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吉爾的難題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三日，凌晨四點十三分，倫敦西方約二十五哩外的一處萵苣田，發生了爆炸。

英國參戰已經有五年的時間，但是對首都居民來說，這卻標示著另一場災難的開始，這場災難會持續好幾個月，造成數千人喪失生命。德國人把這種會飛的炸彈命名為「Vergeltungswaf fe」，也就是復仇武器的意思；第一枚復仇者飛彈只摧毀了幾棵可以吃的植物，但是當天晚上還有另外九枚飛彈，造成了致命的傷害。

倫敦人對於他們在大轟炸時期堅忍不拔的毅力感到自豪，其實有某種程度是被神話了。然而，到了一九四四年的夏天，這種樂觀與士氣的存量已經漸趨枯竭，儘管盟軍已經在六月六日登陸諾曼地，納粹德軍也已經從東部陣線撤退。

復仇者飛彈帶來的視覺震撼有驚心動魄的效果。兩噸重的鋼彈從空中呼嘯而過，尾巴還會噴出橘紅色的火焰；不過，讓目擊者更膽戰心驚的，卻是它的聲音，火箭會發出嗡嗡聲響，像是抓狂的蜜蜂；然後緊接而來的是那種怪異而恐怖的寧靜，意味著燃料已經用盡，隨時可能墜落。在彈頭碰觸地面的那一瞬間，會造成震耳欲聾的爆炸，將數棟建築夷為平地。倫敦人替這種炸彈取了一個聽似無害又孩子氣的綽號，叫做「小飛蟻」，藉以緩和他們的恐懼。（德國人則暱稱為「厲鬼」或「噴火龍」。）只有極少數市民能夠像詩人伊迪絲‧絲薇爾（Edith Sitwell）那麼淡定，她聽到小飛蟻從頭頂上掠過時正好在念書，但是卻「只是抬起頭來看看天花板，然後提高一點音量與空中的火箭相抗衡，繼續念下去。」

因為飛彈無人駕駛，所以不分晝夜、無論晴雨，隨時都可能從海峽的彼岸發射過來；而且正因為無人駕駛，反而讓飛彈變得更險惡，而不是減輕威脅。「沒有一個敵人需要在空中冒著生命危險，」艾夫林‧渥爾（Eve ly n Waugh）寫道，「它就像瘟疫般沒有人味，彷彿整座城市遭到一群巨大、惡毒的害蟲感染。」

小飛蟻的目標是英國首都的心臟地帶，不但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也是最多政府機構群聚的權力中樞。有些小飛蟻確實正中目標區域，其中一枚震破了白金漢宮的玻璃，損毀了英王喬治六世的網球場；更厲害的一枚復仇者飛彈則在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八日落在皇宮附近的衛兵教堂（Gua rds Chapel），當時有許多軍民正在教堂內參加晨間禮拜，結果有一百二十一人不幸罹難。

這顆飛彈可能也震破了海濱大樓（Se a for t h Pl a c e）五號房的天窗。五號房是一間閣樓小公寓，屋裡全都是老鼠與詩集，屋內的書本之多，連原本嵌在牆壁上的麵包烤爐裡，都必須加裝書架才能裝得下。房子的屋頂有一條縫隙，可以聽到飛機間歇的咆哮聲從縫隙裡竄進來；地板上也有縫隙，可以聽到地鐵的轟隆聲不斷鑽進來。公寓裡住了兩位年輕女性，她們共穿鞋子（兩人共有三雙），也共用一個愛人。艾瑞絲在財政部工作，私底下也偷偷地傳送訊息給共產黨；菲莉帕則在研究一旦戰爭結束之後，要如何用美國資金來復興歐洲的經濟。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和菲莉帕‧鮑桑奎（Philippa Bons anque t）二人後來都成了傑出的哲學家，不過艾瑞絲始終都是以小說創作聞名。

替艾瑞絲作傳的彼得‧康拉迪（Peter Conradi）說，她們兩人已經習慣了在早上走路去上班的途中，發現許多建築物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回到公寓後，在密集的轟炸空襲之中，她們也會一起躲進樓梯底下的浴缸裡，尋求慰藉與保護。

