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備受推崇也廣受歡迎的歷史大河小說巨匠司馬遼太郎,描寫平安時代與鎌倉時代交替之際,戰神源義經(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年)獨特而短暫一生的傑作。
義經是源氏首領之子,但他的名字被提及時總是伴隨著悲劇性的音調。雖然出身武家,卻被寄養於鞍馬山,之後則輾轉於關東、奧州度過黑暗的少年歲月。但矮小清秀的義經一鳴驚人,以轟轟烈烈之姿登上歷史的舞台,將木曾義仲趕出京都,接著轉戰平家,先後在一之谷、屋島、壇浦戰役中奇兵制勝……義經建立了輝煌的戰功,登上英雄的寶座,滿心只想為父報仇和贏得哥哥賴朝的垂青,就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毀滅之神卻悄然到來。
縱然有軍事天才,可是義經對政治卻遲鈍到令人悲哀的地步,因此,對苦心經營鎌倉幕府的哥哥賴朝而言,弟弟義經便如毒藥一般……
作者簡介:
司馬遼太郎(1923-1996)
一九二三年出生於大阪,大阪外語學院蒙古語系畢業,本名福田定一,筆名乃「遠不及司馬遷之太郎」之意。
一九六○年以忍者小說《梟之城》獲直木賞後,幾乎年年受各大獎肯定。六一年辭去記者工作,成為專職作家,慣以冷靜、理性的史觀處理故事,鳥瞰式的寫作手法營造出恢宏氣勢。一九九六年病逝後,其「徹底考證」與「百科全書」式的敘述方法仍風靡無數讀者,堪稱日本最受歡迎的大眾文學巨匠。
中譯作品有《龍馬行》《新選組血風錄》《幕末:十二則暗殺風雲錄》《最後的將軍:德川慶喜》《宛如飛翔》《關原之戰》《豐臣一族》《宮本武藏》《項羽對劉邦:楚漢雙雄爭霸史》等。
章節試閱
鏡之宿
1
京都市區的樹木都已發出新芽。
在這個季節裡,吉次半夜離開京都,來到洛北的山中。當他渡過鞍馬川的溪流時,天亮了,他看見眼前一片青翠山巒。
(就是這裡嗎?)
吉次抬起頭。這裡是鞍馬山,樹縫間有靄靄的朝霧,那是被陽光蒸發後的霧氣,樹木的新芽散發出醉人的氣息。
(那孩子就在這座山裡嗎?)
吉次穿過紅色的仁王門,準備去見那孩子。
─見到他後,要做什麼呢?
吉次腦中還沒有理清這一點。一開始,當他從女人口中得知源家後代在鞍馬山時,他想到了一個異想天開的計畫。
(這個好!)
其實,吉次每次前來京都,都對平相國清盛這日本國統治者的腦筋感嘆不已。他建了兵庫港,對宋貿易頻繁,增加了不少平家的財富,而他對宋帝國輸出的日本特產,就是黃金。也就是說,吉次從奧州運來的黃金,由清盛買下後再賣給宋國,平家由此而累積下日本有史以來最多的財富。
(如果由奧州藤原家直接對宋貿易,就可獲得更多財富吧?)
這是連兒童都懂的道理。而且,最好是打倒平家,使源氏掌權,然後再操縱源氏對宋貿易。
(那麼,鞍馬那孩子……)
於是他想到,如果以奧州十七萬騎來支援那孩子,說不定可以搞垮平家。
(可是,這畢竟是場夢!)
吉次從空想中醒來。奧州十七萬騎之主是平泉的藤原秀衡,他是個溫厚篤實的人,根本不太可能有顛覆日本權力核心的野心。
(雖然是夢……)
吉次想,那孩子還是有些價值,他畢竟是源氏首領的遺孤,血統很寶貴。
奧州人很不尋常的一點是,對中央權貴的血統有病態的憧憬。公卿次子之下的孩子,或是姓藤原的一般小官,往往在京都無法得志,他們絕對不會想到,若下放到奧州,將會受到奧州藤原家多麼熱烈的款待。藤原家族會驚喜若狂,還會分配族中的女子給他們,就為了想要引進權貴血統。
「東夷的遠酋」是奧州藤原氏自卑的謙稱。從這一代的秀衡往上數四代,只有一個「散位藤原經清」的名位而已,如果能混入沒有獲得官職的貴族旁支血統,那麼雖然是蠻夷,卻可以自稱為藤原氏。秀衡的母親擁有來自京都自稱是平氏旁系者的血統,而秀衡的兒子泰衡之妻,也是流放官差的女兒。
(源氏的血統目前還沒進入奧州藤原家,足以成為珍貴品種。我如果把這孩子帶回去,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吧!)
