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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像是一個不可原諒，又自以為是的正義在那裡嚷著：一旦和這間公寓扯上關係，誰都別想安然無恙！

每字每句都像經過設計的陷阱，為的是要讓我們不自覺地走入內心深處那不為人知、最醜陋的世界，並將自己推入邪惡的地獄！所有人性的黑暗面、女性忌妒的總總醜陋寫照、內心糾葛的噁心與自私……這些難以直視的極致「黑暗」情感，都將活生生地將你折磨、吞噬。...

我真的很推薦這間房間喔，因為四周完全沒有遮蔽物，日照良好，早上光線尤其充足。一面眺望晨曦下的街景一面吃早餐，一定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吧。

這裡畢竟是第四十樓，也就是最高樓嘛。腳下街道宛如沙與模型堆出的造景，人就跟螞蟻一樣大。沒錯，您可以體驗神明居高臨下的滋味。

您知道嗎？聽說人只要一直待在高處就能獲得自信喔，而且在不知不覺間連儀態舉止都會變得跟成功者無異。嘴巴壞的人會說這是「無憑無據自以為萬能」、「虛假的優越感」，加以揶揄，但他們不過是在嫉妒罷了。愛說這種話的人要是住到高處，只會變得比誰都傲慢自大。

這樣啊，您中意啊。

那我立刻就來準備簽約吧。

啊，在那之前……

我有件事非告訴您不可。

您知道什麼是心理性瑕疵物件嗎？

就是「背景不單純」的物件。例如發生過自殺或他殺事件的房子，或是傳說中有鬼魂出沒的房子，它們會令人產生心理上的不快。

過去的房仲在介紹這類物件時，大多略過它的不單純背景，但現在我們有事前告知的義務，大家都會坦蕩蕩地向購屋人說明。

不過呢，兇案發生後一旦有人入住，往後我們就沒有告知「這裡曾發生兇案」的義務了。換句話說，它的履歷表上就不會再有「背景不單純」這個紀錄。有些業者會利用這項規定來「漂白物件」，也就是拜託社員或朋友短期承租，藉此規避告知義務。

不過我實在無法接受那種做法。再說，漂白物件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行為，實際判決也否定了它的有效性。不對不對，不用扯到法律去，自己的良心就是會過意不去嘛。房仲就該開誠布公地透露所有情報才對。

我從結論說起：這間公寓是心理性瑕疵物件，聽說有老女人的鬼魂會在裡頭出沒。

……有部分的房客說那是阿部定的鬼魂。您知道阿部定這個人嗎？她的事蹟被改編成多部電影和小說，是傳說級的一號人物……對，沒錯，就是殺害情夫，切下對方重要部位的那名女子。聽說媒體是在報導這起事件時，首度用「重要部位」一詞來代稱性器。不過這些都是我查完網路資料現學現賣的啦。

為什麼會有這種傳言呢？據說某部電影是起因，它的片名叫《所澤奇譚》。啊，您沒聽過啊。哎，這也難怪。它是獨立電影，從沒在大電影院上映過，只在全國各地的公民會館巡迴播映。我住的地方也曾貼出上映會的傳單，原本考慮去看看，但傳單上的內容實在太過駭人，我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還好我沒去看，畢竟有真正的屍體出現在電影中啊。算是兇殺紀實片的一種……

而那部電影的拍攝現場就是這間公寓。

哎，這不過是毫無根據的傳言啦。

啊，可是呢……

這間公寓其實還另有「隱情」。

這次我要告訴您的不是流言蜚語也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它發生在一九九九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三芳珠美。

櫻子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憎恨過一個人。憎恨？不對。嫉妒？不對。痛苦，對，就是痛苦。三芳珠美只要存在於世上，就會帶給她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滲入肉體每個角落的痛苦，就連閒適時刻也無法迴避的痛苦。沒想到都活到這個年紀了，她還會嘗到這種感情。

她原本是個淡泊的人，不太會想要別人擁有的東西，也不常羨慕他人、對他人懷抱執著之心。她也幾乎不曾為了人際關係傷神、為了戀愛讓步，這些對她來說都太麻煩了。因此她從來不曾被捲入什麼大麻煩，一路走來都是默默踩在平坦的道路上。

