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輕放,這個世界碎了!」
當初背轉了身,原是休戚相關的一切,便注定漸行漸遠。
這是他們的隱痛,心的顛沛流離,是所有浪跡天涯者終其一生的宿命。
一對白玉龍鳳枕,祕藏一個蒙古王族驚心動魄的百年流亡史
兩幅極品古畫,見證北京文革與巴黎學潮的狂飆瘋魔
數十年情愛糾葛 ,三代人異鄉擺盪,兩段難以啟齒的身世之謎
失根的流亡者癡戀故物,只有完成祖先的託付,才能抵達彼岸
--草原部族的後裔相信,先祖巴木巴爾是一隻羽化的鷹,銜玉而來是他神聖的天職。
一七七一年,年輕的土爾扈特汗王為反抗俄國沙皇的暴政,舉族東遷歸降乾隆皇,十七萬人千里離散橫越冰寒大地,跋涉至新疆時僅剩七萬人,史冊稱之人類史上不可能再現的大遷徙,昭示著巴木巴爾一家流亡命運的啟始。
百餘年後,邊域烽火再起,王府遭難,帕勒塔郡王倉皇出逃,這次從新疆到了北平,隨身護著乾隆賞賜先祖的夜明珠羊脂玉龍鳳枕。
又過不到半世紀,解放軍壓境前,帕王妃將玉枕分贈給一對兒女,離開是子孫唯一選項,鳳枕飛向法國,龍枕則去了台灣。
◆
這天,收藏家林一舟走進巴黎聖.日耳曼的那間公寓,發現眼前堪比中國古玩陳列館,琳瑯滿目明代黃花梨木器、南北朝古畫等絕品。最讓他震懾的是那隻能與龍枕合璧的羊脂玉鳳枕。二十年前的罪疚被重新勾起……一念之差犯下的錯,終究過不了心裡的坎,只有胼手胝足,行漫漫長路來艱難救贖。
悠遠的記憶在暮色中甦醒,曾到北京留學,嫻熟漢語的夏洛蒂以法國房東的姿態現身,她和林一舟,兩個素昧平生的異鄉人,以半生追尋同一隻玉枕,勾連出三個華裔家族百年離散的迷惘與傷痛。
一切都始於禁忌的初戀,十九歲的夏洛蒂遇見了年過四十且已婚的查理——蒙古土爾扈特族最後的王爺,草原部族的傳說、覆滅王朝的遺願,卻得越過萬重山水才能喚回耳畔。夏洛蒂的第一任丈夫呂伽則是在巴黎經營中國餐館的夏家小開,中法混血的呂伽,直至病老都在質疑自己沾滿銅臭的身世之謎。隱祕藏在一只絲絨小袋裡,袋裡四根金條,是他得以出生的交易 品。他為此自虐,並嫁禍周遭所有人,包括並不愛他,卻試圖以母愛拯救他的妻子。
查理與呂伽的漂泊可有止境?法國女人夏洛蒂的彼岸又在何方?林一舟又為什麼要苦苦找尋那對龍鳳玉枕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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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藝術史學者 謝哲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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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歷史博物館典藏組助理研究員 陳勇成
在文物保存歲月裡,時間與空間的轉換,給予文物留下許多耐人尋味的符號,而修復師可依循這些蛛絲馬跡再去抽絲剝繭串連出不為人知的過往歷史。──繪畫修復師 郭江宋
‧有些物在人心裡住久了,難免生根,發芽,慢慢就長在一起,剝離不開了。
‧書寫是告別的儀式。如果這個儀式從頭到尾都有一個司儀,那就是死神。
作者簡介:
魯娃
Luwa Simon,曾經的媒體記者,報告文學作家。上世紀八○年代在中國大陸發表、出版一系列中長篇報告文學,獲獎多項。九○年代初移居法國,中斷寫作十餘年。其後重拾舊筆,發表出版短、中、長篇小說,散文,非虛構文學作品近二百萬字。長篇代表作有《悲劇性別》、《女兒的四季歌謠》、《欲望之槳》、《101溫州人走世界》(二卷)以及中短篇《那個時代的肖像》、《西班牙冰層》、《最後的舞蹈》、《諾曼第的紅色風景》、《遺囑》、《少尉阿博》、《他鄉回眸》等。
章節試閱
雪地裡,那團模糊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看清些眉目了。雖然陌生,卻恍若我曾經的兩任丈夫。我對自己的恍惚瞭若指掌,因為那張亞裔的臉,至少大半像了我的男人。