吉次認為,擁有珍貴血統的孩子,是送給奧州最好的京都禮物。
他慢慢的往兩旁長滿新葉的坡路上爬去。
一到山頂的本坊,他馬上叫隨從人員獻上黃金給寺院。寺院中人為之大驚,立刻招待這位蠻夷貴客進入客殿。
「我有事相求,希望可以在寺院中禮佛一段時間。而且,我希望住在禪林坊,可以嗎?」
他提出這個請求。聽說禪林房有個有問題的遮那王,所以吉次請本坊的人前去斡旋。
黃金還是很有效的,他的請求獲准了。吉次立刻下到山腹處,進入位於由岐明神旁的禪林坊。
幾天後,吉次命令隨從人員:
「暗中跟遮那王接觸。」
隨從人員旁敲側擊打探禪林坊的狀況,終於跟遮那王聯繫上。
薄暮中,這名少年來到庭院,隨從馬上走近他。
「這……這位少年,」隨從小聲的問:「你是遮那王吧?」
隨從小心的確認後表明,自己的主人是自奧州來此做黃金買賣的吉次,想要與他見面。
遮那王張大眼睛,沉默的點頭。
奧州人─很童話味的名稱─吸引少年的心。
「你也來自奧州嗎?」
「不!在下是京都人。」
「難怪是普通京都人的臉孔。」
雙方約好隔天早餐後,在後山的樹根道見面。
第二天飄著細雨。遮那王一放下早餐的筷子,就馬上戴起斗笠,穿上簑衣,偷偷從禪林坊的後門溜了出去。他沿著後山小路往上爬,進入密林裡。由於百年杉樹密布,鞍馬山即使在白天也很陰暗,充滿霧氣。若不是遮那王很熟悉這座山,絕對無法走這種小路。
穿過樹林間的縫隙,他終於來到約定的地方。許多樹根浮出地面,好像一張丟在地上的網子,被雨淋得溼透。
「你是吉次嗎?」
遮那王拿下斗笠,問著坐在對面倒下樹幹上戴蓑笠的男人。
男人無言的站起來,做勢要解開斗笠的鈕扣,結果並沒有解開。他大概輕視遮那王是沒落貴族的孩子吧!
「我是奧州的吉次。」斗笠下的臉龐說著:「你是遮那王嗎?」
遮那王沒有正面回答,卻說:
「你是奧州的蠻夷啊!」
他必須爭回面子,不容旁人侮辱自己。
「拿下斗笠,戴上烏帽子。對貴人講話不可以這麼無禮,這是京都的禮貌。」
(原來如此!)
吉次苦笑著,不得已拿下斗笠。他失望的想著,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要當作京都禮物帶回奧州的話,最好是個楚楚可憐、配得過沉香香氣般的孩子。
(臉孔長得如何?)
吉次右膝觸地,保持彎腰的姿勢,看著遮那王在斗笠下的長相。吉次的期待沒有落空─遮那王膚色白皙。
(不愧是常盤生的!)
恐怕是遺傳自母親吧?只見他薄嫩的肌膚上,似乎隱約可看到一條條藍色的血管,站在濃綠的杉樹群中,顯得異常清秀。
(好個稚兒!)
吉次用人口販子般鑑定的眼神,緊盯著遮那王。不久,他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仔細端詳遮那王的長相後,發現他眼睛似乎一大一小,鼻梁不正,唇形也不好,卻讓人一見就覺得俊俏,大概是因為眼瞳烏黑,睫毛鮮亮,皮膚細膩光滑的關係吧?所謂美貌,似乎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感覺的。
(行了!)
吉次猛然雙膝跪地,打算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拐走遮那王。不料─
「吉次,帶我去奧州。」
遮那王先提出要求。
以他的地理知識,還不知道奧州是什麼地方,可是他聽說,那裡自古以來都遵循日本的律令,目前還是平家勢力無法觸及之地。如果要逃離鞍馬,就只能去奧州了。
「拜託!」遮那王說。
他已經十六歲了,能夠當稚兒當到這年齡,已經是奇蹟,今年大概會落髮為僧,永遠無法再還俗了吧?師父覺日、老師蓮忍以及所有平家的人,也都在催促他剃度了。
「去奧州?」
吉次聳肩,誇張的表現他的驚訝,然後非常認真的搖頭:
「這不行啊!」
吉次畢竟是商人,如果對方主動說要賣,他就必須裝出根本不想買的樣子。
「如果帶你離開,這寺院的和尚會恨我的。」
「你不用擔心,」遮那王露出寂寞的表情說:「出了一些事情,寺院裡的人都覺得我很麻煩,如果我離開了,整座山的僧俗都會鬆一口氣。」
「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吉次故意要套他的話。遮那王的意思吉次當然懂,義朝的遺孤在鞍馬山中接受監視,當然備受拘束,討厭留在寺院內。
可是遮那王並不說:
「因為我是義朝的兒子。」
他不提源氏或平家,只是微微一笑道:
「因為我太愛惡作劇了。」
吉次聽到這句話後,內心重新修正對遮那王的印象。
(他雖然是小孩,卻不是可以任我擺布的。)
吉次也很狡猾,他並不提這種話題:
─你是義朝的遺孤嗎?
他只是以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說:
「實在麻煩,不過,你真要去的話,就跟我一起走吧!改天我派隨從通知你。」
吉次的交易成功了。既然遮那王拜託他,他就可以採取高姿態,如此一來,以後他想要如何對待遮那王,都可以隨他高興。
2
不久─
遮那王趁半夜逃離鞍馬山,出現在前往京都的街道上。吉次的部下還在路上喘不過氣來,可是遮那王氣不亂腳不慢。
(好敏捷的孩子!)
