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就在董瑤琳滿心歡喜的時候，董夫人正強打著精神，掛著僵硬的笑容，將不請自來的方老夫人迎進門來。

在董家人再次搬進這座宅子後，方老夫人這是第一次過來。她知道董夫人心裡怨恨她，所以沒有過來討人嫌，就連董家喬遷的那日也只是讓方志敏上門賀喜；這一次，如果不是為了董禎毅的話，她也不會來。

「母親大駕光臨有何要事？」將方老夫人迎進正廳，上了茶，董夫人這才不冷不熱地問了一聲。對於這個繼母，董夫人從來都只維持面上的禮貌。

方老夫人端起茶杯，輕輕地啜了一口，放下茶杯，看著董夫人，道：「妳這些日子在外面放風聲，說毅兒的正室這樣那樣不是、這樣那樣不堪，妳這是想做什麼？」

「母親素來敏銳，應該能夠猜到我的打算。」董夫人不躲不閃地迎上方老夫人的視線。她以前對方老夫人就沒有什麼敬畏之心，現在更不會有了。她嘴角帶了嘲諷的微笑，道：「我是什麼性情、是什麼脾氣，又有多少能耐，母親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會因為我離開了京城這些年，母親就對您看著長大的我陌生起來了吧？」

「現在的妳確實是讓我感到完全陌生。」方老夫人聽得出董夫人話裡的怨恨，知道這個繼女成親之前，或許還會以為身為繼室的自己無法理直氣壯地管教她，所以才什麼都不干涉，也或許還因此有些沾沾自喜；但是成親之後定然明白，那是刻意地放縱，是因為自己沒有把她當作女兒，更知道董夫人定然因此吃夠了苦頭。

「完全陌生？」董夫人冷笑起來，道：「這也不奇怪。母親認識的是從小被嬌寵著，被養得不知人間疾苦的方家大姑娘，是養尊處優，從來不需要謙卑地低下頭討好人的董夫人；而不是禁受了喪夫、喪父之痛，一身創傷地帶著三個孩子狼狽離京，經歷過苦難，遭受過背叛，多年潦倒的未亡人，覺得陌生也實屬正常。」

「妳還在怨恨我當年沒有向妳伸出援手吧？」方老夫人很肯定這一點。她這個繼女是個眼睛裡摻不得半點砂子的人，一點點小事都能記恨在心，更別說是那件事情了，她要是能輕易放過，那才叫奇怪。

「女兒不敢。」董夫人是怨恨，她知道那個時候老父已經不行了，也知道就算方老夫人和方志敏傾力相助，最後的結局也不會有多少不一樣；但是，對她卻不一樣，起碼她不會在痛徹心腑的時候覺得孤苦無助，覺得全天下都棄自己而去。如果不是因為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也剛剛懂事，最小的還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的話，說不定她就緊跟著董志清和方仲澤去了。

方老夫人心裡嘆氣。其實她也知道那件事情做得不地道，這邊丈夫還沒有嚥氣，那邊她和兒子就不管這個丈夫寵了半輩子的寶貝女兒；但如果重來，她還是會做相同的選擇──她能夠在丈夫死後保住方家已經是萬幸了，沒有精力更沒有那個本事再管他人，她只是個尋常婦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長長嘆了一口氣，方老夫人搖搖頭，道：「我知道，經歷過生離死別，禁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妳和當年必然不一樣了，但是妳的變化未免也太……當初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妳，怎麼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對人卑躬屈膝、奉承討好，要是妳爹知道妳現在這副樣子，不知道會有多失望。」

「卑躬屈膝算什麼？奉承討好又算什麼？只要能夠活下來，活得好好的，比這個更卑微的事情我也做過。」董夫人冷笑一聲，看著方老夫人，道：「沒有丈夫倚傍，沒有娘家依仗，我們母子剛回到望遠城的時候，就像是踏進了餓狼窩的可憐羔羊；老爺留在望遠城的產業被如狼似虎的族人奪走瓜分，全家上下人心惶惶，自老爺死後就不安的賤人捲了家中細軟和人私奔……母親可知道，最艱難的那些年，我們一家子就依靠典當些衣服首飾艱難度日。那個時候，我就發誓，只要能夠光鮮地站在人前，我可以將所有的尊嚴踐踏在腳下。至於爹爹，我想他知道我能活著，能活到今天已經是驚喜萬分了。」

「所以，為了個王府的庶女，妳就那般詆毀自己的兒媳，還要死要活地逼著毅兒休妻？」戾王為帝的那幾年，方家人的日子也不好過，董夫人好歹還能帶著孩子回董志清的老家，遠遠地躲開了；而方老夫人卻只能帶著兒子、兒媳和忠心的下人搬到一個小雜院去住，不但日子過得艱難，還時時提心弔膽，生怕哪一天就沒有性命。