二○○八年早春出奇的冷,坐在盧森堡公園的長椅上,我渾身裹得密不透風,只留出瞇縫的眼睛,得以窺視雪原裡了無人跡的空曠。三月中旬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是罕見的,把巴黎的喧囂一古腦兒壓扁了。當附近聖.胥彼利斯大教堂的鐘聲敲過十點,周遭依然沉寂。
男人越走越近,身上的裝束也分辨出細節來。他沒戴帽子,頭髮支楞,密匝匝的黑,在一夜新雪徹底的白裡顯得怪異。他看上去有些年紀了,除了濃髮不似相當年齡層的法國人那般稀疏,步履、姿態以及動作的頻率無不丟失著青春年少。如果這類歲月磨礪的滄桑依舊不失魅力,便可借用時下女孩們的調侃:總算,好歹,殘留了大叔的性感!他個子不高,肩膀偏寬,羽絨服也是絕不肯臃腫肥大休閒了穿的,敞開的豎領裡若隱若現一抹酒紅—蓄意的精緻。抑或,假裝的斯文。白晃晃的雪光把五官的輪廓照沒了,只餘下兩道眉峰中間那顆黑痣在光暈裡閃爍。他身後,是皚皚雪地上逶迤的一串腳印,遠看,像頎長的狼尾巴。
我一悚,再次警惕起來。狼是侵略性的,我心雖不老,卻也脆弱了,我該把守住自己的領地,防範外來者入侵。年輕時在北京大學,中國同學都把居心叵測的入侵者稱為大灰狼,我這是東施效顰。
雖然聽說,他的入侵多半是衝著家裡那堂黃花梨木明代家具而來。那又怎樣?黃花梨木器是我亡夫查理的母親土爾扈特公主留下來的寶貝。查理死後八年,我所有的念想就剩這些桌椅板凳了,查理的氣息浸潤沉鬱在不動聲色裡。黃花梨的幽香清久遠淡,像極了我們纏綿悠長的情感,只要它們在,查理就不會走開。我不想也不會把查理推出門去。
其實,遲到的約會已經被我拖了大半年,從這個名叫林一舟的男人要短租我那間位於巴黎左岸的公寓,委託經紀人給我打來第一通電話開始。前天下午他大約又從中國回來了,撥來電話說:「土爾扈特太太,我想請您吃飯!」他不直呼我的名字夏洛蒂而尊稱土爾扈特太太,至少懂得法國人的禮儀。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多半像綁架,沒有迴旋餘地。我猜想他是等不耐煩了。七、八個月來,這樣的邀請多達N次,他禮貌過,優雅過,都被我謝絕,終於將他惹惱,這才單刀直入下了通牒。我無可推諉,只得應允。不過我回應的約會不在餐館而在公園。中餐雖是我愛,跟不跟這個陌生人共進午餐還要看見他後的感覺。畢竟活了大把年紀,不是幾客甜點幾塊巧克力便能糊弄的。老女人的曖昧總有她的道理。
「早上好,土爾扈特太太!」
他的法語帶點外省人口音,諸如馬賽等南部城市。「我,林一舟。」一杯咖啡遞過來。杯是紙杯,杯上印著公園對門那家咖啡館的標誌。杯口封了塑膠膜,又捂在戴黑皮手套的手裡,還是涼了,最後一絲溫熱苟延殘喘。
我這才意識到把約會修改在盧森堡公園兩排栗子樹下的長椅上是多麼不合時宜。不過前天通電話時巴黎並未見下雪的徵兆,怨誰呢?我把咖啡送到嘴邊,啜一口,就著下嚥的餘香向他道歉,「對不起,年輕人!」
他一愣,可能年輕人的稱呼對他也已然久違。我打趣,「您難道不願意比我年輕?」他懂了。他果然是個聰明人。不過臉上的錯愕與驚喜並未消褪。錯愕是一個法國人怎麼能把漢語說得一點都不比他差。驚喜是不用再與我繞口舌,母語表達總給人占上風的自信。我用眼神擋住他的好奇,流利漢語屬於夏洛蒂的祕密,與別人無涉。
偏他不願意把自己當別人。在我長椅的一角坐下後他說:「土爾扈特太太,我早來了,一直在等您。我擔心這場大雪攪了我們的約會。」
我說:「可不是,剛才出門穿上大衣了我還在動失約的念頭,這種鬼天氣,誰願意到公園裡受凍?」
說著,我突然想起剛才數到這張靠右第四張約會的長椅時,上面是乾爽清潔的,昨夜的積雪已被人提前清除。他很周到。我有了點好感。然而丁點好感不足以抵消警惕。我喝了口已經冰涼的咖啡,等他的下文。
他不迴避,直截了當。
「土爾扈特太太,能把您的黃花梨木器讓幾件給我嗎?比如翹頭書案,官帽椅,炕桌,價位您說了算。」
「很遺憾,我不缺錢。」我笑笑,眼裡的意思是,您知道黃花梨在我心裡的價值嗎?
