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比完整更難

(序)

女兒十個月大時，某天從公園回家的路上，坐在推車上的她突然轉過頭來用小小的手指著我，用很清楚的語音說出：「媽媽」，那一刻，漂浮的意義和語音合而為一，語言的小宇宙爆炸了──她的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而我的也是。

從此，我每天和孩子的語言互動，與孩子一起重新認識事物的名字，解構每一個簡單的句子，從這些對話之間，有時我突然覺得某些字眼變得好陌生，慢慢寫下的字，仔細端詳著，漸漸變成某種圖形，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寫對了。好特別的感覺。我想或許我內在那個語言的宇宙，也因為孩子的介入而悄悄變動著，隱隱感覺，這將影響我往後寫下的詩。

然而與孩子相處的這幾年，書寫的時間與空間被壓縮了，創作數量銳減，對一個創作者來說，創作的停滯是令人焦慮的，於是我想，在這段過渡時期裡，雖然不能像之前那樣不斷有新的作品出來，但至少可以趁這個機會，把發表過的舊作整理一番。整理後發現，作品的數量已經足夠集結成書了，這理當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但我卻毫無興奮之感，只覺得緊張、害怕，擔心作品不夠好……但內心有一股力量告訴我：是時候面對自己的作品了，應該鼓起勇氣去面對讀者，不管是讚揚或是批判。

我知道，那股力量來自於「身為母親」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本身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從生產到養育，所有的過程都激盪著內心，大肆破壞內在的舒適圈。這勇氣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靠著每天的累積，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一個足夠堅強的狀態，好面對每一個明天。在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後，身心的疲憊達到一個極限，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出詩集了──比較起來，出詩集好像比生養孩子容易太多、太多了……

只是決定出版時，我非常苦惱於書名，就像一首詩寫完了，卻遲遲未能下一個精準的標題(對我而言，下標題往往是最難的)。原本打算拿詩集裡其中一首詩的標題作為書名，卻找不到一個又喜歡、又適合的。放眼望去，似乎沒有一首詩足以代表這整本詩集，也許是因為首次出版而感到茫然與困惑，加上作品分為三個涇渭分明的單元，要找到一個名稱去概括它們著實困難。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有個朋友提醒我，女兒不是說過跟「瀑布」有關的句子嗎？何不拿它來做書名？──是啊！朋友的建議給了我當頭棒喝，我想如果生下孩子給了我如此巨大的感觸，並促使我下定決心出書，那麼書名若能與孩子有關，那就太貼合我出這本詩集的本意了。

那是女兒一歲半的有一天，當時她正在床上玩耍，忽而站起，一下子又躺下，也許在那一刻她突然體會了身體的運動，並和物體的形象做了聯結，靈感一來，從她有限的字彙裡揀選、串連出兩個奇特的語句。

「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

以為聽錯了，和她確認一次，她說的，確實是這兩個句子。我驚呼著女兒的語言天份，並想，這是詩吧？

年紀這麼小的她，竟能組合出這樣具有邏輯的「詩」，真是令我又驚訝又感動，我把這兩個句子珍惜地擺在記憶裡面，還曾想為這兩句話加油添醋，寫出一首「完整」的詩：

〈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

我是青蛙，我是鴨嘴獸

有時是鼴鼠，貓咪或狗

變累了我就躺下來游泳

等湖面結凍，可是

我會哭，於是

逐漸變成一灘水

我趕緊站起來

往下俯瞰

一群螞蟻經過

指著我，說咦

這裡有瀑布耶

寫完之後，發覺自己只是東施效顰。

我試圖模仿孩子的語言、孩子的心靈，結果卻失敗了，就像一部以孩子為主角的卡通片，卻有著大人彆腳的配音；也許是語氣過於成熟，或是邏輯過於緊密、連續，問題出在，我不是孩子，我離那樣的年紀太遠了，遠到已經遺忘了自己當時說話的質感、手勢動作、思維模式，一切都遠去了，那樣的純粹性是怎樣都學不來的。在習得了完整的語言、詩的技巧之後，才發現最難最難的，是寫出詩的「純粹性」，原來，「純粹」比「完整」更難。

寫詩多年，竟然在一個一歲半的孩子面前感到卑微。

是啊，還有好多不足呢！這是孩子敎給我的，這本詩集當然也還有許多不足──當然永遠都不可能會完美的，但衷心期盼自己可以藉由這次的出版學到更多。

我將自己從1999年到2016年發表過的作品整理出來，做一次總體的回顧與省思，依題材區分為三個單元，從「人物與環境系列」、「日常感思系列」，一直到「懷孕系列」，每首詩的發表年份與發表處列於詩集的最後，有興趣的讀者或許可從中看出一些我歷年來寫作的軌跡。

「人物與環境系列」中有許多是得獎作品，在書寫多年之後，我嘗試投身競賽，藉由這些較為嚴肅、正經的題材，逐漸鍛鍊出某些寫作技巧，學習書寫較長的作品、段落與結構的安排、題材的轉化與設計。我非常感謝國內的文學獎，給我許多書寫、認識本土的機會(當然還有獎金)，更感謝評審讓我知道自己作品的優劣之處，讓我知道自己能如何以詩與外界聯結，如何為人物與土地發聲。