使者驚嘆著。在途中一處叫松崎的京都入口,遮那王換了衣服,穿上尋常百姓的麻質兒童水干。
他將先前穿的紅梅色絹質水干交給吉次的使者。
「從現在起,請叫我牛若。」
少年恢復俗名。不過,他已經到了該行成人禮的年齡,今年就必須換掉童名了吧!
到達位於三條的吉次家時,天色還沒亮,可是已經是出發的時刻了,路上擠滿了人馬,門前燒著好幾堆篝火,屋內燭光輝映,燈火通明。
「吉次大人要回去了。」
城中守門的人已經起來了,周圍聚集了很多從京都各地前來送行的人。
吉次一行人約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一些想從京都前往東國的人,因為怕在路上遭到強盜搶劫,因而拜託吉次讓他們加入商隊,其中包括武士、僧侶、婦人、商人。
眾多繁雜的行李也不只是吉次在京都買的商品,還有朝臣、僧侶等交代要送給沿途諸國的信件。
吉次也是名送信者。
(有如一支大軍!)
牛若沒想到,在鞍馬木根道上全身溼淋淋跪著的奧州人,竟有這麼強的實力。
吉次在房間裡跟一些女人及京都熟識者開著餞別宴會。
「孩子,你來啦!」
牛若聽到吉次的聲音。然而,吉次的態度傲慢,有如長者對待奴隸似的。
「倒酒!」
(這傢伙!)
牛若心中暗罵著。可是,他又反過來想,吉次可能是想幫他掩飾身分,才故意這樣演戲吧?於是他進去倒了酒─這個舉動他在鞍馬已經做習慣了。
就快天亮了,吉次退到另一個房間,脫下市集商人的萎烏帽子、水干、四幅褲等裝扮,換上武士烏帽子跟直垂。他一邊叫女人們幫他換裝,一邊說:
「孩子,過來!」
吉次叫牛若進來,命令道:
「路上要帶著太刀。」
吉次在牛若面前調戲女人們,女人們雖然尖聲大叫,可是並沒有躲開吉次的手指。
天一亮,吉次的大隊人馬出發離開三條。牛若扛著大刀,跟在吉次的馬後走著。
從粟田口上了逢坂山,京都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
(我正要離開故鄉。)
他這麼一想,不禁對這個從小都沒讓自己經歷過一丁點好事的城市,產生了一點點愁緒。
(別哭!)
他罵自己,卻無法止住流出的淚。他很想再見母親一面,可是,繼父和弟弟已經是常盤的世界了,根本沒有他插足的餘地。他也不願意去想在鞍馬山經歷的一切。小觀音或少將公應該不久就會成為僧官,在京都的貴族社會裡,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吧?簡單說,牛若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立足之處。
「你在哭什麼?」
吉次在馬上回頭問他。牛若慌忙別開臉,他可不能讓蠻夷來可憐自己。
(我只有自己!)
他這麼鼓勵著自己。他跟平家或藤原貴族的公卿不一樣,他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籍貫的,活著的目的就是要為父報仇,打垮平家。因此,他必須領悟到,除了這個單純而強烈的目的之外,他在這個世界,是個沒有任何用處的男人。
(要這麼想才行!)
如此一來,跨越逢阪山的腳,也會凜凜生風吧?
(不哭了嗎?)
吉次再度回頭看。他很在意牛若的動作或情緒。
吉次的商隊是支強行軍,不容許緩緩步行,大家都快步疾走,揚起一股灰塵,整隊人馬好像不斷往前傾倒似的。早上他們就過了瀨多的大橋,從琵琶湖附近北上。
過午之後到達草津。這一天大家決定分別住在草津到守山、野洲、鏡之宿之間。吉次和隨從、牛若住在最前端的鏡之宿。
此地是奈良朝以前就存在的老站,後來改稱鏡山,雖然就要廢站了,可是由於前臨近江平原,後據有如富士山縮影的三上山,被人稱為「湖東第一景」。
吉次等人沒有投宿客棧,而是住在當地長者家中。鏡之宿的長者家在當地被稱為「澤殿」。
女人們出來接待,她們也兼陪宿。聽說以前若有貴人來,長者的女兒會去陪宿,可是現在女人們已經都半職業化了,跟妓女沒兩樣。
吉次照例又召開酒宴。他坐在熊毛皮上,伸出多毛的腿,火光照著他如岩石般的臉。他拍著胸口大口喝酒,那喝醉的樣子真有東國武士之風。
「我母親是京都的女人呢!」吉次自豪的說。
吉次出生於奧州的金成,父親是燒炭的藤太。有一天,一個自稱是京都官差之女的女人留宿在藤太的燒炭小屋,後來就住了下來,成為藤太的妻子,生了吉次等三個兄弟。因為母親是官差的女兒,所以吉次在奧州的首都平泉也受到重視,並受到藤原家提拔。
─這是京都語言。
他母親親自教授他京都語言。然而,等他來到京都後,才知道那其實是在鴨川河原搭棚子住的河原人講的話。他母親恐怕是在木偶戲團中混飯吃,然後流浪到東國,再飄流到奧州,聽說奧州很重視京都來的人,所以如此誑騙人,最後成了燒炭者的妻子。
總之,吉次對牛若的態度,越來越傲慢了。
─你是我的奴隸。
他的態度有如這麼宣告。
不但老是叫他斟酒,而且,當牛若有幾次不小心把酒溢出來時,還嚴厲的責備他:
「你連斟酒都不會嗎?」
吉次企圖在旅途上馴服牛若,使他日後能完全聽命於自己。
(這傢伙!)
