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吳原東分局的會議室內殺氣騰騰。

會議室的門外貼著寫了「吳原市黑道組織火拼事件對策總部」的紙。

會議室內有將近七十名偵查員，除了轄區東分局的副局長等高層以外，還有黑道組織股的成員、從各股召集來的員警，以及縣警四課負責黑道組織的偵查員，還有管區內的機動隊員，所有人都像是做好比賽準備的鬥犬，注視著會議室前方。

副局長訓示完畢，負責搜索行動的搜查二課課長站了起來。

課長瞇起眼睛，瞪著坐在椅子上的偵查員。

「正如副局長剛才在訓示中所提到的，東分局轄區內的組織暴力犯罪頻傳，非法持有槍械、濫用和買賣大麻、安非他命和違法賭博等犯罪事件層出不窮，幫派之間的火拼事件頻頻發生。這些幫派分子破壞治安，威脅到善良民眾的生命安全。兩個星期前，就有普通民眾被捲入槍擊事件，喪失了寶貴的生命。我們肩負重大的責任，必須將悲劇防患於未然。但是──」

他加強了語氣，停頓了一下。

「他們的無法無天就到今天為止。」

所有偵查員的表情緊張起來，也有人因為太緊張而忍不住吞著口水。

設置在吳原東分局內的吳原市黑道組織火拼事件對策總部，計畫同時對黑道組織旗下的辦公室展開搜索，目前正在進行最後的確認。

課長詳細說明了搜索行動的步驟之後，雙手撐在前方的長桌上，向前探出身體。

「這次進行如此大規模的逮捕行動，那些幫派分子不可能乖乖就範，很可能會發生意外。各位都要穿上防彈背心以策安全。」

「防彈背心」這幾個字讓會議室頓時充滿了火藥味，課長瞪著所有偵查員說：

「你們聽好了，多逮捕一個是一個。不管是妨礙公務執行、違反槍炮刀械法、持有毒品，還是開賭場圖利，任何罪名都沒有關係，我們必須利用這次搜索行動，掌握更多可以逮捕這些人歸案的證據，把他們通通關進監獄！」

課長看著手錶，確認了時間。清晨六點五十分。按照計畫，所有人將在七點從分局出發，展開行動。

課長用雙手用力拍著長桌，激勵偵查員：

「這次的大規模搜索行動關係到警方的面子，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隨著課長一聲令下，所有偵查員都同時站了起來，從會議室角落的紙箱內拿了防彈衣，紛紛走出會議室。

偵查員都匆忙開始行動，只有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按兵不動。他獨自留在會議室後方，靠在椅子上。

一名年輕刑警走向這個老神在在的男人。

「班長，這個給你。」

年輕刑警伸出右手，遞上了防彈背心，左手拿著自己的防彈背心。

年輕刑警口中的班長把玩著Zippo打火機，露出鎮定自若的笑容。

「不必著急，俗話說，欲速則不達。」

「但是……我們班的其他人都已經在停車場待命了。」

年輕刑警可能擔心慢慢吞吞，會被其他班的刑警搶了功勞，但又不敢抱怨，所以說話也結結巴巴。

男人似乎察覺了下屬的心思，訓戒他說：

「組長的家和堂口的辦公室就讓其他人去吧，如果以古城來比喻，那些地方都只是二丸和三丸而已，我們要直搗古城中心的本丸。」

「本丸嗎？」

下屬露出訝異的表情，似乎不瞭解本丸代表什麼意思。

男人打開Zippo打火機的蓋子後又關了起來，關起之後又重新打開，發出喀嘰喀嘰的清脆聲音。打火機上雕著狼的圖案。

他蓋上蓋子後，充滿憐惜地撫摸著上面雕刻的狼，喃喃地說：「現在家裡和辦公室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武器，那些幫派分子可能會為了準備去幹架帶在身上，但這也不敢保證。」