他說:「我沒想瞞您,如此到代、開門的黃花梨木只有明清官宦大家才可能擁有,是極品,昂貴是必須的。但對真正的收藏者來說,擁有則是無價的。」我的漢語不足以讓我理解「到代」、「開門」的詞意,想來是收藏圈的行話。他幾乎是在懇求了,「只要您肯出讓,我保證不還價。」志在必奪,一副大亨姿態。
但他錯了,我指的並不是錢。端詳他的臉,眼睛裡興奮焦灼的火苗閃閃爍爍。他或許不明白,金錢有時恰恰什麼都不是。雖然他蹙起的雙眉簇擁著眉心那顆黑痣,給人的感覺不像是沒有承載過人生負荷的輕佻之徒。
我張了張嘴,又把刺耳的話嚥下去,只吐了個「Non」字。
他沉默了,抬臉看向地平線。陽光飄在遠處,被雪打敗了似的,稀薄微弱。氤氳也是無中生有的虛幻。我相信除了雪遮蔽著雪,他什麼也看不見。但我沒理由打破僵局,就把蜷縮的身體撂在長椅另一端,與他咫尺相隔。男人身上司空見慣的氣息強勁地傳來,有種隱祕的不言而喻的蠱惑。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男人這樣坐在一起了,感覺有些遲鈍,卻又記憶猶新。
一隻肥大的烏鴉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在連排成片的栗子樹上盤旋,驚飛壓彎枝杈的滿樹積雪,粉塵般抖落下來。他倏然起立,把我一把從椅上拽起,我踉蹌一步,抽回了手臂,心想無禮了吧。他卻不由分說拉我朝公園門口走去。那烏鴉「嗖」一聲俯衝下來,翅膀幾乎拍到我的臉。他如臨大敵,揚起手臂惡狠狠把牠轟走了。見狀我依稀記起,烏鴉是中國人的不祥之鳥,難怪一個大男人也要躲厄運似的躲開牠。
再坐下,已是暖融融的法式雅座了。餐廳有個好名字叫「璀璨」,設在巴黎最高的摩天大樓蒙巴納斯頂層。到這裡吃飯用查理的話說有「高瞻遠矚」的氣派,能俯瞰巴黎全景。其實以前跟查理來時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我喜歡吃中餐,更喜歡中餐館古樸幽雅的東方情致,只可惜現在能找到留有情趣的所在大多改了日本餐。而此刻,我想我是被這個男人挾持來的。說是提議,實是陷阱也不為過。他的中國式強悍在盧森堡公園已淋漓盡致地揮灑,哪怕我已公然拒絕他對黃花梨的覬覦。
這個叫林一舟的男人顯然是「璀璨」的常客,跑堂的侍者幾乎個個認識他。他也熟悉菜單上每一道經典,如數家珍。
這又能證明什麼?
