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沒有寫字的信

1

「噹—噹—噹—」

下課鐘響了，教室內忽然湧出同學的嬉笑怒罵，桌椅碰撞，和逃難似的跑步聲。

美雅收拾一下桌上的東西，站起來，數著步子走出教室。

「一、二、三、四，左轉，一、二、三、四、五、六……」

「美雅，走，我們去玩拍拍手。」是小倩，美雅最要好的同學。

美雅停下來，說：「不要，妳去跟別人玩。」

「要不然我們進教室，我陪妳玩組合積木。」

「不要，我不想玩。」

「那麼妳要幹什麼？我陪妳去。」

「不要！」美雅堅決的說：「妳不要管我啦！」

「唉呦！真討厭。妳最近很奇怪耶！都不跟我玩。」小倩遭到拒絕，哭喪著臉。

這時婷宜跑過來嚷著：「小倩，要不要玩超人拳？」

「好哇！」

小倩有了新玩伴，立刻精神百倍，頭一轉，快快樂樂的玩兒去了。

美雅繼續數著步子往前走。下課時間只有十分鐘，她得好好把握。

終於，她到達操場邊的矮樹叢。她蹲下來，兩手環抱膝蓋，將滿心期待化成專注的品賞。

乾爽的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桂花香。雖然比起前幾天，味道明顯淡薄了，但是甜甜的氣息仍然逗得美雅張開嘴，開心的笑著。

美雅歪著頭，沈醉在花香裡，彷彿沐浴在桂花泡泡澡中。她並不知道，前天深夜的一場秋雨幾乎打落了所有金黃色米粒般的桂花瓣。她不知道頭頂上的陽光威力已經減弱，日照的長度漸漸減短。她也不知道她的導師，四年五班的林老師，正遠遠的從教室門口望著她。

林老師留意美雅好幾天了。似乎是中秋節過後，美雅就變得沈默，下課時很少跟同學玩，常常一個人跑到矮樹叢發呆。

是矮樹叢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嗎？還是美雅遭遇到什麼困難嗎？美雅是個特別的孩子，雖然不方便，個性卻很堅強，就算真的有心事，也未必會透露出來吧！這樣想著，林老師的憂心加了三分。

林老師走過穿堂，輕輕的來到美雅身邊，說：「美雅，妳在這兒做什麼？這幾天下課時，老師都看見妳一個人跑到這附近，是不是遇到什麼難題？跟同學吵架了嗎？」

「老師。」聽到老師的聲音，美雅有一點點驚訝，不過她隨即笑瞇瞇的說：「沒有哇！」

「真的嗎？」林老師不放心。「妳不是最喜歡和小倩玩拍拍手的嗎？可是這幾天妳都沒和她玩，一個人跑到這裡。難道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嗯！這裡很好喔！」美雅抬起頭，深深的吸一口氣。「這裡香香的。」

「香香的？」林老師努力的嗅一嗅。「有嗎？」

「有哇！香香的。」美雅認真的點點頭。

「有嗎？」

林老師皺著眉頭，小狗似的繞著身子嗅了一圈，卻聞不出什麼特別的氣味。她左看看，右瞧瞧，想找出美雅所說的香味的來源，然而眼前卻只有撲撲閃耀的陽光、藍天白雲、紅土操場、操場上百來位追趕跑跳的學生，和蹲在地上閉著雙眼向著她的美雅。

她怎麼也沒發現，有七朵金黃色的小小花兒躲在濃綠的樹叢中。

2

第二天早晨，學校會議室中，召開例行性的教師晨會。

導護老師正在台上報告清潔工作檢查情形，台下四年七班鄭老師感到有一點無聊，將頭伸到一旁，找四年五班的林老師輕聲的聊兩句。

他說：「嘿！你們班那個盲生鬧彆扭嗎？我昨天看到她蹲在地上，你站在旁邊跟她講話。」

「哦！你看到啦？」林老師笑笑說：「不是啦！我是看美雅最近怪怪的，下課時總喜歡跑到矮樹叢邊，一個人發呆，我去問她怎麼回事。」

「結果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她說那邊香香的，大概她喜歡香味吧！可是，我怎麼聞就是聞不到香味。」

「她有沒有說什麼香味？」

「沒有耶！」

「果然，盲生的嗅覺比一般人靈敏……」

這時，台上輪到總務主任說話，他高高舉起手，一封白色的信件在他手上晃來晃去的，吸引了鄭老師的目光。

總務主任說：「各位老師，我這裡有一封信，是從惠明盲校寄過來的，收件人寫『六年一班先生小姐』，底下有一行小字『A 0028105廖玉珍』。可是六年一班沒有這個人，我找遍全校名單，也沒有這位小朋友，請問有哪一位老師知道的？如果有的話，請會後與我聯繫，謝謝！」

