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船〉乃賴

「沒有人是座孤島。」── 約翰‧ 多恩

「如果王子遺忘她，那她就會化成泡沫，消失在大海之中。」

「他們不是相愛過嗎？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呢？」

「她為了成為人類，和巫女交換了契約。失去了聲音，王子也被魔法所蒙蔽。」

「為什麼她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做那麼危險的事呢？」

「因為她愛上了王子。」

「那後來呢？王子有記得她嗎？」

「他一定會記得，因為她留給了王子一個信物。他只要看到這個信物，就會想到她。不管過了多久。」

暖黃色的燈光照耀在車廂內，藍色羽絨椅墊深邃如海，上頭裝飾的白點如星。少女靠在母親的肩上，左右手各抱著一隻小美人魚艾莉兒的娃娃，疲憊地睡著了。母親手上握著一盒珍珠白的珠寶盒，指頭用力得都發白了。

母親從三個圓圈構成的米老鼠車窗望去。地上遊行的童話隊伍發出燦爛的光芒，一顆顆煙火輪流飛射到童話宮殿和海中火山上空，綻放出朵朵瞬間凋謝的花朵。

序章、偶像壽司

島津光打開燈，點開螢幕，把碟子放到

桌上，點了他最喜歡的季節套餐 ── 壽司師傅選隨機。螢幕裡面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有禮地鞠躬微笑，或許是因為現在是凌晨，居然讓他抽到了西野繪梨花，最近剛竄起的新興人氣角色，以妹系的定位受到諸多團員的寵愛，還參與了最近火紅的宣傳單曲〈壽司姊妹〉，並擔任前排的主打明星之一。在螢幕的那頭，西野興奮地向島津光打招呼，接著便俐落地將一貫貫壽司捏製好，纖細的手指將壽司推到螢幕前的量子傳送環。

島津光桌上的量子傳送環泛起青光，並且開始倒數音效。三秒後青光轉為亮藍的光芒，一貫貫壽司便出現在他事先擺好的碟子上。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款牡蠣壽司，碩大的牡蠣放在米飯上，用壽司捲成軍艦捲，濃郁的海洋香味和米粒完美結合，在他口中散開，海苔的香氣充塞鼻腔，這是只有最純淨的海域才能孕育的肥美牡蠣，豐富的滋味像潮水一波波衝撞他的感官，熬夜工作的疲憊一掃而空。

在日本的音樂產業快速蕭條之時，「親潮」以「吃得到的偶像」異軍突起，將迴轉壽司、少女偶像團體與量子傳送環結合，讓全世界都能夠即時吃到年輕女孩剛做好的新鮮壽司。據說有許多消費者熱愛把嘴巴送到傳送環前，讓少女直接餵食自己，不過，島津光早已過了為偶像著迷的年紀了。

不到半小時他就吃完這頓豐盛的壽司，西野也開始為下一位客人製作壽司。島津光走出房門，叫醒了攝影師和副導。他們三人披上厚重的外套走出房間，登上甲板。

深夜三點半，但外頭依舊明亮，放眼只見軟弱無力的太陽被雲霧擋住，大海上浮滿了巨大的冰山和碎冰被潮水捲起的特有白色波浪。他們此刻正在接駁船上。海平面的盡頭，島津光看到了一個米粒大的黑點，內心無比澎湃。

這是在藍色與白色的北極洋上，唯一的人造物，也是他等待了四年的地方。「親潮」是一個少女偶像團體，也是一家網路壽司店，同時也是一艘船的名稱。剛剛才為島津光捏製壽司的西野繪梨花據說有數百萬粉絲，但是這不是島津光興奮的理由。他四年來費了千辛萬苦，才總算得到「親潮」幕後製作人佐井香織的首肯，要為這艘船和從未在鏡頭前曝光的她拍攝一支紀錄片。

他深信，這是人類自從有食物以來，最偉大的一件事情。而他的攝影機將會見證這歷史的時刻。

一、野野香玩具店

自從不喝酒了之後，佐井聰就改吃止痛藥。

牙痛吃止痛藥、胃痛吃止痛藥、天氣變化時的風濕吃止痛藥、年輕時在工地被刺傷的右眼發疼吃止痛藥，前幾天玻璃碎片把左手刺得鮮血淋漓，隨意把工藝用膠帶貼在傷口之後，也是吃止痛藥。

