五時被這樣唸哩。」
母親開心地說道。明明數十分鐘前還眼眶紅通通的,之前更是與外婆一起哈哈大笑。即使到了中年,我依然難以理解女人為何能在這種場合切換情緒切換得那麼快。
「怨孤娘是啥?」
我率直地問道。小時候只大概理解那是「一種妖怪」。但這樣就足以嚇得我連忙躲進被窩了。
「是啥哩……應該是妖怪唄。」
外婆二話不說地回答,我聽完後只覺得錯愕。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外婆小時候鬧脾氣不聽話時,曾外婆也這樣恐嚇過她。換句話說,是父母以詞彙來形容某種「令孩童感到害怕的概念」傳給小孩。但誰也不清楚那具體而言究竟是什麼東西。真要說的話,在探討「怨孤娘」是什麼之前,恐怕也鮮少有人能說明「妖怪」是何種存在吧。
「……然後啊,咱以前住的三重M地區──那一帶,流傳的都是怨孤娘。」
外婆繼續這個話題,母親也附和地說道:
「那阿爸那邊哩?是K地區──唄?」
我在守靈夜這天,才知道原來母親稱呼外公為「阿爸」。
外婆輕聲笑著回答:
「他說不知道,也沒聽說過哩。」
「這樣啊。」
在加入話題之前,我也適時地插了幾句話。
外婆用她皺巴巴的手玩弄著手帕,把手帕揉成一團,卻突然停頓動作,蹙起白眉說道。
「不過啊,以前有一次,他說『那裡存在著更可怕的東西』。」
「存在是啥意思?真要說的話,怨孤娘也根本不存在唄。」
母親直言不諱地說道。
「秀──不對,不是秀樹,是澄江妳。真是糟糕啊,最近老是記錯名字。是妳小時候發生的事。」
外婆呆笑了一下,面向母親:
「妳當時還小,老是哭個不停。咱嚇妳說怨孤娘會跑來抓妳,哄妳睡覺,好不容易緩口氣休息時,那個人卻一副事不關己在喝酒大笑。咱對他抱怨說人家辛辛苦苦在哄孩子睡覺,你這個人還真沒良心,結果他大罵咱囉嗦,朝咱扔小酒杯。咱氣得都哭出來了哩。」
這種行為現在稱作DV,聽說這件事的當時也已出現家庭暴力這個名詞,是會受到社會譴責的。然而外婆卻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看到咱哭,那個人就說小孩哪會被怨孤娘這種東西給嚇得乖乖聽話,傻不傻啊。他家鄉有更可怕的東西存在。」
「哦,是喔。」
母親已經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的樣子,但我卻自然而然地仔細聆聽外婆說的話。
「如果衪找上門,絕對不能回答,也不能讓衪進來。要是來到玄關,鎖起門別理會就好,但要是來到後門,可就危險了。所以啊,如果後門沒關就完蛋了,會被抓到山上。他還說真的有一堆人被抓走哩。」
「那是啥鬼啊。」
母親苦笑。光聽別人說這種話,的確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甚至覺得在民間故事和妖怪辭典中也曾讀到類似的內容啊。可是,聽完外婆說的話後,我感覺自己體內深處不斷地顫抖。
母親吐出的那句話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覺得傻眼的一種表現語氣,但外婆似乎解讀成前者。她凝視手帕片刻,用手指抵著太陽穴說道:
「──好像叫作『魄魕魔』。」
我感受到自己西裝外套下的襯衫內側,手臂的寒毛如浪潮般一根一根豎立起來。那一天,那個午後,找上外公外婆家的灰影。
那是外公家鄉所流傳的「魄魕魔」嗎?
從當時的恐懼與外婆所說的話來推斷,外公極有可能認為那天的訪客是魄魕魔。
不過,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妖怪存在。既然如此,那個訪客究竟是誰呢?