事情在三年前有了轉變。

三年前，櫻子三十二歲，得了小說新人獎後踏入文壇。她當時並沒有特別想改行當小說家，畢竟她的工作很順利，生活也很充實。她從來沒把「成為小說家」視為一個人生路上的選項，只不過會寫些小說代替日記罷了。當初純粹好奇自己的程度到底在哪裡，才想投稿看看。職場同事借給她的獎項介紹雜誌也推了她一把。這本雜誌當中刊載了各式各樣的獎項資訊，當然也包括許多小說新人獎的比賽方法。櫻子隨便挑了一個截稿日近在眼前、不限定稿紙張數的獎項，畫線做個記號就去買稿紙了，接著她開始埋頭苦抄，把自己寫好的東西謄進原稿紙內。當她把那疊原稿紙裝袋拿到郵局時，「想知道自己程度到哪裡」的好奇心頓時變得淡薄。一個禮拜後，她連自己有投稿的事都忘了。

通知電話是三年前的六月中打來的，當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她很少在這個時間接到電話。會是老家那裡有什麼急事嗎？上次接到的深夜電話，是父親驟逝後親戚打來通報。難道是老媽怎麼了嗎？還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計算錯誤，還是輸入錯誤？不會是火災吧？最後離開的人是我，會不會是我沒把沒窗關好？不祥的預感在轉眼間便充斥櫻子腦海，她只敢盯著明滅不斷的信號燈看。響到第六聲，她才總算把手放到話筒上，握緊。

她聽到的是一個男人的嗓音：「您入圍最終決選了。」

她起先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最終決選。」

第二次聽到這句話，原本已拋開的記憶才像洪水般襲來，大大活化了她的思路。

「最終決選？」她鸚鵡學舌般回問，這時總算聽懂對方的話了。之後雙方的對話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各種感情在她心中混雜交纏，她在房間內毫無意義地來回踱步，活像是籠中之熊。只有一個字能形容那團混亂：歡喜。一個月後，歡喜的情緒爬上了顛峰。

「您得獎了。」沒錯，接獲這通電話的喜悅實在難以言表，她總算知道什麼叫「高興到飛上天」的滋味了。

不過呢，難關等在後頭。

得獎後她一再改寫，一再改寫，耗了一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內，其他出版社主辦的文藝新人賞公布了得主，對方在年底順利發表出道作，引爆話題，大賣十萬本。櫻子的作品熬到半年後才出版，初刷六千本，沒能再版，一個月後就在書店內消失了。這說法並不誇張，真的是消失了。櫻子每天都會到住家附近、通勤途中、職場附近的書店報到，為小說處女作的命運做見證。每間書店都在兩個禮拜後將她的書撤下展示平台，插到書架上；一個月後，書架上也沒有那本書的影子了。她在第一時間還心想：「賣掉了？」後來才在某間店的收銀機旁目睹自己的書被任意棄置在瓦楞紙箱內。啊，原來如此，這就叫退書啊。除了乾笑，櫻子做不出其他反應。

另一方面，熱銷十萬本的那部作品一直都在展示平台上販賣，而且還疊成一座小山，ＰＯＰ寫得又大又華麗。客人接二連三地拿起書到櫃檯結帳。櫻子每天都會趁中午休息時間到公司附近的特定幾家書店觀察那本書銷售狀況，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愚蠢行為。前一天的庫存到了今天還剩幾本呢？她會記下這個數字，然後在上班時間偷偷輸進試算表軟體。她統計了一個月，發現對方的書確實有在賣，一天平均十三本，一個月約四百本，期間補貨三次。翻開版權頁一看，已經十刷了。那是所有人都肯定的暢銷書，報章雜誌上刊載的書評無不大力推薦，什麼「重量級新人誕生」，一下子又說「十年才出一本的大傑作」，不然就是「毫無疑問是今年的No.1」。許多媒體刊載了作者訪談，她讀到的第一篇是大報訪的，刊出的照片非常大張。她並不覺得對方有多美、多有魅力，編輯卻用「可愛」、「美人」等令人不快的辭彙來下標，拚命捧她。