在那個時候，她們並不知道，其實情況本來會更嚴重。納粹德軍面臨兩個問題。第一，儘管有一枚飛彈差一點擊中白金漢宮，另外一枚則在衛兵教堂造成嚴重的傷亡，但是大多數的復仇者飛彈其實都落在市中心南部幾哩遠的地方；第二，納粹德軍並不知道這個事實。

於是，有個錦囊妙計送進了英國政府中樞所在的白廳（Whitehall）。如果可以誘使德國人相信小飛蟻都正中目標，或者，讓他們以為小飛蟻都落到倫敦北邊，完全沒有擊中目標就更好了，那麼，他們就不會重新調整彈道角度，或者是稍做修正，反而讓飛彈落到更南邊的地方。這樣就可以拯救更多的性命。

這個騙局的細節由祕勤局負責精心規劃，其中牽涉到許多雙面間諜，包括最富傳奇色彩的「鋸齒」（ZigZag） 1與「嘉伯」（Garbo） 2 ；「鋸齒」與「嘉伯」 兩人都領納粹德軍的薪水，但是卻替盟軍工作。納粹德軍要求他們提供目擊者的資訊，告知炸彈爆炸的地點，結果持續好幾個月，德軍都相信了「鋸齒」和「嘉伯」定期提供的錯誤訊息。

軍方很快就嘗到這個詭計的甜頭，也支持這個行動；但是對政治人物來說，卻是一個艱難的抉擇。當時的英國國家安全部長赫伯‧莫里森（Herbert Morr i son）與首相邱吉爾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論辯。如果說這場論辯是階級衝突似乎太過粗淺，不過莫里森是倫敦南部的一名警察之子，又代表東倫敦的貧困選區，或許會比邱吉爾更深切地感受到，這個行動對於住在市區南部的勞工階級帶來什麼樣沉重的負擔；而且，他對於政治人物「扮演上帝」來決定誰生誰死的想法也深感不安。然而，一如往常地，邱吉爾還是貫徹了他的意志。

歷史學家對這個行動的成功提出了質疑。英國情報機構軍情五處（MI5） 在戰後銷毀了「鋸齒」和「嘉伯」送出去的假情報，因為他們認為，萬一這些消息曝光，住在倫敦南部的居民可能無法輕易地接受自己遭到如此無情的利用。然而，納粹德軍始終沒有改善他們的準頭；一名堅毅不拔的科技顧問，儘管自己的父母和母校都在倫敦南部（「我知道我的父母和母校都會接受」），依然推動這個計畫，他推估這個行動可能拯救了多達一萬條人命。

到了一九四四年八月底，復仇者飛彈帶來的危害逐漸降低。英軍從空中和地面擊落小飛蟻的機率增加，而且更重要的是，復仇者飛彈在法國北部的發射基地已經被進擊的盟軍部隊攻占。一九四四年九月七日，英國政府宣布，對抗飛行炸彈的戰爭已經結束 。復仇者飛彈總共殺害了大約六千人； 包括克洛登（Croydon）、彭奇（Penge）、貝肯罕（Beckenham）、杜里奇（Dulwich）、史崔罕（Streatham）和路易遜（Lewisham）等地，都遭到了重砲攻擊，光是在克洛登，就有五萬七千棟房屋遭到損毀。

然而，如果沒有雙面間諜的詭計，可能會有更多的房屋損毀，也會出現更多的生命損失。邱吉爾做了這個決定，或許不會因此睡不安穩，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會遇到這種令人苦惱的道德難題。不過這個難題的重要性，在於它的結構與一個著名的哲學謎題幾乎完全一致。

這個謎題正是本書的主題。



註釋

註1：真名為艾迪‧查普曼（Eddie Chapman），原本是一名黑社會的混混。

註2：真實身分是在西班牙出生的璜‧普荷爾‧賈西亞（Juan Pujol Garcia），他讓納粹德軍相信他經營一個情報員網絡，其實所有的情報員都是他杜撰出來的。

註3：事實上，儘管當時已經沒有復仇者飛彈射到英國，不過納粹德軍正準備要推出新的長程武器，「復仇者二號」（V2）。

邱吉爾的難題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三日，凌晨四點十三分，倫敦西方約二十五哩外的一處萵苣田，發生了爆炸。

英國參戰已經有五年的時間，但是對首都居民來說，這卻標示著另一場災難的開始，這場災難會持續好幾個月，造成數千人喪失生命。德國人把這種會飛的炸彈命名為「Vergeltungswaf fe」，也就是復仇武器的意思；第一枚復仇者飛彈只摧毀了幾棵可以吃的植物，但是當天晚上還有另外九枚飛彈，造成了致命的傷害。

倫敦人對於他們在大轟炸時期堅忍不拔的毅力感到自豪，其實有某種程度是被神話了。然而，到了一九四四年的夏天，這種樂觀與士氣...