牛若雖然心中不快,可是由於吉次提供三餐,他無法提出任何抗辯。
這個「以邊土遠國為巢穴,令土民百姓臣服」的少年,後來在吉次卑躬屈膝的樣子中,重新回想到這段日子的悲哀。可是,現在無論如何,在吉次面前他是無可奈何的。
這一晚,牛若跟其他傭人一起睡在吉次隔壁的房間。大家各自抓著棉被一角睡著了,只有牛若輾轉難眠。
他只好起床。
然而,他馬上動手解開包袱,決定要做一個戲劇性的舉動:
行成人禮。
他要拋棄兒童打扮,變成大人。
一般若在貴族或武士家裡,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必須聚集全族人和家臣,舉行嚴肅的典禮。
牛若的族人─後來的鎌倉三代將軍實朝,他的成人禮就很豪華。當天,文武百官都參加典禮,北條時政和兒子義時、大江親廣、武藏守源義信等鎌倉幕府下的權貴之家,都各自擔任侍者,幫實朝理髮、加冠。
就算再簡單,成人禮最少也需要六個人:加冠者、理髮者、戴烏帽子者、敬酒者、打亂箱者、鏡台者。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為進行成人儀式者加冠之人,一般稱為「烏帽子親」。
可是,現在面壁沉吟的牛若什麼都沒有。
─我一個人來吧!
他解開頭髮,自己擔任理髮者,梳開頭髮,然後拔出短刀,切斷髮尾,在頭上綁了一個元結(譯註:髮髻)。
接下來是加冠。
逃離鞍馬時,他偷走了一套烏帽子和直垂裝束,現在派上用場了。他把烏帽子戴在頭上,在下顎綁好帶子─儀式完成了。嚴格來講,他已行過成人禮,應該被稱為「冠者」(譯註:接受加冠之人)了!當然不能再用「遮那王」這名字,也得跟「牛若」之名分手。
(該叫什麼名字呢?)
既然是義朝的九男,當然通稱就是「九郎」了。依照慣例,名字要從父親之名中取一個字,就取「義」吧!可是,他迷惘著,「義」下面該加哪個字呢?通常是從烏帽子親的名字中取用一個字,可是,他並沒有烏帽子親。
源氏是自清和天皇開始的,清和天皇之子是貞純親王,貞純親王之子是經基,從經基開始就被降為臣,受賜源姓,就取他的「經」,名為「義經」吧!
(源九郎義經……)
他念了一遍,感覺音調流暢,字面上看來也不錯。
加冠的特殊過程,很快就引起房中兩、三個人的注意,其中還有人爬出被子,坐下來祝賀他說: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不過,恭喜你成年了。」
冠者接受祝福,像個大人似的點點頭,要求他們:
「今天起,請叫我九郎。」
然而,他的口氣還是很稚氣。他站了起來。
此時,他的成人禮起了戲劇性的變化。
沒有人注意到,村子的出入口有人影晃動著。這些人影很快就增加為二、三十人,不久便靜悄悄的包圍整棟房子。
是強盜!
─聽說奧州賣金子的吉次已離開京都,要回奧州去了。
從聽到這個風聲開始,遠近的強盜都聚集到京都附近,匯聚成一個集團,觀察著吉次的動靜。
─他們會住在鏡之宿。
強盜甚至調查到這一點。因此從昨天起,他們也分別住進這長者家附近。強盜來自不同的地方,最遠的竟然還有從出羽國由利郡附近流浪來的人,其他還有出生於越後國頸城郡、名叫藤澤入道的老人;出生於信濃,自稱是三之權正之子的年輕人;出身於遠州的蒲、一個叫與衣的跛子;駿河的興津十郎;名為豐岡源八的大刀隊,以及上州人。其中東部人比較多,大概是因為最近東國到北陸道的飢荒越來越惡化之故,沒得吃的人,比較懦弱的就去當乞丐,比較好強的則成了強盜,有志一同的一聚在一起就有七、八十人。
其中,藤澤入道穿著褐色直垂,沒有戴頭盔,身上一件不知道哪裡偷來的黑色皮盔甲,配著一把刀鞘尾裝飾著熊皮的太刀。他揮舞著太刀,威風的指揮同伴。他很自豪於自己的力氣,便往門上丟了一塊大石頭,亂喊亂叫,這時候,亥時已過了一半。
「吉次,出來!」
興津十郎跑了過來。這群強盜有固定的儀式,他們各自叫喚自己的名字向前跑。
「……?」
在最裡面的房間裡,吉次醒來了。他旁邊躺著個女人。他一知道這些嘈雜聲是有人來攻,馬上就跳了起來,帶著螺號,踢開板窗,跑到曬穀場上。他面對南方,開始吹起螺號。風往西南方向吹,他想通知住在南方的野洲、守山等地的部下。接著,他丟下螺號,躲入黑暗裡,轉身逃走。其實吉次弄錯了!他以為攻來的人不是強盜,而是發現牛若逃走後派人來追的六波羅手下。
(我玩了個無聊的惡作劇。)