「啊！」鄭老師楞了一下，腦海裡灌進一連串的畫面：

十幾位盲生，穿著整潔優雅的服裝，在禮堂的舞台上表情專注的演奏著各色樂器。鋼琴、手風琴、長笛……，樂聲悠揚動人，具有專業水準。

舞台下，幾個調皮的五年級學生嘻嘻哈哈，笑鬧成一團。

課堂上，他斥責那幾位調皮的學生。一張張稚嫩的臉孔透出懺悔的表情。

他宣布全班一起認養盲生的點子，經同學表決通過。

班長收著同學捐出來的零用錢。

一張盲校寄來的，一位眼盲的小女生的照片。

畢業典禮上，同學哭紅雙眼，相互擁抱，離情依依……。

「啊！廖玉珍……」鄭老師悠悠的說。

林老師轉頭看他：「怎麼？你認識嗎？」

「我認識，不過她不是我們學校的小朋友，她是……」

話沒說完，鄭老師也不管會議還在進行，起身就往總務主任走去。

3

鄭老師回到四年七班教室，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張沒有寫字的信。他反射性的吃了一驚。

那是一張雪白的紙，和圖畫紙一般厚，上頭十分潔淨，沒有沾染絲毫的墨水。不過撫摸紙面就知道玄機了，上頭有一點一點的小突起，密密麻麻的刻滿了神秘難解的密碼。

「呀！」鄭老師露出喜悅的笑容。

那笑容只停留了三秒鐘，即刻變成癟嘴的窘態。

他想起林老師和美雅，當下有了主意。不過他仍然故弄玄虛的向同學們展示手上的怪信。

「大家看，老師收到一封怪信，沒有寫字的『無字天書』。你們看，一個字也沒有。」

同學們看見了都發出驚訝的怪叫，班上起了一股騷動。

「誰？誰知道這是什麼信？」鄭老師刻意皺起眉頭。

有幾個比較好奇的學生衝到前面來，拿起信紙，就著光線仔細端詳。

「老師，上面有好多好多的小洞喔！」林彥佑說。

「你知道那是做什麼的嗎？」鄭老師故意裝不懂。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盲人的點字。我以前二年級和王美雅同班，我就看過她讀這種點字的書，好大好厚一本。」彥佑又說。

「你們會讀這封信嗎？」鄭老師露出哀憐的神情。

全班同聲回答：「不會！」

「那怎麼辦呢？大家想知道信裡面的內容嗎？」

同學們紛紛跳起來說：「想，想，想。」

對任何神秘的事情，即使是一封小小的信，四年級學生仍然當作國家情報機密似的，認真的看待著。

彥佑提議：「老師，我去找王美雅，叫她幫我們念這一封信，好不好？」

「哈！哈！哈！」鄭老師仰頭大笑。「怎麼你想的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咱們真是好默契呀！」

同學們個個眼睛雪亮，抬起頭，伸長脖子，熱切的期待。

4

下課時，彥佑身負重任，匆匆趕到四年五班教室找美雅，身邊跟著一群好奇的同學。

教室裡、走廊上，不見美雅的蹤影。他們進教室問林老師，林老師手一揮，說：「操場邊的矮樹叢，美雅一定是在那兒。」

一點兒也沒錯，這一節下課，美雅又跑去聞花香了。只可惜昨天剩下的七朵小花又謝了五朵，不過美雅還能嗅到一絲絲香甜。那一絲絲中還混著泥土和青草的芳氣，就像是喝完熱茶之後的冷杯子，還帶著若有似無的餘味。

她不禁懷念起中秋夜裡聞到的馥郁芳香。和現在完全不同，那種香味滿滿的，又重又濃，就像是爆了一整鍋的爆米花，鐵鍋蓋一掀開，飽滿的香味往人鼻孔猛鑽。

可是奇怪，那麼香濃的味道，卻似乎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得到，其他人茫茫然，像存在另一個世界。

那一夜，美雅的爸媽約了幾個她最要好的同學，小倩和婷宜，連同她們的家人，一同到公園烤肉賞月。

他們先在地上鋪上塑膠毯子，將帶來的食物擺放上去，美雅聞到月餅和柚子的香味；大人起火時，一陣焦臭味又迎面撲來。她坐在毯子上聽到人群歡鬧聲，也感受到幾十雙腳跑跑跳跳引發的震動，心裡便奏出輕快的圓舞曲，興奮極了。

「美雅，我們來玩拍拍手。」小倩和婷宜高興的邀請她。

「好哇！好哇！」

美雅一躍而起，小倩拉著她的小手，領她到旁邊的草地上。

小倩和婷宜退後幾步，雙雙閉起眼睛，開始用力的拍手，並且跳躍著移動位置。

「啪！啪！啪！」

「啪！啪！啪！」

「這邊！這邊！」

那聲音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美雅尋覓辨別，往前追趕。不到三十秒鐘，美雅就抓到婷宜。聽聲辨位對美雅來說就像家常便飯，再簡單不過了。