他用刀叉完美地切割三分熟的燴汁牛排,手心托著杯底,把殷紅的波爾多捂熱,輕晃,聞一聞,再送到唇邊,一看就是學會了品酒的人。喝著,他竟突兀地說:「土爾扈特太太,有興趣聽聽我的來歷嗎?」
我的未置可否被他想當然曲解。這怨不得他,中國人打探別人的祕密向來有興趣。
居然,林一舟也是溫州人,與我第一任丈夫呂伽來自南方的同一座小城。不同的是林一舟生於斯長於斯,呂伽則生在了巴黎,嫁接了高盧人血脈。這個信息差點讓我尖叫,世界太小了!轉念一想也尋常。
不論西方靈異東方宿命其實都潛在了不可知的規律,只不過現代人為俗世所困,迷惑了穿透真相的眼睛而已。巴黎有那麼多溫州人,超過法國幾十個城鎮常住人口的總和,同一出處的兩個人在我這裡交匯,宛若街面上兩輛車相撞,概率自然不小。我從未去過那個小城,聽多了,熟稔了,便有了模糊的影像,彷彿前生前世在那裡生活過。溫州依傍甌江,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鹿城,源於白鹿銜花的傳說。很久以前是古老而閉塞的內陸港口,城廓裡只有數得出的幾條小街,幾條小河,雨季裡濕漉漉,富庶而溫潤。居民世世代代在那裡住,相互之間就有了類似血緣派生的相仿。比如林一舟的長輩和呂伽的長輩,說不定就在哪條街哪個院裡碰過頭,接過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邂逅交往呢。延伸開去,後人發生某種糾葛並不奇怪。
當然,此刻的林一舟不知道呂伽,不知道呂伽在我這個法國女人生活裡扮演了那麼重要的角色。或許他只是期待我因好奇於他的身世而慷慨出售讓他寢食不安的黃花梨木器而已。
他繼續說:「我,單身,曾有婚姻,後離異。我以前在巴黎三區做皮件生意,做得不小。我的業餘喜好則是打獵。野豬、狐狸、可愛的鹿、可憐的野兔還有斑鳩,見什麼打什麼,戰利品掛滿牆壁,家弄成森林,自覺是男人氣概。我也在巴黎買過房,在法蘭西島住過自己的別墅,後來都賣了,因為迷上了古玩,這幾年更是越做越大。所以,回巴黎沒了窩,這才租住您的公寓。」又接著自嘲:「像我這種活著流浪死了還是流浪的男人不太討常人喜歡是吧?」
不諱言,我也排斥。但我排斥的不是流浪。坐在他對面的法國女人既非警察、移民官,也非某集團職位招聘主考,他用得著檢索自己的履歷嗎?為禮貌起見,我掩飾嘴角蠕動的譏誚。他似有察覺,停下刀叉,擲出一句欲擒故縱的話來。
「就在昨天,我從倫敦蘇富比競拍了一件元青花瓷罐,一千多萬。」
「英鎊?」
「Non,人民幣。」眾多零去掉一個,仍然稱得上天價。他有理由意氣風發的。
不過,「值嗎?」為他的錢包。
「不值也要收。雖然,我收藏的主攻方向是畫而不是瓷器。」語氣明顯加重,「元青花是被西方列強掠奪的中國寶貝,理應回到中國人手裡。」他面容閃亮,橫在前額豎在兩頰的皺紋被光亮填平。但願不是波爾多酒精催發的豪邁。「國家強大,民眾跟著強大,再向洋鬼子示弱就是愧對祖宗。」突然意識到我也是洋鬼子,便有點尷尬,「對不起,無意冒犯您的。」我說我不介意。只是多少有點疑惑,一件古董,真能承載廣義的民族尊嚴嗎?或許這正是法國人和中國人的區別。恰如法國人喜歡哭窮,中國人熱中炫富。
林一舟則分明不是炫富的姿態。他欲言又止,兩頰刀刮了似的陷下去,喉結突出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父親,多年前就死於家傳的古器古物。」他斟酌著,吃不準要不要跟一個外國人討論置他父親於非命的那場革命,最終選擇沉默。
我卻是知道那場革命的。「文革」初始我正在北京,曾親歷過極其慘烈的一幕,鬼魅般的陰影至今橫臥心頭。我相信林一舟不是恣意誇張。因而也隱隱猜到,這個男人為何成了收藏家,為何斥鉅資拍進蘇富比那只青花瓷,又為何糾纏著要把我的黃花梨木器據為己有。
手機響了,聽不懂林一舟嘰哩咕嚕說些什麼,猜到他說的是溫州方言。爾後他推開杯盤站起來,向我欠欠腰:「很抱歉,土爾扈特太太,有生意上的急事處理,不能陪您用甜點了。」
「叫我夏洛蒂。」我為自己的魯莽吃驚。我與他,何時熟到互稱名字的地步了?