他在黑暗中奔跑著,後悔自己鬼迷心竅偷偷帶走源氏的孩子。吉次再怎麼強悍,也無法抵擋六波羅的軍隊。
另一方面,冠者九郎在房裡幫自己取好名字後,便聽到四周的動靜。不知道是否天性使然,他沒有思考得太複雜,完全不像吉次會判斷是六波羅的追兵。
「強盜!」
他直覺這麼想,然後對這個直覺毫不懷疑,馬上便開始行動。
他沒有太刀,於是往吉次的房間跑去,握住吉次平常佩帶的太刀,再跑回房內。
「別逃,聽我指揮!」
他一舉控制住吉次的傭人們,然後說出自己的本姓。
一聽說他是源氏首領源義朝的兒子,傭人都很驚訝。這個八幡太郎義家以來的武門總帥之名,像個護身符般使傭人安心,這也可說是一種對血統的信仰吧!就因為有這種信仰,吉次才會將這年輕人從京都帶走。
「熄燈!」
傭人們聽從囑咐。
「要先找到強盜的帶頭者,一找到後,我就盡快提刀砍去。然後,大家要立刻一湧而上,盡量往那人身上砍。強盜就算有一百個人,只要打死了帶頭的三、四人,他們就會馬上瓦解退走的。」
這種戰略的運用,是他在鞍馬時由「鬼怪」那裡聽來的。自四條聖人鎌田正近出現,到他滿十六歲這一年,他每天晚上都在僧正谷揮舞著太刀,自己練劍術及體力。這期間,偶爾會有「鬼怪」出現,跟他對打或談論戰術之類的話題。在鞍馬也傳說有天狗以僧正谷為窩巢。
強盜來了!
他們佔據了整個走廊,其中一人咆哮著衝向房間,只見九郎小小的身影衝了過去,幾乎與對方同一時間行動。他真像鬼神般敏捷!
強盜連重新握好大刀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砍斷了頸項,他搖晃了兩、三步,傭人們紛紛往他背後猛砍……他終於成了一具屍體。原來是藤澤入道。
九郎衝入強盜群中砍殺,強盜們在走廊上走避不及,一個個被砍倒。
雖然他身材矮小,力道不足,砍的刀痕都很淺,可是,強盜被他迅速的動作嚇到了,又因自己受傷而感到懼怕,再加上傭人的攻擊,使他們的小傷蔓延擴大,終於紛紛失血致死。
這時,吉次偷偷回到現場,瞭解了全盤情況。
(那個孩子……)
他歪著頭思考著。他混在強盜群中亂跑,很快就知道這些人不是平家派來的。他也冷靜下來了。
「大家聽著!吉次在野洲、守山的部下衝過來了。」
他喊著,想要讓強盜害怕。接著他從背後殺了進去。
─其實,接下來發生的事跟吉次毫無關係。強盜群中有名奇怪的男子,他剛開始時勇敢作戰,可是中途卻突然害怕起來,丟掉手上的武器,匆忙逃走。其他的強盜因此也害怕了,便跟著一起撤退。
(贏了!)
吉次這麼想著,卻有點不盡興。
「你們知道我吉次有多勇猛嗎?」
吉次後來對從野洲、守山趕來的部下自誇著,可是,部下全都知道是誰打退這些強盜。
─聽說是那個冠者。
大家竊竊私語。而且,因為這次事件,大家都知道了這位冠者的來歷,不過,沒有人敢講出來。在平家政權下,他的姓氏令人戰慄。
只有冠者本人另有思想與行動。他拜託屋主準備一張告示牌,在上面寫了一篇文告。他要昭告天下自己打退這幫強盜。
告示牌豎立在屋旁,邊緣還掛著五顆人頭,上面寫著強盜的名字及他們的可怕,最後才寫上打敗強盜之人的名字。他是這麼寫的─
恕我無法詳細說出姓名,這也是為了黃金商人吉次好。昨天我已經加冠。想知道詳情的人,請去鞍馬山的東光坊詢問。
吉次十分驚訝。
「公子!」他小聲的叫著。
昨天晚上看到這位冠者出乎意料的勇氣後,吉次的態度變得相當客氣。
「請別立那種告示牌吧!這不是故意引六波羅的人追來嗎?」
「你這混蛋懂什麼!」
九郎想要討伐殺父仇人平相國清盛,想要顛覆平家政權,為了號令天下,募集戰友,他必須有武勇的聲名。近江鏡之宿告示上的事情,這兩天必定會傳到京都,等大家知道是鞍馬山的遮那王所為,必定還要再幾天的時間,然後,京都人就會永遠記得這件事。將來,當他成為討伐平家的一員大將,成為世上的重要角色之時,他們就會發現,他的武名不是浪得虛名。
─那位大將就是當時告示上的人嗎?
「一切都是為了將來。」
年輕人省略所有的想法,只是這麼說。然而,吉次明白了。
(他未來真的要討伐平家嗎?)
吉次害怕了,他提出其中的危險性,想勸九郎不要這麼年輕氣盛。
「別說將來,這份告示馬上就會讓你惹禍上身。」
「這就是我跟你這混蛋不同的地方。你想想看,以後要討伐平家的人,要是怕這麼點危險,還能做什麼呢?」
「別逞英雄啊!」
吉次難過的諷刺他,內心卻很佩服他的勇氣。這面告示牌兼具被追緝的危險以及將來的利益。踩在危險上爭取利益,這就叫勇氣吧!
