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草原的律則

我坐在草原的低處望著山坡那頭，這裡有著密密的矮樹林，入秋吹落山風，強度高達八九級，把山給吹寒了，樹木都矮縮，明明是熱帶卻集合溫帶、亞熱帶與熱帶植物，讓人錯亂的地帶，時空已失去意義，不知有多久我一直坐在這裡，在等一個人，猜想什麼樣的人會從那裡出現，或許我會這樣一直坐下去，根本不會有人出現，但是每當我想起身時，就有人從草原的那一頭走過來。

常常我遇見一些人，們對我訴說一些遭遇，大多跟愛情或家庭或金錢有關，在說故事前我都重複同樣的話：

「是愛情故事嗎？我對那種故事沒興趣，而且為什麼我坐在這裡，就要聽你的故事？」

「因為我沒有人可以說。」

「你可以對那頭羊說。」這草原好像只為那群羊而存在，或者只要草原存在，就會有羊群，或者會有人走進來，這便是草原的律則。

「你以為我為什麼踏進這草原，它像有著吸力一般，把我拖進來，我想我會碰到人，果然你就在這裡了。你是個詩人吧？」

「錯！我從不寫詩，我是濕人，這裡有多濕你知道嗎？每當春季來臨，大雨小雨不斷，草原都淹水，我像水中的青蛙，跳不出池塘，全身的骨頭都酸痛，關節在發炎，這裡夏天非常熱，每天都會下西北雨，嘩拉嘩啦，那是跟天一般大的雨，逃都無處逃：熬過春夏的雨，接著是秋天的東北季風，風不僅沒把我吹乾，還從海上帶來豐沛的濕氣，把我變成一塊濕抹布。」

「你都可以當氣象報告人樂，什麼風阿雨的濕度的，跟我遇見的詩人差不多。」

「不！你知道我在這濕地坐了多久？我都覺得濕氣堆積在我體內，結成一個水球，造成阻塞，導致關節鈣化，手指疼痛，行走不良，其實我很想走出這個草原，但風濕讓我不能動彈，只能一直坐在這裡，只能一直等，等到有人救我，都說講故事可以救人，那你講個有關濕地的故事，而且只能跟濕地有關。」

「喔！放心好了，你要多濕，它就有多濕。我們來交換故事罷？」

「什麼？我沒故事，我想當一個沒故事的人，我只對他人的故事有興趣。」

「你坐在這裡不就是等人，聽人、寫人嗎？多年來你不都是以暴露自己為生嗎？」

「你誤會了，我是暴露過一些人與事，但是經過書寫，它們已經不是原來的東西，它們是獨立而完整的美感經驗。」

「你在騙你自己，人們到這濕地來，一定在等某些人，或回憶或書寫。多年前我在這裡碰見一個真正的詩人，他寫了一部作品，風靡過一陣子。」

「然後呢？」

「小說主角死了，他也死了！」

康德

歌德初到這學校唸書，被山上的表象迷住了，整個山頭不過百呎高，卻像高巒深山一樣廣葇幽深，巨大的樹林綿延幾十公里，嶺上的風吹得頭髮直拔天空，像指針一樣指著東南西北，臉被風打得東轉西轉，好瘋的風，心也會跟著瘋吧；陽光好的時候，整個草地甜如流蜜，任誰都想往上滾一滾或坐上片刻，這是聖經中說的迦南地嗎？那個流著奶與蜜的土地，是神的應許之地，這裡早晚大多有霧，牛奶白的霧像白蛇一般在蜿蜒小路中繚繞，這麼大的校園學生只有一千多人，樹林中久久才會出現一個人，無論男女皆長髮，那年代男生留長髮是犯法的，然在那嬉皮年代，這裡的男生越是要留長髮穿五分褲與拖鞋，女生自然是直長髮長裙飄飄，這樣的人在樹林中迤邐走來，每個都像神仙，這裡最美的不是樹林，建築，而是林中人。

來不到一個月，歌德覺得自己錯了，這裡的人乍看都是美的，心卻不是。或者越是乍看是美的人，心未必美。或者人與心皆無特別，只是某種神祕的氣息，讓一切變美。看得見的只是表象，那看不見的才有真相在其中。