「什麼意思？」

男人壓低聲音說：

「今天的行動已經被對方……」他說到這裡，支支吾吾起來，「嗯，就這樣啦。」然後撇著嘴，露出不悅的表情。

下屬瞪大了眼睛，皺著眉頭小聲問：

「你是說消息……走漏了嗎？」

「嗯。」男人低吟了一聲，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加強語氣說：

「反正所有的武器都放在堂口的彈藥庫，那是外人不知道的隱密地方。」

下屬滿臉興奮地探出身體。

「班長，你知道在哪裡？」

男人將目光從打火機移到下屬身上，單手打開了打火機的蓋子。

「是啊。」

下屬立刻興奮地漲紅了臉。

男人用力蓋上打火機的蓋子，放進長褲口袋後站了起來。

「走囉。」

他直直走向門口，甚至沒看下屬手上的防彈衣一眼。

第一章

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三日。分配到吳原東分局搜查二課的第一天。

下午一點半，和大上巡查部長一起去管區巡邏。

下午一點四十分。赤石大道的柏青哥店『日之丸』。

晚上六點半。前往尾谷組辦公室。向尾谷組的太子一之瀨守孝，瞭解加古村組旗下的錢莊員工失蹤事件的相關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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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榮大道的「小料理屋　志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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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正午過後的拱頂商店街熱得好像蒸籠。

日岡秀一閃避著違規停在路旁的腳踏車，從褲子後方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廣島全縣在五天之前剛進入梅雨季節，但完全沒有下雨的跡象，高照的艷陽散發出梅雨季節過後的熾烈。

面向海港的波惠地區因為有從海上吹來的海風，帶走了些許熱氣，但拱頂商店街位在車站另一側的北側鉾田地區，遠離了海邊，再加上附近商業大樓林立，通風不良，熱氣散不出去。商店街的拱頂天花板用塑膠板封住，簡直變成了一個大溫室。

日岡把手帕放回口袋，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張便條紙。這張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上，畫著從吳原東分局到約定見面的那家店的地圖，二課課長齋宮正成畫的這張地圖只是隨便畫了幾條線而已，根本稱不上是地圖，他只能根據上面寫的一些商店名字，一路走向目的地。

日岡今天剛去吳原東分局報到，他被分配在搜查二課。東分局的二課分為黑道組織股和智慧型犯罪股，日岡被分到黑道組織股。他成為刑警後，立刻被分配到二課的黑道組織股，而且是火拼事件頻傳的吳原市轄區，的確是很少見的人事安排。聽上司說，因為二課有一名刑警臨時離職，造成人手不足。

──那裡的工作很有成就感，一旦立了功，就可以順利升遷。

總部的高層這麼說完，拍了拍日岡的肩膀。

先不管能不能升遷，工作很有成就感這件事讓日岡感到高興。之前擔任機動隊員時，每天的工作以訓練為主，只有偶爾被派去支援時，才有機會接觸第一線的工作。雖然因此有機會學習如何成為刑警，但日岡平時追求的，正是工作上的成就感。

這是他第二次造訪吳原市。之前只有讀小學時，參加夏令營來過吳原灣的小島。

日岡是廣島人，也在廣島就讀大學，進入警界之後在派出所工作期間，也都負責廣島市區，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生活的經驗。日岡很滿意這個食物美味，娛樂和購物都很方便的城市。從廣島市搭火車到吳原市只要三十分鐘，但他之前從來沒想過要特地來這個比自己居住的城市更小的地方，所以對這一帶很不熟悉。

他靠著手上這張距離完全不符合實際路程的地圖，尋找著自己要去的那家店。雖然他也想向路人打聽，但又覺得警察向人問路似乎不太妥當。

他比約定的一點足足晚了十五分鐘，才終於靠自己找到了對方指定的波斯菊咖啡店。

地圖上在一個四方形符號旁寫了「波斯菊」三個字，日岡以為是獨棟的咖啡店，沒想到只是租了住商大樓一樓的店面而已。既然這樣，就應該寫大樓的名字啊。他忍不住在心裡罵道。

波斯菊咖啡店是一家老店，店門旁的櫥窗內放著餐點的照片，但已經嚴重褪色，不知道是否從開店至今從來沒有換過。櫥窗空餘位置陳列的舶來品雜貨不像是古董，感覺只是老舊的生活用品。

他推開褪色的木門走進咖啡店，聽到門上的鈴鐺響起的同時，冷氣房的空氣立刻籠罩了全身。

吧檯內有點年紀的男人緩緩抬起頭，戴著圓框眼鏡的他看著日岡。

「歡迎光臨。」

雖然他嘴上表示歡迎，但聲音很冷淡。

店內空間狹小，光線昏暗，只有五個吧檯座位，和兩張四人坐的桌子。不知道是否老闆喜歡種植物，店內放滿了觀葉植物，讓原本就很狹小的空間變得更加擁擠。

日岡在觀葉植物的包圍下巡視店內。

店裡只有一個中年男客人，坐在鑲嵌玻璃小窗戶旁的桌子旁。他的臉被攤開的報紙遮住了，但日岡根據年紀判斷，猜想他應該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日岡走向那個男人，隔著報紙向他打招呼。