本書之後將會留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在本書的書頁中，只有一種動物會受苦，但是卻有很多人性命不保；他們多半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只是不幸被捲入稀奇古怪的環境中。有個體格魁梧的傢伙可能會從天橋上摔下來，不過也可能不會。

所幸，幾乎所有的死傷都是虛構的。然而，這個思想實驗本來就是用來考驗我們的道德直覺，有助於形塑我們的道德原則，因此在這個真的必須有所抉擇，也真的會有人受傷的世界中，會有一點實用的價值。在倫理學中，任何一個思想實驗的重點，都是要排除不相干的考量因素，以免在實際案例中影響到我們的判斷；但是這個實驗又必須跟實際案例有某些結構上的相似之處，才會有用，因此，在接下來的書中，你也會看到一些真的牽扯到生死交關的實際案例。比方說，在其中客串演出的角色，包括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美國第二十四任總統、一名德國綁匪，還有在十九世紀遭到指控吃人肉的水手。

思想實驗必須靠人想出來才會存在。而討論哲學的書，按理說，重點應該多半是思想，而不是人；但是思想不會憑空出現，他們是時空的產物，是教養與個性孕育出來的成果。或許，某個思想的濫觴是為了反駁其他的思想，或是反映某個時間點上的考量，又或許只是某位思想家特別關心的事情。無論如何，知識史都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主題，因此我也希望在書中加入跟本書主題有關的人物的一、兩個小故事。

本書的中心罪行——也就是那個胖子之死——之所以在哲學上無法完全解決，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因為問題很複雜……真的很複雜。就連乍看之下彷彿很直截了當的問題——例如：「當你推下那個胖子的時候，你是否真的有意要殺死他？」——到最後都出現很多不同的面向。這場命案引起了種種錯綜複雜的問題，如果要面面俱到地討論每一個層面，那麼這本書的篇幅可能需要十倍長。不管怎麼說，儘管無法避免這個問題牽涉到的複雜性——這的確讓學術界人士雀躍不已——但是我的目標卻是要寫一本書，讓即使沒有哲學博士學位的讀者也能看得懂。

我第一次接觸到電車難題時，只是個大學生；當哲學界引進那個胖子時，我也還是研究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此後，卻是其他不同學門對這個議題提出了不同層面的看法，才讓我對此又重新燃起興趣。

我希望本書能夠提出一些新的見解和看法，說明哲學界與非哲學界的人士為什麼都對這個胖子的虛構之死，感到如此的興味盎然。

本書之後將會留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在本書的書頁中，只有一種動物會受苦，但是卻有很多人性命不保；他們多半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只是不幸被捲入稀奇古怪的環境中。有個體格魁梧的傢伙可能會從天橋上摔下來，不過也可能不會。

所幸，幾乎所有的死傷都是虛構的。然而，這個思想實驗本來就是用來考驗我們的道德直覺，有助於形塑我們的道德原則，因此在這個真的必須有所抉擇，也真的會有人受傷的世界中，會有一點實用的價值。在倫理學中，任何一個思想實驗的重點，都是要排除不相干的考量因素，以免在實際案例中影響到我們的判斷；但是這個...

序曲

第一部 哲學與電車
CH1 邱吉爾的難題
二戰期間，德軍出動殺傷力強大的復仇者飛彈「小飛蟻」砲轟倫敦，
卻沒想到落點大多在倫敦郊區，為了保護市中心，
邱吉爾不得不忍痛決定派出間諜欺騙納粹德軍......