一切只是表象，歌德容易被這些表象迷惑，她喜歡美的事物，但美只是一場迷霧，在迷霧散去後，她看到濕氣與沼地、漫山的野狗還有住在石棉瓦屋的原住民校工，他們整理花木讓這裡的美景為人稱道，卻很少人注意他們，他們已融入濕氣與沼地中。這裡的濕氣能讓地板浮著水，牆長壁癌，每當南風吹起，所有的景物都泡在水裡，樹林中毒蛇與白蟻遍佈，虎頭蜂與毒蝎子橫行，雨後白蟻像另一場死亡的毒雨，地上都是它們的屍體，那一場又一場的假死，孵化出更多的白蟻，在樹上結成大片的巢穴，遠遠看去像爛瘡一般，或在屋簷角吐著一塊塊土斑，不久整顆樹變成牛糞般，連根拔斷橫屍於地，屋瓦掉落，梁木腐朽，只因白蟻喜歡水與濕，它們有一條水路，沿著濕氣散播精卵，它們的濕路是生路，對樹林與屋宇則是死局。心靈是否也存在一個濕地？更陰濕更廣闊，裡面存在著魑魅魍魎，仙狐神妖。歌德知道自己有著過度清純的外表，在外表下是亂七八糟的內心，怎麼亂法呢？譬如她分不清教堂與寺廟的分別，一進去教堂該禱告就禱告，入廟該拿香拜拜也就隨俗，她的內心住個一個無神之神，它化身為莫名怪誕之物，又譬如說愛情，她老是遇上長相醜陋的男人，或者她自知容易被美迷惑，醜男更接近真實與神聖，也更襯托出她的不美為美，她亦喜歡美男，但並無任何美男愛上她。愛上她的都是醜男，譬如說長得像紅毛猩猩的F，還有瘦到兩眼突出肥大的H，可以用圓規畫出原形的R，尚且有一隻紅通通標準酒糟鼻、身高只有一五幾的侏儒男、小兒麻痺的鐵拐男……這些都是她心靈中永遠無法逃脫的濕地，每個醜男都帶給她或多或少的災難，對她來說，那是無愛的表徵，就像荒脊的墓丘，或髒汙的山溝，所有的激情都像草原飛過的風箏，撐沒多久就會掉下來。

有人一輩子都在談戀愛卻不懂愛是什麼，歌德是一直接受這種濕地的戀情，因此只知道什麼是愛的反面，愛的反面不是恨，恨也是愛的一種，愛的反面亦不是無愛，無愛是虛無，如果愛是一頭野獸，它轉過身去是集憐憫、憎恨、荒涼、痛楚於一身，至於什麼是愛的正面，很少人知道吧。

歌德讀的研究所一班只有七人，全校僅三個研究所，研究生才二十一，在學校走路自是有風，他們都住兩人一房的研究生宿舍，那棟只有三間房，共六人住著的獨立宿舍，自成自己的小世界。跟歌德一起住的是本校畢業的研究生柳真，聽說她是第一名畢業的榮譽學生，還是某教授的乾女兒，手上戴的玉鐲也是他送的，她長得白淨高挑，最顯赫的是鼻子，東方人少有的完美希臘鼻，照說是大美人，就是衣服的款式配色很犯沖，都是紅配綠，黃配紫、白搭紅的對比色，成套的西裝套裝，或裙或褲，但不知哪會多出一塊三角形或花朵圖案的配備，較正常的衣服也會出現白色鑲黃邊，或黑色鑲紅邊的領子或口袋，完全破壞她清俊的氣質，令人偷偷嘆息，並聯想到精神病院栽種的花木，也都是如此多姿多采；衣著更能展現一個人的心靈狀態，就算是不修邊幅一身破爛，或者赤裸也是一種語言，衣著占著全身極大體積，以霸占視覺之姿訴說一切。此人酒量無上限，在宿舍讀書時是白酒配書，桌上恆常是一瓶白酒，如有飯局，最喜歡把酒都推給人喝，她說話大舌頭卻極流暢常佔上風，滿口之乎則也，勸個酒會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就門前清罷了吧！」歌德完全不是她對手，許多人聽她跟柳真同宿都以驚駭與同情的眼光看著她說：「她很可怕，你要小心！」

歌德初時覺得還好，她們有時還一起開伙，柳真是吃不胖的體質，才一個冬天歌德胖了整整大一號，一個光明正大喝酒，一個趁無人時偷抽菸，其時前者被稱為逸聞，後者則是醜事，當柳真聞到房間中有煙味，臉上的表情冷峻，似乎在說：「你這不及格的菸酒生！」柳真聊的都是她男朋友與其家人，說男友對她如何殷勤，追她追得多苦，未來婆婆如何疼她，那男朋友常來，又是個好看的高材生，他幫柳真拍好多照片，都是獨照，髮絲會飄在空中或臉上那種，黑白照片中的她沒了那些犯沖的顏色與圖形，是較完全的美人。她對這種資優俊男美女配因絕緣已麻木到沒感覺。