「打擾一下，請問是大上先生嗎？」

男人聽到聲音，緩緩拿下報紙看著日岡，目不轉睛的雙眼就像是當舖老闆在估價。只不過眼神完全不一樣，直視對方的銳利目光正是刑警特有的眼神。

日岡憑直覺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的新上司。他立刻站直了身體。

「很抱歉，我遲到了，我是今天來吳原東分局報到的──」

日岡正準備報上姓名，男人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默不作聲地一把抓住日岡的襯衫，然後把他拖到對面的座位，把他用力一按。日岡倒在椅子上，滿臉錯愕地抬頭看著他。男人隔著桌子探出身體，瞪著日岡說：

「不要像黑道分子一樣說個沒完沒了。」

日岡聽到他粗聲粗氣的沙啞聲音，有點被嚇到了。雖然他說日岡是黑道分子，但日岡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打扮更像黑道。他穿了一件敞著領口的黑色襯衫，下半身是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褲，頭上戴了一頂米色巴拿馬帽。手腕上豪邁的手錶和腰間的皮帶都在昏暗的店內閃著銀光。

男人緩緩坐回自己的椅子，皺起眉頭咂著嘴。

「有哪個傻瓜會在還沒搞清楚我是誰的情況下就表明身分？幸好你沒有認錯人，萬一我是遭到通緝的嫌犯怎麼辦？如果遇到吸毒的黑道分子，搞不好會一刀捅死你。」

日岡似乎沒有認錯人。

「對不起。」

日岡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後，向從今天開始，成為自己直屬上司的這個男人鞠了一躬，既是打招呼，也同時是道歉。

眼前這個男人名叫大上章吾，是吳原東分局搜查二課主任，也是黑道組織股的班長，聽說今年四十四歲。今天早上，日岡前往吳原東分局後，向搜查二課的所有人打了招呼，唯獨不見直屬上司大上的人影。他問齋宮課長，大上今天是否請假，齋宮課長告訴他，大上很少會在中午之前出現在辦公室。

齋宮課長可能覺得平時也就罷了，今天是下屬第一天報到的日子，竟然也不見人影，未免太不像話了，所以拿起桌子上的警用電話打給大上，問他幾點進辦公室。大上要齋宮轉告菜鳥刑警，下午一點去赤石大道上的「波斯菊咖啡店」。

大上是打擊黑道很有一套的刑警，在縣警內部也很出名。他曾經多次解決和幫派有關的事件，也曾經屢次獲得警察廳長獎等警界嘉獎。超過一百次的得獎經歷在廣島縣警內無人能出其右。

但除了這些亮麗的經歷，他也曾經多次遭到不光彩的處分。得獎次數獨占鰲頭，遭到懲戒處分的次數也遙遙領先。

大上進入警界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幫派打交道的二課，一度被調去其他部門。他通過刑警錄用考試，進入廣島北分局搜查二課的十年後，也就是十三年前，他被貶職調去縣警警備部機動隊當普通隊員。貶職的原因就是第三次廣島大火拼事件。當時，大上是北分局調查幫派火拼事件的先鋒，有人懷疑他把警方內部消息透露給幫派分子。

刑警都知道，公安警察、和專門對付黑道的刑警手下都養了被稱為線民的內鬼。可以說，刑警的辦案能力取決於手上掌握了多少派得上用場的線民。公安警察和對付黑道的刑警都會巧妙使用線民，和犯罪組織談判，解決幫派滋事事件。

雖然這是為了解決事件進行必要的偵查工作，但如果犯罪組織和警察組織之間的關係一旦失去平衡，輿論和民眾就會抨擊警方和黑道勾結。北分局為了避免媒體掌握對大上的懷疑，所以搶先一步，把大上調去了機動隊。

大上在機動隊三年之後，再度調回廣島北分局。四年後，被調到目前所屬的吳原東分局二課。雖然同樣是在二課，但從縣政府所在地的轄區分局，被調到地方城市的轄區分局，顯然也是降職調動。