白衣黑馬甲的侍者正以一臉不變的職業笑容,遞上甜品選單。
他接過來,「好,夏洛蒂,謝謝您把我當朋友。我必須走了。」又轉遞給我,「祝您好胃口!」緊繃的臉不知何時已鬆弛開來。
「我們會再見面的。」他似乎忘了黃花梨木器的事。但沒忘記買單。
獨自留下來,在「璀璨」慢慢品嘗甜點。下意識中,我對這個名叫林一舟的男人有了探究的興趣。
不知緣起於兩任丈夫賦予我的婚姻,還是作祟於與生俱來的中國情結。雖然呂伽、查理都是法中混血,與林一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卻又迥然不同。總之,他像似是而非的謎,牽引著我,把排斥的藩籬一根根拔掉。
緣起
林一舟的興奮點其實不在黃花梨,不在古畫,更不在元青花,它們都只是他接近眼前這位名叫夏洛蒂的法國女人的外交籌碼。林一舟的隱祕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自打春天的早晨,他開啟了聖.日耳曼短期租賃的那間公寓房門,「緣」這個宿命的字眼就與他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
誰又能想到呢?夏洛蒂這套簡潔大氣,沉鬱蘊藉的三居室,竟是一座琳琅滿目豐盈極致的中國古玩陳列館。縱然擱置於時尚巴黎的氛圍裡,依舊瀰漫著中古直至晚清的東方氣韻與華夏情致,簡直就是跨越時空的一種對視,一場歡宴。若有什麼美中不足,便是滿,所謂留白憾缺。收藏界磕磕碰碰十多年,林一舟可說練就了稱得上毒的眼神,審美靈性一觸即發。明式家具等重器雖未曾涉足,也能掂量出渾然天成的分量。他拉開窗簾,推開百葉窗,在每件器具前踱步走過。他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讓胸腔裡翻騰的驚訝平復,讓感覺層層剝筍清晰起來。那張美輪美奐的獨板翹頭案、大畫桌,那對官帽椅、雕花炕几,還有方角櫥、圓角櫃……大有大的充沛,小有小的飽滿,無一不在悸動,不在言說,生命氣象靈動活潑。彷彿裹挾著幾百年上千年的王朝更迭,風雲際會,甦醒了含蓄的遼闊,久遠的軒昂,讓世俗的躁動變得雲淡風輕,微不足道。
林一舟拉過那張官帽椅,在大畫桌旁坐下來。平生第一次坐明式座椅,腰板挺直了,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截黃花梨木。他不安地扭動屁股,訕笑一聲,掉轉目光朝牆壁上看。
鬼斧神工的另一番景象撲面而來。林一舟的眼珠輪不動了,跟著掛上了牆壁。
那是兩幅堪稱極品的古畫。雖老絹遺墨,卻酣暢鮮活,方寸之間維妙維肖。一幅南北朝劉紹祖的絹本小品〈松鼠得瓜〉,一幅元代書法大家張雨的紙本水墨〈白菜〉。
劉紹祖畫名如雷貫耳,記載於南朝齊謝赫的史上第一部畫論《古畫品錄》,傳世畫作卻幾近空白,從未入過今人眼眸,就連北京、台北兩地故宮博物院也尋不到蛛絲馬跡。倘若題為神品的這幅〈松鼠得瓜〉是真跡,大抵便可視作劉氏的存世孤本。
〈松鼠得瓜〉古意斐然,上方悍然蓋有霸氣十足的大清怡親王收藏鑒。畫面上那隻俯臥於藤蔓與瓜果之上的松鼠,正以牠栩栩如生的精靈之態,炯炯有神的人性之光,飛越時空,穿透心之柔弱處,讓人戰慄不已。面對它,不再是面對一張畫和畫裡的小動物,而是由審美感知撩開歷史塵煙再造的一則童話,一首情歌,一段世事,一個經典。它清澈,優美,恬靜,溫馨,充滿飛揚的靈性而又與世無爭。所有的動與靜,都於方寸間娓娓道來,有觸摸得到的肌膚之感。