但就算這樣，方老夫人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尊嚴，更沒有放棄方家的傳統。她知道，一個人連自己的尊嚴都能踐踏的話，那麼就不會有人尊重他。她更知道，兒子資質平庸，不可能將方家振興起來，但是如果方家的傳統規矩還在，那麼只要兒孫後輩中有出眾的，方家就能振興。相反地，如果放棄了方家的傳統規矩，那麼兒子或許能夠混得比現在好一些，但是方家的希望卻也被自己生生掐斷了。所以，就算方志敏只混個四門館的助教，方老夫人也沒有向任何人折腰，更沒有讓兒子向人奉承討好。

「是又怎樣？」就算前天晚上鬧得全家都不得安寧，董禎毅都和她說那種絕情的話了，董禎誠也直接向她表示了不滿和不理解，董夫人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她還做好了長期過這種雞犬不寧的生活的準備，反正董禎毅一天不把拾娘休離，把她心目中的好兒媳娶進門來，她就一天不消停。

「妳可知道妳這樣做的後果？妳自己會被人瞧不起、被人非議，還會斷送毅兒的遠大前程。他是本朝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只要不犯錯，就算不能拜相，也起碼能夠成為一品、二品的大員。」方老夫人看著董夫人。這種事情可以說是百害而無一利，不管事情到最後是什麼樣子，董禎毅的名聲都會受連累。她搖搖頭，道：「還有誠兒，妳這個樣子，還有哪家願意把女兒嫁進董家？瑤琳也是，妳的名聲不好，瑤琳怎麼嫁人？」

「我知道毅兒前程遠大，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話，以慕姑娘的出身和條件怎麼會看中他這個有了妻兒的有婦之夫？但是，母親可知道沒有岳家照拂，沒有錢財疏通打點，毅兒要多少年才能熬出頭？如果他娶了慕姑娘，他就是醴陵王的女婿，就算有人非議，只要醴陵王照拂，他就能夠平步青雲，不用慢慢熬資歷。」董夫人並非什麼都沒有想過，事實上，她想了很多，所以才會下定決心，一路走到黑。

「至於誠兒，他的資質不比毅兒差，現在的條件也比毅兒當初好，我相信他也能像毅兒一樣，一舉成名天下知。我不會給他隨便訂親事的，等他及第的時候，相信一定有高門貴女搶著嫁給他。至於瑤琳……」提到自己都沒有什麼信心的女兒，董夫人微微頓了頓，又接著道：「有那麼出色的哥哥，再有個出身高貴的嫂子，她一定能夠嫁得很好。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毅兒、誠兒就這麼一個妹妹，一定不會讓她像我一樣，沒有娘家可以依仗。」

「妳以為只要有娘家可以依仗就行了嗎？」方老夫人被她刺得難受，道：「女兒家不是有個好出身、好相貌，然後有個能夠依仗的娘家就能過得幸福──」

「我知道，母親說的我比任何人都有切膚之痛。」董夫人冷冷地打斷了方老夫人的話。「我不就是個例子嗎？出身不差、相貌不差，琴棋書畫也都拿得出手；但是因為沒有親娘教導，成親之後連管個家都沒本事，被奴才欺瞞，被妾室通房要脅，要不是因為父親對丈夫有知遇之恩，是他的恩師的話，還不知道會不會被夫家嫌棄。我也知道瑤琳不夠好，但是我會努力地彌補她的不足，絕對不會讓她重蹈我的覆轍。」

「我知道我對妳沒有盡過教導之責。」方老夫人咬著牙，再一次覺得自己理屈，心裡也升起歉疚──不是對董夫人，而是對已死的董志清和董禎毅兄妹。

「您只是繼母，沒有虐待我、刻薄我，已經夠了，更多的，我也不敢奢求。」董夫人笑笑，很直接地道：「我以前沒有奢望過您會把我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只希望您以後也別把我當女兒一樣訓斥，我早已經過了需要母親關心，教導和訓斥的年紀了。」

董夫人都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方老夫人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嚥下。也不用董夫人端茶，她便站了起來，道：「我來錯了，希望妳不要做些讓妳終生懊悔的事情。」

「母親放心，我絕對不會後悔的。」董夫人淡淡地道。就算將來真的為現在所做的一切後悔，也絕對不會讓方老夫人看到。這是她最後的堅持。

＊預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13上市的【文創風】185《貴妻》5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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