上古文選的老師是個年約八十的老居士，課都在他家上，要搭車轉車一兩個小時，上一門課去了大半天。老老師臉上也是冷峻，上課時連翻書頁的聲音都顯得吵，每兩週要寫一篇古文，看完後按分數發，第一回合，歌德第一，柳真第二，回宿舍後，柳真不再理她，臉上是更嚴峻的表情，之後一陣子都呆在乾爹處，連宿舍都不回。第二回合，柳真第一，歌德第三，老師以抱歉的口吻說：「我不知柳真是某教授的高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歌德不在乎名次，她更喜歡白話文，只是有必要這樣嗎？不過是課堂小作業弄得跟打戰似的，聽說柳真有「第一控」與「一百分控」，沒有拿到第一絕不罷休，而且最好每科都一百，連畢業論文也可拿一百分，她怎能輸給任何一個人呢？戰勝後的柳真更是不理人，一付目下無塵的樣子，那個學期結束，歌德休學。不是因為柳真，這世界上像柳真的人太多了，比柳真虛假的人也太多了，他們不過就是高地人，只看表象之人，當歌德還迷信表象時，這種人常打敗她，讓她覺得自己是失敗者。所以她追求些莫名的激情，莫名地參加地下讀書會，中日中美斷交臺灣退出聯合國，歌德沒法靜心念書，她的血很熱，書很冰。

柳真睡下鋪，歌德睡上鋪，她整天窩圖書館，總是深夜才回，歌德可以感覺柳真的形影，卻聽不見她的聲音，聽見的只是水聲，水從室外淹進來，慢慢地淹至上鋪，將她們包在坡璃棺材中，要死了，想死了，死都不怕了，任由天花板由雪白轉為霉綠。她才二十三歲就不太想活，一日日直到身心冰涼。

柳真到處說她思想有問題，她也待不下了。

休學那年他在臺北晃蕩，說是要搞革命，其實連邊都沾不著，讀書會裡的每個人神經兮兮，時刻東張西望，懷疑有人跟蹤或要抓他們，她也被他們弄得神經兮兮，如果革命就是說大話與神經兮兮，她寧願吃一頓好的，那些張口閉口愛國愛土地愛人民的，後來大多當了官，當不到官的當教授，也有人淪入另一個濕地中。像她這種逢廟必拜的，政治是另一種廟，她總要拜一下才出來，不，幾乎是逃出來，因一根牙刷主義差點被另一個醜男強暴，裡面的女生分兩種，一種是獅子型，通常驃悍沒人敢惹，一種是羔羊型的，安靜的跟隨者，常是男性分食的對象，在那男女共處一室的公寓，常有一些迷失的羔羊，她們或是逃家或者因略有姿色就成為性工具，她們所謂的開放，其實就是另一種自暴自棄。歌德因外表安靜柔弱常被視為羔羊，其實她的內心住著一個硬漢，好幾次男人爬到她身上，她硬是把他推開，僵持一夜什麼事也沒發生。她不是性工具，也不是政治工具，沒有利用價值很快就彼此厭倦離棄。

她工作的出版社拿不到薪水，弄到絕糧，餓了就吞脫脂奶粉，一大罐奶粉幾十元，可撐個半個月，更餓時就去逛街，有一天在早餐店讀報，有個極有名氣的報導文學家開免費的新聞寫作班，每週末都有，怎麼有這麼好的事？會不會又是一個神經兮兮的讀書會，在當時不得集會的法令下，以各種名目開設的編劇班寫作班很多，為了規避調查，都以黨國要員為名義，事實上作些什麼就不知道了，反正越禁越讓這些集會充滿吸引力。某個無聊的週末她找到那個寫作班，在城市低窪地帶河口區，無法想像還可看到一片白茫茫葦蕩，搖頭晃腦的白花好像在說好不好、好不好，不好不好。房子在靠河岸處，窗口極可看見流著汙水的埤玔，水邊廢棄的空屋就是教室，約有十坪大小，裡面橫西豎八地擺著幾張摺疊椅，來的人都是社會人士，而且一個比一個醜，這是醜人集中營吧？一個長得像拉長一百八十公分的麵疙瘩男人，臉上有著中風的表情：另一個長得鼠頭鼠臉的矮小男人，偏偏愛穿灰衣灰褲；腦袋像被削一半的小腦禿頭男；還有患脊椎僵直症的男人，如門板般不會轉頭；有張六十歲老臉的女孩，一雙好鬥的眼睛像鱷魚；還有更醜的……歌德有點坐不住，每個人手中一杯即溶咖啡，倒是自在地聊天，她正想著開溜，康德老師來了，天哪！他長得爆醜，五短身材，橘皮臉像個柚子，一頭亂髮，兩道黑眉像梁山大盜，眼睛張大時像銅鈴，一口牙歪七扭八，歌德見的醜人多了，還沒這麼嚇人的，這些人大多是記者，或者將來準備當記者，看來記者不全是俊男美女。