還有,那句奇妙的話語──
「真是奇怪。」
母親一副掃興地以這句話作結。
「那種傳說到處都有不是嗎?」
父親以一副隨便啦的態度,出聲附和。
「就是說啊。」
外婆笑答,然後凝視著遺照說:
「咱想應該是喝酒的關係唄,他那天非常多話。畢竟他那個人啊,平常幾乎不大跟家人聊天。倒是經常打電話給朋友就是了──」
她那被鬆弛的眼皮遮蓋住一半的眼眸泛著淚光。
聽見電話這個詞,母親似乎又想起與外公的回憶,喜孜孜地說起外公曾對著話筒怒罵對方的模糊印象。中途好幾次說到哽咽,甚至還流淚,但最後破涕而笑。
只有我一人被沿著背部流下的汗水,弄得打了幾次哆嗦。
因為葬禮會場禁止過夜,當天我究竟是搭父親的車回家,還是在外公外婆家住一晚,已經記不清了。
接下來有印象的,是葬禮過後的隔天早晨。我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因為夢見被灰色團塊追趕,嚇得從床上彈了起來。不過,夢裡本身並沒有出現那一團灰影,只是有那樣的認知。
夢裡的我,抬起不聽使喚的雙腳,在摻雜了外公外婆家附近、學校、只去過一次的神戶港等各種場所,四處奔逃。
四
自己已經連續三天夢見被戴著能面,身穿能裝束,手持長刀的人物追趕。
我的高中同學曾經提過這樣一件事。我覺得很可怕。不過,據說他因此對傳統藝能產生興趣,如今在京都開了一家能面工坊。
我並未忘記那天發生的事,卻也沒有因此激發出熱情。沒有什麼特別的期望,平凡地考上以自己的成績絕對榜上有名並且離家不遠的大學。大部分的時間都與社團朋友混在一起,要不然就是到處打打零工,談談小戀愛。幾乎沒有在讀書。
之後跟著朋友們應徵東京的企業,接受面試,拿到幾家公司的內定。最後在一家叫作「殿田製菓」的小公司裡的營業部工作。
工作內容是巡視東京各地的超市和零售店,透過實地調查與數值,掌握自家公司商品的銷售狀況與評價,並且推銷新商品。一開始先跟著主管去,等熟悉業務後便單槍匹馬上陣。做到駕輕就熟後,再帶領部下。於是方言的腔調漸漸消失,說起了標準語。
工作態度算是普普通通吧。隨著年齡增長,負責的工作規模與經手的金額越來越大,帶領的人員與肩負的責任也越來越多。工作內容絕對不無聊,反而有許多局面能獲得充實感與成就感,但確實會帶來壓力。用餐和喝酒的量增加,進入職場十年,體重多了十五公斤。
大學同學一個個步入婚姻,我倒是挺享受單身生活,但內心深處還是經常惦記著自己是獨子,必須照顧父母,以及身旁需要女性伴侶陪伴的事情。
在三十二歲的初春時分,我認識了二十九歲的香奈。她是我們公司的客戶「生活超市」板橋店的鐘點工領班。因為和她談工作時意氣相投,私下也開始相約碰面。
我基本上六日休息,再怎麼忙,星期日也能放假;但她就不同了,經常六日都要工作。有時我會因為時間湊不到一起而感到煩躁,但多虧她個性穩重又溫順,我們在交往第二年的冬天就訂婚,決定隔年結婚。
年底我帶香奈回鄉時,在老家的公寓看見了外婆。據說她在幾個月前搬離過去和外公同住的那間房子,跟我父母一起生活。
父母似乎對個性溫和的香奈抱有好感,當我在吃晚餐時告訴他們我們已經訂婚,以及今後的安排後,他們便面帶微笑且滿心歡喜。性急的母親提出抱孫子的話題,被酒醉的父親半笑半正經地責罵。香奈一臉難為情地笑了。
外婆在餐桌角落,沒有參與對話,落寞地微笑。髮量驟減,頭皮清晰可見。原本就嬌小的身軀,看起來比以前更加瘦小了。
就連元旦早晨我們要去附近神社新年參拜時,外婆也說要留下來看家。父母似乎已完全和香奈打成一片,在冬天寒冷的清晨,熙熙攘攘的神社中,邊走邊談天說笑。
我在參拜期間,依然掛念著老邁龍鍾的外婆。
回到家後,父親占據了他在客廳的固定位置,看起元旦特別節目。母親泡了四人分的咖啡,沒算外婆,坐在桌前與香奈面對面聊天。香奈則是拿起餅乾,斜眼看著電視,邊與母親開心地談論最近的諧星。
我喝了一口咖啡,前往外婆的房間。鋪著地毯的三坪房間,以前是儲藏室。
外婆在窗簾緊閉的陰暗房裡跪坐著,縮起身體,朝佛龕雙手合十。邊來回摩擦著手上掛著的黑色念珠,邊發出低微的聲音誦讀佛經之類的文字。她背對房門,因此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慢步前進,繞到外婆的斜前方坐下。
外婆嘴裡唸唸有詞,合掌拜了一會兒後,抬頭看我,沒表現出什麼反應,再次望向佛龕,輕聲長嘆。
我特地來到她的房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看著她的動作。
見我一語不發,外婆又輕聲嘆息,從下垂的眼皮內側望向我說道:
「要好好珍惜香奈。」
「嗯,我知道。」
我點頭答應後,外婆低垂視線,加強語氣:
「要對她體貼一點,照顧她一輩子才行。」
「外婆。」我笑著回答:「我就是有這種打算才跟她結婚的啊。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跟她在一起。我也老大不小了……」
「你不懂。」
外婆悲苦地搖搖頭,表情十分難過。我感受到自己的笑容從臉上褪去。
「嫁為人婦啊,就得忍耐。不管是碰到啥艱辛、痛苦、悲傷的事。就算吃了『天大的苦頭』,也要吃苦當作吃補。」
我自認為有認真聽取外婆的教誨,但內心深處還是覺得這種想法過時了。現在哪裡還有女人認為凡事忍耐是一種美德的。大概是我的想法表現在臉上了吧。外婆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的小手瘦骨嶙峋,滿是皺紋。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衰老脆弱?