他因為和知名的人權律師之間發生了衝突，所以遭到調職。那名律師打著人權的旗幟，為刺傷同居女友的黑道分子辯護。律師認為，黑道分子也是人生父母養，當然也有必須受到保護的人權，但大上激烈反駁，認為黑道沒有人權，甚至揚言，保護刺傷女人的壞蛋，就是壞蛋的同類。律師勃然大怒，揚言要以特別公務員暴行凌虐罪，控告大上在偵訊過程中的暴力行為。大上和律師之間的衝突被媒體報導後，北分局為了顧全律師的面子，讓事情趕快落幕，把大上貶去地方城市的分局。

日岡在被縣警錄用後，就聽過大上的傳聞，而且聽到的所有傳聞都很聳動，聽說他曾經兩次遭到幫派分子攻擊，雖然對方被他打得半死，但他自己也身受重傷，住進了醫院。日岡當時還是菜鳥警察，覺得大上離自己很遙遠，在通過刑警錄用考試時，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將在這個縣警內赫赫有名的刑警手下做事。

大上從胸前口袋裡拿出和平短菸，動作俐落地叼在嘴上。

日岡不抽菸，他雙手放在腿上，等待大上開口。

沒想到，大上猛然巴他的頭。

「你在發什麼呆啊！老大掏菸出來，不是要馬上點菸嗎？你懂不懂規矩？」

日岡大驚失色。自己又不是陪酒小姐，也不是黑道小弟，為什麼要為上司點菸？雖然他難以接受，但還是拿起桌上的火柴為大上點了菸。

大上用力吸了一口菸，把吃完的蕃茄義大利麵的盤子推到一旁，整個人靠在椅子上。

「看到前輩叼著菸，就要馬上點火，準備菸灰缸。這是在二課當刑警的基本規矩。」

日岡從來沒聽說過，刑警的基本規矩是為前輩點菸。

他難以釋懷地低頭道歉，大上若無其事地說：

「你給我聽好了，二課的規矩和黑道一樣，說白了，就像是大學運動社團的上下關係。即使前輩的教訓或磨練沒有道理，也要默默忍受。這是有正當理由的，因為黑道分子平時就生活在蠻不講理的世界，只要老大說是白色，即使是黑色的烏鴉，也要說成是白的。我們要和這種人打交道，必須平時就讓自己生活在不合理的世界……否則根本不知道那些黑道分子的想法。」

日岡得知自己被分配到搜查二課後，就看了吳原市內的黑道組織關係圖，和那些幹部附有照片的資料卡，把所有資料都牢記在腦海中。他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掌握了幫派的相關資訊，但二課的刑警還必須遵從黑道的規矩？他對此抱有很大的疑問，只是不敢反駁上司的意見，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吞進肚子。

大上用力吐了一大口煙，問日岡：

「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人竟然不記得即將成為自己下屬的人的名字。日岡感到驚訝不已，但故作冷靜地回答：

「我姓日岡，叫日岡秀一。」

「修一？」

大上微微皺起眉頭。

「怎麼寫？」

「優秀的秀，數字的一。」

大上摸著下巴，揚起嘴角說：

「是喔，好名字。」

日岡並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根本是菜市場名，也從來沒有人稱讚過他的名字，但大上竟然說是好名字。他感到很意外。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上不理會他，繼續問道：

「年紀呢？」

「二十五歲。」

「來吳原東分局之前在哪裡？」

「在派出所一年，在機動隊待了兩年。」

「所以說，」大上小聲嘀咕著，看著天花板，「你是大學畢業後進入警界，剛當上刑警，也是第一次進二課嗎？」

「是。」大上聽到日岡的回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並不是歡快的笑聲，而是不懷好意的賊笑。

「所以，你還是乳臭未乾的黃花閨女啊，既然這樣，你不懂規矩也情有可原。」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很低俗。

大上在菸灰缸裡捻熄了菸，把冰塊已經完全融化的冰咖啡一飲而盡，然後站了起來。日岡也慌忙站了起來。

「老闆，我的咖啡券還沒用完吧？今天的餐費就用咖啡券來抵。」

坐在吧檯角落的老闆冷冷地應了一聲：「好。」從掛在牆上的軟木板上撕下兩張咖啡券。不知道一張咖啡券多少錢，如果是四百圓，兩張就是八百圓，蕃茄義大利麵套餐也差不多是這個價格。