她不知道她跟這群醜人的緣分這麼深，那個麵疙瘩男人成為她的丈夫，老女孩成為同事，而梁山老師成為她濕地的精神戀人。

老女孩名叫胡漣，除了一張老臉，也不能說醜，就是那單得只剩一條縫的雙眼實在令人想替她撐開眼皮，她是新聞記者，跑娛樂新聞，對自己的工作牢騷很多：「每天叫我去寫今天某明星跟大亨生小孩，或者買豪宅新跑車的新聞，簡直是汙辱我，聽那些沒腦袋的假仙女人說假話，簡直是浪費我的青春。」她算是跟歌德較能說話的人，胡漣家世好又愛讀經典文學作品，算是有深度的重度文青，要她去採訪那些徒有表面的影歌星，確是委屈。但她交往的男朋友都是多金又高又帥，這說明她還是重視外表，果然沒多久她把自己整成另外一個人，結交的都是有權有勢的帥男。一個本是濕地人卻一心成為高地人，那種瘋狂更瘋，柳真是無知的瘋，胡漣是有知的瘋。

那時臺灣正括起報導文學熱，康德的新聞寫作班只上少量的報導文學，大部分時間在講哲學，尤其是康德，他口才看來不怎樣，但腦袋清晰，常能一句話把複雜的事情說清楚，「一切都要從定義開始，一句話打死一個定義。」他是很重修辭的人，把他的話記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這時代有太多假先知了，假先知的第一個特色是大嗓門，第二是壞脾氣，第三是厚臉皮。」每聽到這裡歌德就偷笑，這根本是說他自己嗎？他是不是先知不知道，這大嗓門壞脾氣厚臉皮倒是全中。他身兼數職，既是報紙的專欄作家，又在某大學哲學系教書，聽說他最重要的身分是總統的智庫，常常一部黑頭車就把他載往士林官邸。有關他的負面傳說很多，但康德在臺灣孓然一身，生活過得清苦，看來不像是顯貴之人，而且他免費授徒，以他的名氣，就算收高費用，也會有人湧上來。不，歌德想就是因為負面評價多，才會免費，而且來的都是些異人，人也不多。

上課一段時間，康德並沒注意到她，直到她要在復學與反對運動中作選擇，在一次課後，她留下來請教康德，康德聽完她的敘述說，只簡單說一句結論：

「你不是政治的料子。」

「確實，但我也不知我是什麼料子。」

「你教書還可以。」

「我最討厭老師，壞老師應該下地獄。」

「我就是當老師出身。」

「你到底要帶領我們到哪裡去呢？」

「我要帶領你們出紅海。」

這是個瘋狂的男人，自比為摩西，確實，他那如烈火般熱情，也只有在宗教中才能盡情燃燒，他看出歌德也有一種瘋狂的熱情，這是他們第一次交手。此後康德的書稿都是歌德謄抄與整理，歌德在抄書中得到安靜與狂喜，原來知識是這樣，文字是這樣，她以前的求知都是盲目被動的，那只能說是受教而不能說是求知現在她知道自己最缺的是邏輯訓練，當你覺得自我有空缺而自動上下求索，那才算是求知。

歌德被留下來的時間越來越多，在那間破舊的小屋，兩人常聊到天亮，然後在簡陋的廚房裡，泡三合一咖啡，配著蘇打餅乾。這種清簡的日子，與智性的追求，歌德是喜歡的，康德常說要過著原始人的生活，才能蔑視一切凡俗，那是歌德只能嚮往，卻不知如何到達的世界，如果一切都回到原始，連話語都多餘，尤其當在與世隔絕的濕地中，如同一座荒島只剩下一男一女，不管他們如何殘敗老弱，也會相互取暖吧！不知從何時起，康德看歌德時眼睛有著小火炬，但歌德只能當他是老師般敬愛，她不可能愛上這又老又醜的男人，但她總是脫離不了醜男的魔掌，因為他們醜，更是反現實，超現實的，讓歌德感到安全，濕地中的求生規則就是反其道而行，知其不可而為之，康德可說是濕地之王，她覺得這其中有某種天啟，類似求道的過程。