當我思考該說些什麼時,外婆開口:
「外婆不知道香奈是不是那種人。也不清楚現在的女人有沒有法度撐得過。可是啊,一樣都必須好好珍惜。」
那倒是真的。我如此說道。
「我會好好珍惜她,也會好好跟她溝通。」
「這樣啊。」
外婆嘆了第三口氣,低下頭,好像非常疲憊。
是因為年紀一大,就容易變得悲觀嗎?抑或是……我腦海裡閃過外婆即將不久人世的念頭,隨即打消,輕輕回握她蒼老的手。
「我答應妳會永遠珍惜香奈,一輩子相親相愛。」
鄭重說出口實在令人難為情,但同時也讓我端起認真的態度。意識到這並非是自己和香奈兩人之間的問題,還背負著家人與周遭的人的心情與期待。
外婆的眼眸微微泛著淚光。淚水一滑落,便立刻被臉上深深的皺紋吞噬無蹤。
那是開心的眼淚,因為我要結婚而喜極而泣吧。我如此心想,莞爾一笑。正想出聲攀談時,外婆開口:
「畢竟根本沒有啥事是有法度忍耐的。」
一口氣如此說道。
我不懂這句話的含意,僵在原地後,外婆便顫抖著嘴唇:
「一旦忍耐啊,心裡就會累積壞東西。時間久了,會一口氣反撲回來。一直忍耐不代表是對的。因為咱撐過去了,所以就能諒解。世上──這個社會可沒那麼簡單。」
我不太明白外婆在說些什麼。是要告訴我凡事別能忍則忍嗎?這話確實有道理,但有必要如此語重心長,甚至潸然淚下地教誨孫子嗎?
我在陰暗的房間裡盤腿而坐,望著無聲啜泣的外婆,不知所措,也覺得有點厭煩。莫名其妙籠罩在沉重的氣氛中,令我難以忍受。
「謝謝外婆,我也會轉告香奈。」
我盡可能開朗地說道,避免表現出冷漠的感覺,鬆開外婆的手。外婆抬起頭,以濕潤的通紅雙眼仰望站起來的我。
我將視線從祖母身上移開,望向牆上的時鐘。已經超過正午了。
「妳要吃年菜唄?有買回來的現成年菜。」
我如此問道後,外婆搖了搖頭,
「咱還不餓。」
呢喃般地說道。
「吃一點對身體好,還能跟香奈聊天。走,來去客廳唄。」
我這麼催促後,外婆依然坐著凝視著我。
「怎麼啦?」
「你──」
外婆睜大下垂的眼皮,擴大潤澤的瞳孔說:
「──你是秀樹唄?正在叫咱去吃飯唄?」
我的後頸起了一顆顆的雞皮疙瘩。
之後發生什麼事,我已記不清了。只是,我不可能留下外婆一個人離開。所以大概是佯裝平靜,兩個人一起走向客廳吧。
六月在東京舉辦婚禮時,我邀請了父母和親戚,當時外婆依然獨自留在京都。在婚禮開始之前,我若無其事地詢問母親外婆的狀況,聽到的回答是「她的腰腿又衰退了,除此之外都很健康。」
我打消了原本想要質問外婆是否得了老人痴呆症的念頭。既然母親判斷沒有異狀,應該就沒問題吧。我如此說服自己,將心思擺在結婚典禮上。
實際上,外婆並未罹患失智症。
反而意識跟記憶都很清晰才對。事到如今我才有所領悟。
隔年秋天,外婆駕鶴西歸。
死於肺炎,享年九十二歲。單看死因和年齡,她算是壽終正寢。
不過,據說臥病在床的外婆在臨死之前曾經嚎啕大哭。
談到這件事情時,母親總是哭著說:「她之前一直很冷靜地說自己時日不多,看來還是害怕死亡唄。」
但是我明白,外婆並非是畏懼死亡。
據說外婆當時踢開棉被、甩開母親的手,拚命地揮舞她瘦小的手腳,
「拜託……請回去唄……」
「別把咱、別把咱帶到山裡……」
「銀二……?是銀二嗎……?」
苦苦哀求似地不斷說道。
把人帶到山裡的存在。
與外公有關的某種東西。
從這些線索可以合理推斷出一件事。
外婆當時害怕的可能是「魄魕魔」。
香奈在外婆正好過世一個月後,產下了知紗。
第一章
來訪者
一
「這樣真、真的──就沒問題了嗎?」
我一腳踩滑地板,差點跌倒,連忙站穩腳步。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流汗手滑,手機差點滑落,我急忙用雙手按住,質問電話另一頭的她:
「──我太太還有女、女兒呢?」
『放心。』
她發出嘹亮沉著的嗓音回答。
『您的家人沒事。重點在於,您是否已做好心理準備。』
我匆忙探出身子,望向走廊盡頭玄關那扇夾在白色牆面與天花板當中的暗褐色家門。儘管沒有開燈,視線昏暗,腦海卻記得那扇門的顏色。
沒有任何異常。
我看著金屬、樹脂與玻璃構成的厚門板,拚命地灌輸自己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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