大上斜斜地重新戴好巴拿馬帽，摟著日岡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

「既然你被分配到我手上，也是一種緣份，我會好好向你傳授二課的規矩。」

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像刑警，他以後會怎麼帶領自己辦案？日岡跟著大上走出波斯菊咖啡店時，內心感到很不安。

一走出咖啡店，大上瞇起眼睛巡視周圍後問日岡：

「你把車子停在那裡？」

日岡不由地緊張起來。因為他發現波斯菊咖啡店後面就有一個停車場。

他從分局開來的便衣警車停在櫻港公園停車場。櫻港公園在商店街入口，從這裡走過去要十分鐘。看齋宮畫的地圖時以為波斯菊咖啡店就在商店街的入口，沒想到還有大段距離。

日岡不由地縮起身體。大上一定會像剛才抽菸時一樣，覺得自己這個後輩很不機靈，用力打自己的頭。大上鐵定會說，讓前輩在大太陽底下走路，到底在想什麼啊？自己一定會被他臭罵一頓。

日岡在他罵人之前，就先低頭道歉說：

「對不起，我去把車子開過來，請你在這裡等一下。」

日岡正準備跑去停車場，大上在他背後叫住了他。

「不用了，一起走過去，順便消化一下。」

大上的回答出乎意料，日岡愣了一下，立刻鬆了一口氣。這下子至少不必又跑得滿頭大汗了，原來大上也有一丁點慈悲心。

「是，那我們一起過去。」

日岡說完，繞到大上的身後，想要跟在他後面。日岡站在那裡看著大上的後背，沒想到他用力轉過頭，拍了他的腦袋。

「你在幹嘛！這樣不是變成我走在前面嗎？」

通常跟上司外出時，下屬都跟在上司身後。為什麼自己要走在前面？

日岡不知所措，大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己前面。

「在黑道的世界，小弟要走在前面開路。如果遇到有人找麻煩，讓老大或是大哥發生不測，就要剁手指。」

為前輩開路也是大上口中的二課規矩嗎？二課的規矩完全走黑道路線，和社會上的規矩很不一樣，看來自己必須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夠適應。

「別傻站在那裡！趕快走啊！」

大上從後方打他的腦袋，日岡被他打得忍不住踉蹌了一下，然後邁開了步伐。

走在路上時，日岡發現只要稍微和黑道有一點關係的人都認識上大，但善良的市民就不認識他了。

商店街內的家庭主婦，和好奇地東張西望的觀光客看到大上也沒有反應，但燙著大波浪，看起來像酒店小姐的女人，和一看就是小混混的年輕人，看到大上，都恭敬地向他行注目禮，或是巴結地頻頻鞠躬後才離去。大上無論對誰都輕鬆地打招呼，或是揮手回應。

日岡聽從大上的指示，從大馬路轉進一條小巷走了一段路，大上從背後叫住了他。

「喂，我要進去一下。」

回頭一看，大上正從柏青哥店大樓的後門走進店裡。

要去店裡巡邏嗎？日岡看著「柏青哥　日之丸」的招牌，記住了店名，跟著上大走進店裡。

雖然是非假日的白天時間，店裡擠滿了人。有的人滿臉嚴肅，似乎在用生活費玩小鋼珠，也有些人一臉放鬆，顯然只是在打發時間。

他在找人嗎？大上走在通道上，確認那些客人的臉。

即將走到靠牆邊的通道時，大上突然停下了腳步，躲在機台後方。

「怎麼了？」

日岡在大上身後小聲地問。

大上面對著通道後方，小聲對日岡說：

「那裡不是有一個短髮的傢伙穿著紅襯衫嗎？」

日岡探頭看向大上背後的通道後方，發現大上說的那個男人坐在倒數第三台機台前。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這種大熱天，怎麼會有人穿長袖？這個男人顯然不是善類，不是是手臂上有刺青，就是有注射毒品的痕跡。從他傲慢的態度，和全身散發出的危險感覺，就知道他一定是幫派分子。看他一臉凶相，似乎已經輸了不少錢。

「就是那個穿紅襯衫的吧。」

他告訴大上，自己已經看到了。

「沒錯，就是那傢伙。」大上點了點頭，接著說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你去找他的麻煩。」