而「日常感思系列」之中的作品，則是對自我的挖掘、對日常的各種感覺之抒發，形式和語言上比較輕鬆自由，不像上一個系列那樣嚴謹。這類題材是我最開始寫詩時，最常書寫的。多年後回頭看，我發現這類題材對一個寫詩的人非常重要，透過每天與自己對話，可從中探索語言的可能性；比如寫詩之初，我常用「自動寫作」的方法書寫，大學時代，每天寫詩，連床邊也放一本筆記本，好像按下一個按鈕字就會從筆尖流出來，那些詩比較像夢境，像在清醒的狀態下把日常的潛意識打撈起來似的，不過因為邏輯過於跳躍，幾乎都沒有正式發表過。

最後的「懷孕系列」是最近的作品，描述陸續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之心情與生活。「成為母親」這件事情讓我的人生起了急遽的變化，體驗著分裂的感覺，身心皆被拉扯著，經常感到自己並不屬於自己，每天都在體驗著痠疼、睏意與各種程度的混亂……然而，陰暗的反面被陽光照耀著，那是我從未見過，最燦爛的光，那些光從孩子的眼睛、手指、身體流瀉出來，隨著他們年齡漸增，發出各種美好的語音，那些聲音與表情，總是安撫著我所有的疲勞與痛苦。

這之中有太多事值得書寫，我盡可能以詩表達出來，儘管更多是無可言喻的。

懷孕之後，特別留意路過帶著孩子的母親們，總覺得這系列詩中的感受與廣大的母親們是共通的，於是刻意將詩句的語言簡化、直白，也刻意加入幽默的元素，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分享給同為母親的讀者們，也讓母親以外的讀者群藉由詩句，對母親們的心情有多一些的理解。這系列因為是現在進行式，所以還在持續書寫中，此書收錄的是目前已發表過的。



然而對我而言，書中收錄的60首詩，還是比不過女兒簡短的那兩句。

「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

感謝女兒，小詩人一般的女兒。真好奇女兒將來會不會想像她的母親一樣出版詩集，不過就算沒有，帶著這樣對詩的感受去迎接接下來的人生，應該也是很好的。女兒的詩就讓它停留在這裡，就這樣短短的，簡單的兩句，或許這才是它最原始、完美的樣子吧。

純粹比完整更難

(序)

女兒十個月大時，某天從公園回家的路上，坐在推車上的她突然轉過頭來用小小的手指著我，用很清楚的語音說出：「媽媽」，那一刻，漂浮的意義和語音合而為一，語言的小宇宙爆炸了──她的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而我的也是。

從此，我每天和孩子的語言互動，與孩子一起重新認識事物的名字，解構每一個簡單的句子，從這些對話之間，有時我突然覺得某些字眼變得好陌生，慢慢寫下的字，仔細端詳著，漸漸變成某種圖形，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寫對了。好特別的感覺。我想或許我內在那個語言的宇宙，也因為孩子的介入而悄悄變動...

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目錄
人物與環境系列
2009山歌 04
2009我靜靜地聽 05
2009餐桌上的陌生人 07
2010地底長河—深夜聆聽菲利浦‧葛拉斯 09
2010圖書館裡的一秒鐘—向詩人羅葉致敬 11
2011公路之舞 13
2011末日 15
2011荒島──寫給病床上的M 17
2011霧色 19
2012回溫的畫布 22
2012花開的聲@此首為台語詩
2012敬字 24
2013奇特的眼睛 25
2013荒原─寫給RCA的女工們 27
2013草鞋阿嬤 30
2013瘤 31
2013衛星何時墜落 33
2014濱海夜市 35
2015末日 36

日常感思系列
1999讚美 38
2008書與醬油 41
2010獨居生活 39
2011公車上的女孩 45
2011水族 468
2011死的姿態 49
2011長頸的居所 50
2011陌生女子 51
2011詩人 52
2011轉變 53
2012小父親 54
2012木棉 55
2012在凌晨寫詩 56
2012早晨的噴嚏 58
2012咖啡 59
2012門 61
2012造詩術 63
2012管樂 64
2013劃掉 65
2013影子 66
2013舊書店 67
2014寫字的人 68
2014傘
2015告別 70
2016花火 71

懷孕系列
2008甕裡的母親 73
2013早晨讀詩 75
2013穿過葉尖的名字 77
2014不敢 79
2014我的手錶壞了 81
2015今天晚上，你會來嗎 84
2015天使降落的途中 86
2015孩子 87
2015眼睛 89
2015媽媽包 90
2015墾 91
2015懷著 92
2015繭 93
2016手 82

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目錄
人物與環境系列
2009山歌 04
2009我靜靜地聽 05
2009餐桌上的陌生人 07
2010地底長河—深夜聆聽菲利浦‧葛拉斯 09
2010圖書館裡的一秒鐘—向詩人羅葉致敬 11
2011公路之舞 13
2011末日 15
2011荒島──寫給病床上的M 17
2011霧色 19
2012回溫的畫布 22
2012花開的聲@此首為台語詩
2012敬字 24
2013奇特的眼睛 25
2013荒原─寫給RCA的女工們 27
2013草鞋阿嬤 30
2013瘤 31
2013衛星何時墜落 33
2014濱海夜市 35
2015末日 36

日常感思系列
1999讚美 38
2008書與醬油 41
2010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