那位作家正是三芳珠美。她出道時才二十五歲，各大媒體都抓住這點大吹特吹，說天才作家誕生了。

對方的活躍害櫻子的作品賣得慘兮兮。到底賣了幾本呢？恐怕幾乎都被退回倉庫銷毀了吧。她得的畢竟是有名的新人賞，所以還是有人針對她的作品寫了兩、三篇書評，但都稱不上是大力推薦，差得遠了。淨是「有潛力」、「期待下部作品」那類的評語。

後來三芳珠美與櫻子之間的差距越拉越開。三芳珠美每次推出新作就會造成轟動，也入圍了Ｎ獎，獲得更多媒體曝光，簽名會、座談會等企劃從無間斷，文壇上的人際網也逐漸擴張。另一方面，櫻子不管怎麼寫都只會被出版社打槍，就算運氣好出成書，印量也只有五千本，不會有書評，書也只會鋪到部分書店販賣。出版社曾經對她說：「妳換個筆名以全新的身分出道會比較好。」等於是正面宣告她無戰力可言。也有編輯收到她的原稿後就音信全無，她完全聯絡不上對方。拜託出版社幫她請妝髮、服裝造型師只會貼到冷屁股：「我們沒有辦法再負擔了，請您自費。」

出道三年了，三芳珠美越來越耀眼，櫻子的聲勢卻不斷下滑。

什麼三芳珠美嘛，別管她不就得了？實際上櫻子卻在意到不行，老是想知道外界對她的評價。要是有人褒獎她，櫻子就會連這個人一起討厭；要是聽到有人貶低她，櫻子不管表面看來多麼平靜，內心都是雀躍的。在網路上找到她的惡評，櫻子就會開心一整天。

這些行為必然招致深沉的自我厭惡感，讓她每晚都陷在無法完全根治的痛楚中，宛如一名不斷自殘的少女。

三芳珠美這賤人要是去死一死該有多好。

這種具體的想法是在一年前浮現於櫻子心中。當時喜多川書房委託她執筆短篇小說，與她合作的編輯正是眼前這個男人，提拔她出道的西岡。不知道他是少根筋還是懷抱惡意，三不五時就愛搬出三芳珠美當話題，讓櫻子神經衰弱。

她也接過其他出版社的工作，但不知怎麼搞的，出版社配給她的責編都同時在跟三芳珠美合作。

「哎，這也沒辦法吧，因為妳和她的風格有重疊之處啊。」

她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了，總之同事酒井跟她這麼說過。

「重疊？」她聽了大感意外，回話回到破音。哪裡重疊？怎麼會和那個女人有重疊之處？到底是哪裡？

櫻子將那些話吞了下去，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哪裡重疊啊？」

「嗯……該怎麼說呢，當然妳們的人格特質是差很多啦。」

櫻子心想：當然差很多啊，我的行為舉止才沒三芳珠美那麼礙眼，也不會做什麼詭異的造型打扮。那個屁孩就是想成為目光焦點，意圖太明顯了，我才不會那樣。我是極為普通的大人，我從普通人的感性出發描寫普通女性相處時的幽微之處。這就是我的風格，說我「好就好在這裡」的人多得是。另一方面，三芳珠美她──

「她和妳的風格和個性確實完全不同，但我還是覺得有相似之處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可說本質相通吧，只是三芳珠美是往破天荒的方向寫，妳是走資優生路線。出版社當然也不需要兩個路線相同的作家，所以才刻意拿妳跟她比較，放到天秤上秤秤看妳們的斤兩吧。」同事喝了不少酒，毒舌起來毫不留情。

「是放到天秤上，看我們誰先混不下去吧。要比誰先失勢，當然是我勝出啊。銷量、話題我都不如她。」黃湯下肚，櫻子的偏激性格就被逼上檯面了。「出道時，我就差她一大截了。我……」

「我不覺得有差那麼多耶。」

櫻子心想：騙人。對方一出書就會造成轟動，這次的新書出版沒多久，馬上就有報紙專欄幫她寫書評。而我這次還是一樣失敗，責任編輯完全沒聯絡我，又要滯銷了……好不甘心。

世人為什麼那麼愛讀三芳珠美那種野蠻又通俗的作品呢？讀了只會戕害心靈啊。文筆只能騙三歲小孩，架構粗糙，簡單說就是「幼稚而笨拙」。世人就是蠢，讀者就是沒眼光。只要從刺激的角度刻劃性愛和欲望，他們就會前仆後繼地貼上去。對啊，大眾終究只愛低俗的東西。還有作者經歷，它也許和書的內容沒有關聯，但要刺激大眾購買力就要靠它。年輕、美貌、媒體曝光度、特殊經歷──三芳珠美全都有，所以就算寫那種無趣的小說，她也能寫到搬進高層公寓。