CH2 生死交關的岔路
一輛失控電車迎面而來，眼看就要撞上被綁在鐵軌上的五個人，
此時你手上握著一個開關，輕輕轉動就能把電車轉向一條綁著一個人的岔路，
一或五，你會如何選擇？

CH3 開山祖師奶
一九四○年代末期，女性進入哲學學術圈仍是鳳毛麟角，
但菲莉帕‧芙特卻以一篇只有十四頁的文章，提出了岔路難題，
也開啟了道德哲學中的分支──電車學。

CH4 朗道夫伯爵的第七個兒子
為了拯救五個人而犧牲一個人，跟故意殺死一個人，
結果都是死了一個人，前者是不得已，但後者在直覺上就是不對的行為。
用阿奎那的雙重效果論，就可以輕易解決電車難題嗎？

CH5 胖子、環狀軌道與轉盤
這一次，你不再只是手握開關，為了解救五條人命，
你必須親手將胖子推落天橋，好阻擋失控列車。
同樣是傷一救五，為什麼你會感到遲疑？

CH6 定時炸彈與柯尼斯堡的賢士
我們應該都相信，人的基本權益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但你知道眼前這個恐怖分子跟他的同夥即將要襲擊你的家園，
而他緊閉的嘴，唯有用刑求才能撬開......

CH7 鋪好了通往地獄之路
安斯康姆有個令人稱奇的軼事。她走進一間昂貴的餐廳準備用餐，
領班說：「女性不得穿長褲入場。」於是她就到洗手間脫下長褲。
領班的意圖導致了意想不到的後果。

CH8 數字決定道德
別管什麼意圖不意圖了，數大便是美。
幸福快樂愈多，愈正確。救的人愈多，愈好。
如果誣陷一個人可以拯救五個人的生命，法官這樣判刑也是正義的嗎？


第二部 實驗與電車
CH9 離開扶手椅
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正如你相信你知道的一樣嗎？
做哲學不只可以用腦袋想，更可以實際去調查。
要不要殺那個胖子，男女有別，膚色信仰都會影響道德直覺。

CH10 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直覺很重要，但是我們能盡信自己的直覺嗎？
電車學元老卡姆耗費一生心血，打造各種撲朔離奇的電車場景，
她能夠藉此抽絲剝繭，找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嗎？

CH11 杜德利的抉擇與道德本能
道德概念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嗎？有可能找到放諸四海皆準的規則嗎？
杜德利船長與船員們遭遇船難，面對生死存亡關頭，
他狠心殺死其中一人，生啖血肉，他這麼做可以被允許嗎？


第三部 心智與大腦，還有電車
CH12 非理性動物
誰說人是理性的！
我們自以為理智，能夠自由地進行道德抉擇，但其實無時無刻都受到環境影響，
撿到一毛錢、聞到麵包香氣都可能讓你滿懷善意，做出不同選擇。

CH13 與神經元拔河
大腦中的情緒系統陪著我們經歷漫長演化，
在親手推胖子一把跟打開活門讓他掉下去，不願親自動手的情緒會占上風；
而讓士兵提著刺槍上陣肉搏，不如操縱無人機空襲敵軍來得容易接受。

CH14 生化機器電車
或許有一天，我們都不必再為道德問題煩惱，
到藥局買兩片藥，放蕩就能變忠貞，不需互相理解也能消除歧見，
改變腦中化學物質濃度就能增強道德感，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

第四部 電車及其批評者

CH15 逆火街車
電車學已經開進無法回頭的死巷子裡了嗎？
研究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會發生的思想實驗，到底有什麼幫助？

CH16 終點站
半個世紀以來，電車學提供了一個挑戰基本倫理問題的工具，
討來關於我們應該如何對待他人，以及該如何過日子的重要問題.....

參考文獻及書目

序曲

第一部 哲學與電車
CH1 邱吉爾的難題
二戰期間，德軍出動殺傷力強大的復仇者飛彈「小飛蟻」砲轟倫敦，
卻沒想到落點大多在倫敦郊區，為了保護市中心，
邱吉爾不得不忍痛決定派出間諜欺騙納粹德軍......

CH2 生死交關的岔路
一輛失控電車迎面而來，眼看就要撞上被綁在鐵軌上的五個人，
此時你手上握著一個開關，輕輕轉動就能把電車轉向一條綁著一個人的岔路，
一或五，你會如何選擇？

CH3 開山祖師奶
一九四○年代末期，女性進入哲學學術圈仍是鳳毛麟角，
但菲莉帕‧芙特卻以一篇只有十四頁的文章，提出了岔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