濕地之愛，一方面是見不得人，也不被瞭解的愛，與其說愛，不如說強迫被愛，那像是一場談判，在某個早晨像會報的場所，康德與歌德用三句話決定了這場戀愛：

「我願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這場愛。」

「這對我並不公平。」他真的好醜，她找不到比她更醜的，這是另一種宿命嗎？

「我會讓它公平的。」

歌德很想拿張紙來簽約，她心中充滿疑問，怎麼公平法？她才二十四，他已經六十了，滿身的病，所謂精神戀人無疑是沒有性關係的，應該是更親密的一種師徒關係，想必他覺得自己活不長了，沒有性也沒關係。那時歌德有個正在當兵的男朋友，當他們還是同班同學時，在一起三年從未公開，那男孩也從未說愛，只會帶她到荒郊野外強迫她吸他那根，把她啃得快爛了，兩個人都不敢再多做些什麼。在那年代的男女大多只到此為此，更進一步是要負責的，連什麼是愛都不懂的年輕幼獸在樹叢中探索彼此，雙方輕賤彼此，如偷盜般的行為令人羞恥，愛無知，性更令人害怕。

此刻一個男人以大氣魄說出愛，在未開始之前先說定一切，好像他捏住了命運的水晶球，而且玩得剔透熟練，令人讚歎，歌德被震住了，為什麼他如此肯定呢？或者是年輕的果實太誘人，或者這是好色之徒的慣技，但從不知愛，也從未感受被愛的歌德，因為愛從來是個疑問句，而非肯定句，她被這這肯定句瓦解了，原來愛始於一個修辭，而他是修辭家，修辭家與吹牛家幾乎是同義，一個愛吹牛的人，需要好口才，越老實低調的人，越不會說或嘴顯笨。過不久歌德進報社工作，與胡漣成為同事，胡漣剛割雙眼皮，眼睛腫得很不自然，但不可否認的，她變美了，男朋友也從土男帥哥變洋男帥哥，像她這樣有深度的女孩對外表如此苛刻，真讓人想不明白。歌德在臺北興隆路租個小套房，彼時那裡很荒涼，房租便宜，康德常來，他是個很會說話的男人，光聽他說話就醉了，他們也嘗試過性，但不行就是不行，因長期吃藥不舉的男人，最性感的還是說話。

他說為什麼要叫康德呢？因他說自己是半個德國人，又是半個哲學家，他最服膺康德那句話：「在我頭上宇宙之星辰，在我心中道德之律則。」並賜名她為歌德，他自稱擁有史上最強的智商，後來才知道他也是史上最強的說謊家，他的出生，背景、學歷、國共戰爭的英雄事蹟，就像小說般神奇，沒人能戳穿，只因那個戰亂年代，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套瞎編的身世，他的身世聽起來就像假的，假話說久了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他說父母皆是德國的教授，然在他很小的時候離異，父親帶著他遷居法國，家裡有奶媽照顧他，奶媽的女兒很是美麗，十來歲就相戀，十四歲為參加祖國戰爭偷跑回中國，在西安讀完大學與研究所，任教於西安大學哲學系，直到中共建國，他成為追捕的對象，逃到香港時身無分文，白天挑石子，晚上在肥皂箱上寫作，沒想到一書成名，那時節他身上穿的是亞洲限量一件的襯衫，直到中共又對他發出追捕令，他才逃到臺灣。

這些故事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多像床邊故事阿！歌德想以康德的嘴巴，說出什麼都不奇怪，他有許多說謊的理由。

倒是歌德在康德前學到不害怕說什麼，也不害怕種種虛假，有一種自由飛翔的感覺，醜人的奇異智慧中有顆極度愛美的心，越與他相處越忘記他的醜，因而感受到智性的美。康德於她是個啟蒙師，而他也想把一切所學傳授給她，歌德第一次有生死與共的感覺，如果這真的是愛，那麼只要十年，八年，就比一般人的一生相守密度更高，她會陪著他一直到某個終點，雖然不知是什麼終點，但那張無形的生死契約是有效的，如果他後來不進校園，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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