對佐井來說，病就是痛，藥也只有一種，就是止痛藥。

不管什麼病，只要能讓它不痛，就是好藥。

只是，沒有藥的時候，痛就會回來了。

佐井聰將鑷子伸到深褐色瓶裡，鑷子在

瓶頸靈巧地翻攪尋索，最後終於在底部鏟出

一團已經黏在瓶底變形的藥錠。他把藥錠湊近眼前，看到白色藥錠上泛著點點黃斑，應該是菱形的藥錠如今卻受潮得像橢圓形。佐井不想看瓶底的保存期限，皺著眉把藥錠丟進口中，再配上一口昨夜泡的黑咖啡吞下。

他躺回床上蜷縮，將毛毯壓在左腹，等待藥效發作，希望能夠尋回被胃痛攪散的睡意。

但吃下了最後那顆止痛藥後，胃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向內緊縮，宛如有一隻手在腹腔左側內握拳。陣陣熟悉的痛楚像針刺，但又帶著濡濕的暖意。像是多年歲月中累積的種種積鬱化身一樣，棲息在他體內。

佐井聰嘆了口氣，窗外還是一片清晨的陰鬱藍色。他將老舊的收音機打開，調整著頻率，卻一直發出「嘶嘶嘶」的雜音，總算轉到一個訊號稍微清楚的頻道，主持人模糊的聲音說道：「最近的收訊似乎不太清楚，據說是太陽活動頻繁，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但是無論如何，還是要朝氣面對每一天喔！下一首歌是我一天活力的來源，我們歡迎親潮帶來的〈壽司姊妹〉。」

好不容易找到唯一可以聽的頻道，播的卻是他最討厭的少女偶像歌曲：「S-U-S-H-I〜壽司姊妹～玉子燒、鯖魚、水母、牡蠣、蛤蜊……」他記得他看過這個PV，十六個少女穿上不同壽司魚料概念的可愛服裝，跳著稚氣的舞步，唱著各種來自大海的營養等等。佐井聰不耐煩地關掉收音機，煩惱著要怎麼樣打發接下來的時間。

藥店起碼還要四個小時後才會開。如果現在的東京還有藥店的話。

佐井聰把床收好，便開始開店前的準備。

──他的床就是櫃台與牆之間的窄窄空隙，疊上了幾張紙箱摺疊成的紙板，再加上一件舊毛毯，就是他八年來睡的地方。

佐井聰按照二十多年來不變的順序清理商品。店內商品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店裡太過狹窄無法用凳子或小梯子墊腳，佐井聰拿一柄慣用的取物夾將商品一一取下後，用除塵撢將商品上的灰塵輕輕拂落，再用乾燥的除塵布仔細擦拭。

當年店剛剛開張時，野野香玩具店是全葛飾區最新潮的玩具店。佐井聰憑著在模型界、玩具界的名聲，總能入手最新的商品，甚至還跟葛飾區的玩具小工廠推出了好幾款賣座的成功企劃。

當時，店裡總是充斥著哭聲。孩子們總衝動地從架上拿了玩具要媽媽結帳，但是他們的媽媽看到價格之後往往咋舌，親子兩人就在櫃台前大哭大鬧。最後總是心軟的野野香打了讓人難以相信的折扣之後作罷。他好幾次都看著收據苦笑，這樣的價格不僅會賠錢，還會讓附近的同業抱怨啊！但是野野香老是嘟著嘴巴跟他說道：「可是那個小孩子真的很喜歡啊！」，那理直氣壯的態勢實在讓他無法反駁。

等到這些中小學生長大成為父母之後，他們就嚐到報應了。他們的孩子用更加任性決絕的哭聲在店裡面抗議，而他們總不好兩代人都欠野野香玩具店人情，於是只能大方地對孩子認輸，自己也順便買一些當時流行的桌上遊戲。但等到這些孩子的孩子也過了玩玩具的年紀時，店裡就再也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了。

店裡最內側放著一疊疊迪士尼小美人魚艾莉兒的娃娃。這裡的商品早就過了流行，好多年都沒有銷量了，但是佐井聰依然絲毫沒有更動。從開店以來，這裡的進貨都是由妻子負責，後來女兒長大到會玩玩具的年紀時，更是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收藏區，各種限定版的艾莉兒娃娃一個個大方地擺上貨架，並且貼上非賣品的標籤。