日岡瞪大眼睛看著大上。醉鬼和小混混經常沒事找警察麻煩，但從來沒聽說過相反的情況。不管紅襯衫男是誰，他目前是正在乖乖打小鋼珠的普通老百姓，怎麼可以去找他的麻煩。這是違反風紀的行為。

日岡正在猶豫，大上用膝蓋踹向他的屁股。

「你在磨蹭什麼啊，趕快去啊。」

雖然他壓低聲音，但語氣很強硬。大上是認真的，在日岡聽從他的指示之前，會一直被他踹屁股。雖然日岡心裡很清楚，仍然站在原地不動。

大上看到日岡一動也不動，把嘴巴湊到他耳邊，用和剛才判若兩人的溫柔語氣說：

「別擔心，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就會出面搞定，你就放心去吧。」

真的嗎？日岡用眼神發問，大上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用力點著頭。

日岡搞不懂為什麼要去找紅襯衫男的麻煩，但還是走了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從放在屁股口袋的皮夾裡拿出一千圓。

他一邊打小鋼珠，一邊在找機會，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紅襯衫男為他創造了機會。

紅襯衫男錯失了聽牌機會卻沒中獎，生氣地咂著嘴，抖個不停的腳換了一個姿勢，不小心踢到了日岡的小腿。紅襯衫男沒有道歉，反而破口大罵：

「我說老兄啊，你也坐得太過來了，不能好好坐嗎？」

如果不是幫派分子，或是搞不清楚狀況的人，聽到一眼就看出是黑道兄弟的紅襯衫男這麼說，一定會乖乖聽話，但日岡肩負大上的命令，他斜斜地瞪著紅襯衫男說：

「你才應該把你的短腿移開！」

紅襯衫男怒目而視，挑起單側眉毛，瞪著日岡。

「喂，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啊！」

日岡冷笑一聲。

「就是你這個三白眼的短腿啊。」

「幹！你敢再說一遍！」

紅襯衫男在怒罵的同時站了起來，他的額頭上青筋暴出，一把抓住日岡的胸口。

年輕的店員可能剛才就看到了他們，立刻跑了過來，擋在紅襯衫男和日岡中間。

「兩位不要打擾到其他客人的興致，請你們冷靜……」

雖然店員說「兩位」，但他說話時一直看著紅襯衫男。

紅襯衫男可能覺得萬一店家報警很麻煩，於是推開店員，再度抓著日岡的胸口說：「出來解決！」然後把他一路拉向門口，看他的氣勢，似乎一走到店外，就立刻準備動手。

日岡尋找著大上的身影。他剛才保證一旦打起來，就會出面搞定，現在卻竟然事不關己地在通道對面的機台前打小鋼珠。

紅襯衫男把日岡拉到柏青哥店門外後，走去旁邊的停車場。

來到被圍牆和車子擋住，大馬路上看不到的位置後，紅襯衫男把日岡用力推開，拉開了距離。他轉動著肩膀和脖子暖身，狠狠瞪著日岡。

「我以前沒看過你，你是哪個堂口的？啊？」

他壓低聲音，語帶威嚇地問。

「和你沒關係，打架還需要報上名號嗎？」

在瞭解大上的目的之前，只能在紅襯衫男面前虛張聲勢。

「算你有種！幹！那我就教你什麼叫規矩！來啊！」

紅襯衫男舔著嘴唇，樂不可支地揚起嘴角。

事到如今，只能打一架了。對方是幫派分子，如果手下留情，搞不好自己會身負重傷。

日岡把右手放在側腹，左手握拳前伸，做出了正拳的姿勢。

「喔？空手道嗎？」

紅襯衫男不屑地笑了起來。

日岡從中學開始學空手道，在高中和大學都學了松濤館流空手道，已經獲得了三段的證書。傳流派的松濤館向來禁止極真空手道那種全接觸空手道，更何況學空手道的人不能和別人打架，因為只要一出手，就很可能導致對方身受重傷。即使在法庭上，習武者的拳頭和腿也常被視為是凶器，所以日岡並沒有實戰的經驗。

「姿勢擺得有模有樣，但空手道根本只是花拳繡腿，我要讓你見識一下黑道幹架是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紅襯衫男就蹲在地上，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石向日岡丟了過來。