換婷宜閉眼當鬼，只聽她唉聲慘叫的，因為她不是分不清聲音的方向，就是在黑暗中無法保持平衡而跌倒。

「唉呀！媽呀！」

婷宜跑跑抓抓，花了兩分鐘才抓到小倩，那時美雅已經笑得抱著肚子了。

接著換小倩抓人，只聽到她大叫：「唉呀！怎麼是棵大樹啊？」

小倩也差不多，不是抱到草地旁的大樹，就是拍到公園的鐵椅子，抓累了，還得蹲下來休息一下，逗得美雅開心不已。

「拍拍手」是美雅最在行的遊戲，也是她最喜歡的遊戲了。

玩了一會兒，美雅嗅到烤肉的香味，接著聽到媽媽說：「小朋友們，來吃烤肉囉！」

她們暫停遊戲，決定吃飽飯後再比一場。

烤肉雖然香，但是混著燒焦的苦味，美雅不是很喜歡。她吃了一小塊後，就請媽媽切月餅給她吃。月餅香甜，裡面包著綿密的紅豆餡，還有半顆酥酥沙沙，帶一點點腥味的鹹蛋黃，美雅喜歡極了。

爸爸剝柚子皮時，一道清涼的小珠珠噴上美雅的臉蛋，那是柚子皮裡的精油，一種讓人忽然清醒的香氣。

忽然間，她聞到一股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那香味很濃，很甜，竄進鼻子裡，有如嚼著最好吃的口香糖。她感覺自己躺進溫水池中，全身舒爽放鬆；又想起曾經做過的一場夢，身體輕飄飄的，一會兒往上，一會兒往下，媽媽告訴過她，那是飛翔的夢。

「哇！什麼東西那麼香？」美雅問。

爸爸說：「是烤肉。」

「不是，烤肉燒焦了，苦苦的。」美雅說。

媽媽回答：「是月餅啦！這是在台中最有名的餅店買的，當然香囉！」

「不是，不是，不是月餅的。」

「是不是這個？」小倩的媽媽拿起柚子皮放在美雅的鼻子前。

「不是，不是柚子。」

小倩說：「可樂的味道嗎？還是柳橙汁？」

「不是，不是，都不是。」美雅搖頭。「不是烤肉，不是月餅，不是柚子，不是可樂，也不是柳橙汁。」

美雅沒有看見，這時候大家都拿起毯子上的食物，靠到鼻子前嗅了嗅，個個都鎖起眉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媽媽說：「妳到底聞到什麼味道啊？」

「很香的味道哇！我從來沒有聞過這種香味，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很香，就是很香。」

爸爸說：「沒有哇！妳想太多了吧！」

婷宜也說：「對呀！我也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有，就是有，你們怎麼都聞不到呢？你們怎麼都聞不到呢？」美雅急了。大概是不被人瞭解吧，她有點生氣。

爸爸看情況有點僵，故意岔開話題，指著天上的滿月說：「大家看，今晚的月亮又圓又大，真是秋高氣爽啊！」

「對呀！好美的月亮喔！」小倩說。

這時，有人在公園裡放起煙火，火光衝到兩層樓高，發出「咻—咻—」的聲音。

爸爸興奮的抓起美雅的小手說：「哇！好漂亮的煙火。美雅，好美麗的煙火。」

體貼的媽媽，伸出手臂環繞美雅的肩膀，說：「呀！那煙火裡面有紅色的光，黃色的光，綠色的光，藍色的光，還有紫色的光……」

美雅一句話都不說，心裡的氣憤加一級，因為她看不見月亮，什麼光也看不見，只聞到濃濃的，噁心的火藥臭味。

「砰—」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美雅嚇得猛然抖跳起來。

「哇！太美了。」爸爸驚叫一聲。

「哇！」

美雅聽到驚嘆，也聽到大家紛紛起立。

原來是有人施放高空煙火，製造佳節的高潮。

「砰—」

「砰—」

「砰—」

那煙火接二連三的在空中爆開，有的點點星光飄灑，美得像流星雨；有的燃燒火光，像一把炙熱的紅傘；還有的爆炸之後又有許多小爆炸，猶如綻放的繡球花。太美了，大家不約而同抬頭觀賞，讚嘆連連。

美雅本來只是生氣，這會兒還很傷心，她有遭人遺棄的孤獨感。

她什麼都不說，悄悄的離開大家，找尋香味的來源。

爸爸媽媽被高空煙火吸引，沒有發現美雅不見了，等到煙火放完了，才著急的四處尋找。

不過他們並沒有花很多時間就找到了。

草地旁的大樹後面，美雅蹲在一片矮桂樹籬笆下面，雙手托住腮幫子，難過的掉著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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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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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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