而我呢？櫻子暗忖，我只不過是超過三十歲的辦公室女職員，根本沒有人會注意我，再怎麼認真寫書，書也不會再版！再怎麼嘔心瀝血，買的人也不會超過三千個。三芳珠美老早就成為專業作家了，我卻還是在身兼二職，兩頭不到岸。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到了四十歲、五十歲，我還是得繼續把公司的檔案輸入電腦。派遣員工在暗地裡說我壞話、排擠我，我還是得扼殺自己的感情，拚命敲鍵盤。不過我並不討厭這份工作，只要我忍耐，生活就有保障。要是我不當什麼小說家，一定可以過得很滿足，可是……

「如果三芳珠美沒出道，妳說不定就能坐到她的位置上呢。」櫻子的同事隨口說出的兩句話，在櫻子心中醞釀出深意。

如果三芳珠美沒出道。

我就會變成暢銷作家，受到萬眾矚目，入圍文學獎？

不對，我不要。我當然也有那種欲望，但我真正想要的是過去那種安穩的生活。當時覺得日子稍嫌無聊，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多麼安穩而幸福的人生啊。根本不需要在意別人的作品銷量和評價，得以恬淡地走在普通人的道路上。既然如此，別當什麼小說家不就得了？就是因為妳想當小說家，才會對那個小丫頭抱持無謂的嫉妒心，苦不堪言。放棄小說家身分，把原本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然而，櫻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深陷泥淖之中，名為小說家的，地獄級的泥淖。它乍看像是翡翠色的水面，波光瀲灩，但她一跨進去就被死者之手拖到了水底泥濘之中。泥濘底部有針山，刻著「三芳珠美」之名的無數根針刺穿了她的身體，令她流下血淚。這血淚也是劇毒，流入喉嚨、眼窩、耳道中，從身體內側腐蝕她的內心，生瘡化膿。開口講話時，「三芳珠美」這名字彷彿隨時會脫口而出；定睛凝看，彷彿就會看到三芳珠美；豎耳傾聽，彷彿就會聽到三芳珠美的名字。每次碰到這種狀況，櫻子心中的傷口就會劇烈疼痛，逼得她當場蹲下，顧不得那姿態有多醜陋。

要是三芳珠美不存在。

我就不用承受這種痛苦了。

要是三芳珠美不存在……

三芳珠美的數張面孔浮現在她心中，那是ＰＯＰ上的照片。

要是三芳珠美不存在……

ＰＯＰ不敵重力，噼噼啪啪掉落地面。三芳珠美的臉落到她的腳邊。

要是妳不存在該有多好。要是妳不存在，該有多好！去死！

三芳珠美，真是懷念呢。她的小說在我高中時代非常流行，我讀過幾部。

老實說，這次向您介紹的就是她以前住過的公寓。

咦？您沒聽過三芳珠美？哎，這也難怪，自從那次事件後，她就……

她就？……人氣作家三芳珠美後來怎麼了？一九九九年發生的「事件」到底又是什麼？而這一切又和這間公寓有什麼關係？絕對不能錯過悒鬱系推理女王真梨幸子的最高代表作《四○一二號室》！

我真的很推薦這間房間喔，因為四周完全沒有遮蔽物，日照良好，早上光線尤其充足。一面眺望晨曦下的街景一面吃早餐，一定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吧。

這裡畢竟是第四十樓，也就是最高樓嘛。腳下街道宛如沙與模型堆出的造景，人就跟螞蟻一樣大。沒錯，您可以體驗神明居高臨下的滋味。

您知道嗎？聽說人只要一直待在高處就能獲得自信喔，而且在不知不覺間連儀態舉止都會變得跟成功者無異。嘴巴壞的人會說這是「無憑無據自以為萬能」、「虛假的優越感」，加以揶揄，但他們不過是在嫉妒罷了。愛說這種話的人要是住到高處，只會變得比誰都傲慢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