「你真是位令人敬畏的勇者。」
「你是說我嗎?」
冠者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有勇氣的人。如果他生在和平的藤原貴族家中,他只會每天唱歌跳舞過一生,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十分平凡的人。畢竟他的本性是膽怯懦弱的,所以,他不斷渴望能擁有足以完成胸中大志的勇氣。
商隊開始前進。
吉次對冠者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他給冠者一匹馬和一名馬伕。冠者戴著折烏帽子,穿著直垂,配著銅製的太刀,看來俊秀異常。
吉次在馬上擔心著之前對他的嚴苛待遇,為了掩人耳目,他想一進近江路,就向年輕人道歉,改變對他的態度。
「請你原諒我,我是真心的。」
「你在說謊吧?」
年輕人抬頭說。他的個性雖然很容易相信人,卻無法原諒吉次。
(吉次是商人,他只把我當成商品。我有什麼用處?值多少錢?賺還是賠?他似乎常常在想這種問題。)
年輕人也瞭解這些。過了番場,到醒井鄉下時,左邊森林隱約出現了一名看似樵夫的男子,他拉住冠者的馬。
「你忘記我了嗎?」
他滿臉鬍鬚,笑著仰望冠者。他身材高大、臉形修長、鼻梁挺直,一副東國人的臉孔。
「我是出生於上野(群馬縣)的豐岡源八。」
「啊!昨晚那個人。」
年輕人的聲音中流露出親近之意。此人是昨晚那群強盜的指揮者之一,似乎是名性格悠哉的男子,昨晚來攻擊,現在卻笑著來搭訕。
(難以理解的場面!)
騎在馬上的吉次,無法瞭解年輕人與強盜之間的歡談。
「至少讓我幫你牽馬到邊界吧!」
強盜用尾音高昂的坂東腔說著。年輕人自有主張,他答應讓對方牽馬。
(這個常盤的孩子是笨蛋嗎?)
吉次想著。
對面聳立著自古以來就以強盜窩巢聞名的伊吹山。讓強盜幫忙牽馬,搞不好會被帶到山裡的什麼地方去。
而且,對吉次而言,年輕人跟強盜之間光明磊落的對談十分奇妙,那是一種令他絲毫無法插嘴的緊密情誼。
來到柏原,強盜把韁繩還給年輕人,鄭重的鞠躬說道:
「我必須回伊吹了。」說完便消失在樹林裡。
吉次好像早已等得不耐煩似的,策馬靠近問道:
「你認識他嗎?」。
冠者搖頭。昨晚他攻進長者家時,年輕人才和他第一次照面。
「他叫豐岡源八。」
「是的,他昨天晚上自稱是這個名字。」
吉次曾經到過中山道、豐岡、上野等地,這些都是碓冰郡沿岸的村落。從「源八」這名字來看,此人可能是出生於源氏旁系家族裡的八男。昨晚,當他報出名號時,冠者就發現了這一點,於是馬上小聲對他說:
「我是源氏首領的兒子,叫九郎。」
對方立刻有了回應,馬上率領自己的部下撤退,使得整個強盜集團瓦解。
源八埋伏在醒井,是想為昨天的事向九郎道歉,另一方面,他知道敗亡的源家公子還活著,喜不自勝,於是就像棄狗愛慕舊主人般想要接近九郎。在吉次這種跟源、平毫無關係的奧州居民眼中,只覺得這是血緣間不可思議的互相吸引。
「以前的源氏武士已墮落成強盜了嗎?」吉次語帶諷刺的說。
可是,他內心卻感到一股衝擊,令他直想呻吟。源氏的血流、枝葉、以前的主從關係,沒想到是這麼強大的力量。
(他們也許會再度興盛起來。)
吉次是商人,也是奧州藤原家對外的觸角,他自然會有這種結論。
然而他很狡猾,他隱瞞內心感受到的衝擊,想知道九郎對源氏的地下勢力有多大的評價。
他想套出對方的話,於是講出一些跟自己所受的衝擊完全相反的話語:
「源氏是不可能再當道的吧!」
「為什麼呢?」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冠者並沒有生氣。吉次有點掃興,便再度開口:
「平家今日的興盛是理所當然的。」
他開始詳細的分析─
平家從伊勢平氏開始,就以白子浦為商港,對宋貿易頻繁,累積了自伊勢以來日本第一的財富。以他們的財力為靠山,清盛的父親忠盛雖然姓氏卑微,卻能例外的列席於宮廷的末席。在這期間,忠盛在宮廷中活動,使平家不僅成為伊勢的國守,還成為播磨(兵庫縣)、備前(岡山縣)等瀨戶內海沿岸的國守,掌管海港,掌握海盜,佔據了貿易的巨大利益。自古以來藤原氏獨佔了整個宮廷,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有利用對外貿易取得利益的見識。清盛繼承父業,終於以他的財力跟勢力壓制宮廷,用武力打倒了藤原氏的走狗源氏。平家的天下將會越來越興旺─這是吉次以商人的眼光所下的結論。
「而且,源氏充滿馬臭味。」
源氏的產業是位於東國的農耕與畜牧,義朝的經濟力量非常貧乏,根本沒有平家那種讓塗著丹青的貿易船漂浮海上越過萬里波濤的華麗感。源氏擅長的只有馬術跟弓箭。
「現在,連那樣的源氏都沒有了。坂東的源氏全都屈服於平家,成為他們的下級武士,一心一意配合京都六波羅的指示。」
吉次說著類似上述意義的話。他以為年輕人會生氣,便偷看了對方一下,結果對方只是踢著馬,瞇著眼看樹縫間的陽光,慢慢的走著。
(別被吉次套出話來。)
年輕人小心提防著。
「會仰慕公子你的,都是像剛才的源八那種人,失去土地,落難為盜賊的源氏。有土地的人,為了保護他們的土地,都會屈服於掌權的平家,這是人之常情。」
(也許是這樣!)