而真正高價的商品在櫃台內，要隔著玻璃櫥窗指認才能用鑰匙開啟。這麼多年來之所以能夠在傳送環蕭條之後依然可以付得出生活費，靠的就是櫃內昂貴的收藏。在狂熱的玩家和愛好者眼中「佐井製作」代表的是業界最精良的手藝。雖然已經收山多年，但是靠著舊有的收藏，往往一個月賣出一兩件就能夠讓他維生。除了諸多複雜的模型外，最醒目也最昂貴的是一個個不思議瓶。

不思議瓶是一門古老的工藝，將比瓶口還要大的各種物體放到玻璃瓶中。從最簡單的撲克牌，到魔術方塊、網球、剪刀、繩結，再到最複雜的，不思議瓶藝術中的巔峰：瓶中船。一艘艘在瓶中組裝的繁瑣木製帆船，號稱是世界上製作難度最高的模型。雖然如今瓶中船只剩下一兩艘，但從細節仍然可以依稀看到佐井聰當年的風采。

另一個可以作為佐證的，是牆上貼著的各種獎項。佐井聰年輕時曾經連續三年在全球不思議瓶協會獲得最優秀賞，他的作品曾經遠渡重洋在英國及葡萄牙的海洋博物館長期展出。

但自從他開始喝酒以後，就不再製作瓶中船了，也不再像過去一樣細心保養這一個個曠日廢時的作品。他的生命鑽入了深不見底的玻璃中，無法出來。一直到他的胃出問題，任何酒精一入口馬上嘔吐，他才被迫戒酒，改吃止痛藥。

佐井擦完商品、拖完地板之後，外頭已經是陽光燦爛的上午十點了。

他拉開鐵捲門，把玻璃門鎖上。落地窗櫥櫃上紅色的油漆字寫著斑駁的「野野香玩具店」。

傳送環問世之後八年，世界上每個地方都發生了工業革命以來最劇烈的變化──不只是藥店，各種餐廳、書店、雜貨店等都從街頭消失，東京無所不在的便利商店如今只剩不到昔日的十分之一。這間在日本東京都邊陲的葛飾區開了三十多年的老玩具店，是僅存的一個不變的地方。

厭惡新科技的佐井聰在店裡和家中沒有裝設任何一個傳送環。店裡的每一項商品都是前傳送環世代流行的古物了，但他依然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的意思。

佐井走在這個居住了一輩子的陌生城市中，年輕時可以讓女兒坐在肩頭來回衝刺的坂道如今要爬上已極為吃力。坐下休息時，寒風吹來，佐井拉緊了褪色變薄的深藍色外套，才暗暗後悔。雖然已經是五月了，但是春天的東京，還是讓人發冷。

二、親潮

冰冷刺骨的海水翻攪著浮冰，四十二歲的紀錄片導演島津光總算如願以償，登上了這艘極地的船艦。

他帶著他的五人團隊，搭飛機從東京成田機場到美國最北端的城市，位於阿拉斯加北坡自治州的巴羅，再轉搭親潮接駁船，才總算登上了「親潮」的甲板。

多年的等待，為的就是這一天。

已經在業界賣命工作二十多年的他，此刻居然像是第一份外景工作，進入巴西貧民窟拍攝紀錄片一樣渾身顫抖，在路途中的三十多個小時完全無法成眠，充滿著內分泌失調的亢奮。

這是萬眾矚目的超級船艦「親潮」航行的第二年。

兩天後，親潮就要從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峽正式進入北冰洋航道，從五月到九月花費近半年的時間橫貫極區，從格陵蘭海經過冰島進入大西洋。接下來花一個月抵達南半球，逆著祕魯寒流往南航行到南極繞極流進行四個月的捕撈，最後再回到太平洋一路北上進入北冰洋。花一整年時間繞行整個行星南北兩極，周而復始整整三周了。

雖然用輕盈的少女作為宣傳，但它本身卻是極為巨大的超級怪物。

這是人類史上最大的交通工具，長一點五公里，寬六百公尺，兩年來從未停靠過陸地港口──理論上，親潮一旦下水，一直到完全退役前，可以數十年不用停泊任何港口──雖然也沒有任何港口有辦法停靠如此巨大的船艦，當初在東京港下水時，是在外海組裝完成才啟動的。