再有就是元朝張雨的小品寫意〈白菜〉,紙本,墨色,初看甚是平常,形不算端秀,味不盡酣暢。恰如柴門裙釵,挽著竹籃,邁著細步,不驚不乍款款而來。可是若把眼眸停留片刻,你便發現無波無瀾的畫面上其實蘊涵著透徹本真的俗世之美。都知道,號句曲外史的張雨是元代書畫大家,他的作品通常有大氣勢,即便最普通家常的一棵白菜,寥寥幾筆黑白寫意,腕底遒勁與筆墨氣韻將一如既往力透紙背,流光溢彩。何為大家?大家便是氣象之豐腴!難怪見多了稀世奇珍的後輩文儒、明代書法家沈度,晚清名臣、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都會如獲至寶悉心收藏。
久久盯著看,林一舟覺出眼睛的酸疼,覺出全身的熱。他脫掉外衣,扔到椅背上。還是那張官帽椅。
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離開座椅,一動不動站得兩腿發麻了。
從咖啡機裡打出一杯濃咖啡,小口啜著,走進沙龍對過那間臥室。臥室全然西式,與沙龍截然不同。
林一舟辨別不出是菲力浦時期還是路易十六時期的陳設,反正都是精緻奢華。巴黎待久了,林一舟不得不承認這些物件是好看的,但也只是隔靴搔癢的好看,終究有層隔膜擋著。林一舟鬆弛下來。等等,櫥櫃上面擺的是什麼東西,竟讓他又觸電般跳起來?那可不是菲力浦或路易十六,而是中國物件。一只極品老玉鳳枕。鳳飛鳳舞間,暗藍色明珠銜托而出。午後的臥室鋪滿陽光,明珠不閃不亮,彷彿沉睡的魚眼睛。但是,林一舟確定,這是一顆夜明珠,一旦洞黑的夜降臨,它就會讓整間屋子亮如白晝。
是的,他確定。
林一舟撲過去,抱起玉枕。光滑溫潤的羊脂玉在他懷裡吞吐著沁人心脾的氣息,讓他一陣陣眩暈,冷汗雨似的淋下來,貼身襯衣都濕了。不必細節地描繪了,總之玉是上好的玉,珠是稀罕的珠,珠圓玉潤,巧奪天工。絕非平常百姓所用之物,十有八九是養心殿、儲秀宮雍正皇、乾隆帝或者老佛爺床榻上流出宮的寶貝。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是林一舟心動甚或心悸的緣由。他覺得他無疑是撞上鬼了!否則怎會無緣無故又被觸痛二十年來不可告人的心病?
這心病便是,他也擁有與這只鳳枕成雙配對的夜明珠羊脂玉龍枕。
龍枕。鳳枕。「虎皮子」?「秋梨子」?
太不可思議了,巴黎遍地空房子,偏讓他租到這裡住。房裡究竟藏了關於中國的什麼祕密?真與他有關嗎?法國女房東又是什麼來歷?
半年前的林一舟抱著玉枕,在床沿上坐了半宿也沒想明白。
雪地裡,那團模糊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看清些眉目了。雖然陌生,卻恍若我曾經的兩任丈夫。我對自己的恍惚瞭若指掌,因為那張亞裔的臉,至少大半像了我的男人。
二○○八年早春出奇的冷,坐在盧森堡公園的長椅上,我渾身裹得密不透風,只留出瞇縫的眼睛,得以窺視雪原裡了無人跡的空曠。三月中旬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是罕見的,把巴黎的喧囂一古腦兒壓扁了。當附近聖.胥彼利斯大教堂的鐘聲敲過十點,周遭依然沉寂。
男人越走越近,身上的裝束也分辨出細節來。他沒戴帽子,頭髮支楞,密匝匝的黑,在一夜新雪徹底的白裡顯得怪異。他看上去有...