日岡立刻閉上眼睛，舉起雙拳保護自己的臉，迅速後退，但紅襯衫男立刻用力踢向他的腹部。側腹一陣劇痛。

因為實在太痛了，他忍不住彎下膝蓋。

當他向前倒下時，紅襯衫男的膝蓋踹向他的鼻子，他的鼻子簡直快炸裂了。

巨大的衝擊讓他頭昏眼花，鼻血噴了出來。

疼痛難忍，他單腿跪在地上。紅襯衫男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接連向他的腹部猛踢。發出黑光的漆皮鞋尖毫不留情地踹進他的肚子。

日岡無法呼吸，用力喘息，試圖吸進氧氣。

他抬起頭，確保氣管暢通，像鐵塊般的一記重拳立刻打在他臉上。他的頭被打到一旁，整個人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倒轉，只看到天空。

當他眼冒金星時，紅襯衫男的臉出現在天空前方。他從上方探頭看著倒地的日岡，撇著嘴笑了起來。

「看來你的拳頭沒有嘴巴硬，原本還以為你還有點骨氣。算了，今天就饒了你。不過呢──」

紅襯衫男在一旁蹲了下來，把日岡的身體翻了過來。

「我的鞋子髒了，你要付錢。」

紅襯衫男把手伸向日岡的屁股，在他屁股後方口袋裡摸索，試圖拿他的皮夾。

日岡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採取了行動。

他抓住紅襯衫男的腳踝用力一拉，紅襯衫男重心不穩，倒在地上。

日岡扭轉身體，右手臂用力向後揮了一拳。

後拳打中了紅襯衫男的臉，日岡立刻轉動手腕。這是打後拳的基本。

日岡站了起來，踢向紅襯衫男的腹部。

接著又用下段踢踢中了紅襯衫男的胸口。

紅襯衫男呻吟著滿地打滾。

日岡按照之前在松濤館練習的方式穩住重心後，不停地猛踢，在還能夠喘息之前都不停腳。

紅襯衫男嘴裡噴出帶著鮮血的嘔吐物。

終於喘不過氣了。

踢不動了。

日岡雙手撐在腿上，用肩膀用力喘著氣。空氣吸入了氣管，發出了呼呼的聲音。

「你這個卑鄙小人……」

日岡抬頭一看，發現紅襯衫男站了起來，他雙腿發抖，身體前傾，正慢慢逼近。

他的右手握了一把匕首，雙眼通紅。

「我要殺了你！」

他把刀鞘丟在一旁，雙手握住匕首，舉在肚臍前方。

這是日岡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能會遭到殺害的恐懼。他雙腳無法動彈，紅襯衫男全身冒出來的殺機讓他整個人愣在那裡。

他很後悔沒有帶警棍和手槍。此刻即使亮出警察證表明身分，也無法消除紅襯衫男想要殺人的衝動，但如果不採取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日岡把手伸向警察證。

「好了，到此為止！」

停車場內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是大上。

他正從停車場入口慢慢走過來。

日岡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差點癱在地上，他正想叫大上的名字，沒想到紅襯衫男先開了口。

「上哥……」

紅襯衫男目瞪口呆地看著大上。

大上叼著已經點了火的香菸，啪啪地鼓掌，似乎在稱讚他們的英勇善戰。

「好了好了，比賽到此結束。」

紅襯衫男用力吸了一口氣，氣呼呼地吐著口水。

「幹……真倒楣。」

大上不理會紅襯衫男，用腳踩熄香菸後問日岡：

「日岡，你沒事吧？」

叫我去挑釁帶了刀子的黑道兄弟，竟然還敢問我有沒有事。更何況不是說好快要打起來時，他就會出面解決嗎？

楔子

吳原東分局的會議室內殺氣騰騰。

會議室的門外貼著寫了「吳原市黑道組織火拼事件對策總部」的紙。

會議室內有將近七十名偵查員，除了轄區東分局的副局長等高層以外，還有黑道組織股的成員、從各股召集來的員警，以及縣警四課負責黑道組織的偵查員，還有管區內的機動隊員，所有人都像是做好比賽準備的鬥犬，注視著會議室前方。

副局長訓示完畢，負責搜索行動的搜查二課課長站了起來。

課長瞇起眼睛，瞪著坐在椅子上的偵查員。

「正如副局長剛才在訓示中所提到的，東分局轄區內的組織暴力犯罪頻傳，非法持有槍械、濫用和買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