這位昨天才誕生的大人九郎義經,並不太瞭解人世或政治。不!他不解世故並不是因為年齡的關係,他一輩子都是這樣。這種不解世故,創造出他天真浪漫的魅力,使他周圍產生了許多醉心的追隨者。
「吉次,你不用說了,我並不想要源氏再度當權。」年輕人突然說了出人意表的話。
「啊?」吉次慌忙反問。
「不用驚訝,我只是想報父仇,要討伐亡父的仇人相國入道清盛而已。我並不想取代清盛大人。」
(這根本就是童言童語。)
吉次差點忍不住脫口而出。
雖然說是要報父仇,可是,對方是日本國的統治者,要除去對方,總不能在路上拿太刀砍他,當然是要有打倒他的政權,建立另一個政權的政治行動才行。可是,這年輕人的口吻太天真了。
(這樣的公子,應該能順利送回奧州當禮物吧!)
吉次總算放心了。
3
在伊豆的蛭小島上,義經的哥哥賴朝,過著受平家武士監視的放逐生活。
(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九郎在鞍馬時,就對賴朝產生各式想像,然而,他只知道,賴朝十三歲時,源氏潰敗,他在逃往東國的途中於尾張被逮捕。若從那時候開始算的話,應該已經是年屆三十的壯年了。
年輕人腦中對賴朝的印象是:
─集亡父寵愛於一身。
雖然義朝的長子惡源太義平,號稱日本第一強人,可是義朝卻沒有對他另眼相待,反而在很早以前,就將象徵源家繼承權的「源太產衣」─也就是傳家寶「盔甲」─與「髯切」太刀傳給了三子賴朝。而且,義朝還向朝廷奏請,讓幼小的賴朝擔任兵衛佐的官職。
(為什麼只對他這麼好呢?)
九郎雖然不瞭解,可是世人都知道,義朝當時交往的女人,大都身分卑賤,例如惡源太義平的母親是淀川邊橋本的妓女;六男範賴的母親也是遠州池田的妓女。只有賴朝,是尾張熱田的大宮司藤原季範的女兒所生,是第一個可以上檯面的家世,因此義朝只當賴朝一人是嫡長子,而九郎義經之類的就成為庶子。
可是,九郎沒有這種觀念,他只以這麼點理由尊敬著受父親寵愛的哥哥賴朝,懷抱著近乎宗教性的崇拜長大成人。
一行人來到了駿河。
再繼續南下,就會到達賴朝所在的伊豆蛭小島。
(我想見哥哥。)
走在駿河路上,九郎焦躁的想著。可是他擔心前去蛭小島拜訪賴朝,會為賴朝帶來災禍。
結果他還是沒去。
然而,他沒有放棄這個想法。過了道中、武藏,進入下總境內後,他想到了一件事:
「這裡有人可以拜託。」
當他還是鞍馬的遮那王時,有位裝束堂皇的武士帶著家人,前來拜訪東光坊的老師蓮忍。他偶爾看到遮那王,於是非常親密的接近他,給他糖果,說道:
「我現在雖然身在京都,可是,我其實是住在坂東的人。」他恭敬的寒喧。
他過於恭敬的態度,在遮那王孩提的心靈留下異常深刻的印象,他因此清楚記得那位武士的臉孔、名字,以及莊園名稱。
在葛飾郡的高野庄,有個叫深栖陵助賴重的人,他是源氏的旁支,乃遠古時代打退大江山鬼怪而聞名的賴光的子孫,世代皆居住於下總。
當時,在鄉武士與中央的源氏或平家結合,獻上名簿,締結主從關係,要求保護自己土地的權益,而且還出入京都,做些無俸祿的工作,以圖謀取官位。深栖陵助賴重的「陵助」是官名,乃御陵的管理官,但只是榮譽職銜。
「我是源氏,」他主動表明身分:「不過,是追隨源三位賴政大人的。」
源三位賴政也是源氏的首領之一,在平治之亂時與清盛聯合,所以僥倖在現在的政權下保住身分,深栖陵助賴重自然也保住了下總高野庄的權益。
陵助小聲的對遮那王說了些奇特的話:
「請你別成為僧侶。你成年後,可逃離鞍馬來坂東,坂東原野有很多自你祖先以來就受源氏恩惠的人,到時候你先來找我。」
九郎雖然要去奧州,可是他想先拜訪陵助,請對方幫忙跟哥哥賴朝連絡。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吉次。
「這……」吉次是個懷疑論者:「人心難測啊!我認為現在的你,在白河關是完全沒有立足之地的。」
「我知道!」
可是,九郎還是想先見賴朝,他只說了句「我晚一步再去奧州」,便跟吉次分手,前往葛飾原野上的深栖氏家。只見四周圍著一片櫸樹林,環繞著一圈壕溝,附近是廣大的牧場與小農場。牧場裡的馬是深栖氏的主要收入,送給源三位賴政的名馬「木下鹿毛」,也是產自這個牧場。
九郎向門前的下人自報姓名:
「源九郎義經。」他請下人轉告主人。
三天後,九郎放火燒了這棟房子,逃往奧州去了。