作者序
後記
多年來,我一直提著鞋走在異域的河岸上。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怕濕了鞋,再也回不去那片故土。儘管這邊風和日麗,歲月靜好,卻總有霧裡看花的朦朧,好也是隔靴搔癢的好。後來發現並不盡然。那邊亦是疏離陌生,縱使蹚進一雙赤裸的腳,也無立足的方寸之壟。遠眺近看都是深不見底的一汪水,沒有水性豈敢弄潮。
只好佯裝隔岸觀火,罔顧左右而言他。表情不尷不尬,內裡忐忑不安。
直到那天,在滿屋子古畫、古玩、黃花梨木飄香的巴黎左岸,邂逅了《彼岸》中那位法國女人「夏洛蒂」,還有她述說中的兩個家族的命運遭際,才恍然,我對此在與彼岸的想像是多麼一廂情願。既然當初背轉了身,那原是休戚相關的一切,便注定漸行漸遠,一去不復返。這不僅是他們的隱痛,也是我的隱痛。「夏洛蒂」是對的,她說心的顛沛流離,是所有浪跡天涯者終其一生的宿命。一番話看似淺顯而順理成章,卻有深刻的悲哀。
於是,我有了刨根究柢的衝動,有了書寫的願望。關於故事本身,關於命運,關於漂泊、尋找、認同、救贖,也關於這一族群殊途同歸的迷惘與傷痛。
但我無從下手,找不到切入點。沒有座標沒有經緯度的書寫,是撐不起哪怕簡陋粗鄙的一座草房的。迷茫再三,終於在不經意間找到一截線頭,不是座標,卻終能絲絲縷縷抽出一些東西來了。精神家園既已失守,何不苦難奠基,風骨作椽,重建心靈制高點?
我試圖用「夏洛蒂」的眼睛,來窺探和檢索查理、呂伽、林一舟以及游走於異鄉的中國族群的百年流亡史,看看能否從中打撈出迥然不同的情境與意象。我還奢望以人為經,以事為緯,讓人性在故事發展裡層層剝筍。遺憾的是,三個與她交集的男人,三個不同階層的家族,三條縱橫交錯的主線……縱貫歷史,橫跨時空,太龐大,太深邃,讓我的筆力捉襟見肘,而結論終究模糊。哪怕有過這樣那樣太多的糾纏,一個異族女人的觀望與審視,同樣難以擺脫隔靴搔癢的悲憫而鞭辟入裡。更何況,事實本身從來都是懸而未決的難題。
諸如此類的書寫,不亞於踽踽獨行的又一次歷險。歷時三年有餘,幾番推倒重來,先是四十萬字,後又刪刪減減瘦身到三十萬。在盛行碎片閱讀的當下,已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長篇累牘。我則雖心力交瘁,卻始終未能抵達彼岸。
好在,哪怕只呈現出簡單粗略的一個過程,也是對自己,對活著和死去的「夏洛蒂」、「查理」等做出誠意的交代。一個詰問,一次思辨。一件事情,只要問了,想了,做了,不管是否達到預期目標,總會讓板結於胸的困惑放下一二,總比什麼都不做,什麼都沒有多出幾分意義,哪怕微不足道。
希望讀者能在《彼岸》裡與我的「他們」有會意的邂逅,並深情回眸。
二○一八年三月十八日於巴黎
後記
多年來,我一直提著鞋走在異域的河岸上。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怕濕了鞋,再也回不去那片故土。儘管這邊風和日麗,歲月靜好,卻總有霧裡看花的朦朧,好也是隔靴搔癢的好。後來發現並不盡然。那邊亦是疏離陌生,縱使蹚進一雙赤裸的腳,也無立足的方寸之壟。遠眺近看都是深不見底的一汪水,沒有水性豈敢弄潮。
只好佯裝隔岸觀火,罔顧左右而言他。表情不尷不尬,內裡忐忑不安。
直到那天,在滿屋子古畫、古玩、黃花梨木飄香的巴黎左岸,邂逅了《彼岸》中那位法國女人「夏洛蒂」,還有她述說中的兩個家族的命運遭際,才恍然,我對此在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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