與其說親潮是一艘船艦，不如說是一座移動島嶼，一個能夠吞吐無數船艦、飛機的

海上移動港口。排水量二十萬噸， 艦載艇高達一百艘， 艦載機五十艘， 以親潮為核心， 可以控制上千海浬的海域。但在一千四百萬平方公里的北冰洋，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親潮並不是一艘航空母艦、貨船或是商船，而是一艘漁船。更正確地說，是一個廚房──一個地球出現過最巨大、最高效率的超級廚房。若是將艦載艇一併算入，親潮艦隊一共有七千個工作人員，其中三千人是由年輕女性組成的專業廚師，一千兩百人是處理食材的廚房助手。而組成少女偶像的十六人，只是鳳毛麟角而已，難怪粉絲吃到心儀的偶像親手製作的壽司，機率微乎其微。

但真正讓人一試成主顧的，是壽司的新鮮度。在海上現成製作的漁貨，讓過去許多不被重視的部位頓時成為令人難忘的美食，在親潮出海以前，島津光從來不知道新鮮的秋刀魚肝味道如此鮮美，而且絲毫不帶苦味。

而在極地海水中飼養的牡蠣，吸收著純淨的海水和濾食浮游生物，遠比在飽受受汙染的沿海飼養的來得甘甜。

媒體都笑稱，親潮不是一艘船，應該稱為一個國家。而統治這個國家的，不是船長，不是船東，也不是司令官，而是親潮主廚，全世界最著名的料理人──神秘的佐井香織。

自從北冰洋融冰，夏季航道開通後，融冰面積逐年加大，之後俄羅斯、美國、加拿大、俄羅斯、挪威和格陵蘭北部港口快速發展。永凍層數十億年來堆積的有機物滲入海水，造就了數十處富饒的漁場。史稱「北冰洋大發現」。

原本只有四千居民的巴羅人口瞬間增加數十倍，現在已經有二十萬人定居在這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極北部，堪稱阿拉伯半島泡沫後地表發展最快的城市。同樣的故事發生在加拿大的育空、格陵蘭的努克等地。

這是全球氣候變遷少數帶給人類的美好之一 ── 一個果肉甜美，但是果實苦澀的文明之果。

一向擅長扮演後起之秀的日本，對北冰洋的富藏也野心勃勃。但花了天價日圓總算從俄羅斯手中贖得的北方四島，卻被德國漢堡的國際海洋法法庭宣判不具有經濟海域，且不能設置大型港口。加上爺爺岳的火山噴發，讓日本一度打消加入北冰洋大發現的狂潮。

一直要到傳送環發明，默默無名的佐井香織，大膽提出了「親潮」這個異想天開的計畫後，北冰洋一夕成為三千個壽司師傅的鮮魚冰櫃，零時差零距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六組人馬輪班不間斷供應全世界的饕客。

夏日永晝的極地沒有落日，徘徊在南北極的親潮也沒有打烊的時候。

而實現這個狂想的傳奇人物，即將出現在島津光的面前。親潮的構思瘋狂巨大，但是佐井香織卻極度低調。甚至很多人說，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群創投捏造的假身分，更多人相信，佐井香織不是個女孩子，他一定是個老練的少女偶像製作人和旋轉壽司企業合作的品牌。

但島津光對這些猜測嗤之以鼻。在這個世代沒有不可能。誰說一個女性就不能以一

己之力完成不可思議的奇想？這只是網路造就的無數奇蹟的其中一個。打從親潮開始募資之時，島津光就向NHK 提出了這個企劃。原本NHK 的高層對還只是網站上未孵化的想法嗤之以鼻，認為是傳送環發明之後每年數十萬件的傳送環創業泡沫的一部分──怎麼可能打造一艘進入北冰洋的漁船，在極地的海上製作料理呢？

等到親潮開始建造時，高階主管才恍然大悟，他們將是見證海洋史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蹟世代，急忙叫島津光開始進行拍攝。但是錯失了良機之後，島津光只能和其他媒體一樣，就科技層面進行報導。親潮計畫的發起人佐井香織只願意自己透過網路宣布消息，而不在媒體前曝光，更拒絕所有單位上船拍攝。

一直要到親潮完成南北極兩次航行，親潮的龐大事業體正式上軌道後，佐井香織才為了籌備第二艘超級船艦「黑潮」，決定讓島津光上船拍攝密著紀錄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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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會記得，因為她留給了王子一個信物。他只要看到這個信物，就會想到她。不管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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