老實說,對深栖陵助賴重而言,這名年輕人的來訪,就好像白天見鬼似的令他驚訝。他對傳報的人喊著:
「他從鞍馬逃來這裡了嗎?」
他在鞍馬山看到那個可憐的稚兒時,因為感傷,忍不住對他小聲說了一番話,沒想到那小孩真的記住了。
現在的情勢已大大不同。平家的權勢越來越強大,恐怕已經沒有人會再想起十五年前戰敗而死的義朝了。而且,深栖陵助讓兒子在京都平大納言時忠手下工作,也想替他謀個官職,如果被人知道窩藏從鞍馬逃出來的義朝遺孤,他們父子可就全完蛋了。可是,他並沒有說:
「把他趕出去!」
他還是親切的請義經入內。
看到陵助面無笑容,九郎相當疑惑,於是重提在鞍馬的事。
「我不記得了,你是不是作夢啊?」陵助皺著眉。
九郎不瞭解成人世界的複雜,他跳了起來,說:
「我不是在作夢,你還牽著我的手,把我拉近你身邊說話呢!」他想讓對方回想起來。
「不准講這種沒憑沒據的話,不准再講了!要是被人聽到,可會害我被國府的官人抓去,你不可以這樣。」陵助忍不住大聲叫道。
(這男人不是忘記了,而是改變心意了。)
九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瞭解這一點。
陵助自認倒楣,只好讓九郎住下來。這期間,不可思議的是,九郎竟然不解陵助的態度,還請他派使者去見伊豆的賴朝。這年輕人的性格也許就是有種令人疼愛的缺陷吧?
(他是白癡嗎?)
陵助故意對九郎態度惡劣,但是九郎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天起,陵助不讓九郎睡上房的床位,而要他移到下人的住所,在土屋裡鋪上睡覺用的稻草招待他。受到這樣的待遇之後,九郎總算懂了。
他想起吉次說過的話。當吉次在路上談到豐岡源八的時候,他說:
「失去土地的強盜,才會天真的仰慕你吧?有土地的人,即使是源氏,也會為了保住土地,而不顧節操忠義。」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世間就是這樣。)
吉次的結論跟九郎現在的想法相差無幾。
九郎豁然想通了,他無法原諒陵助的無情無義。他的行動比批判還快,當晚,等全屋子的人都熟睡後,他起身燃了幾根火把,讓火燒得很旺,然後把一根根火把往主屋、倉庫、下人房、門房等的茅草屋頂上丟。一看到火勢大起,他縱身跳入壕溝,隱沒在黑暗的街道中,往奧州走去。
鏡之宿
1
京都市區的樹木都已發出新芽。
在這個季節裡,吉次半夜離開京都,來到洛北的山中。當他渡過鞍馬川的溪流時,天亮了,他看見眼前一片青翠山巒。
(就是這裡嗎?)
吉次抬起頭。這裡是鞍馬山,樹縫間有靄靄的朝霧,那是被陽光蒸發後的霧氣,樹木的新芽散發出醉人的氣息。
(那孩子就在這座山裡嗎?)
吉次穿過紅色的仁王門,準備去見那孩子。
─見到他後,要做什麼呢?
吉次腦中還沒有理清這一點。一開始,當他從女人口中得知源家後代在鞍馬山時,他想到了一個異想天開的計畫。
(這個好!)
其實,吉次每次前來京都,都...
目錄
總目錄
〈上卷〉
睡著等死的官差 4
四條聖人 28
稚兒懺法 51
鏡之宿 73
蛭小島 96
白河關 117
弁慶法師 139
京都源氏 161
富士川的水鳥 184
鎌倉新府 207
木曾殿 228
窮途末路的木曾 251
火燒法住寺 275
〈下卷〉
旭將軍一騎 4
堀川館 27
鵯越 50
八葉之車 72
前進屋島 93
讚岐之海 114
源氏八百艘 135
壇浦 157
波濤之上 177
都大路 198
磯禪師 218
腰越狀 237
堀川夜討 257
浦之逆浪 277
總目錄
〈上卷〉
睡著等死的官差 4
四條聖人 28
稚兒懺法 51
鏡之宿 73
蛭小島 96
白河關 117
弁慶法師 139
京都源氏 161
富士川的水鳥 184
鎌倉新府 207
木曾殿 228
窮途末路的木曾 251
火燒法住寺 275
〈下卷〉
旭將軍一騎 4
堀川館 27
鵯越 50
八葉之車 72
前進屋島 93
讚岐之海 114
源氏八百艘 135
壇浦 157
波濤之上 177
都大路 198
磯禪師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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